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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记》一卷九篇,文泉子著,明治四十二年(一九O九)日本东京出版。文泉子本名坂本四方太,生于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大学国文科出身,追随正冈子规,为新派有名“俳人”之一,写了许多“写生文”,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卒,年四十五岁。在明治末年日本文坛上盛行着法国自然主义的潮流,子规等新派俳人是俳句的革新家,可是也感受着时代思潮,成为他们提倡写生的一种机缘。所谓写生即是主张写实,不像旧式诗人那么公式地说假话,却要实地去看去听,把所感到的事物写下去,这像有真实的生命。写生,是新派俳句的新的手法,可是也可用于散文,这就叫写生文,它可以独立,于练习俳句上也很有益。所以他们的杂志虽是讲俳句的,也登载好些写生文,这《如梦记》便是在里边登过,再印行单行本的。古来日本俳人多兼擅文章,松尾芭蕉即是最好的例,那时这一派里正冈子规以下,夏目漱石,高滨卢子,坂本文泉,长冢节都写许多散文,夏目的《我是猫》,高滨的《俳谐师》,长冢的《土》乃是有名的小说,坂本的这一卷《如梦记》虽然不是正式的小说,但是用写生文来记述他童年的回忆,也正是文学上所有的一种式样,同样值得加以赏玩。书中所记大概是十岁以前的事,在明治维新初期,新旧事物混杂在一起,或者与中国的民国前后有点相似,有许多奇妙的事情值得记载,这里就只觉得太简少一些,有点可惜,但是这也是难怪的。写生文虽说是重在写实,但它到底还被俳句影响所牵掣,他们最忌“词费”,不肯长篇大幅地去描写,所以简短是当然的事。后来夏目的学生中勘助著有《银茶匙》,上下两卷,叙写从幼小时直至中学时代,更为精细,虽不是写生文派,却可以说是大部的《如梦记》,此外就不见其比了。坂本的这本小册子很少见,在出版的次年偶然在东京冷僻的小书店里得到了一册。

本书题名在著者自序中译作《梦一般》,比较近于白话,但是原名Yume no gotoshi,是文言口气的,直译应是《如梦》,现在便保存它这个原意,只是加上一个记字,说起来较为顺口,自序中亦均改正,以免歧出,虽然在那边如说《梦一般》似乎要好一点。

一茶的诗

日本的俳句,原是不可译的诗,一茶的俳句却尤为不可译。俳句是一种十七音的短诗,描写情景,以暗示为主,所以简洁含蓄,意在言外,若经翻译直说,便不免将它主要的特色有所毁损了。一茶的句子,更是特别:他因为特殊景况的关系,造成一种乖张而且慈悲的性格;他的诗脱离了松尾芭蕉的闲寂的禅味,几乎又回到松永贞德的诙谐与洒脱(Share即文字的游戏)去了。但在根本上却有一个异点:便是他的俳谐是人情的,他的冷笑里含着热泪,他的对于强大的反抗与对于弱小的同情,都是出于一本的。他不像芭蕉派的闲寂,然而贞德派的诙谐里面也没有他的情热。一茶在日本的俳句诗人中,几乎是空前而且绝后,所以有人称他作俳句界的慧星,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望不见他的踪影了。我们要译这一个奇人的诗,当然是极难而近于不可能的。但为绍介这诗人起见,所以不惜冒了困难与失败,姑且试一回;倘因了原诗的本质的美,能够保存几分趣味,便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一茶(Issa)姓小林,名弥太郎,日本信州柏原驿人,本是农家子。三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死了,他便跟着祖母过活。他的俳文集《俺的春天》(Oraga Haru)里,有这一节文章:

被小孩子歌唱说,“没有母亲的小孩,随处可以看出来:衔着指头,站在大门口!”我觉得非常胆怯,不大去和人们接近,只是躲在后面园地里垒着的柴草堆下,过那长的日子。虽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觉得很是可哀。

(一)和我来游戏罢,没有母亲的雀儿!(六岁时作)

后来继母来了!这时一茶正八岁。当初感情还好,过了两年,他的异母弟专六生了以后,待遇便大不如前了。他的笔记断片里说:

春天去后,帮助耕作,昼间终日摘菜刈草,或是牵马,夜间也终宵借了窗下的月光,编草鞋和马的足套,更没有用功的余暇。

他的诗中有许多咏继子的句,今举其一。

(二)继子呵,乘凉时候的执事是敲稻草。

十四岁时,祖母去世,一茶更没有保护了;他的父亲看不过去,但也没有办法,只得叫他往江户去寻机会,放他一条生路。十年之后,他成了一个芭蕉宗的葛饰派的俳人,出现于世。但是他的才气,不是什么宗派可以拘束得住的,所以过了五年,他又脱离师门,改称俳谐寺一茶,从此自在游行,他的特色得以发挥出来了。他的父亲病重,一茶急忙回去,在外已经有十五年。父亲死后,遗嘱将一所住屋,几亩田地,给两个儿子平分,但是继母和专六不肯照办,一茶于是再到江户,过那漂流的生活。以后回去一次,又被继母等所拒,他愤然的连草鞋的带都不曾解,又上京来。他的句集里有这两句诗,可以知道他的心情。

(三)故乡啊,触着碰着都是荆棘的花。

(四)在故乡连苍蝇也都螫人呵!

