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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攀附官员在许多人看来是发财捷径,在我眼中却是处处杀机的险途

一晃又过一月,蒙元亨一面将父亲留下的田产变卖,凑了几千两银子,一面不时在保宁市面上行走,留意着生意机会。

这一日,他正在码头与脚夫攀谈,却发觉背后被人拍了一下。转过身,只见何瑞源满头大汗:“去你家,世英说你出门了,我寻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你。”

“有什么事?”蒙元亨问。

何瑞源说:“知府衙门来人,说是赵明舟要见咱俩。”

自打听说赵明舟的种种事迹后,蒙元亨便断了做以银代粮生意的念头。赵明舟突然召见,倒令他颇感意外:“他找咱们有什么事?”

何瑞源说:“去了不就知道了。”

两人径直来到府衙,与上次不同,见面的地方不在签押房,而在后院赵明舟的书房。走进书房,只见里面装饰简朴,房间正中悬挂着一幅苍劲有力的行草,写着“为国为民”四个大字。

看到这些,蒙元亨只觉得讽刺,心中更是窃笑。赵明舟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衫,脚上却换成布鞋。他起身招呼客人坐下,接着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书信,对蒙元亨说:“当初我说久仰大名,可不是虚矫之词。你看看这个。”

蒙元亨接过信来一看却是大出意外。这封信是年遐龄写给赵明舟的,除了日常问候,年遐龄专门提到蒙元亨,说他“少年老成,可与咨商”。落款是两个多月前,算上信在路上的时间,赵明舟收到这封信,的确是在与蒙元亨初次见面之前。那句“久仰大名”,果真不是应酬客套。

泾阳一别,蒙元亨与年遐龄没再见过面,却一直有书信往来。蒙元亨回保宁府的事,年遐龄是知道的。不过蒙元亨从未向年遐龄求助,年遐龄更没提及自己与赵明舟的交情。不承想,人家竟悄悄打过招呼。蒙元亨对那位冷面年大人的印象,顿时好了许多。

放下信,蒙元亨问道:“赵大人与年大人是老朋友?”

“岂止老朋友!”赵明舟说,“虽说年大人是京官,我一直在地方上扑腾,但我俩却有过命的交情。那时三藩作乱,遍地烽火,我在湖北当差,年大人也奉旨到前线督办军务。正好湖南战况吃紧,一批军需粮草又非得即刻启运,由湖北送到湖南,这趟差便由年大人与在下一同来办。”

回忆起往事,赵明舟滔滔不绝:“没想到人马刚进湖南地界就遭遇不测,山下冒出来好几百个叛军,而护送粮草的官兵不过一百余人,情况万分危急。我登高一望,见叛军军容不整,猜他们是被冲散的,于是向年大人建言,此时绝不能示弱,反而要虚张声势。大伙从箱子里翻出盔甲,所有人都披上,接着便呐喊着冲下山去。”

“当时心里也发虚呀!”赵明舟笑起来,“虽说人家是残兵败将,可好歹真刀真枪干过,比我们手下的挑夫强多了。真要交手,立刻就得露馅。所幸对方一看我们全都披盔戴甲,而且主动出击,以为是官军精锐,一溜烟跑了。”

蒙元亨赞道:“赵大人这一出空城计唱得好。”

赵明舟摆手道:“运气好而已,这种把戏战场上千万别玩第二回。”

没想到蒙元亨能与赵明舟攀上关系,何瑞源真是后悔当初掏的银子。早知如此,直接递名帖求见便是,哪还用得着拐弯抹角捐银子。不过有了这番交情,生意没准能有转机。

见两人聊得融洽,何瑞源见缝插针道:“赵大人,不知上回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光顾着聊天,竟把正事忘了。”赵明舟用手指敲了下桌子,“你们的意思到底如何,是四六分还是公事公办?”

何瑞源摸不透赵明舟的意思,选择了最稳妥的答案:“大人的意思,便是我们的意思。”

“那好,我的意思很清楚。”赵明舟说,“只要公事公办,以银代粮的事就交给你们一家来做。”

蒙元亨与何瑞源均大感意外,只听赵明舟接着说:“当初叫你们回去,并非敷衍。以银代粮虽是善政,却不是我一个知府能做主的。为此事我专门给成都的巡抚大人去了公文,所幸巡抚最终答应了,批复前日才收到。这不,立刻就把你们叫来了。”

“多谢大人!”两人激动异常,异口同声道。

“抬进来。”赵明舟又大声说道。

门外立刻有家丁抬进来五口箱子,上面贴着知府衙门的封条。何瑞源当然认得,这些正是当初送来自家当铺的东西。

赵明舟又吩咐道:“撕掉封条,打开!”

