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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封信写得慷慨激昂,任谁也找不出一点纰漏。但在老于世故的泾阳大商眼中,却读出另一番意味

“眼睛下面,再描一下。”文知雪坐在梳妆台前,吩咐用人道。过去的她只需略施粉黛,立刻光彩照人。可这段日子以来,脸色憔悴多了,妆也化得比往常更浓。

用人小心翼翼地替文知雪补妆,伙计又来催促:“各位东家已在门口下车。”

文知雪说:“我不是让盛东家和大爷在门口迎接了吗!沏上好茶,请他们稍坐一会儿。”

伙计退出去后,文知雪挥了挥手,让用人也退下。用人提醒道:“还有一点没描完。”

“不必了。”文知雪说,“今天来的都是火眼金睛的老江湖,再怎么打扮也瞒不过人家。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吧。”

屋里就剩文知雪一人,她斜靠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头向一侧偏去,仿佛已精疲力竭。又过了一盏茶工夫,她睁开眼睛,猛盯住镜中的自己,再用力推开椅子,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来到前厅,文知雪笑容满面,欠身行礼道:“各位叔叔伯伯,知雪给你们请安。”

今日前来的,皆是泾阳城里各大商号的东家,众人笑呵呵地还礼道:“知雪已是文盛合的东家,就不必这般拘礼了。”

落座后,有人长吁短叹感怀文善达,说是商帮痛失擎天一柱,也有人啧啧称赞文知雪,说她女继父业其志可嘉。一番客套话说完,场面却冷了下来。在座的或低头品茶,或翻来覆去搓着手,既不再说话,更没有要走的意思。

文知雪笑了笑,说:“各位叔叔伯伯想说的话,我来替你们说吧。此番前来,想必是讨债吧?在座的既是家父生前挚友,也是文盛合的债主。”

屋内响起一阵尴尬的笑声。隔了一会儿,裕兴药铺的陈东家开口道:“我这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话就直说。大伙都是文盛合的债主,可怎么听说,有人前些日子拿到了银子,我赊欠给文盛合的几千两银子,至今却一两没见着。”

“是呀。”立刻有人附和道,“我们也一两银子没见着。”

盛宇峰说:“各位前辈,事情是这样的。饭要一口一口吃,债也得一笔一笔还。前不久咱们变卖田产筹到一些银子,的确先还了一部分,剩下的烦请再宽限些时日。”

“不对呀。”陈东家把茶杯一放说,“债要一笔一笔还没错,但也得照规矩来。有人借给文盛合的银子已收回四成,我这儿硬是分文不还,说不过去吧。”

另一位东家接过话茬:“据说能拿到银子的,都是些小商小贩。看来文盛合吃定了咱们借出来的银子多,不敢怎么着!”

“这是什么话!”文知雪说,“无论借银子、借粮食还是赊欠货款,都是出于对鄙号的信任,我们岂会厚此薄彼。”

顿了顿,文知雪又说:“当然,各位说的也是实情。那些个小户小本经营不容易,没准正缺那几两银子。在座的可都是泾阳城响当当的人物,区区几个小钱还难不倒诸位。”

“这不是吃大户吗!”

“嗐,当真欠得多的成大爷了!”

“以前只知道山西人抠门,什么时候赖账也这么厉害?别忘了,从根上说泾阳是咱老陕的地盘,文家也是外来户。”

厅内吵吵嚷嚷,众人的话更是越说越难听。

马福兴商号的东家马天行素来老成持重,在山陕商帮中德高望重,他缓缓开口道:“大伙要债天经地义,但开口闭口泾阳是谁的地盘,谁又是外来户,老夫以为不可。别的地方咱不管,至少在泾阳城里,晋商、陕商向来携手并肩,被人合称山陕商帮。如今为一点银子就分出彼此,岂不让外人笑话。”

马天行如此一说,厅内的喧闹声小了些。他抿了一口茶,接着说:“知雪,文盛合的难处咱们都清楚,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商场中人万不可失了信用。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说出来大伙听一听如何?”