一茶为了析产的事,第三次回乡去,当初继母等仍然不理,他说要去控告了,这才解决了结,他的父亲这时已经死了十二年,他自己也五十岁了。一茶虽然先前对于故乡说了多少恶口,但住下以后,却又生出爱着(恋)来。

(五)春风呵,虽然草长得深,还是故乡呵!

(六)嚄,这是我终老的住家么?——雪五尺!

一茶定居之后,这才结婚。他的《七番日记》里说:

“四月十一日晴,妻来。”

“十三日雨,大家来贺喜。收百六文。”

百六文当是贺礼的钱数;贺喜照俗礼便是水祝,新婚后,亲友共携酒食来会,以水沃新郎,因有此称。诗云:

(七)莫让他逃阿,被水祝的五十的新郎。

妻名菊女,共居八年,生四男一女,皆早夭。菊女死后,续娶武家之女,名雪女,嫌一茶穷老,居二月余即离婚。次娶八百女,三年而一茶卒,遗腹生一女,一茶的血统得以继续至今。一茶天性爱怜弱小,对于自己的儿女,自然爱着更深了,但不幸都早夭折;我们读他俳文集与句集,交互的见到他对于儿女的真挚的爱抚与哀恸,不禁为之释卷叹息。他真是不幸的“子烦恼”的诗人!

(八)在去年五月所生的女儿的面前,放了一人份的杂煮 的膳台。文政二年正月一日。

笑罢爬罢,二岁了呵,从今朝为始!

(九)一面哺乳,数着跳蚤的痕迹。

(十)原题祝小儿的前途

可喜呀,吊钟似的 新穿的祫衣。

(十一)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花同谢。母亲抱着死儿的面庞,荷荷的大哭,这也是当然了。虽然明知道到了此刻,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么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这正是恩爱的羁绊。句云: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此节见《俺的春天》内,现在录其一段。上文所说小儿,皆指一茶的女儿聪女。一茶是净土宗的信徒,但他仍是不能忘情,“露水的世”一句,真是从他心底里出来,令人感动的杰作。下一句也见于《俺的春天》中。

(十二)原题聪女三十五日墓参

秋风呵,撕剩的红花,拿来作供。

菊女死后,留下两岁的孤儿金三郎,寄养在邻村的农家,却将水当乳给他喝,半年之后,随即死了。一茶的集里,有这几句,为他们作纪念。

(十三)原题亡妻新盆

遗爱 之儿呵,“母亲来了!”拍他的手。

(十四)瞿麦呵,地藏菩萨的前前后后。

(十五)妻死了,又为子所弃,还没有工夫消散悲叹之情,岁又暮了。这真是婆娑的事情的烦腻呵!

作弥陀佛的土仪,又拾了一岁!

一茶于是也老了,他的住屋又遭火灾。只剩下一间土藏,他便在这里面卧起。过了半年,舍弃此世,到安养世界去了,年六十五(1763—1827A.D.)。

以下所述,是日本沼波琼音的一篇文章,原载在《俳谐寺一茶》的附录里。我因为他说一茶的特色,颇为简明,便也译出。虽然间有增添的处所,但都别作一节,不与原文相杂,起首又用一案字,一见可以了然。

一茶作诗的时候,并不想着要作好句,而且也并不想着作句,却只是謦欬悉是俳谐罢了。他的最随便的,说出便算的句子,从他的“发句账”上看来,也经过非常的推敲,好像是讲技巧,但这实在只是苦心计划怎么能够表现自己的所感,并不见什么藻饰的地方。矢野龙溪说,文章之上乘者,是“以金刚宝石为内容,以无色透明的水晶纸包之”。一茶的诗便是这样,在句与想之间没有一点阻隔,仿佛能够完全透明的看见一茶这个人的衷心了。在我的意见,像一茶那样多作的人,再也没有罢。读这许多俳句和他的日记,觉得他浑身都透视了。

一茶将动物植物,此外的无生物,森罗万象,都当作自己的朋友。但又不是平常的所谓以风月为友,他是以万物为人,一切都是亲友的意思。他以森罗万象为友,一切以人类待遇他们。他并不见有一毫假托。似乎实在是这样的信念。

(十六)初出现的萤火,为甚回转了呢?这是俺呢!

(十七)足下也进江户去的么?杜鹃呵!

(十八)萍花开了守候着,草庵的前面。

(十九)闲古鸟 叫了,说不要从马上掉了下来!

(二十)我和你是前世的中表兄弟么?闲古鸟!

(二十一)明月呵,今天你也是贵忙!

(二十二)早晴的时候,毕毕剥剥的炭的高兴呵!

他将木炭等类都当人看。其余跳蚤蚱蜢等小虫,也当真的认作自己的朋友,咏到诗里去。

一茶对于昆虫类,也倾注热烈的同情。

(二十三)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二十四)跳蚤们,可不觉得夜长么?岑寂么?

案,这一类的佳句甚多,现在增录几首。

(二十五)小雀儿,回避罢,回避罢!马来了呵!

