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泾阳码头,蒙元亨提着灯笼,从车上跳了下来,罗兵跟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柄短剑。伙计早已等候在此,赶紧朝蒙元亨打了个千。
蒙元亨问:“人呢?”
伙计答道:“在船舱里。”
蒙元亨面色阴沉:“带我们进去。”
进到船舱,幽暗的灯光下,只见段运鹏手脚被绑住,口里塞着布,脸上似乎还有伤痕。蒙元亨皱着眉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伙计们没有说话,只是把眼光投向罗兵。罗兵满不在乎地说:“不给他点苦头吃,难消我心头之恨。”
对这位我行我素且满身江湖习气的大舅子,蒙元亨有些生气:“我不是说过,只把人看好,别动粗吗!”
罗兵顶嘴道:“不给点颜色,他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说完,他走上前去,扯下段运鹏口中的布,又掏出短剑,一剑挥出去。段运鹏吓得尖叫起来,但剑光闪过,只是身上的绳子断了几根。
段运鹏解开绳子,两手撑在木板上,想站起来,但之前绑得太紧,血脉不通,猛然一用力,手臂发麻,竟又跌倒。
蒙元亨上前两步,搀扶起段运鹏。对方却投来敌视的目光,说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罗兵喝道:“小子,还不老实。”
“你退下。”蒙元亨瞪了罗兵一眼,接着对段运鹏说,“你不觉得,应该有些话对我说吗?”
段运鹏揉着身上的瘀青,说:“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
蒙元亨摇头说:“你的心真是铁打的吗?当初你说我父亲如何厚待于你,常情不自已,我瞧着并不像装出来的。但我蒙家遭难时,你不仅不思报答,反而为虎作伥,跑到我身边当卧底,屡次置我于死地。如此恩将仇报,难道就没有一丝歉疚吗?”
段运鹏低下头,隔了半晌才说:“蒙老掌柜的确待我不薄,我对不起他。”顿了顿,他又说:“但是,文东家对我更是恩深似海,他让我做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蒙元亨不屑道:“不是恩深似海,而是给得起银子吧。据我所知,你十四岁从山西老家到泾阳,是我父亲把你招入商号,一路栽培。”
段运鹏冷笑道:“文东家对我的大恩,岂是你知道的!”
“不妨说一说。”蒙元亨倒上一杯茶,递给段运鹏。
段运鹏当真口渴,接过茶一饮而尽,接着说:“事到如今,我就把实话全告诉你。”
段运鹏说起自己的身世,时而高亢激昂,时而语调低沉,时而眼中还会噙着泪水。蒙元亨在一旁听着,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就连罗兵,起初满面鄙夷,嘴里骂骂叨叨,到后来竟也一声不吭,瞪大眼睛听得聚精会神。
段运鹏的父亲叫刘长海,当年也是文盛合的一名伙计。山陕商帮的规矩,派驻各分号的伙计既不能带女眷,更不能谈及儿女私情。偏偏刘长海在河南时,结识了一名女子,与他是山西同乡。当年三晋大旱,这名女子被父亲卖到河南,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刘长海与这女子一来二去生出情愫,最终不能自已。商号伙计私通别人家的小妾,立时闹得满城风雨。刘长海被逐出商号,还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回到山西老家,又被族人撵了出去。
倒是文善达发了善心,伸出援手。他派人找到刘长海,说大错铸成,无法挽回,但念及刘长海当年替商号卖力,不忍心看着一家人就这样孤苦无依。文善达给了一笔钱,让刘长海好好活下去。
正是靠着文善达的救命钱,刘长海在晋南一处谁也不认识他的偏僻村落里隐姓埋名地生活,并生下段运鹏。段运鹏十二岁时,刘长海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母子俩的日子甚是凄凉。文善达得知后,一封书信把段运鹏招来泾阳。
文善达说,许多人都知道刘长海当年的事,为了避免麻烦,他的儿子最好改名换姓。段运鹏这个名字,就是文善达给取的。文善达让段运鹏进商号做学徒,但他并未直接打招呼,而是暗中运作一番,让蒙顺把段运鹏招入商号。除了商号薪水,文善达每年还会寄一笔银子给段运鹏的母亲,让她在村里颐养天年。
蒙元亨的双眉越皱越紧,额头中间似乎紧出一道缝:“文善达费尽心机,把你安排到我父亲身边,是否也有监视之意?”
段运鹏说:“文东家说过,我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向他禀报。不过我在蒙掌柜身边,只见他为商号兢兢业业,自不必向东家多说什么。”
蒙元亨说:“文善达安插的钉子,当年没什么用,后来却派上了用场。我父亲被发配后,他就让你主动投奔过来。”
段运鹏说:“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蒙掌柜,但文东家让我做的事,我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在对不起蒙掌柜与有负文东家之间,我只能选前者。”
蒙元亨冷笑一声:“如今你既对不起蒙掌柜,更有负文东家。多亏了你给他通风报信,才让他跳进火坑。”
“你……你……”段运鹏又恼又羞,嘴唇发青,“我被你们算计,害了东家。”他接着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发觉我的真实身份的?”
