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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土

他的

国王B和

国王B的图腾是一只有着六个头、四只脚的雄鹰。它的四只脚,分别抓住的是狮子、老虎、灵蛇和山峰——在国王B的图腾上,那种赤裸的征服欲表现得淋漓尽致。是的,他一直偏好于征服,这是他的乐趣所在。

自从国王B成为国王的那一刻起,他戎马大半生都在扩充他的疆土,征战、掠夺、征服是他一生的兴趣所在,对此他投入了超过几乎所有帝王的热情和精力。在他四十二岁那年,他还亲率自己的部队征讨过西南的一些小国和部族——史书上说那里偏远蛮荒,多为山地和沼泽,瘴气弥漫,蛇虎横行,路途极是难行,单单在行军中国王B的军队就损失掉了十分之三——要知道,国王B的军队一向以特别能吃苦又特别能征战著称。就是在那次历时近一年的征战中,国王B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疾病:先是他的眼睛里出现一些暗红的斑点,这让他看前方所有的物都像被血浸染过一样,随后他满身奇痒和溃烂,手抓处会流出一种黄色的液体,远远地就能闻到它所散发的类似于腐尸般的恶臭。国王B经历了一年多的治疗,请遍了所有能够找到的名医,包括御医、游医等,最终他的病得到了控制,慢慢痊愈,只是在他的脚趾处还时不时地会出现奇痒的斑点,发出让人恶心的臭味儿。

这一未曾得到根除的病,最终陪伴着国王B度过了他之后的生涯,一直到他死去。

在治疗疾病的那一年里,国王B不得不待在王宫,然而他的兵马还在向外扩张的路上行进——从某种意义上讲,国王B的军队就像是上满了发条的钢铁动物,它们只要得到计划和命令就会自动地上前,一直上前……就在那一年里,国王B下令叫人为他绘制新的地图,他要了解军队的动向,了解战争的进展,了解他的王国又有了怎样的扩充。在治疗中,国王B被满身的痒弄得疲惫不堪,他几乎丧失了一切兴致,只有疆域的拓展会让他从疲惫和不断冒出的瘙痒中得以解脱,产生出兴奋。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国王B那里能够解忧的只有他军队的征服和疆土的扩展。只有这样,才会重新拨亮他体内的火苗,让他身体重新有了烧灼的热量。

开始的时候,这张地图是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绘制的。

然而,国王B的军队进展得实在是太迅速了,几乎每一日都有新的占领——半年的时间,这座阔大的、宽敞的房间就已经被拼接了的地图占满,它显得狭小了,按照原初的比例这座房间已经容纳不下更多的地图。于是,国王B命人重新建造了房子,可很快,新建的房子也容纳不下新绘的地图了。好在,国王B的将士们在远方的征战中不仅带回了战利品,还带回了一些植物的种子、奇异的怪兽和能工巧匠,他们还带回了沙盘的制造技术——国王B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沙盘的制造之后马上下令停止地图室的扩建,转而在王宫的花园里建起露天的沙盘:它可以按照比例随时扩大,再也不用怕房间无法容纳。

国王B的军队就像是上满了发条的钢铁动物。它的战绩甚至让国王B都有所怀疑:“真是如此吗?难道,他们就不会遭遇抵抗?我的军队,竟然不曾遇到半点儿阻碍?”于是,他派出秘密的使者追赶他的部队,而秘密使者传回消息证实了国王B的军队的确勇猛如虎狼,所向披靡,他们也遭遇过全力的抵抗,但面对勇猛的虎狼那些抵抗不过是羊群或麋鹿的抵抗,起不到阻止的作用。“尊敬的、伟大的、万能的国王,您将是全天下拥有疆土最多的国王,现在,已经是前无古人!”“尊敬的、伟大的、万能的国王,我们又为您征服了一处新的领地,我们已经在这一新领地上,打上了属于您的印迹,他们将崇拜有着无边神力的六头鹰,并向它乞求平安和保佑!”“尊敬的、伟大的、万能的国王……”

征服的消息就像一种可以让人血液沸腾的药剂,至少对于雄心勃勃的国王B来说的确是如此——他仿佛被火焰所烧灼,不断传来的消息让他兴奋、让他的体温始终在一个高处。为他打理日常的医生几次提醒他应当注意休息,可适当吃点能够清火退烧的药物,但国王B说没事,未做理会。也的确没事,他的那种处在发烧状态的体温一直持续了五年之久,可国王B始终没有任何的异常,在身体溃烂的病痊愈之后,他始终像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年。

国王B的军队就像是上满了发条的钢铁动物,所到之处就是征服,就是拓展,就是一个新开始——

问题是,国王B军队的推进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负责绘图的官员根本不知道军队所在的具体位置,以及周围山脉、河流的分布——他所能搜集到的所有书籍都对“那里”没有只字片言的记载,而且某地名也不再是某某郡、某某州、某某府、某某县,而是某某堡、某某盟、某某格勒,或者一些完全不知所云的名字;再后来,国王B的军队干脆用他们自己的习惯和好恶来随意称呼他们占领的新土地。这自然给绘图的官员带来更多的混乱,他们的大脑被扰乱了,而一想到国王B也未必会特别注意那些新领地,它们真正的样子是什么可能并不重要——于是,这些负责绘图的官员开始在硕大的沙盘上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想象,他们审慎而随意地把那些堡、盟、格勒或别的什么安置在自己想象的点上,然后按照战报上的描述和自己的虚构,画出山脉、河流、沙漠,以及森林。有一个好奇心极强的绘图官,还按照自己的想象在一个偏远处建立了一座特别的城市,这座城市有许多渠道汇聚在一起,上空有许多风筝在飞翔。这里有镶满了海螺贝壳的螺旋形楼梯,所有的房子都是相连的,它们在高处完成交会,而下面则是四通八达的渠道和流水声。这位绘图官还在城市建了一堵“老人墙”和一个相当巨大的广场,以至于另一个绘图官的城市都无法在沙盘的角落里放下。那座城市叫“达阿纳斯塔西亚”——后来,他的故事被一个叫卡尔维诺的作家写进了一本名叫《看不见的城市》的书里,在那本书里这名绘图官改头换面,他有了新名字,叫马可·波罗。