“老爷子快说。”众人充满期待。

马天行说:“文盛合的银子全砸在棉花上,不料草原上刀兵四起,官府征用民船,棉花运不出去,就变不回银子,此时怎么逼知雪也没用。要我说,不妨各退一步,文盛合将棉花折价抵给大伙。文盛合抵出棉花,自然是亏本买卖,但事到如今只有认了。各位拿了棉花,好歹能找补一些损失,不至于赔个精光。”

马天行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说道:“拿棉花抵债,我不同意。如果棉花还值钱,文盛合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谁都知道,棉花大战文盛合惨败,岳江南抢先一步把棉花运去了苏杭。等到河运恢复,咱们再把棉花运出去,姓岳的棉布都织好了。来年的棉布生意,摆明了人家步步领先。”

马天行说:“这话没错,如今市面上棉花的确不值钱。所以,我才说折价抵债。”

“怎么个折法?”有人问道。

众人议论了好一阵子,马天行挥了挥手,示意大伙安静:“就生意来说,四折算是公道。但看在文老东家面子上,不能一点交情不讲,我愿意出六折。四折是生意,还有两折是人情。”

“六折?太高了!”不少人在摇头。

文知桐却投来感激的目光:“马伯伯所言当真?”在文知桐看来,棉花已是烫手山芋,六折抛出去起码是亡羊补牢。

马天行捋着胡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众人见马天行心意已决,要么无奈答应,要么低头不语。文知桐给妹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催她赶紧把事情定下来。稍有迟疑,若有人反悔,好事就泡汤了。

文知雪并未理会哥哥的眼神,微笑着说:“多谢马伯伯的好意。你开出的价,当真既是生意,又有人情。”

“不过,”文知雪停顿一下,话锋一转,“文盛合虽遇到难处,但还不到赔本甩卖的境地。欠的债我们会想办法还上,用不着拿棉花来抵。”

她这一说,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马天行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文知雪,说:“让你还银子,你说拿不出,用棉花抵债又不肯,这是要怎样?”

文知雪淡淡一笑,说:“十两银子买来的棉花,如今六两银子抵出去,实在心疼。再说各位拿到棉花还要费尽心思去变现,一样心不甘情不愿。既是两相为难,何苦来哉!不如宽限些时日,等文盛合缓过劲来,直接用现银还债。”

“说得好听!”裕兴药铺的陈东家对棉花抵债本不甘愿,可一听说“宽限些时日”,却气不打一处来,“等你们缓过劲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旁边有人帮腔,语气更是严厉:“文知雪,想你父亲当年何等英雄盖世,可一不留神还是在棉花大战中输个精光。凭什么叫我们相信,你能让文盛合起死回生!”

“别同这丫头废话,她本事不咋样,脸皮却厚得很,摆明了想赖账。”有人已吼起来。

文知雪一脸镇定,优雅地拿起茶杯,又用茶盖把茶叶往边上拨了一拨,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伙不必担心银子打了水漂。不必等到猴年马月,没准就几个月光景,文盛合便可起死回生。”

此话一出,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嬉笑嘲弄。马天行语重心长地说:“知雪,做生意讲究脚踏实地,而不是比谁会吹牛。”

文知雪放下茶杯,说:“有些话本不当说,无奈被各位逼到这个份上,只好说了。”她转过头,吩咐伙计:“把李大人的信,拿上来给大伙瞧一瞧。”

这封自京师寄来,由刑部侍郎李一功亲笔所书的信,文知雪早就准备着。自打文善达过世,她便料到有债主登门的一天。既然没银子,只能虚张声势一回。她派人急赴京师,揣着银子求回这封“救命信”。

李一功素有酷吏之名,上一回以钦差大臣之尊赴陕西办差兴起大狱,令关中商贾人人闻之色变。借着那趟差事,李一功从文家捞走了不少银子。如今文家有事求上门,一封书信他答应得倒爽快。不过人家更把话挑明,只能帮到这一步,其他事爱莫能助。

