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文知雪坐在朋来酒家包厢内,听着透明的雨水坠泻。走到窗边放眼望去,只见半帘烟雨,远胜一城江南。
雨已连下数日,时大时小。有时是微雨,细细密密的雨丝在窗前交织缠绵,只一瞬便沁入软泥中;有时是倾雨,雨珠大颗大颗往下砸,坠落到屋顶上,枣树旁,堰塘里,叮叮咚咚……
“他们到了。”宋元河走到文知雪身旁,低声说道。
文知雪鼻孔里轻轻一哼:“请他们上来吧。”
岳江南与苏定河一前一后走入包厢。岳江南收好雨伞,又从怀中掏出折扇,轻轻摇了起来。
“二位请坐。”文知雪招呼道,接着吩咐人上茶。
“岳东家久居江南,咱们泾阳的茶,喝得惯吗?”文知雪亲手将茶递给岳江南,体贴地问道,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岳江南收起折扇,接过茶杯:“入乡随俗,喝得惯。”
文知雪又朝苏定河颔首一笑:“苏掌柜是咱们关中乡党,我就不替你操心了。”
“那是,那是。”苏定河笑得有些拘谨,他不明白文知雪突然宴请究竟有何盘算,心中一直藏着戒备。
寒暄几句后,文知雪说:“今日设宴,乃是为岳东家接风洗尘。此番你从中原凯旋,实在可喜可贺。”
这几句话文知雪说得自然,对方听来却不是滋味。没错,岳江南的确大胜而归,可他打败的恰恰是文知雪的父亲,甚至让昔日不可一世的文善达一命呜呼。
岳江南摇着头,一脸沉重:“此事说来惭愧。在商言商,生意人自然是奔着银子去,彼此间争个长短也不足为奇。但我万没想到,事情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岳东家言重了。”文知雪说,“生意场上,胜败乃是常事。纵然败了,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至于我父亲,那是长年落下的病根,更不能怨别人。”
岳江南叹了一口气:“文老东家乃商界前辈,我等楷模。听说他驾鹤西去,真是悲痛不已。我日夜兼程赶回泾阳,就想着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可惜还是错过了日子,实为平生之憾。”
文知雪真是恶心到了极点,见过猫哭耗子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但她绝未表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的这份心意,我们心领了。”
岳江南说:“文老东家生前纵横商海,弥留之际依旧慧眼独具。听说不久前债主登门,你一席话就把众人打发了,这等本领,实有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风采。”
“没错。”见岳江南说客套话,苏定河也跟着附和两句,“文老东家有识人之明,文东家更是女中诸葛。”
文知雪轻摇起头:“诸位前辈不过是看在家父面子上,不忍相逼太急。”
“听说有人打算用棉花抵债,被文东家一口回绝?”这件事已在泾阳传开,苏定河明知故问。
文知雪说:“是有人提过,我没有答应。”
岳江南笑了笑:“文东家做出的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菜肴已摆上桌,文知雪拿起筷子,给客人们夹菜:“一介女流,从不饮酒,没法陪各位畅饮,只能多给你们夹菜。”放下筷子,文知雪又说:“实不相瞒,之所以不拿棉花抵债,绝非对方开价过低,而是想着帮岳东家一把。”
见岳江南一脸诧异,文知雪说:“我帮岳东家,并非因为咱们情谊深厚,而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哦,是吗?”岳江南不免窃笑,你我之间胜败已见分晓,怎么竟同为沦落人?
文知雪说:“棉花大战打了一月多,双方均是精疲力竭。咱们都清楚,左右战局的关键不在泾阳,而在千里之外的草原。若不是噶尔丹兴兵侵入喀尔喀蒙古,使得朝廷征调船只,文家断不会败这么惨。”
岳江南点头道:“文东家说得没错,只是帮我之说该做何解?”
文知雪笑了笑:“看来岳东家大胜之余,当真得意忘形了。棉花大战,文盛合的确败了,但广诚德就胜得酣畅淋漓?棉花在我们手里是烫手山芋,在你们手里就不是累赘?”文知雪继续说:“做棉布生意靠的是三样东西:棉花、织机与商路。广诚德抢到了棉花,却把费尽千辛万苦走通的商路丢掉了。”
岳江南收起折扇,右手指毫无规律地敲着扇柄。只听文知雪接着说:“你们与噶尔丹攀上交情,走通了漠西蒙古的商路,实在难能可贵。殊不知,朝廷此时与噶尔丹差点撕破脸。双方是否兵戎相见虽不得而知,但关闭贸易却是题中应有之义。如此一来,你们织出的棉布卖给谁?”