在国王B花园的沙盘中,严谨和荒谬、审慎和幻觉同时存在,它们奇妙地被拼合在一起,似乎也完整而完美。国王B的京城向来少雨,而某一年却意外地有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暴雨,真的是旷日持久,它竟然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京城都沉陷于一片汪洋之中。国王B的王宫也是一片汪洋,就连国王B也产生了某种从未有过的幻觉,他觉得自己的王宫就像一条孤零零的船,正在水中向远处游走。

他命令宫女和太监们在宫殿外面垒起堤坝,让他们向院外淘水,一刻不停。他命令宫女和太监们在地板上撒些锯末和糠秕,他受不了那种黏黏的湿滑的感觉,何况还有脚趾溃烂的病。他也受不了几日下来锯末和糠秕所散发的霉味儿,于是他命令宫女和太监们勤于更换,同时在房间的角落里点燃火盆,以降低屋子里的潮气。那是国王B人生当中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无力,他无法叫雨水停住,这是他所无法掌控的部分。

自然,这场太过连绵无休的暴雨也冲毁了花园里的露天沙盘。天晴后,国王B所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重新整修,他要第一时间知道他的军队现在已经打到了哪里,他有没有拥有新的疆土……然而整修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它完全是一个新的开始,负责绘图的官员们夜以继日,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基本完成,而这时国王B的疆土又得到了新的扩展。国王B率领他的几名大臣一起在花园里观看重修的沙盘,他兴致勃勃地向大臣们描述了“达阿纳斯塔西亚”的城市造型,然而在整修之后的沙盘上他却没有再发现这座特别的、属于幻想的城市。“我记得,我记得……”好在一个还算机灵的绘图官急中生智,他指向一个偏远的角落:“尊敬的、伟大的、万能的国王,您是不是询问它?哦,我看一下,伊帕奇亚,请原谅我总是记不住它们的名字,应当是它吧?它是您的部队在去年的九月打下来的,从那个,那个……达佐贝伊德出发,您的军队光是行军就走了六天七夜,这个我记得清楚。您看啊,这里的街巷相互缠绕,就像是纠缠的线团儿,这里是有金顶的王宫,这里是马厩和驯马场,这里是一座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尖塔,据发回的战报中说从塔顶上可以看到遥远的海洋中行驶的船只……”“我记得不是这个名字,它似乎有更长的发音。再说,我记得的关于城市描述,上次的和这次也不一样。”“尊敬的、伟大的、万能的国王,您说的是不是莱安德拉漠漠?它在这儿,它在一大片岩石的下面,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这里的居民把蜻蜓看作城市的守护神,因为这里的蚊子实在是太多了。您看,这座城市为了防止无孔不入的蚊子,都未曾安装窗户……”

国王B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我记不太清楚啦,反正,是一些太过奇怪的名字。对了,你们一定要仔细地核对,我总感觉……有些不对,但我又一时不知道哪儿不对。你们再核对一下吧。”

没有人敢违抗国王B的命令,他的话必须得到严格而认真的执行,否则,一定会遭到国王B的重罚。负责绘图的官员们只好抽出两名以认真著称的官员,专门负责沙盘的核对工作。

核对一开始,就让所有的绘图官胆战心惊,包括负责核查的两位。一位官员,发现有两处城市标错了名字,他悄悄地改过来并没有惊动其他人,而另一位官员,则发现两条延绵的河流不仅被改变了流向,而且还疏忽地将A城放在了B城的位置上,B城则在沙盘上完全消失,无影也无踪。“这里,这里原来是谁负责的?”“这里……是您啊,大人,这里是您啊。是您负责的部分。大人,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啊啊啊,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不舒服。”这位绘图官的脸色苍白,头发上、脸上、脖颈处竟然满是涌出的汗水和淡淡的水汽,“我头晕得厉害。”

话没说完,他就倒在地上。等王宫里的太医赶过来会诊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气息。“大人……”

随着这位绘图官员的死去,地图的核查工作也就告一段落,远处的战报就像飘飞的雪片,负责绘制的官员们有更多的事情要做。随着核对工作的终止,A城在沙盘上永远地占据了B城的位置,而B城也在这座沙盘上永远地消失,再没有人注意到它的消失,无论是国王B还是负责绘图的官员。

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原因,一位绘图官在一大堆的河流中间建了一座看上去微小的城市,其中的建筑难看得要命,问题是在备注中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暴君。据我所知并没有哪座城市会叫这样一个名字,没有,那绘图官为什么要为那座城市起一个这样的名字,是他的心血来潮,还是前方的战报中随口的一提?我们不得而知。

在我所见的史书中,无论是属于正史的《右传》《朔正记史》,还是属于野史的《榆林记史》《进园随笔》《聊经》或《搜异记》,对于国王B的评价几乎完全一致:他性格残暴,好征战,有着强烈的征服欲。如果国王B能够在他生前看到史书中对他的评价的话,大约也会基本认同,不过把作出评价的史官杀掉则是必不可免的。不止一次,他信心满满地面对自己的大臣和王妃,告诉他们,自己的全部乐趣就是战争和征服,是霸业,作为国王,他就要做一个任何帝王都曾经想过但没有一个帝王真正做到的霸业。“我要一个无限强大的帝国,我要让那些听到我威名的人都簌簌发抖,即使在我死后。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我国王B想做什么事,是没有谁可以阻挡的,想都不要想!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说这话的时候国王B的眼神是犀利的,他用他眼神里包含的犀利扫过面前的所有人,他喜欢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神态。无论是掌管着数十万人马的将军,还是权倾一方的大臣,甚至是前任国王,在他面前都如同是攥在手心里的蚂蚁。仅仅是,蚂蚁,而已。