蒙元亨说:“早在风陵渡口,我便怀疑上了你。我们前往京师,连周围邻居都没有告诉,文善达怎么会知道,还在路上埋伏杀手。”顿了顿,他又说:“当初前往蒙古,除了我与岳东家,其他人都是一大早收到消息,接着便立刻上路。这既是暗度陈仓之计,更是防着你给文盛合通风报信。”
段运鹏说:“你的确是聪明人,早有察觉却引而不发。与其说东家在你身边安插了一颗钉子,不如说你给东家安了颗钉子。你故意让我去河南押送银子,以便把假消息放出去。等我到了河南,发觉根本没有银子后,岳江南又把我扣在船上。”
蒙元亨说:“这就叫以牙还牙。在草原上,将劣质棉布塞进商队,让乌日乐人赃俱获的,也是你吧?你们也太歹毒了,招招都要我性命。”
提到劣质棉布的事,罗兵顿时火冒三丈:“老子的命,差点也被搭进去。老子恨不得劈了你!”
眼见罗兵又要动粗,蒙元亨将他拦住:“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放他走吧。”
罗兵大吃一惊:“什么?就这么放他走?”
蒙元亨并不理会,只是盯住段运鹏,喝道:“还不快滚!”
段运鹏愣了一下,接着便踉踉跄跄地跑出船舱。出门前,他又转过头,将信将疑地瞟了一眼。蒙元亨吼起来:“磨蹭什么!一会儿罗大哥发起狠,我可拦不住。”
见段运鹏下了船,罗兵气恼地说:“你怎么把人放了?”
蒙元亨说:“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还要怎样!难道真要杀了他,去吃人命官司?”
罗兵说:“我犯不着杀他,但也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蒙元亨坐回板凳上:“我们在他身上,占的便宜够多了。没有这小子,文善达哪会轻易中计。”蒙元亨又叹了口气说:“方才听他说起来,此人即便算不得忠义之辈,起码也是有一番苦衷。再说咱们放过他,文善达未必会轻饶他。”
“那倒也是。”罗兵笑呵呵地说,“看着文善达来收拾他,比起咱们修理他,有趣得多。”
昔日流光溢彩的文家大院,此刻正笼罩在一股悲怆压抑的气氛中。文盛合在棉花大战中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更令人不安的是,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掌舵人文善达却重病不起。那日他气急攻心,吐了几大碗血,接着数日,连床都下不了,咳得比往常更厉害。
郎中一直住在文家大院里,连家也没回。傍晚时分,文善达又呕血了,郎中赶紧进去,喂了汤药,扎上针灸,总算把血止住。见郎中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从文善达屋里走了出来,众人赶紧围上去,焦急地询问起病情。
郎中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五脏六腑都在出血,只是拖时辰而已。”
文知桐一听此言,眼泪夺眶而出。文知雪眼中也噙着泪水,但她却拽了哥哥一把:“别让爹听到。”
文知桐点着头,使劲憋住哭声。郎中又说:“刚才文东家交代,让小姐进去。”
文知雪步履沉重地往里走去。到了门口,她强挤出笑容,步子也变得轻快:“爹,刚才郎中说了,你好生休息,再吃几服药就能好。”
文善达干笑了一下,一脸慈爱地瞧着女儿:“知雪,扶爹起来。”
文知雪扶起父亲,又在后背垫上枕头。文善达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别骗爹了,我明白,很快就要去见你们母亲了。”
文善达接着说:“见到你母亲时,我会告诉她,知桐、知雪长大成人了,都是好孩子,我没有辜负她当初的嘱托。”
“爹!”文知雪再也装不下去,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
文善达想抚摸女儿的脸,可手抬到一半却没了力气,又放了回来。他叹了口气说:“我对得起你母亲,却对不起文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文盛合那么多的伙计。商号在我手里一败涂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祖宗?那些跟着我多年的伙计,谁不是拖家带口,将来又去哪儿讨生活?”
“爹,你别说了。”文知雪哽咽道。
“此时不说,将来更没法说了。”文善达说话都费力,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我走后,文盛合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文知雪说:“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文善达点了点头,说:“从小我就请了最好的老师教你读书识字,你更是聪颖过人,学业出众。不过,生意上的事,我从不许你过问。毕竟,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女流之辈掺和什么。直到我被官府抓去,你闯入总督府找李一功理论,我才知道,咱们家知雪不是寻常女子。后来你又自作主张救下蒙元亨,更令我刮目相看。”
文善达无力地偏着头,继续说:“但打那以后,我更不愿让你过问商号的事。知道为什么吗?”