文知雪恨透了道貌岸然的李一功,对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了然于心,不过关键时刻,还得靠人家狐假虎威来打发债主。

李一功混迹官场多年,说话自是滴水不漏,短短两页纸,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是对文善达过世的哀悼,甚至猫哭耗子般回忆起两人相交的往事;第二是夸赞文善达,说他身为商贾却知晓家国大义,多年来积德行善,为朝廷分忧;最重要的在第三层,李一功感叹国事艰危,说自己身在中枢,夙夜在公,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专门提到噶尔丹兴兵作乱一事,说西北战事关乎朝局,勉励文家后辈以文善达为楷模,为国立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文盛合在关中商界举足轻重,日后但凡朝廷有何差遣,应当以国事为重,不避艰险,不辞辛劳。

一封信写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任谁也找不出一点纰漏。但在老于世故的泾阳大商眼中,却读出另一番意味——位高权重的李一功分明暗示文家,朝廷在西北调兵遣将,这供应军需粮草的生意将落到文盛合手中。而这层含义,恰恰是文知雪最需要的。文盛合能拿到供应西北大军粮草的生意,债主还用担心吗?

马天行正襟危坐,表情庄重:“李大人以国为家,实有古大臣之风,这番情怀足令我等草民感佩。”顿了顿,他又说:“李大人是刑部堂官,本就日理万机,西北用兵的粮草调度,乃兵部与户部职责所在,难得李大人还要操心。”

文知雪自然能听懂马天行的话,李一功一个刑部侍郎,能插手这单生意?她轻描淡写答道:“索额图倒台后,李大人圣眷正隆,好些事陛下都要召对。”

“这才叫鞠躬尽瘁。”马天行又是一声赞叹,心中却盘算起来:这段时间,是听说李一功行情看涨。况且当初文善达能死里逃生,应该走了李一功的路子。他们之间渊源不浅,如今合伙发一笔国难财,倒也顺理成章。

旁边人没有马天行的城府,直接说道:“噶尔丹那小子在草原上东奔西窜,朝廷必会增强防务。大军的吃喝拉撒,倒是一门大生意。当年满洲八旗南下,还有平定三藩,隔壁晋商靠着‘赶大营’赚了不少银子。”

又有人说:“什么叫隔壁晋商?晋商中的翘楚不就坐在对面。从祁县到泾阳,文家的生意可是纵横两省。”

“什么晋商、陕商,方才马伯伯说了,咱们山陕商帮本是一家。”文知雪见自己手段奏效,继续圆着谎,“真有这单大生意,我一家也吃不下来,到时还不得有劳各位。李大人信中说得清楚,但凡朝廷有差遣,泾阳商贾均应效命。”

“那是,那是。”厅内的气氛融洽了一些。接下来,要债的事没人再提,倒是议论起草原战事。

众人要债无果,既有失望,也怀揣着一丝希望,最终悻悻离开。文知雪起身道别,并让盛宇峰、文知桐、宋元河代自己送客。

将客人送走后,三人回到前厅,盛宇峰笑着说:“多亏知雪未雨绸缪,早留了后手,今日若没有李一功的信,真不知如何对付这拨人。”

文知桐却不以为然:“挡箭牌早备着,可人家打出的和牌也让咱们拒了。有些事,过了这个村可再没这个店。”

文知雪知道大哥在埋怨自己拒绝用棉花抵债,淡淡说道:“我这样做自然有道理。”

文知桐说:“把棉花六折抵出去,谁都心疼,但非常时刻就得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躲得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今日把他们打发走容易,以后又怎么办!李一功那封狗屁不通的信,你不会真信了吧?”

文知桐越说越激动,文知雪坐在椅子上却很平静,缓缓说道:“李一功是什么人,我自然清楚,更不会指望他。”

文知桐语气愈发严厉:“再过一段日子,你拿什么还债?”