经历了一年,两年,国王B开始对沙盘上的征伐、战争和开拓产生厌倦,它们是不具体的、不真实的,只是一些符号,只是一些被符号和比例象征的城市,国王B看不到具体的屠杀和它所弥散出来的血的气息——这种带些虚幻性质的拓展慢慢地对国王B失去了吸引。他感觉厌倦。这就像让一个人每日只吃一种菜,无论调制得多么精美多么精心,吃久了也会令人乏味。于是,国王B下令,那些远征的部队不仅要把黄金珠宝等战利品送回京城,而且还应当送回一些和战争、杀戮有直接关联的东西,他要实物,要能够真切地看到战争的结果,感受杀戮的血腥……经过了反复的斟酌之后,国王B采纳了一位小吏的建议:所有参与战斗的战士,每杀掉一个抵抗的敌人,都要割下他的一只右耳朵作为证明。要有专人负责,将这些右耳送至京城,国王B会按照耳朵的多少对前方将士进行奖赏。

没有谁敢违抗国王B的命令,他的命令从来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于是,血淋淋的耳朵或者经历过清洗的耳朵(不知道是某些将军的习惯还是负责运送的运输军士的习惯,有几队人马会将耳朵清洗一下再装进麻袋中,他们认为这样便不会让负责运输的马匹受到惊吓。而多数的运输车辆不会这样做)源源不断地送往京城,他们路过的官道总有一股隐隐的、无法消散的血腥味,而这一弥漫的血腥味也并非绝无好处,它的好处是,在有前方马队经过的官道上,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是多人的结伴而行还是独身一人,都不用害怕虎豹豺狼和毒蛇——它们竟然也有恐惧,猜不透那些气息里包藏着的是什么。

源源不断。很快,京城外的荒冈上耳朵堆积如山,它们还在不断地累加,在下过第二场雪之后就已超过了京城及周围县郡最高的山峰。而这种源源不断还在继续。

事实上,国王B的这道命令是相当愚蠢的,到第二年的春天他自己就意识到了。被冰冻住的耳朵们在第二年春天开始融化。很快它们霉变、腐烂,一股股浓重、奇异并且迅猛的臭味极其广泛地散发出来,而且这股让人作呕的臭味还具有明显的厚度,它让照射过来的阳光都发生着可怕的弯曲。

距离那么近,国王B的王宫也无法幸免,尤其是在进入夏天之后。国王B下令王宫里所有的窗户和门换成有香味的檀木,所有的香炉里都燃起积攒下来的香,然而它们依旧无法抵御那股臭味的侵入。那一年,京城里的树林长得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直到冬天它们还不曾落叶;那一年,满城的果树都结满了又大又多汁的果实,可它们全部不能吃,因为一旦将它们剥开,那股和耳朵们散发出的臭味一模一样的气味便扑向人的鼻孔;那一年,苍蝇得到了空前迅速的繁殖,它们从早晨到傍晚不停地飞舞,使得京城看不到阳光的颜色,仅仅是苍蝇们翅膀扇动的声音就足以让许多人患上可怕的失眠症,直到他们慢慢地适应了苍蝇们的嗡嗡声。秋天的时候,苍蝇们一一被时间和寒冷杀死,许多市民竟然开始怀念苍蝇们发出的嗡嗡声,只得聚集在铁匠铺里,一边听着打铁的声响一边大声喧哗,累了之后才回家睡觉。那年夏天,一种让人身上长出黄斑然后呕吐不止的瘟疫在国王B的都城里广泛传播,至少有八千多人因此丧命。

这场没有来由的瘟疫让城里的医生束手无策。后来,它之所以得到控制大约是和一场暴雨有关,大雨帮助这座被耳朵的恶臭笼罩的“诅咒之城”得到清洗,大雨之后,城里城外的瘟疫得到控制,没有谁再染上这样的疾病,不过护城河中,却多出了一片一片张着大嘴、白色的肚皮上有点点黄斑的死鱼。

国王B杀掉了那个给他出主意的官员,并下令,割下他的两只耳朵一并投进护城河。他还下令,要侍卫和军士骑最快的马传令给他远征的军队:不要再往京城送什么耳朵,所有割下的耳朵都要就地解决,至于封赏,依旧按照前例进行……其实他的这道命令完全可以不发。负责传令的侍卫和军士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才会追上征伐的军队,且不说他们很可能在路程中懈怠或者走了怎样的弯路;负责向京城运送耳朵的军士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哪一个时间出发,路途中都必然会经历到夏天,那些耳朵也必然会在夏天的运输中溃烂——即使国王B不下达命令,也不会再有耳朵能送往京城。

《右传》与《榆林记史》,还记叙了国王B的一个嗜好:凡是被他的部队捕获的敌国的国王、将军或大臣,国王B都会将他们囚禁于京城,天天派人对他们进行折辱或殴打。发现他们已经顺服、再没有反抗之心后,国王B会凭着自己的兴趣召见他们,会命令他们用舌头去舔自己长有疮斑、散发着难闻的臭气的脚。需要说明的是,国王B有一个穿长筒皮靴的习惯,无论是秋天还是夏天——他愿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时时刻刻准备出征的马上帝王。完全可以想象,如果在夏天,国王B从长长的皮靴里伸出的脚该散发出多么难闻的气味。据说某个战败的国王在舔过国王B的脚趾之后,离开王宫,一路上不停地呕吐,等他回到囚禁之地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心脏也吐到了口腔的外面。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中还不停哀叹:“要知道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在去年冬天就出降,为什么非要再坚持那两个月呢?”

