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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

1252年11月,亚历山大港


他躺在幽黑的井里,死了;但是他的眼神却一直跟随我,不论我走到哪里,那双明亮庄严的眼睛始终如影随形,像是两个黑暗的凶星,高挂在半空中。我到亚历山大港来,希望自己逃得够远,可以逃过那尖锐、深刻的记忆,让脑子里不断回荡的呼号声停歇——那是他最后的一声呼喊,然后他的脸上血色尽失、眼球凸胀、喉咙紧缩,来不及呼出最后一口气;那是一个人在遇刺之后的最后告别,是一匹狼困在陷阱里发出的嘶吼。

你若杀了人,那个人就会把某样东西传给你,可能是一声叹息、一种气味或是一个手势;我称之为“受害者的诅咒”。这样东西会附在你的身上,渗入你的皮肤,一直深入你的心脏,然后一辈子跟着你不放。在街上看到我的路人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但是我身上确实带着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留给我的印记;我把它们戴在脖子上,像是无形的项链,感觉到它们粘附在我肌肤上,紧密而沉重。尽管很不舒服,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跟这些重担共处,也接受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自从该隐杀了亚伯之后,每一个凶手都散发出那遭到杀害之人的气息,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也不会觉得困扰,再也不会了。可是,为什么在完成上一次的任务之后,我会颤抖得那么厉害呢?

这一次,处处都显得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就拿我是如何找到这份工作来说好了。或者我应该说:这份工作是如何找到我头上来的?1248年初春,我在孔亚为一间妓院老板工作,她是一名双性人,以脾气火爆著称;我的工作是协助她管理旗下的娼妓,还有恐吓那些不守规矩的顾客。

我还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至今仍清晰到历历在目。当时我正在追捕一名从妓院逃出来,说要去寻找真主的妓女;她年纪很轻,长得很美,这让我有点难过,因为等我抓到她之后,就要彻底毁了她的容貌,此后将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想要多看她一眼。我还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抓到这个笨女人,这时候,忽然在门槛发现一封信。我始终没学会识字,所以就把信拿到伊斯兰学校去,花钱请学生念给我听。

结果那是一封匿名信,信末署名为“一群真正的信徒”。

“我们从可靠消息来源得知你是何人,来自何方,”信上说,“你曾经是刺客集团的成员!该刺客集团,又名阿萨辛派,是中古时期活跃于阿富汗至叙利亚山区的一个异端教派,以秘密的暗杀组织闻名,创办人为哈桑·沙巴,以里海南岸山区为根据地,中心设在阿拉穆特堡(Alamut,意为“鹰窠”)。我也知道,在哈桑·沙巴过世,你们的领导人遭到监禁之后,组织的情况就每况愈下;你为了躲避迫害才逃到孔亚来,此后就伪装度日。”

信上还说,他们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急需我的帮助;还保证酬劳一定会让我满意。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就在当天晚上天黑之后,到某家知名的酒馆;到了那里,选那张最靠近窗户的桌子坐定,背对着门,低头看着地板,然后要聘用我的人就会来找我。他们会提供所有我必须要知道的资料,但是不论是在他们抵达或是离开的时候,甚至在谈话的过程之中,我都不可以抬头看他们的脸。

那是一封怪信。不过话说回来,我本来就很习惯处理客户的一些怪诞念头。这么多年来,我曾经受雇于各式各样的人,大部分都希望匿名;我的经验是:客户若是越想要隐瞒自己的身份,通常就跟受害者越亲近。不过那也不关我的事,我的工作就只是杀人而已,不需探究任务背后的理由。自从在多年前离开阿拉穆特堡之后,这就是我选择的生活。

反正我也很少会问什么问题。何必呢?我认识的每一个人,心中都至少有一个他们想要除掉的人,他们没有动手,并不表示他们没有杀人的欲望;事实上,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杀人的欲望,也不知道哪一天会下手,不过他们只有在事到临头时才会知道,否则都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杀人。其实这只是机缘巧合的问题。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点燃他们的怒火;刻意的误解、无谓的争吵,或者只是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点,都可以让一个原本善良正直的人,突然出现毁灭性人格。每一个人都有杀人的潜力,但是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冷血谋杀陌生人,所以才会需要我。