岳江南心头一震,眼前这个女子绝非泛泛之辈,眼睛毒得很啊!他故作镇静,笑着说:“难得文东家替咱们操心。”
“不仅操心,还替你们解难。”文知雪说,“若是文盛合低价抛售,泾阳城大大小小的商号,谁手里都有几斤棉花,岳东家手里的东西就不值钱了。如今你把棉花捏稳了,起码留着一线生机。”
“怎么个生机?”岳江南问。
文知雪说:“捐弃前嫌,携手合作。我出商路,你出棉花与织机,有银子一块赚。”
岳江南打量了文知雪一番,说:“草原上战端一启,必是万千生灵涂炭。我手里的商路不在了,你手里的商路就稳当吗?”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文知雪说,“如今噶尔丹与土谢图汗正在激战,若是土谢图汗赢了,之前的商路自可保无虞。纵使他输了,漠北蒙古还有车臣汗、札萨克图汗,漠南蒙古还有科尔沁、察哈尔等部落。这些都是山陕商帮经营多年的地盘,噶尔丹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仗就把整个蒙古吞进口里。”
文知雪笑了笑:“山陕商帮独霸商路上百年,怎么着也混了个朋友遍天下,拆了东墙有西墙。你们却是初来乍到,只能在准噶尔一棵树上吊死。”
包厢内沉默了片刻,只听见楼外滴答雨声。岳江南把折扇放到桌上,竖起大拇指:“文东家一箭双雕,实在是高。”顿了顿,他说:“但凡山陕商帮里的商号,都在商路上行走多年,让他们低价拿到棉花,立刻就能甩开文盛合自个单干。文东家拒不抛售棉花,绝不给这些人自立门户的机会,正是留得青山在的高明之举。”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岳江南又说,“我手里有棉花,还能织出棉布,却不得不借重山陕商帮的商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盛合一日不倒,就仍是山陕商帮中的翘楚,非那些实力弱小的商号可比。广诚德该找谁合作,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文知雪说:“同岳东家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岳江南刚要伸筷子,又放回原处:“合作得讲究诚意。咱们两家刚打得不可开交,结下那么大梁子,就能烟消云散?我实在难以想象。”
文知雪说:“方才岳东家已经说过,在商言商,合作能赚银子,干吗你争我斗。至于说梁子,的确是有,但与在座二位无关。”
“什么意思?”岳江南问。
文知雪说:“文盛合与二位并无仇怨,此番商场交锋,一来是情势所迫,二来是蒙元亨从中挑唆。蒙元亨受过文家大恩却恩将仇报,实为宵小之徒。”
岳江南眉头一皱:“元亨与文家的恩怨我不想多嘴,但是,他乃广诚德的掌柜,更与我情同手足。”
文知雪拉高语调:“我也把话挑明,有蒙元亨在,双方绝无可能合作。只要他滚蛋,一切好谈。”
岳江南态度坚决:“文东家,你这不是合作,而是挑拨我与元亨的关系。”
文知雪给岳江南挑了一筷子菜放入盘中:“文盛合与广诚德之间是生意上的争夺,胜败乃是常事,昨日是对手,今日又联手,亦无可厚非。但蒙元亨不同,文家与他势不两立。”
岳江南清楚,蒙元亨与文家之间,绝不仅是利益之争,彼此间可谓仇深似海。他缓缓说道:“无论怎么说,过河拆桥的事断无可能。”
文知雪说:“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广诚德的生意遍天下,你随便安排蒙元亨去什么地方,保他荣华富贵便是。只要他不在泾阳,我眼不见为净。”
岳江南冷笑道:“文东家替我操的心,当真不少。”
两边都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冷场。苏定河开口道:“蒙掌柜的事暂且不提,我想问一下,假若双方合作,怎么分成?”