需要说明的是,舔吸国王B的脚趾其实是一项恩典,它意味着,国王B接受了你的臣服。

舔吸国王B脚趾的人不许现出任何悲伤或者厌恶之类的神色,他必须装得兴高采烈。国王B有道密令,凡是舔吸过他脚趾的人一律免除死罪;凡是在舔吸过程中表现得兴高采烈的,可以获得不同程度的优待,甚至可以回去继续治理他已经丧失的国家。是的,国王B说到做到。到国王B五十四岁那年,先后有三个国王获得了自由,返回了自己的疆土。

另一个故事出自“据说”,在一些诸如《稗史搜异》《聊经》之类的野史中得到了记叙,它们说,国王B和他的妃子在做爱之前,妃子们也必须吸吮他的脚趾,显现出一副陶醉并且迷恋的神态。那些野史用这样的“据说”来解释国王B为何在半年之内三次更换自己的王后。

想不出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国王B的征服。他的国土在生长和繁衍,他的军队在生长和繁衍,他的子民在生长和繁衍,他的财富和美女在生长和繁衍……没有谁能够阻止他,没有。有这样的想法就让人恐惧,怎么会?怎么可能呢?谁的心里还能生出这样的妄想?

他曾下令,凡是国王B的子民,男人一定要穿红色的衣服,而女人的服装一律要染成蓝色——一时间,他所能见的就真的只剩下了红和蓝两种颜色。不过后来他又修改了这条命令,允许男人在红、黄、黑三种颜色中挑选,而女人则可以在蓝和紫之间挑选,然而这时B国的男人都已经习惯了红,女人都已经习惯了蓝,国王B的命令下达了许久,他从城楼上抬眼望去,街上熙熙攘攘的依然只有红和蓝两色。他曾下令:凡是未入军籍的男子,都只能用脚后跟走路,绝不能用脚趾。于是走在街上的每一个男人都如同跌跌撞撞的鸭子。他还曾下令:所有的人在早餐和午餐之前都必须要面壁三分钟,让他们默念对国王B的感恩;夜间走路都必须把灯笼举过头顶。他还曾下令叫自己的一支马队驱赶着马匹一起跳下山崖……在国王B五十四岁之前,他曾颁布过不下一万条千奇百怪的命令,这些命令有的利国利民而有的则非常荒谬,可是,他所有的命令在B国都得到了异常坚定的执行。

天知道,某天早晨,国王B从一个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会突然地颁发一道怎样的命令。

天知道,有谁可以阻止那些命令的颁布与执行。

在国王B五十四岁那年——我已经多次提及国王B的五十四岁,这当然有着显著的用意,这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在国王B五十四岁那年,一个令人吃惊的坏消息传到了京城,它,足以将京城的城墙压低半寸,在王宫里引起巨大的震动。

刚刚听到这个坏消息时,国王B先是哈哈大笑,他把自己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们一定是弄错啦!妈的,你们竟然敢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尊敬的、伟大的、万能的国王,我我我我可不敢和您开玩笑,何况是是是是这样的玩笑……”“哈哈哈怎么可能……你说的是真的?你没有说谎?!”

由大笑到呆住用了不短的时间,而由呆住到暴怒则用了一秒或者不足一秒。“你敢这样!你怎么敢这样!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砍了!我要用他的肉做成肉馅!”

“尊敬的、伟大的、万能的国王啊,我只是奉命来给您传递消息的,我可是完全无辜的啊!请尊敬的伟大的万能的国王开恩……”

“少废话!给我拉下去!”

让国王B暴怒的消息是,一位率军远征的大将军在攻占了某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国家之后,自立为王,宣布脱离国王B的统治。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背叛”国王B,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惊雷,在王宫和整个都城里,每个人都能听见这声惊雷的轰响。暴怒的国王B就像一只被箭射中了尾巴的怪兽,他让每个靠近他的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是的,接下来大约七天的时间里,国王B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和如履薄冰中度过,战战兢兢对他们来说不能算是形容词,而是动词,是一个有着具体的形态、压住了他们身体的动词,当然如履薄冰也是。这七天,真的是漫长,一日长于百年或者更久,他们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也压抑着自己的头,即使如此也很难保证国王B目光里的刀刃不会砍向他们的脖子……午门外,被国王B下令处死的大臣和官吏达到了七十一人,某些人的血刚刚被清扫干净,另外的人的血又洇漫过来,劳累的衙役们不得不再次清理。而在距离午门不远的狮子街口,那里被斩杀的人则更多,他们是这些大臣或官吏的妻子、儿子、侄子、兄弟或者仆人,没有官职或者官职不够的他们没有资格在午门外被斩杀,于是都被押到了著名的狮子街口。这里处死的人数远远大于午门外的七十一人,而这里的衙役也更为草率,他们只是把涌出的血用数把扫帚扫向路边的沟渠,那么多的血自然形成了水流,涌向远处的河中。仅仅七天的时间,流淌的血和它们散发的臭味便吸引了大半个京城的苍蝇,它们汇聚在血的河流上,有人从这条黑色的河流旁边经过,就会惊扰到挤成一团的苍蝇,它们嗡嗡嗡嗡地飞起来如同一小片飘忽的黑云……需要提一下京城城墙上的“羞耻龛”——几年前,国王B令人在京城的每座城门的两侧各自凿出两个小洞,将它砌成佛龛的样子,但里面放置的不是佛像而是人头,是被国王B下令处死并且需要“以儆效尤”的官吏、大臣、盗匪、恶霸的人头。国王B要他们不得好死,死后也不得安生,以一种羞耻的、罪恶的面目放进羞耻龛里示众。后来,国王B的“羞耻龛”被一个名叫卡达莱的作家写进了他的小说,在小说中国王B的“羞耻龛”被更换了名称,卡达莱叫它“耻辱龛”,并将故事的背景移到了他所熟悉的奥斯曼王朝。在国王B挥动着暴怒的皮鞭的七天里,“羞耻龛”里的人头往往放不了一天就会被更换,这让负责防腐工作的衙役们实在不胜其烦:他们要为将要放入“羞耻龛”的人头做极为精细的防腐工作,而这样的工作往往需要两个人整整一天的时间,他们刚把前一个人头处理完,还没有把它送往城门口,另一个人头就又来了,它要替代前一个人头的位置,又要做好精细的防腐……