箱子被打开,只见里面并非什么景德镇瓷器,而是一般的土瓷土碗。赵明舟笑了笑说:“空城计在战场上只能唱一回,在当铺却是屡试不爽。府上人多开销大,常有入不敷出的时候,只好借着知府衙门的封条吓唬人,用这些土碗冒充景德镇瓷器,弄点现银周转。雕虫小技,让各位见笑了。”

蒙元亨顿时明白过来,送去当铺的箱子,不过是赵明舟手中拮据时唱的空城计。如此说来,赵明舟不仅是精明练达的干臣,更是品行高洁的清官。

赵明舟又盯着何瑞源问:“你不会再用这些箱子来要挟本官了吧?”

何瑞源连说“不敢”,赵明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日我问你,把以银代粮的生意交给你们做,凭什么?你找出的理由,对旁人或许行得通,对我却行不通。所幸,元亨给出了最好的理由,那便是他不行贿。”

赵明舟给蒙元亨递过茶,说道:“曲意逢迎、行贿巴结官吏的商人我见多了,你却是个异数,能说说其中的缘由吗?”

蒙元亨接过茶,说:“大人要听真话吗?”

“当然。”赵明舟投来殷切的目光。

蒙元亨说:“年大人信中,也提到了在下家世。家父蒙顺曾是文盛合的大掌柜,可因为索额图一案牵连,文盛合险象迭出,东家文善达九死一生,我父更是含冤莫白,发配关外。攀附官员在许多人看来是发财捷径,在我眼中却是处处杀机的险途,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只有不行贿,才是自保之策。”

赵明舟思索良久,说道:“精辟!我虽未见过文善达,却知道其人,听说他将一句话奉为圭臬——做生意不是看账本,而是看懂世道人心。可惜呀,他对人心的参悟远没你透彻,难怪一场棉花大战会败在你手下。”

赵明舟又说:“刚才都是我问你,或许你也想问一问,世上贪赃枉法的官吏多得很,为何赵明舟却要独善其身?”

“愿闻其详。”蒙元亨说。

赵明舟将手一挥,指着墙上的字:“知道这四个字乃何人所书?”

仔细看去,见落款处写着“于山”二字。何瑞源并不知于山是谁,但蒙元亨熟悉国朝典故,对朝廷封疆大吏的雅号也大致了然,答道:“两江总督于成龙大人,别号于山。”

何瑞源虽不知于山是谁,却听过于成龙的大名,脱口而出:“原来是于青菜呀,保宁府里谁不知道!”

赵明舟盯着何瑞源问:“于大人并未来保宁府为官,这里的百姓为何知道?”

何瑞源答道:“于大人没来过保宁府,却在与保宁相邻的四川合州做过知府。他在合州两年,人口骤增,田地开辟,更难得为官清廉,被百姓称为于青菜。周围府县都羡慕合州,能摊上这么个青天大老爷!”

“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于大人在合州为官,已是二十年前的事,百姓至今却念念不忘。”赵明舟感慨道,“朝廷大员的称谓有许多,像于大人贵为两江总督,有人称他总督大人,还有人叫中堂大人,他别号于山,文人雅士称呼他于山老。然而于大人说过,他最看重的,还是市井百姓那一声亲切的于青菜。”

“可惜呀!于大人半月前病逝于江宁,朝廷顿失南天柱石。”赵明舟一声长叹,表情凝重。

于成龙官声卓著,为天下人敬仰。蒙元亨听闻于成龙过世的消息,也肃穆道:“于大人一代廉吏,今时清官第一。”

赵明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于大人不仅操守过人,治事的本领也世所罕见。他在湖北剿抚并用,平息叛乱,在福建修理海堤,造福一方。于大人是廉吏,更是干臣。”

提到于成龙,赵明舟的情绪变得高亢。蒙元亨知道赵明舟仕途起于湖北,恰好于成龙也在鄂多年,莫非曾对赵明舟栽培有加?想到这一层,蒙元亨试探着问:“赵大人与于大人同在湖北为官,是否……”

“于大人对我不仅有山高海深的知遇之恩,那些为官处世的谆谆教诲,更是如兄如父。”赵明舟重重地点了点头,动情地回忆起自己与一代名臣于成龙相遇相知的往事。

赵明舟是浙江人,出身贫寒,十四岁独自来到杭州,进到一家徽商的茶叶行里做学徒。东家女儿见他踏实刻苦,渐渐生出情愫,执意要与他成亲。东家阻拦不住,只好点头答应。成亲后,赵明舟打算走科举正途,出仕为官,无奈屡试不中,甚至沦为周围人的笑柄。

妻子疼惜赵明舟,更知夫君身负大才,必有破壁高飞之日,竟缠着父亲,非要他掏银子给赵明舟买个功名。东家一来宠爱女儿,二来想着自家女婿有个功名也是件有面子的事,便掏了几千两银子,给赵明舟买了个候补知县。