文知雪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棉布生意的三根支柱,文盛合有商路,广诚德有棉花与织机,咱们就四六分,我四你六。”
苏定河不以为然道:“既然三根支柱中有两根是咱们出的,理应八二分成。”
文知雪摇起头:“最多三七开,不能再低了。”
苏定河与文知雪争执起来,互不相让。许久没说话的岳江南重新开口:“就依文东家,七三开。泾阳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许多事还得仰仗。”
“岳东家爽快。”文知雪说,“但是,联手的前提是蒙元亨离开泾阳,舍此一概免谈。”
晚宴结束,连下多日的雨竟停了。出了朋来酒家,宋元河要扶文知雪上马车,文知雪却挥手道:“难得雨停了,这空气多好,咱们走走吧。”
走在湿漉漉的大街上,灯火阑珊处,依稀可见圆润的雨珠顺着屋檐滚落,像透明的水晶球。文知雪轻声自语道:“父亲知道我喜欢雨后的清新,小时候,但凡他抽得出时间,每当下过一场雨,就会带我出来溜达一圈。指着半瓦雨檐,父亲常对我说,再大的风雨也淋不湿心中天堂。”
宋元河跟随文善达多年,更是看着文知雪长大,他感慨道:“老东家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会含笑的。在文盛合最危急的关头,他找到了一个足以托付之人。当初你拒绝棉花抵债,还要找岳江南合作,我也纳闷。今日方知此乃一步妙棋!说句不敬的话,纵然老东家在世,也未必有此神来之笔。”
谈及父亲,文知雪愈发伤感,眼眶红润。
“东家,你说岳江南会答应你的条件吗?”宋元河不忍心见文知雪伤心,明为发问,实则移开话题。
文知雪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说:“老师上课得因材施教,厨子也讲究看菜下碟。找岳江南与苏定河之前,我下过一番功夫,对这二人的心思,自问能猜中一些。”
宋元河问:“这个岳江南,究竟什么心思?”
文知雪冷笑了一声说:“岳江南面慈心狠,城府极深,为达目的更是不择手段。”顿了顿,文知雪又问:“你注意他手中的折扇了吗?”
宋元河不屑道:“听说岳江南哪怕寒冬腊月手里都拿着折扇,依我看是装模作样。”
文知雪笑了笑:“他是想把自个打扮成儒商,可惜没装成。你发觉没,每当聊到紧要关头,他就把扇子搁到一边。由此可见,比起附庸风雅,他更在乎银子。”
文知雪又说:“岳江南这种人,心里最在乎的始终是银子。为了银子,可以割舍其他。他说与蒙元亨情同手足,这并非做作,没准还是心里话,但和银子比起来,手足之情只能退居其次了。”
宋元河点了点头,问:“那个苏定河,又是什么人?”
文知雪说:“一个小人。蒙元亨在京师时救过他,可在草原上,苏定河为一己之私,对昔日恩人见死不救。论年纪,苏定河是蒙元亨的长辈,可如今在商号里,就数他对蒙元亨最唯唯诺诺、奴颜媚骨。”
宋元河毕竟老辣,立刻说道:“若是个小人,倒有些用处。”
“没错,”文知雪说,“苏定河就是一个有用的小人。今日我只是开个头,后面的事尽可交给苏定河来做,他会千方百计说服岳江南的。苏定河明白,只有撵走蒙元亨,他才能坐上掌柜的位置。”
宋元河面露喜色:“有姓苏的帮腔,咱们的胜算又添了几分。”顿了顿,他又问:“岳江南会把蒙元亨打发去哪儿?”
文知雪摇头道:“蒙元亨岂会随便被人打发!蒙元亨与岳江南不同,在他眼里银子只能排第二位。一旦岳江南开口让他离开泾阳,蒙元亨必不会留在广诚德。”
宋元河对文知雪更加刮目相看。看似轻手一挥,她却播下了蒙元亨与岳江南决裂的种子。
文知雪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我说过,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蒙元亨。”
宋元河说:“岳江南说你是一箭双雕,我看却是一箭三雕。除了生意,又把蒙元亨撵出泾阳,让他们二人分道扬镳。”顿了顿,他又说:“只是岳江南素来阴险,与此人联手咱们可得小心。”
文知雪重新迈开步子:“岳江南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爹的账迟早要跟他算。与狼共舞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咱们是被狼吞掉还是成为猎人,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岳江南绝不是东家对手!”宋元河斩钉截铁说道。
文知雪笑了:“老宋,你怎么也拍起马屁?”
“这可不是拍马屁。”宋元河说,“老东家生前常说,会算账的只是小生意人,能看透人心的才是大生意人。岳江南两眼盯着银子,东家却能看透世道人心。”
原本不想说到文善达,可无意间还是提起了,这又勾起文知雪的愁绪,她目视前方,轻轻唤了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