被国王B下令处死的七十一人中,其中一人是国王B的四王子,三人是负责军事调度的大臣,还有一位是国王B的王妃,处死她,仅仅因为她和那位叛变的将军拥有同一个姓氏。她,并不认识那位将军,两家人也素无来往,她哭哭啼啼的哀号并没有让国王B有恻隐之心——半点儿也没有。据说,同样是据说,一位地位极高的大臣在下朝后长出口气,飞快地赶回家然后飞快地吃了饭,饭后,和他所喜爱的侍女下棋。正下到高兴处,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国王驾到”——正准备落子的大臣脸一下子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而国王B走进他房间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混合了臊和臭的屎尿气息。“你怎么啦?”国王B问道,然而那位似乎是中风的大臣已经不能回答他的话,他歪倒在床榻,臊臭的气息顺着他的裤子不断地流出。据说,愤怒的国王B在出门的时候狠狠瞪了两眼门前的石狮子,这两只石狮子竟然从牙齿间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它们在不停地发抖……

之所以反复提到七天,并不是说七天之后有了怎样的转折或变故,而是在第七天,国王B率领着他的三十万大军离开了京城。他要亲率大军前去讨伐,他不能放过那支叛军里的每一个人。他要亲自带领他的将士们,将那支敢于反叛的部队用马踩成细细的肉泥。

那是一次浩浩荡荡却充满了艰辛和灾难的征讨。

那也是国王B一生中最后一次的率军出征。那年,他五十四岁。

跟随他浩浩荡荡出发的军队有三十万人,还没将负责粮草、衣物和药材的后勤人员计算在内。三十万人,他们就像滚滚的惊雷,每到一处,附近的百姓会在连绵不断的惊雷中被反复而持续地惊醒,出门打听:国王B的人马还在二十里外。等队伍过去,三天之后,大路上的烟尘才开始散去,五天之后那些到官道上拾粪的人们同时染上了疾病,他们总是不停地咳,直到分别吐出鸡蛋大、鸭蛋大、鹅蛋大的泥块儿出来,才得以缓解。

……一年零两个月之后。国王B的军队终于来到了一片巨大的沙漠面前,据说要找到那股叛军、那片被叛军分割出去的土地,就必须穿越这个看上去无边无沿的沙漠,然后再走上三个月的时间。在沙漠的边缘,国王B度过了他五十五岁的生日,军士们得到的奖赏则是,每人获得一枚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的鸡蛋。

负责后勤的大臣向国王B汇报,那一日,他们共发出了七万多枚鸡蛋(事实上并没有这么多的鸡蛋,但那位大臣不敢不按照花名册上的人数向国王B汇报,要知道以国王B的性格他绝不允许别人把他的命令折扣之后实行)——是的,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国王B的军队在迅速地减少,瘟疫、饥饿和种种其他原因在不断地吞噬着国王B的军队,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士兵们的逃跑。他们竟然完全不顾可能受到的惩罚,完全不顾被抓回来的后果,偶然地、却也是突然地消失,给国王B的大军剩下一排排空荡荡的营帐。

“必须制止他们!”国王B命令,接受命令的将军们垂头丧气地从国王B的营帐中出来,他们其实毫无办法。为了阻止士兵们逃跑,国王B的法则不可谓不健全,不可谓不严酷,但还是没办法阻止他们不计一切代价逃跑的心和弥漫在他们心理上的那种不敢明说的绝望。绝望具有传染性,而逃跑同样也具有传染性——有时,一小股部队逃离了他们的营帐,国王B派另一支部队去追,结果就是两股部队从此一起失去了消息;如果派出第三股部队,其结果还会如此。国王B只得下达命令,加强巡逻以防士兵们逃走,但逃走的则不再追赶。

七万人,这仍然算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他们如果一起呼喊足以把在天空中飞翔的鹰的肝脏震裂,可是,将这七万规模的部队投入沙漠之中——如果用一个不算恰当的比喻,简直是把几粒沙子投入沙漠,它们立刻变得渺小、可怜、微不足道。在凝窒的空气如同烧红的铁器一样炽热的沙漠中,在大风一起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层层沙石中吹走的沙漠中,在前面没有道路、后面没有道路而所有的脚印和其他痕迹都会被轻易抹去的沙漠中,国王B突然觉得自己竟然如此弱如此小,如果不是这支队伍的支撑,国王B很可能早就倒下去了,就像一粒真正的沙子。

不知道是由于过分的炎热还是过分的劳累,当然也不能排除其他的、更为复杂不明的原因,国王B在沙漠的行军中患上了另一种怪病,这怪病竟然和国王A的病有些相似:他总是做些奇怪的梦,这些奇怪的梦让他无法进入到真正的睡眠中。有时他梦见自己是一棵被狂风撕扯的树,风力巨大,他不得不用力地抓住摇晃的地面不让自己的枝干被狂风拽走,然而他抓得住树枝却抓不住树叶。很快,树叶一片一片被狂风卷走,很快他就变得光秃,仅剩下数量可怜的几片树叶,而这些树叶依然不被放过。在梦中,变成了树的国王B冲着那些飞走的树叶不停地呼喊:“停住,停下来,你们不要走……”但他的呼喊没有任何的意义,树叶们根本听不见,它们在风中越飘越远。有时他梦见自己坐在马背上,三十万兵马突然奇怪地聚拢在一起,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马背上,国王B恢复了昔日的骄傲和霸气,他命令自己的三十万兵马一起冲着一条浑浊的河流大声呐喊——奇迹出现了,天空中那些高高飞翔的鸟群惊惶失措,它们拼命地朝着更高处飞去,就像一支支离弦的箭,然而它们实在无法高过呐喊的声音,没多久,那些骤然飞高的鸟便一只只落了下来,它们被三十万将士的呐喊震碎了心脏。而随着呐喊,这支喧响的河流竟然出现了断流,流水竟然从中分开,出现了一条露着河床的道路,随后又飞快地合拢在一起……合拢在一起的河流还是那样湍急,不同的是,水面上漂浮着数目众多的死鱼。站在虎狼一样的军队和河流的面前,国王B颇有些飘飘然,他很是自得地说了一句:“我要想做的事绝对不会做不到。我想,所谓的天神、上苍,他的力量也不过如此吧。”话刚刚说完,国王B就感觉自己飞快地小了下去,而四周一片黑暗——在他所乘坐的马背上,多出了一枚果壳,而国王B则被封禁在这枚果壳的里面。

