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四日,我刚吃完早饭,走出独单,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社长,还有一位女编辑,抱着一个纸盒子,从楼下走上来,他们把《孙犁文集》这一部书,放在我的书桌上,神情非常严肃,连那位平日好说好笑的女编辑,也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
这是一部印刷精美绝伦的书,装饰富丽堂皇的书。我非常兴奋,称赞出版社为我办了一件大事,一件实事。女编辑郑重地说:“你今天用了‘很好’、‘太满意了’这些你从来很少用的词儿。”
我告诉她:我走上战场,腰带上系着一个墨水瓶。我的作品,曾用白灰写在岩石上,用土纸抄写,贴在墙壁上,油印、石印和土法铅印,已经感到光荣和不易。我第一次见到印得这样华贵的书。
有好几天,我站在书柜前,观看这一部书。
我的文学的路,是风雨、饥寒,泥泞、坎坷的路。是漫长的路,是曙光在前、希望的路。
这是一部争战的书,号召的书,呼唤的书。也是一部血泪的书,忧伤的书。
争战中也含有血泪,呼唤中也含有忧伤,这并不奇怪,使人难过的是:后半部的血泪中,已经失去了进取;忧伤中已经听不见呼唤。
渐渐,我的兴奋过去了。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幻灭感。我甚至想到,那位女编辑抱书上楼的肃穆情景:她怀中抱的那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
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