不过,这买来的功名只能在街坊邻居处摆一摆阔气。当年朝廷财政拮据,卖出去的候补知县多如牛毛,想获得实缺简直难如登天。何况在那些两榜出身的朝廷官员眼中,捐官始终是被人瞧不起的异类。

顶着个候补知县的虚衔,赵明舟依旧在商铺里运货、算账,干着各种杂务。直到三藩之乱,他认为此用人之际,或许将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赵明舟离开杭州,只身奔赴湖广,打算以军功实绩出人头地。

来到兵凶战危的湖北,赵明舟依旧大志难伸。领着帮办军务的差事,实则就是做账房先生的活儿。更郁闷的是,官场上下没人瞧得起这个出身徽商茶行的候补知县,各种嘲弄、不屑,几乎每时每刻都会遭遇。

恰在这时,赵明舟遇见了武昌知府于成龙。当年的于成龙虽只是四品官,却因操守才具广为人知。混迹官场有时的赵明舟深知,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那些名气大的官员,架子往往大得惊人。因此,自己第一次受于成龙召见,难免怀着局促心情。

孰知大出意料之外,这位身子瘦弱的山西人,一点也没有名臣架子,其谦和平易,完全出于一片天性。于成龙面皮粗厚而多皱纹,穿戴普通人的衣帽,绝无半点异人之处,从里到外,就是一个老农、一个老儒、一个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于成龙开门见山,说看过赵明舟做的账本十分满意,想会一会这个算账能手。

赵明舟讲起自己的经历,对多年来所遭受的委屈也少不了抱怨。于成龙勉励他,捐官鱼龙混杂,被人瞧不起在所难免。好汉不提当年勇,英雄哪管出身低,只要实心办事,公道自在人心。

于成龙还讲到自己科场坎坷,四十多岁才考取功名。当年一边读书,一边要承担家庭生活的重担,当过教书匠,还帮人运过货。不过这段蹉跎岁月,日后却给了于成龙莫大助益。比起那些只知吟诗作赋的翰林,他更知民间疾苦,更加不喜空谈,重于实干。于成龙对赵明舟说,你的诗词文章比不过人家,但当过伙计跑过生意,干实务的本领理应胜人一筹。

得到于成龙的赏识与勉励,赵明舟顿时充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之情。他跟随于成龙身旁,辅佐这位名臣度过了叛军兵临城下,武昌城风雨飘摇的艰困岁月。更难得的是,赵明舟掌管武昌府财政,过手的银子千万两,自己却是两袖清风,每一笔账都做得清清楚楚。

数年后,于成龙升任湖广下江陆道道员,赵明舟随他一起赴湖北新州。在那里,赵明舟事无巨细兢兢业业,赢得上下交口称赞。于成龙采纳了赵明舟剿抚并用之策,安抚地方势力,一举歼灭吴三桂余党。

康熙十七年,于成龙升福建按察使。离鄂赴闽前夕,于成龙上书湖广总督,保举赵明舟,说他虽为捐官,然操守罕见,更是湖广第一理财能手,恳请朝廷不拘一格重用人才。追随于成龙多年,湖北官场早已对赵明舟有口皆碑,加上这封保举信的分量,湖广总督请示朝廷,最终实授赵明舟黄州知府。

从候补知县到实任知府,从捐官到四品大员,一纸任命震动官场。人们夸奖赵明舟实心办差鞠躬尽瘁,更赞颂于成龙为国举贤的古大臣之风。

回忆起与于成龙的往事,赵明舟娓娓道来。多年前在武昌城,在新州的道台衙门,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商量地方民生,筹措南征钱粮,谈论诗词文章,也叙说家庭琐事人情世故。那轻轻的、娓娓动听的山西官话里,充满了多少智者的思索、仁者的友情!再想到自己的伯乐,大清国的柱石之臣竟已溘然长逝,赵明舟不禁眼眶泛红。

听了这一席话,蒙元亨对赵明舟愈发生出敬佩之情,举手道:“以赵大人的操守才干,于大人后继有人。”

赵明舟摇了摇头:“于大人高山仰止,我辈难以望其项背。只愿用心做事,为国为民,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栽培。”顿了顿,他又说:“我说过,于大人不仅是廉吏,更是干臣。从他老人家身上我还学到一点,廉吏未必是干臣,但要做干臣,必先做廉吏。”

赵明舟挥了挥手,拉高声调:“以银代粮的事,你们放手去做。只要咱们之间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就不必在乎外头的闲言碎语。”

蒙元亨站起身,洪亮答道:“我等定不负大人厚望。” XhE57HJYv+/w3bUkS8ZizS2nHdinC/sM6B7EkQjub3F+CUF3DLeqUH2XhQNE0D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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