有时,他梦见的是一口有着无限深度的井,他走到井口,忽然就被什么力量在背后推了一把,朝着井口飞快地坠落下去。他一直在坠落,坠落,他在坠落的过程中不断地挣扎却什么也抓不住。

之前,没有人敢劝阻国王B,但这时他们终于敢了:“尊敬的、伟大的、正确的、万能的国王啊,我们当然不能放过那股叛军,我们跨过了沙漠当然会把那支叛军踩成粉末。但现在,为了您的身体,为了这个伟大的、有着广阔疆域并且还在不断地拓展中的国家,我们恳请国王暂时缓一下征伐,我们是不是可以暂时地收兵,等您的身体好一点了能睡得着觉了再去征讨也不迟……到那时,我们一定还充当您的马前之卒,不把他们的肉踩成肉酱我们也不答应!”

经过了反复的斟酌,国王B终于下令,返回,原路返回。

可是,这道让士兵们欢欣鼓舞、喜极而泣的命令却是一个画饼:这支深陷于沙漠之中的队伍已经找不到所谓的原路。前面是沙,后面也是沙,左边是沙,右边也是沙,脚下是沙,脚上也是沙,而当风暴卷来时头上、脸上也都是沙——在这个由沙子组成的海洋里,每一条路可能都意味着前进,也可能意味着倒退,它们没有什么意义。前、后、左、右是那么一致,它们如同一个没有围墙的巨大迷宫,太阳在头顶上高高悬着喷吐着火焰,可它却不指引任何的方向。而且,时间久了,一些士兵出现了可怕的“沙盲症”,天空和地面突然地变成雪白的一片,他们除了雪白什么也看不到。

国王B的脸上满是懊悔。这时,他已经不再想那支叛变的队伍,不再想疆土的扩大和征服,不再想……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赶快走出沙漠,只要能尽快地走出沙漠,他失掉更多的土地和城市也无所谓。他第一次,和他的将领、士兵以及战马们想在了一起。

……长话短说,依靠喝马的血、马的尿,未被阳光熬干的、藏在沙漠深处的水分,国王B和他的队伍终于走出了沙漠,这时,国王B的队伍已不足八千人,他们如同枯萎的艾草一样在风中摆荡。

五天后,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镇,国王B叫人前去打探,信使传回的消息是,这里是落桑镇,再往前不远处就是封榆镇。封榆镇?站立在旁边的一位大臣向国王B提醒:“尊敬的、伟大的、正确的、万能的国王,您忘了?三个月前,我们曾在封榆镇落过脚,我们是从那里一路向西进入沙漠的。尊敬的、伟大的、正确的、万能的国王,我们是不是重回封榆镇去?它比落桑镇大得多也繁华得多,物资也较为充沛,我们可以到封榆镇歇息,反正刚才信使也说了,不过十几里的路程,很快就到。”

“不。我已经累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息。”

国王B说得斩钉截铁,一边说着他还打了个哈欠。其实不去封榆镇国王B还有更为深层的考虑:回到封榆镇,见到那里的百姓们他应当如何向他们交代?三个月,七万人的队伍只剩下了八千,还如此灰头土脸、溃不成军,百姓们是不是还会把他国王B看成一贯伟大、正确,有着无上的权力和威严的国王?

当然不能。离开了沙漠,国王B的“旧日”又在慢慢恢复,他不希望见过他威武的封榆镇百姓见到他的落魄。

国王B的人马在落桑镇住下,一夜无话。住在落桑镇简陋无比的客店里,国王B在沙漠中患的疾病竟然悄悄地痊愈,那一夜他睡得香甜,再也没有这样那样的怪梦将他纠缠……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一阵阵的雷声和风声惊醒的,等他睡醒,狂风和暴雨也正朝着落桑镇用力地袭来。

暴雨骤然来临,它冲毁了天和地之间的界限,使它变得模糊,让天与地紧紧地粘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汪洋。乌黑色的云层压在屋檐上,它太厚了,以至让人感觉它把房屋压得摇晃起来,发出那种将要断裂的呻吟。暴风雨还冲垮了落桑镇通向京城唯一的一座桥,丧失了桥的河流翻滚着,涌动着一层层暗黄色的波涛,国王B的心情变得更坏。他被告知:此时人马只得在落桑镇停下,只得等待雨水停歇,而粮和草,都还未能运过来。

善于愤怒和发脾气的国王B开始咒骂。

他咒骂天气,也咒骂暴雨。进而,他责怪负责雨水的神:如此多的雨水为什么不落进沙漠里?负责降雨的,该是一个多么恶毒、懈怠而愚蠢的神啊,如果他是国王B的手下,国王B必定狠狠地责罚他,剥掉他的皮做一条薄薄的褥子。国王B在咒骂的过程中,两旁的大臣一个个胆战心惊,他们害怕国王B的矛头突然指向毫无准备的他们,也害怕国王B的咒骂被负责雨水的神听见,没有人能猜到看不见的神会做出什么来。至少,他可以让暴雨继续下去。

暴雨真的继续了下去,它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国王B的餐桌上能用的食材都已少得可怜,更不要说战士们那里了。有些不够坚固的房屋真的被暴雨压倒了,它们在倒下去的时候发出类似尖刀插进水牛身体时水牛发出的哀鸣——负责统计的后勤官员过来汇报,有七名百姓和四个士兵被埋在倒下的房屋中,军机处的大臣吩咐他马上处理但不要报给国王B。他已经够烦心的了,要知道善于愤怒和发脾气的国王B很可能会迁怒于别人,多一事当然不如少一事。

