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来酒家内,一场山陕商帮的聚会正在举行。泾阳城内的大商,几乎到齐了。山陕商帮的东家、掌柜,隔一阵子便要在朋友酒家相聚,人数可多可少。文善达身体不如从前,这类聚会有些日子没来了。但今日,他早早出现在酒家,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听说文东家要来,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到场。今日聚会,比平时多出了四五桌。
人逢喜事精神爽,之前下人们还担心文善达咳得厉害,不知能否撑下来,不想他谈笑风生,快一个时辰竟没咳一声。后来,他兴致大发,又要以茶代酒,挨桌敬一圈。
文善达敬酒,众人自是起身举杯。一人恭维道:“文东家,你这身体真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下回再请客,估计都要重新端酒杯了。”
文善达笑着说:“岁月不饶人,能多活几天已谢天谢地。美酒之福,怕是不敢消受哟。”
一家布庄的东家说:“文东家客气了。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呀!你瞧这一回,几个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最后还是败在你手下。咱们山陕商帮的这帮老家伙,还得指望你。”
文善达抱了抱拳:“我何德何能,还不是靠大伙帮衬。”
又有一名在泾阳码头做茶叶生意的东家走过来,说:“听说岳江南的船队下午到了,可惜,黄花菜都凉了。”
旁边一人附和道:“生意不等人,关中的棉花都让文盛合买完了,他岳江南运来再多银子,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哄堂大笑。文善达素来沉稳,他没有笑,心中却比谁都高兴。棉花大战自己拼尽全力,最终笑到了最后。什么岳江南、蒙元亨,同我文某人比起来,毕竟还嫩了点!
说笑间,管家宋元河来到文善达身旁,低头耳语了几句。文善达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又坐了片刻,便提前告辞,赶回文家大院。
“怎么回事?”进到书房,见盛宇峰、文知桐等人早已到了,文善达问道。
文知桐一脸慌张,说:“从码头传来消息,说岳江南的船队根本没装银子和粮食。”
“不会呀。”文善达摇着头说,“启运的时候,不是说船舱里压满了东西?”
文知桐说:“是压满了东西,但到了泾阳才知道,里面全是砂石。”
“不对,不对!”文善达依旧摇头,“文盛合洛阳分号传回的消息说,康百万的确借给了岳江南银子。”
宋元河说:“康百万素来与我们山陕商帮明争暗斗,没准是他故意放出假消息。”
文善达坐到椅子上:“岳江南虚张声势,康百万又同他一唱一和,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在所有人中,最不感到意外的便是盛宇峰。早在几日前,他便已察觉,对手一连串动作的背后,必定大有玄机。但到了此刻,他只能继续装糊涂:“会不会是岳江南明知此战没有胜算,便来个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他知道自己收不到棉花,但也不能让咱们便宜吃进,就变着法子故弄玄虚,让文盛合高价收购。”
盛宇峰是装糊涂,文知桐却是真糊涂,他说:“若真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多花几两银子吗,好歹棉花攥在咱们手里了。”
文善达思忖了一下,说:“我看不像。损人不利己的事,没人会花这么多功夫。如果只是想让文盛合多破费,就不必弄出一场棉花大战了。”
“那他们究竟为什么?”盛宇峰知道这背后大有名堂,数日来却没有想透,此时正好向文善达请教。
文善达陷入沉思,隔了半晌,似乎理出些头绪,刚想说话,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唉,老毛病始终除不了根,可怜这把身子骨,还得左支右挡,迎战劲敌。
下人赶紧端上药,文善达没工夫喝,而是说:“你们快去,打探一下泾阳城里还有没有空着的货场。另外,蒙元亨把棉花运走,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宋元河答应下来,出了书房。盛宇峰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感叹,文叔父果然老谋深算,看事情能切中要害。只是可惜,终究慢了半拍。
不到半个时辰,宋元河回到书房,他打探来的情报,与盛宇峰所知并无二致。
“大意了,大意了!”文善达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蒙元亨编了一通瞎话,没想到我却信了。”
