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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个精明的商人,必须懂得拿捏火候分寸

朋来酒家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俯瞰着繁忙的渭河码头。这里一向是关中富商登高饮酒之所在,今日的酒家外,依旧人声嘈杂,喧闹非凡,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酒家二楼的雅间闹中取静,别有洞天。岳江南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只精致的茶杯。杯中茶叶绽放开来,缓缓飘起的白烟,带出淡淡香味。茶叶像一叶小舟漂在水上,又旋转着沉入水底。品上一口,贝齿之间立刻有一阵清欢。

渭河水咸味重,茶汤味道与江南水乡大不相同。岳江南放下茶杯,思绪不禁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山川秀美的徽州,却是出了名的山多地少、土瘠人稠。徽谚有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迫于生计外出经商,成为许多徽州子弟无奈的选择。

千百年来,由徽州通往杭州的徽杭古道是徽州人外出的必经之路。到了“往外一丢”的年纪,徽州少年便要背井离乡,踏上征途。千万不要小瞧了那些行走在古道上个子瘦小、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是从他们中间,走出了一支雄霸天下的商帮——徽商!

岳江南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位走过无数崎岖的商帮巨子。离开徽州老家,从苏州一家织布作坊的学徒干起,最终创立广诚德布庄,跻身苏杭八大布庄之一。

少年岳江南跟随父亲身旁,耳闻目睹过太多慷慨豪迈的徽商传奇,却对一件事耿耿于怀。父亲无数次说起,徽商布庄看似风光,实则被山陕商帮掐住了咽喉。“北棉南去,南布北来”的商路被人家把持,棉花是别人的,销路是别人的,自己不过挣点辛苦钱。每当泾阳的大布商去江南采购时,苏杭布庄无不尊山陕布商为王侯,争山陕布商如对垒。行商天下的徽商岂肯屈居人下,他们一次次地抗争,却又一次次败北。

直到如今,年轻的岳江南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这里。想必徽商前辈也曾进出过朋来酒家,心中充满仰人鼻息的酸楚。但今日的岳江南,却有着舍我其谁的顾盼自雄。蒙元亨打通了漠西蒙古的商路,徽商的棉布不必再仰仗他人。无数徽商前辈前赴后继却又功败垂成的事业,在自己手中大功告成!

素来被山陕商帮予取予求,任何有血性的徽商子弟怎能忘却!忆起父亲当年的忍辱负重,岳江南何尝不想快意恩仇!但是,以一己之力真能让实力雄厚的山陕商帮就此土崩瓦解?没错,这一局赢得漂亮,但自己所抢到的不过是漠西蒙古的地盘,同样广袤的漠北蒙古依旧被山陕商帮掌控手中。山陕商帮病得不轻,但想要人家的命,还早得很。岳江南不禁摇了摇头,他俯视忙碌的渭河码头,一遍遍告诫自己,绝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更要懂得见好就收。

泾阳毕竟是陕商的地盘,要在这里与人家血战到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打不死的敌人,不妨再做一阵子朋友。况且凭借这场大胜,自己手中已握有令对手恐惧的砝码。一个精明的商人,必须懂得拿捏火候分寸。战和之妙,存乎我心!

岳江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脑海中浮现出昨晚与蒙元亨的争论。这小子真是越来越狂了,天底下还没有哪个掌柜敢这样同东家讲话!算了,懒得同他计较。再说有本事的人难免有棱角,人家立下大功,有狂的本钱。只是蒙元亨口口声声说商场如战场,却忘记了穷寇莫追的道理。我才是东家,大主意还得由我拿!

“文善达到了。”一名伙计的话,打断了岳江南的思绪。他收起手中折扇,快步下楼。见文善达父子从马车里出来,岳江南行礼道:“小侄拜见叔父。”

“使不得。”文善达扶住岳江南,“你我都是东家,怎可行此大礼?”

岳江南说:“文叔父与家父平辈论交,我见到叔父,自然要行参拜长辈之礼。”

“言重了。”文善达说,“不是我与你父平辈论交,而是生意场上文盛合与广诚德平辈论交。如今你既是广诚德的东家,咱们就是一样。岳东家,请!”

岳江南要执子侄礼,文善达却要平辈论交,其中意味不言自明。不过岳江南意在求和,倒也不去计较,他呵呵一笑,拉着文善达上楼。

进到包间,文善达笑道:“岳东家请老朽吃饭,哪用得着这么大张桌子?”