三天之后,暴雨终于停了,但乌云还在,它们还在不断地积累,似乎要将国王B的落桑镇压到地下去,让它和淤泥、石块、黑暗以及尸骨的气味沉在一起。乘着暴雨停止的间歇,烦躁的国王B决定亲自出马,去河边看看,同时命令战士们在暴雨间歇的时间里搭一座临时的桥——我猜测多年之后假设国王B能够回想起他在落桑镇暴雨间歇时分所做的这个决定,也许会感到后悔。他后悔的不是他亲自去河边看看的决定,而是,别的。

河水浑浊,河水翻滚,河水里面仿佛埋伏着数千只狮子,它们咆哮并相互撕咬着,只是浑浊掩盖了它们的身影。军机大臣小心翼翼地告诉国王B,这个时候建桥是不可能的,无论向这条河中投入石块、木料还是互相拉着手的战士,都像是把一只只蚂蚁投进大江中,起不到半点儿作用。国王B刚愎但不愚蠢,他当然知道军机大臣说的是真的,只是他不那么甘心,他叫大臣们、侍卫们跟着他沿河边多走一段儿,万一有更好的、能够允许建桥的地点呢。

建桥的地点并没有找到,但喘息之后另一场暴雨又来了。它比之前的暴雨似乎更大更猛烈,只一个瞬间,国王B的衣服就已经全部湿透。这时候跑回国王B的住处是不现实的,没办法,侍卫们护卫着国王B朝距离最近的一户人家跑去,他们敲开房门,把国王B让到里面。

国王B的衣服已经全部淋湿,更让国王B难以忍受的是,他的皮靴里面也灌进了大量的水,泡在水中的脚让他感觉极不舒服。他看到,那家人在床边生着一个小小的火炉,于是凑过去,脱下了他的皮靴——

立刻,房间里的其他气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相当强的恶臭弥漫于整个房间。事实上,这股味道已经比平时小了,如果不是被雨水浸泡过,国王B脱掉靴子时的那股恶臭至少会猛烈三倍。可尽管如此,骤然闻到臭味的那家人立刻有些将要昏厥的感觉,他们只得堵住自己的鼻孔……

一个少年从角落里闪出来,他捂着鼻子,用浑浊而模糊的声音对国王B说:“这位长官,你把靴子穿上吧,你的脚太臭了。”

“你说什么?”国王B有些惊愕。

“我是说,”那个少年看了看国王B身边的大臣和侍卫,“我是说,你的脚太臭了。你们难道闻不到吗?你自己……”

“大胆!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军机大臣指向那个少年的鼻子。

少年看了看身后的父母,他挺直身子:“我不知道你们是谁,看得出来,你是大人物。我也不想冒犯你,但无论如何,你的脚实在太臭,你应当把靴子穿上。”

“你会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国王B冷冷地说道。

“付出代价?”少年挣脱了母亲的手臂,那一刻,冲动的少年克服了他的恐惧:“你是说我要为我说了句实话付出代价?你也太不讲理了吧!你们闯进我的家里,把我们赶到边上还不算,还把我们家弄得这么臭,让我们喘不过气来……是谁,是谁不守王法?我才不管你是谁呢!”

……从那栋房子里走出来,国王B的心情比之前变得更糟更坏,军机大臣和六个侍卫用四倍的小心呼吸着,他们和国王B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免被他注意到,同时他们还要避免看不到国王B。国王B面沉如水,他脸上的水滴几乎要溅下来,他的鼻孔里喘出的气也是粗大而浑浊的,甚至也带有那种死尸般的气味。走出屋来,国王B在房檐下站了许久,雨还在下,没有人知道他站在房檐下想的是什么,又有怎样的波澜起伏。“走!”国王B挥挥手,但刚走了两步他又退了回来,踹开屋门。

他走进房间,用他的皮靴朝着地上的血污狠狠踩下去:“杀,杀,我杀了你!杀!”

在雨水中,国王B皮靴上的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水渍和泥渍。在雨水中,国王B并没有朝着军营的方向走,而是随意地敲开了另一家人的大门:“开门!你知道国王B吗?你是否听闻过他的威名?你觉得他怎样?”

开门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用自己布满白内障的眼朝着国王B的脸用力地看着,看着,有些漠然。“我问你,你知道国王B吗?知道他所建立的霸业吗?”国王B几乎是在呐喊,可开门的人却无动于衷,他仍然努力地朝着国王B的脸上看。

杀。国王B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头也不回。他朝另一扇门走过去,黑色的大门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它摇晃着,发出了两声沉沉的闷响。

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曾从不同的角度记载了国王B的屠杀。作为正史,《钟鼎正文》略去了国王B展开屠杀的具体细节,只是说“王遭众漠,故屠民近百”——国王B受不了众人对他的漠视和冷落,所以开始杀人。而在诸野史中,它们为国王B的屠杀增添了油和醋的成分,其中以《稗史搜异》的记叙最为有趣。

国王B找来一位商人:“你知不知道国王B?你听没听说过他的威名?”“当然,当然听说过。”商人答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你还知道什么?”商人抬起头来回答:“我知道他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房子大得……这么说吧,从这头走到那头天就黑下来了,从那头再走回来天就亮了。国王长得很胖,他有很多的老婆还有很多没有名分的女人,也有很多的孩子。当然,他也有很多的金银财宝,钱多得花不完,每天吃饭,他只吃鹦鹉的舌头、凤凰的爪子、牛背上大约三两的肉……”“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那时候,国王B没有怒气,他听得似乎兴致勃勃,尽管这位商人说得并不离谱,却充满着想象的性质。“我还知道,我还知道……他的权力可大了。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想杀谁就杀谁。”

“胡说。”国王B笑了一下,“国王也有许多的难处,他也不会随便地杀人。”

商人立刻呈示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是是是,我胡说,我并不知道国王B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国王B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我都是听人说的,这位官爷您可千万别怪罪。我就是一个小商人,安分守己地交税,我哪能知道……”

“没事没事,没有人怪罪你。”国王B的心情不坏,“你看我,像不像国王?”