文知雪摇头说:“不知道。”
文善达说:“我做了一辈子生意,深知其中的酸甜苦辣。我不想让你遭那份罪!一个女孩子,找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文知雪抽泣着点头:“我知道,爹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文善达又叹了口气:“可惜爹不能再对你好下去了。若是平时,我会把生意托付给知桐和宇峰。虽说他们一个资质平平,一个志不在此,但只要精诚合作,守成倒没什么问题。无奈我留下了一副烂摊子,即便自己活着也未必能力挽狂澜,交给他们,更是前途堪忧。”
文善达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所有人中,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了。我知道,这是一条无比艰辛的路。若不是情势所迫,我绝不让自己的女儿来吃这份苦,受这份累。”
文知雪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要把风雨飘摇的文盛合交到自己手上。文知雪说:“爹让我做什么,我一定照办,再苦再累也不怕。但是,我从没接触过生意,不怕你笑话,我连账本都看不懂,接过这副担子,就怕辜负了你。”
文善达微微摇了摇头:“看懂账本不难,以你的聪明才智,让文盛合的账房先生手把手教上几天,也就会了。其实,要当好东家,看账本不重要,关键是会看人。就说那个蒙元亨吧,当初想必也不会看账本,可如今,我还不是败在他手下。”
一提到蒙元亨,文善达又剧烈咳嗽起来。止住咳,他抓紧文知雪的手,说:“告诉爹,你还惦记他吗?”
文知雪愣了一下,没有说话。文善达直视女儿:“都这个时候了,跟爹说实话。”
文知雪缓缓说道:“我与他今生情尽,剩下的只有恨。我恨他移情别恋,恨他害了文家,更恨他虚伪狡诈不择手段。”文知雪的话绝非应付父亲,当她发觉蒙元亨的五日之约不过是个圈套,是在欲擒故纵诱使文盛合中计,甚至将自己作为一枚棋子之后,她对蒙元亨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仇恨。
文善达苦笑着说:“蒙元亨这小子够狠呀,为了打败文盛合,连你也不放过。说什么五日内不涨价,实则是请君入瓮。他把我当成曹操,把你当成了盗书的蒋干。”
文知雪的泪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爹,别再说此人了。”
“要说!”文善达说,“文家有今日,正是拜此人所赐。此仇不报,我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我一定会为文盛合报仇雪恨。”文知雪声音不大,但似乎每个字都是咬着牙说出来。
文善达点了点头:“当初我错看了蒙元亨,才有今日之祸。但今天,一定不会看走眼,只有你才能中兴文盛合。”
文知雪跪在床头,拉住父亲的手:“女儿虽德薄才疏,但为了爹,为了文家,一定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好,好!”文善达欣慰地看着女儿。接着,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侧过身,双手抱住文知雪的肩膀:“过去因为蒙顺的事,咱们总觉得亏欠蒙家。蒙顺的这笔债,我用老命去还了。从此,咱们不欠他了!”
文善达还想说些什么,但口中又在喷血。他身子一软,几乎要从床上滑落下来。文知雪一面奋力抱住父亲,一面大声呼喊,文知桐、盛宇峰等人赶紧冲了进来。
文善达昏迷过去,郎中取来一支点燃的线香,凑向文善达鼻孔下面,但见香头一明一暗,显示还有微弱鼻息。半个时辰过后,文善达重新醒过来,把手指向老管家宋元河。
宋元河明白文善达的意思,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昨天,东家便跟我交代了,他走之后,文盛合交由小姐文知雪打理。商号上下,皆听从其号令。”
“没错,这是我的意思。”文善达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宋元河问文知桐:“东家的意思,少爷明白吗?”
文知桐脸上充满诧异,他瞟了一眼父亲,只见父亲眼神中充满着期望,甚至是哀求。他更明白,父亲一直没咽气,便是放心不下此事。毕竟父子情深,文知桐心一软,抽泣道:“一切听爹的。”
宋元河又把目光投向盛宇峰:“文盛相合,财源广进,文盛合本是文盛两家人的。盛东家若要分家,任何时候都可拿走一半;若要同舟共济,便得有一个主事之人。”
深爱着文知雪且对生意本无兴趣的盛宇峰,当然不会反对,他立刻说:“从今往后,我们都听知雪妹妹的。”
说完,盛宇峰双腿跪下,连磕几个响头,地砖当当作响,额头也渗出血来。他一边磕头,嘴里一边重复着:“叔父,我对不起你!”
众人只当盛宇峰叔侄情深,心中悲切,赶紧扶起他,却不知盛宇峰既是做贼心虚,更有深深自责。当初若不为一己之私,刻意隐瞒不报,未必会到今天这一步。盛宇峰的确想让文盛合败一回,以此让文知雪对蒙元亨彻底死心,但没料到,这一仗竟败得这样惨,文善达把命都搭了进去。看着奄奄一息的文叔父,他实在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文善达嘴角抽搐几下便没再说话。郎中又取来线香,凑到文善达鼻孔下面。观察一阵子,郎中将线香交回宋元河,向床榻旁边紫檀条几上的那具金钟看了一下,叹气道:“文东家去了。”
“爹!”文知雪一声长号,跪近床榻,捧着文善达的双足,痛哭失声。曾经叱咤风云、富甲一方的山陕商帮领袖,在一场屈辱的失败中撒手人寰。里里外外都是呼天抢地的哭声,一面哭,一面不停地捶胸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