岳江南只当文善达在讲客套话,便说:“文叔父是山陕商帮中的翘楚,德高望重,一呼百应。您大驾光临,就是给了小侄天大面子,我岂能不精心准备!”

岳江南亲自为文善达斟茶,还不忘套近乎:“今日小侄邀请山陕商帮诸位大佬,没想到文叔父与世兄头一个到了。趁着其他人没来,咱们正好叙旧。”

一旁的文知桐冷笑道:“咱们之间有什么旧可叙吗?”

“瞧世兄说的,”岳江南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文盛合与广诚德的棉布生意合作了几十年,交情深着呢。”

“是呀,既是故人,怎能无旧可叙!岳东家,咱们上菜吧,边吃边聊。”文善达说。

“好啊,我这就让人把汤盛上来,咱们先喝汤。”还有好多客人没到,怎能先开席?岳江南灵机一动,吩咐人盛汤,既不驳文善达的面子,又堵住了他的口。

文善达摆手道:“泾阳的规矩,汤是留在最后喝的,岳东家怎么一上来就坏了规矩?”

文善达的话既是一语双关,更是为难主人。真要上菜,其他客人怎么办?岳江南尴尬地笑起来:“没想到文叔父来这么早,菜还没备好,真是失礼。”

文善达似笑非笑:“我看不是菜没备好,是人没到齐吧。”接着,他大手一挥:“不必等了!客人就我和知桐,其他人不会来了。”

见岳江南一脸诧异,文知桐得意地说:“我爹和其他东家打了招呼,谁也不得赴宴。”

岳江南回过神,摇头道:“我备的菜没上桌,叔父倒先端上一盘大菜。”

文善达慢条斯理地说:“刚才你不是说我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吗?打声招呼,还是有人会听的。”

岳江南此番设宴,自认既不缺诚意,更是挟商场大胜的余威,没想到竟换来文善达如此挑衅。他忍住怒火,强挤出笑容:“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可不是恭维之词。就说这顿饭吧,文叔父若不来,其他人来了也是白来。您来了,其他人来或不来,倒不打紧。”

“真会说话。”文善达哈哈大笑,“当年曹操与孙权隔江对峙,曹操见吴军军容壮盛,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曹孟德当年的心境,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文善达口中说着平辈论交,但从这则典故还是能看出,他将岳江南当成了初出茅庐的后辈。

“不敢。”岳江南说,“孙权一把火烧掉曹操八十万大军,小侄可没这等本事。”

“既然无菜可吃,汤也别喝了,我还是喝药吧。”文善达伸出手,接过文知桐的杯子,灌了一口药。他咳嗽的毛病断不了根,药也停不下。如今无论走到哪儿,身旁都得有人端药伺候。

文善达方才谈笑自若,没想到药一入口,反倒剧烈咳嗽起来,文知桐忙着捶背却无济于事。岳江南出于礼貌,也要上前搀扶。文善达岂肯示弱,挥手谢绝,咳嗽竟停了下来。

“一点小毛病,不碍事。”文善达捶了捶胸口说,“火烧八十万大军,你还差了点,但打通漠西蒙古的商路,这本事也不小了。”

岳江南坐回椅子上,说:“今日设宴,原本就为此事。咱们是生意人,千里经商只为求财,没想过和谁过不去。但小侄毕竟年轻,处事不周,若不小心冒犯到别人,还望各位前辈海涵。”

岳江南又说:“漠西蒙古的商路虽在小侄手中,但许多事仍要仰仗山陕商帮。我以为,有银子不妨一起赚。”

文善达斜眼瞟着岳江南:“听你的意思,莫非要把漠西蒙古的生意分出来?”

“当然。”岳江南心中暗喜,文善达终于上钩了,“西去的商路绵延千里,泾阳乃货物中转之地。泾阳是你们的地盘,我可不敢喧宾夺主。漠西蒙古的生意,咱们一起做。商人嘛,都是将本求利赚银子,岂能整日斗气。”

“岳东家果然大气,这生意我做。”文善达竖起大拇指,“你需要采购什么物资,列一个清单出来,我发动山陕商帮为你备货。至于价钱嘛,大家有商有量,让彼此都有赚头。”

“好!”岳江南轻摇折扇,“文叔父举重若轻,果然是大家风范。”

“既然生意谈好了,就按咱们谈的办。饭不用吃了。”文善达起身告辞。

“且慢。”岳江南说。

“怎么,还有事?”文善达问道。

“有事。叔父请坐,容小侄道来。”岳江南说。

“何事?”文善达又问。

岳江南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做生意讲究互利互惠。小侄分享出漠西蒙古的商机,不知叔父那边,是否也能以诚相待?”