“您可别瞎说!哈哈,传到国王的耳朵里,您是会被杀头的!”

“你看我,像不像?”国王B的脸上带有微笑,如果这位商人不说下面的话,大约他就不会死,国王B的屠杀也就不会进行。可是,他说了。

——您?您不像。国王多威风啊,他出门,一定会坐在高高的马上,头上戴着金灿灿的王冠,上面嵌满了金银珠宝,他的衣服也都是用金丝和孔雀的羽毛织成的……再说,他得前呼后拥,跟在后面的人一眼望不到边,敲锣的、打鼓的、摇旗的、呐喊的……不瞒您说,我所见到的最威严、最有气势、最有高高在上的感觉的人是某某将军,当时他的军队经过封榆镇的时候我去看了,我还为他捐献了三十匹棉布和二十只羊呢!您知道为什么那里叫封榆镇?在将军到来之前,它本来叫漠前河,将军在经过漠前河的时候看到一棵高大的榆树,是走南闯北的将军所见的最高大的榆树。于是将军停下来对大榆树说,如果我们能够成功,我就把你封为二将军……某某将军走后,这里就改名封榆镇啦!要是像国王,某某将军似乎比您更像一些……再说,国王闲着没事儿来我们这么一个小镇干什么?除非他是个疯子!

没有人能够阻拦这位商人,而他,也没有注意到国王B的脸色和焦急的大臣们的脸色。他口中提到的某某将军,正是国王B要讨伐的那位——跨过沙漠之后反叛了王国自立为王的那位。

以国王B的性格,后面的故事可想而知,顺理成章。

因为个人的习惯我决定回避对于屠杀场面的描述,它太过血腥和暴虐,我一向不喜欢血腥和暴虐的成分,在国王的故事中我也准备尽可能地回避它,把它交给一种简略与迅捷。接下来,我要简略而迅捷地说出的是,国王B就像一个被愤怒和火焰烧灼着了的大火球,他的身体里浸满了愤怒和灾难的火星,他一家一家地敲门,然后一家一家地杀过去……历史上记载,落桑镇曾有三百余户,有上千人口,在《钟鼎正文》记述“王遭众漠,故屠民近百”之后它却永远地消失了,永远地,几年之后它被沙漠所吞没,成了沙漠的一部分,世间再无它的位置。在返回京城的路上国王B还因为相同或大致相同的原因,对一些村镇的民众进行了屠杀,不过规模小得多,只有野史才会对那些“小得多”的屠杀有点兴趣。在国王B五十七岁生日即将来临之前,他,终于回到京城。

然而,回到京城的国王B已经不再是国王。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国王B无效的征讨用去了近三年的时间——他的儿子,已经在他率兵讨伐的第三个月,在各位大臣的拥戴之下继承了国王B的王位,成了新国王。

经历了征讨的失败和种种挫折的国王B并不甘心如此,他身上突然地充满了年轻时的勇气——将士们,我,才是真正的国王,现在我命令你们给我杀回京城,把叛乱的贼子一个个消灭掉!现在,你们奉献勇气、毅力和生命的时刻到啦!我知道你们也不会甘心,就像一群斑鸠被小小的麻雀偷占了巢穴!拿出你们真正的勇气来吧!我要让他们这些自不量力的乱臣粉身碎骨!

但事与愿违,战事的发展根本不像国王B的想象。他所率领的八千人距离京城还有四十里,便被早早埋伏好的新国王的军队夹在了中间,而这支原本的精锐和虎狼之师也不复有当日之勇。很快,国王B的部队就溃不成军,很快,国王B的八千军士就出现了哗变,他能指挥的只剩下三千人,一千人,三百人……国王B是被哗变的士兵从一堆灌木丛中找到的。他的头钻进了灌木丛但屁股却完整地落在了外面。哗变的士兵将国王B拎出来,有人还故意用长矛划他的屁股。如果不是新国王的军士制止,国王B很可能会死在自己带回的士兵的手里,而且很可能体无完肤。

从战斗开始到国王B被擒获,一共不过七个小时,小半天的时间。这是国王B所经历的最为惨痛也最为难堪的一次失败,他变得那么弱小而无力,仿佛任何人的一根手指都能把他捅倒。

国王B在皇宫的后花园里度过了他的晚年。这里成为他孤单的居所,新国王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而强化了守卫,没有谁可以接近他。后花园里,国王B的沙盘早已被废弃,新国王平整了地面并在上面种植了几百棵松树,它们高高地、冷漠地生长着,这座花园慢慢地改变了模样。晚年,国王B改掉了穿皮靴的习惯,即使在冬天,他依然要穿一双薄底的布鞋,为此他的脚趾曾多次被冻伤,可那跟随了他大半生的足部溃烂的疾病却不治而愈。它不再那么臭。

在国王B的晚年,他总是叫身边的老太监去松林和草丛间搜捕各种虫子,最让他喜欢的是一种笨拙的、有着黑色外壳的甲虫。国王B在花园里找了一块空地,然后让老太监把这些虫子一一放在地上——他用一根木棍或什么硬物将那些甲虫翻过来,让它们笨拙地挣扎,缓慢地翻身,而一旦它们翻过了身子国王B的木棍和硬物就派上了用场,他会让它们再翻过来。国王B喜欢看它们的挣扎,喜欢它们在挣扎中的笨拙和无力。对于那些不听话或过于敏捷的虫子,国王B所要做的就是,啪——用木棍或什么硬物插入它们的身体。

这是国王B最后的征服。即将到来的冬天让他感到伤感乃至绝望。 QnqveRjrUAFw/dQFJUH1ELh2tVBGijzVO2RAWWhATZT/kVHiUrMRH2Qt0ngqFy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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