(二十六)女儿看呵,正在被卖身去的萤火!

(二十七)题六道图之一,——地狱

黄昏的月,——锅子里啼着的田螺。

(二十八)鱼儿们呵,也不知是桶里,门口的纳凉。

(二十九)春雨来了,吃剩的鸭呷呷的叫着。

(三十)捉到一个虱子,掐死他固然可怜要弃在门外,任他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

虱子呵,放在和我的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在他的句集里,咏跳蚤的句子很多,而且并不嫌憎它们。他诗里说冬天还有跳蚤出来,他的住家的景况,就很可以想见了。在许多句子里,仿佛他是和跳蚤一同游嬉着似的。

(三十一)要转侧了呵,你回避罢,蚱蜢!

(三十二)蜗牛,——破坏了墙壁,给他游嬉。

后一句所说,与良宽上人因为竹从座席下生长出来,便即破坏地板,除去屋瓦,以免妨碍它的发育自由,正是同一趣向。在《七番日记》里,又写着这样的事。有一天暴雨之后,一茶在乡间泥泞的狭路上行走,对面有三四匹马背了稻走来。领头的一匹,便即避道,走下泥泞里去。后面的马也跟着走去。这时一茶自己只拿着一个头陀袋,马却背着重荷,叫它们让路,实在非常抱歉;马的心里想必以为这是强横的人罢;“觉得太可怜了,立在堤上,暂时目送其去,”在日记上记着。马是畜生,人是万物之灵,这种思想,在一茶是没有的。

一茶将自然看得与自己极近。譬如写天地,中间并没有阻隔的东西,好像是写房内情景的模样,看得非常相近。如说将自然看得狭,未免很有语病,或者不如说亲密的看自然,较为适当。

(三十三)云散了,光滑滑的月夜呵!

(三十四)剖苇呵,天空角落的筑波山!

(三十五)在红的树叶上,摊着的寒气呵!

他将月夜看作和尚的头一般,筑波山仿佛是放在墙角,寒气说得似乎是晒着的棉被;但是诗趣一样的明白的现出。

一茶所作,颇多恬淡洒脱的句,但其中含有现今的所谓“生之悲哀”。读他的时候,引起的感觉,与读普通厌世的文章的时候不同。

(三十六)黄昏的樱花,今天也已经变作往昔了。

(三十七)这样的活着,也是不可思议呵!花的阴里。

一茶的欲望很小。仿佛秋雨时候,只望什么人送牡丹饼来,就满足了。晚年他在烧剩的土藏里过日子。被人欺侮,财产都夺了去,他虽然也愤慨,但是随即忘怀了。

我的朋友有一个河野理学士,是颇妙的人,有一回同乘电车,他玩笑的说,有美的女人坐着就好,但是上去看时,车中都是汗秽的工人和老人,接连的坐着。河野君皱了眉说,“这电车是灰色的。”但在灰色里,也有它的趣味。这灰色的趣味,在一茶诗里,很是分明。

(三十八)萍花的来呀来呀的 老头儿的茶摊。

(三十九)老婆婆喝酒去的月夜呵!

(四十)砰(石訇)哗喇的 ,知道是老婆子的砧声。

(四十一)深川呵,经过了霜似的看门的人!

这样的句子,与蕉风(即芭蕉派)的所谓寂,又迥乎不同。如萍花这一句,差不多将一茶的心,画一般的描出来了。

案,下列几首,也是同类趣味的诗:

(四十二)原题堂前乞食

给一文钱,打一下钲的寒冷呵!

(四十三)原题桥上乞食

将母亲当作除霜的屏风,睡着的孩子!

(四十四)沙弥尼,已将鬼灯 种下了等着。

(四十五)原题商万钱日有苦,商一钱日有乐

吹着笛子,大除夕的饧糖的鸟。

(四十六)原题住吉

唐人 也看呵,插秧的笛子和大鼓!

(四十七)原题粒粒皆辛苦

是罪过呵,午睡了听着的插秧歌!

(四十八)恭喜也是中通的罢了,俺的春天。

一茶对于遇见老或贫穷或不幸的事,非常的慨叹,但一面也有以为有趣的态度。遇了火灾,只剩下一间土藏,当作住宅,在这悲苦的时期,他还这样说:

(四十九)火烧场呵,跳蚤们哄哄的喧扰着。

在《七番日记》里,很叹息齿牙脱落,但他做这样的狂歌:

牙齿脱了,皈依你时也是阿无阿弥陀,

阿无阿弥陀佛,阿无阿弥陀佛呀!

一茶的诗,叙景叙情各方面都有,庄严的句,滑稽的句,这样那样,差不多是千变万化,但在这许多诗的无论哪一句里,即使说着阳气的事,底里也含着深的悲哀。这个潜伏的悲哀,很可玩味。如不能感到这个,便不能说真已赏识了一茶的诗的真味。

将一茶的句,单看作滑稽飘逸的人,是不曾知道一茶的人。 E7PgYaf8o65VyII7jN995EIqGftP2wenZACK1nOKnfggiQesvNvA/hJKPxoCmXr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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