“什么意思?有话直截了当地说,别绕圈子。”文善达侧过身,却并未坐下。

岳江南说:“漠西蒙古的生意咱们携起手来,漠北蒙古那边,小侄也盼能跟着叔父长一长见识。”

“这个简单。”文善达说,“不就长见识吗?我真还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下一回去喀尔喀蒙古,老夫亲自带你跑一趟,一定言传身教,知无不言。”

岳江南几乎被对方的话噎住了,自己所说的长见识,可不是拜师学艺,而是要分一杯羹。所谓一物换一物,我已把漠西蒙古的商路拿出来共享,插足漠北蒙古自是合情合理的交换条件。文善达,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见岳江南脸有些涨红,文善达说:“岳东家不是想长见识,而是要赚银子吧。”

岳江南点头道:“叔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君子爱财,你就明说嘛。”文善达坐回椅子上。

“不知叔父以为如何?”岳江南投来殷切的目光。

文善达摇头道:“能一起赚的银子可以一起赚,但能吃的独食我也想继续吃。”

“生意人和气生财,何必斗得你死我活。”岳江南拿出了最后的诚意,仍在劝说文善达。

“和气生财没错,但该斗的时候也得斗。”文善达说,“我的意思很清楚,漠西蒙古的生意,山陕商帮自当插上一脚;但漠北蒙古的生意嘛,你就别惦记了。”

岳江南简直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坐在面前的文善达可是刚吞下失败苦果,而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这即便不是城下之盟,也绝非势均力敌。但文善达开出的条件,完全匪夷所思。好比两国交兵,坐困孤城的失败一方竟然对胜利者说,和平的条件有两个:第一是将之前占领的所有土地归还;第二,再把你的地盘划一半给我。

“天下的生意,恐怕没有这种谈法。”岳江南拉高声调,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文善达咳了几声,才缓缓说道:“关中在战国时乃大秦所在。在我看来,秦国被称作虎狼之国,不在于八百里秦川沃土,也不全因虎狼之兵,而是擅长操弄战和之策。”

文善达又说:“秦国会打仗,更会谈和。每赢一仗,便逼着人家割地赔款,可眼见六国同仇敌忾,又会抛出诱饵讲和。战和之策,操弄自如,步步蚕食,最终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文善达继续说:“岳东家,你本是徽州人,却不远千里来到大秦故地,操弄起战和之策,是否有班门弄斧之嫌?”

岳江南淡淡一笑:“各人做各人的生意,商场上没人能一统天下,你也不必杞人忧天。”

“真的吗?”文善达说,“远的不说,就说扬州盐业吧,从明代开始,一直是陕晋徽三分天下,可最近几年,扬州的盐业总商一直被徽州人把持,陕商与晋商连边都挨不上,这不是一统天下是什么?”

文善达接着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都说徽骆驼、晋算盘,从山西老家开始,我做了一辈子买卖,还不知你在拨什么算盘?!这一仗你是赢了,但却是惨胜。山陕商帮在泾阳经营多年,又岂是一场败仗就能动摇根基的。你心里清楚,再斗下去胜负犹未可知,所以见好就收,希望谈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借此在泾阳真正站稳脚跟。”

“文东家,”岳江南终于改口,不再称呼叔父,“纵然你说得没错,但这也不失为两全其美之策。让我在泾阳落地生根,你们也能继续发财,不比苦苦缠斗来得好?”

文善达哈哈大笑起来:“棉布的商路延续百年,彼此相安无事。能像你这样走通商路,把山陕商帮逼到墙角的,可谓万里挑一,百年不遇。你既有虎狼之心,我又怎能引狼入室,让你安安稳稳地在泾阳落脚?咱们都清楚,今日求和不过权宜之计,假以时日,你又会挑起另一场大战。与其让你休养生息,不如忍着痛继续斗下去。”

“这是何苦!”岳江南轻轻叹道,心中却不由得佩服,姜还是老的辣,文善达这双眼睛真毒呀!

文善达说:“是挺苦,但只能强撑着了。若不趁你立足未稳拼死一搏,日后再无胜算。”

岳江南又摇起折扇:“我的商队刚从草原上回来,草原上的英雄成吉思汗曾说过一句话:你要战,我便战!”

“好!”文善达站起身,“咱们战场上见分晓。” IaJdqQAABrQGpDwUScmYzOvsNFlx0I4vQWPz8vwJoiWWsg3nyubVSuVRiZ7yd7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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