我专门为其他人做一些肮脏龌龊的事。就连真主在他神圣的计划之中,也认可有我这样的人存在的必要,否则他也不会指派死神担任死亡的天使长来结束凡人的性命;如此一来,凡人害怕、诅咒甚或痛恨的都是天使,而他却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他的名誉也不会留下污点。当然,对天使来说,这并不公平;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以公平正义闻名的,不是吗?

等到天色渐暗,我到了酒馆。靠窗的那张桌子正好有人,是个疤面男子,而且好像睡着了;我本想叫醒他,叫他坐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你不知道喝醉酒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而我又必须谨慎行事,不想引起太多注意。于是我就坐到隔壁那张空桌子,面对窗户坐着。

不久,两个人走过来了,分坐在我的左右两侧,以免让我看到他们的脸;不过我并不需要看到他们,也知道他们有多么年轻,而且他们对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是如何的不知所措。

“有人向我们大力推荐你,”其中一个人说道。他的语调听起来,与其说是谨慎,毋宁说是恐惧吧。“我们听说你是最好的。”

他说这话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好笑,但是我压抑了笑意。我发现他们很怕我,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只要他们够怕我,就不至于欺骗我。

于是我说:“是的,我是最好的。所以他们才叫我‘豺狼头’。不管任务多么艰困,我从未让客户失望过。”

“好。”他叹了一口气。“因为这可能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

这时候,换另外一个人说话了。“是这样子的,有一个人树敌太多,自从他到城里来了之后,什么事都没做,就只会惹麻烦。我们警告过他好几次,但是他都不把我们当一回事,反而更变本加厉地挑起争端,让我们别无选择。”

事情都是一个样:在我们成交之前,客户总是万般解释,好像我的认同可以或多或少减轻他们要做的那件事带来的沉重压力。

“我明白你的意思。告诉我,是谁?”我问。

他们似乎不想直接指名道姓,只给我模棱两可的描述。

“他是跟伊斯兰教完全无关的异端分子,一个不守规矩的人,做的是悖天逆理之事,还满嘴亵渎神明的话语,是个异端的苦行僧。”

我一听到最后三个字,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的脑子开始不停地转。我杀过各种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是从未杀过苦行僧,一个有信仰的人。我有自己的迷信,不想招惹真主的怒火,因为不论如何,我都信仰真主。

“恐怕我必须婉拒这份工作,我不想杀害圣洁之人。你们另请高明吧。”

说完,我起身就要离开。可是其中一个人抓住我的手,恳求道:“拜托你,等一下。你的酬劳一定跟你的付出相匹配;不论你的费用多高,我们都愿意加倍奉上。”

“三倍如何?”我随口问问,相信他们无法将价格提到那么高。

可是出乎我意料,他们两人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竟然都同意了。于是我又坐下来,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有了这笔钱,我终于付得起娶新娘的钱,也不必再烦恼入不敷出。不管是不是苦行僧,出这么高的价钱,任何人都值得一杀。

我当时怎么会知道我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并且终其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呢?我又怎么会知道杀害那名苦行僧是如此的艰难,而且在他死了那么久之后,他那如利刃般的眼神依然如影随形呢?

四年了!自从我在院子里刺杀他,然后将他的尸体扔进井里,等着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听见,已经过了四年。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他的尸体不是往下掉进水里,而是往上飞到空中似的。

四年来,我没有哪一天不做恶梦,从来不曾有过一夜好眠,而且只要我往水里看——任何的水面都是一样——只要多看个几秒钟,那种冰冷的恐惧感就会占据我的全身,让我呕吐不已。 n1xeS9PWGoyl1avxH+uo5dHq+Th2p/0jbkEh7hk6g7w/RSZsarXcBfmzJGWFZO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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