“都怪我们,当初没有识破,更没给文叔父提个醒。”见文善达长吁短叹,文知桐与宋元河低头不语,盛宇峰或是做贼心虚,竟主动自责道。
文善达挥了挥手,说:“岳江南空手而来,蒙元亨着急抢运棉花,一切看起来都不合常理。这背后肯定有一个阴谋。”
“究竟什么阴谋?”文知桐问。
文善达揉了揉太阳穴:“一时我也想不透。”
“不过,”文善达话锋一转,“商场形势瞬息万变,有些事可以谋定后动,有些事却要边想边干。照目前局势,咱们也赶紧把棉花运走。”
盛宇峰说:“急着启运,又得多花银子。”
文善达说:“别吝啬这点小钱,这就叫依样画葫芦。如今形势不明,不知道哪里会生出变故,咱们就紧贴对手,他们怎么做我们也怎么做。真有明枪暗箭来,大不了一起挨。”
说这番话时,文善达心中充满着无力感。他深知,不知道的风险才是最令人恐惧的。文善达在商场以手段犀利著称,素来讲究先人一步,与众不同。这种敢为天下先的果敢与勇气,正是来自对局势的洞若观火。偏偏在此刻,他茫然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明知对手暗藏杀招,却又不清楚杀招是什么。他只能使用一种保守乃至笨拙的打法,紧贴住对手,不求胜出,起码不要被甩出太远,只是不知道,对手是否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一切仍貌似风平浪静。按照文善达的部署,所有棉花提前启运,许多棉花连货场都没进,直接被拉去码头。文善达看似沉着地调度一切,但内心却没有一丝轻松。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平静太诡异,甚至让人毛骨悚然。
果然,在第二天傍晚,文知桐满头大汗跑进书房,喘着粗气说道:“爹,出……出事了。”
该来的终究要来,文善达倒没太慌张,只是抿了一口茶,问:“什么事?”
文知桐说:“码头传来消息,棉花运不了。”
“运不了?”文善达拿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洒了一桌。这几日,他已做好了迎接坏消息的准备,甚至默默告诫自己,每逢大事有静气,无论对手使出什么花招,都不必大惊失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天塌不下来。
然而儿子的话,让自己的养气功夫顿时破功。文善达清楚,天或许真要塌了。他追问道:“之前不是讲好的吗,大不了多花银子,为何运不了?”
文知桐说:“如今不是银子的事。船家也想挣咱们的银子,可惜挣不了。他们的船,都被官府征用了。”
“官府征用?出什么事了?”文善达的声音已在颤抖。
文知桐说:“据说前几日,噶尔丹亲率骑兵,大举杀向喀尔喀蒙古。草原上狼烟四起,朝廷决定向边境增兵。听船老大们说,他们也是今日才接到消息,船全被官府征用,用来运送大军和粮草。”
文善达顿时瘫在椅子上。棉花采收加工,均有时节。若是将收来的棉花压在仓库中,那才真叫银子化成水。难怪蒙元亨着急运走棉花,岳江南还让货船载着砂石在河上走一遭!原来他们早就得到消息,自个全身而退,却挖好一个大坑让文善达往里跳。
为了这场棉花大战,文善达砸进去的银子太多。不仅有文家多年积蓄,更有向整个山陕商帮举的债。若是败了,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债台高筑的文盛合能挺过去吗?想到这些,文善达两眼发黑,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
幸亏文知桐眼疾手快,一把扶起父亲,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文善达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的文善达一把抓住文知桐:“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草原各部落都谈好了,不会兵戎相见吗?咱们在喀尔喀的朋友,那位乌日乐将军,不也来信说噶尔丹退兵了吗?”
文知桐心疼父亲,眼眶泛红:“噶尔丹把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他明里退兵,实则暗中备战,以一场奇袭攻入喀尔喀部。”
文善达又是一阵咳嗽,接着断断续续地说:“还有什么法子,能把棉花运出去?那可是咱们掏光了老本买来的!大船没有了,去找小船行吗?”
文知桐哽咽道:“咱们手里的棉花那么多,靠小船根本运不出去。”
“这……这……”文善达面色发青,两眼翻白,一只手捂住胸口。
文知桐担心父亲的身体,说:“爹,你也别想那么多,先把身子养好。”
文善达痛苦地闭上眼,没有答话。文知桐更心焦,一声声唤道:“爹,你怎么了?”
隔了好一阵子,文善达终于睁开眼,似乎要挣扎着站起来。文知桐赶紧搀扶,却发觉父亲的身子软绵绵的,连自己在一旁都使不上劲。猛然,文善达哇的一声,大口鲜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