文知雪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我正想和你们商量此事。我打算去找岳江南,与他合作棉布生意。”

文知雪声音不大,却仿佛在厅内炸响惊雷。盛宇峰瞪大眼睛:“找岳江南?”文知桐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脑筋糊涂了吧?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你说得没错。”文知雪点了点头,“找岳江南是与虎谋皮,但把棉花抵给泾阳商户,更是将羊群喂成虎狼,那才是后患无穷。”

“文知雪,”文知桐几乎吼了起来,“你忘记咱爹是怎么死的吗?文盛合再不济,也不能向仇家屈膝乞和。”

文知雪瞥了哥哥一眼,拉高声调:“爹的大仇,我一刻也不敢忘。让我和仇人坐在一起,你以为我好受!但我更记得,重振文盛合是他老人家临终遗愿。为了这个目的,咱们受点委屈算什么!”

盛宇峰说道:“且不论找岳江南是否折了气节,就说人家凭什么同咱们合作?”

文知雪说:“这个我早已想过,到时会有办法逼岳江南就范。”

“不行。”文知桐坚决反对道,“文盛合无论如何不能与仇家勾搭在一起,我们丢不起这人。”

文知雪语气也变得生硬:“究竟谁是东家,是你还是我!”

文知桐更来气了:“你可是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居然跟我摆起东家的谱。没错,你是东家,但别忘了,文盛合不光有文家,还有盛家。蒙顺之后,宋叔叔也一直代行掌柜之责。这等大事,不能由你一人说了算。”

“那好,你们也说说。”文知雪把目光投向盛宇峰与宋元河。

厅内沉寂了片刻,盛宇峰才缓缓说道:“文叔父临终前,我答应过,商号的事听知雪的。”

宋元河也说:“听说东家打算去找岳江南,我心里也犯嘀咕,但老东家临终前把文盛合交到东家手里,往后什么事我自然听她的。”

“你们……你们……”文知桐手指着盛宇峰与宋元河转了几下,才憋出一句话,“就由着她胡来吧,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说完,他摔门而去,头也不回。

文知雪没怎么在乎哥哥的举动,只是侧过头对宋元河说:“把五年来文盛合经营棉布生意的账本找来,先得自个心里有数,才能跟岳江南谈。”

宋元河点头答应,说:“这就让伙计们准备,今晚给你送来。”

文善达说过,以文知雪的聪慧很快就能把账本看懂。此言果然不虚!前些日子文知雪白天操办父亲的丧事,晚上趁着守灵的时间,向账房先生虚心求教,已能将账本大致看个明白。

清初,晋商发明了龙门账并率先广为运用。账目分为“进”“缴”“存”“该”四部分,远比之前账册复杂,而龙门账也是晋商驰骋商界的一大利器。文知雪很快弄清楚,“进”相当于各类收入,“缴”相当于各种支出,“存”相当于各种资产,“该”相当于负债,进而还悟出“进”“缴”之差应等于“存”“该”之差这个会计平衡等式。连账房先生都惊讶,说一般人初学龙门账,起码得花半月才懂得这个道理。

“还有一件事,比账本更重要。”文知雪接着吩咐,“苏定河是陕西人,他在陕商中一定有几个朋友。咱们和广诚德做了十几年生意,与岳江南父子打过交道的人也不少。把两人的事收集一下,他们爱读什么书,爱听什么曲子,我通通想知道。”

文知雪又想到了段运鹏,说:“小段还在客栈养伤吧?他与这二人朝夕相处过,让他好好回忆一下,把这二人的个性、癖好都写下来。不要怕啰唆,越详细越好。”

盛宇峰点头说:“这就叫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文叔父说过,读懂人心比看清账本更重要。”

宋元河提醒道:“只收集这两人的吗?蒙元亨也是一个劲敌,还同咱们有深仇大恨。”

文知雪冷冷一笑:“不用了。在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蒙元亨。” Pe1+iTUDyODeNQ0eQOi7MeogzWXJisROxukdVf24KwmgYYpRHLvJVhPiQ8jKT9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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