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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徽商千里西进,要端掉山陕商帮经营了百年的棉布商路

三月,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口扰攘一片,驴叫马嘶,夹着人声车声。天气依旧寒冷,客栈伙计关上门,在堂中生了几堆火。寒风从门缝中挤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蒙元亨一行人与罗兵、罗世英兄妹围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喝酒吃肉。

蒙元亨从罗兵口中得知,救自己的是文知雪,不禁叹道:“杀我的是文家人,救我的也是文家人。”

蒙佩文问:“吴龙、吴虎不是说,他们是鹿富晨派来的?”

蒙元亨说:“鹿富晨与蒙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要陷害咱爹,还要置我于死地?不都因为收了文善达的银子。”

罗世英对蒙元亨的遭遇颇为好奇,问道:“你们为何要去京城?仇家又为何要追杀?”

蒙元亨说起父亲被陷害的事,愤懑不已。罗世英细细听着,颇为动容。她本是侠义之人,得知蒙元亨百折不回救父,更投来赞许目光。

待蒙元亨说完,罗世英说:“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们的马又被射死了。刚缴来的马,你们带上吧。”

罗兵一口噎住了:“这……这我可没答应。”

罗世英说:“这桩买卖咱们一块接的,缴来的马自然该一人一匹。就算你不答应,我那一匹总可以送人。”

罗兵唉声叹气:“好人做到底,我的马也一起送了。”

蒙元亨十分感激,举起酒杯:“此番蒙你们搭救,无以为报。他日若能重逢,定当重谢。”

罗兵一饮而尽,说:“我可记住这句话了。他日发达了,我一定找上门来。”罗世英平日并不喝酒,今日也满满饮下一杯。

周琪问:“罗大哥,你和你妹子是亲兄妹吗?”

“当然,如假包换。”罗兵说。

周琪说:“一般亲兄妹的名字很相近,起码不会一个单名,一个双名。”

罗兵哈哈笑道:“我父亲是老镖师,一身好武艺,字却识不得几个。他给我们起的名字原是罗文、罗秀,指望着男孩习文,女孩秀气。可我打小喜欢舞枪弄棒,后来瞧着当兵的神气,索性给自己改名罗兵。妹妹进私塾读书后,却有了书呆子气,听说读了一首什么诗,是写江湖中人侠肝义胆的,就给自己改了个罗世英的名字。”

罗世英恨了哥哥一眼:“你才是个呆子,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蒙元亨说:“敢问世英二字,是否出自李白的《侠客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正是。蒙大哥真是博学。”罗世英莞尔一笑,头一回称呼蒙大哥。

蒙元亨说:“这诗好,与姑娘身上的侠义之气不谋而合。”

罗世英脸庞泛起红晕,接着主动举起酒杯:“风陵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只愿蒙大哥早些大仇得报,救回父亲。”

蒙元亨喝下酒,说:“多谢。”

这时,段运鹏从店外跑了进来。或是被冻着了,他先灌下一碗酒,又拿起一块牛肉,边啃边说:“渡船联系好了,明天一早就能过河。”

“太好了。”众人欢呼雀跃,唯独罗世英脸上似有一丝怅然。

天色渐暗,风越刮越大。风声过处,夹杂着一阵马蹄声响。一队马疾奔而来,停在客栈门口。一看从马上下来十几号人,客栈伙计却发愁道:“来这么多人,哪有房间?”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进来,操着南方口音:“伙计,要五间宽敞干净的上房。”

伙计赔笑道:“对不住,小店早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房。”

那汉子说:“五间没有,就要一间吧。”

伙计为难道:“实在抱歉,一间房也没有。”

“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汉子开口训道,接着扔过银子,“这钱开三间上房也绰绰有余了,今晚只要一间。你赚还是不赚?”

伙计满脸欣喜道:“平时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哪有怠慢的道理。这样,我把掌柜的房收拾出来。”

说话间,在店外拴马的人都拥了进来。居中的是位年轻的美男子,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白净的面孔上,两颗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给人一种深沉稳重之感。他没穿锦缎皮袄,只是一身浅色长布袍,再披了件坎肩,似个俊俏书生。尽管春寒料峭,手中却摇着一柄折扇。

最先进店的汉子朝年轻男子恭敬说道:“上房已安排好,请东家先去休息。”

年轻男子问道:“你们呢?”

汉子答道:“我们在大堂内烤火便是。”

在堂内烤火的旅客一见这阵仗,心里都在嘀咕,这位东家年纪不大,派头却不小。

“不忙。”年轻人摆手道,接着在堂内东张西望,目光最后落到蒙元亨身上。他快步走过来,握住折扇,抱拳行礼:“敢问阁下可是蒙元亨蒙公子?”

“正是。不知兄台是哪位?”蒙元亨起身还礼。

“哎呀,功夫不负有心人,让我找到恩人了。”年轻人激动地拉住蒙元亨的手。

蒙元亨一头雾水,不知何时成了别人的恩人。来者又盯着周琪问:“你是周姑娘吧?”

周琪点了点头,问:“你是……”

年轻人一把抱住周琪,说:“我是你父亲的忘年之交。”松开周琪,他又说:“在下岳江南,徽州人士,是苏州广诚德布庄的东家。周先生对我恩深似海,蒙公子不避嫌隙,一路照看琪儿,你是周家的恩人,自然就是我的恩人。”

最先进店的汉子也走了过来,说:“恭喜东家,辛苦了几日,终于找到蒙公子与周姑娘。”

周琪说道:“我爹也是徽州人士,但没听他提过岳东家啊。”

岳江南解释道:“我与周先生在扬州认识的,那时你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这些年你爹隐姓埋名,过去的事怕是不会提起。”

周琪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瞧你的年纪也不大,我爹在扬州时,你还是个孩子吧。”

岳江南说:“所以说是忘年之交。周先生当年对我的教诲,终身不忘。”

“你这人真奇怪,这才刚开春,就摇起扇子。”周琪又把岳江南打量一番,说道。

岳江南并不介意,哈哈笑起来:“小姑娘的脾气倒像你父亲。使折扇是我多年的习惯,纵然寒冬腊月依然扇不离手。”

蒙佩文觉得周琪说话太直,唯恐失了礼数,扯了她一下,说:“用折扇是文人风雅,跟天气没关系。”

“这位姑娘说得是。”岳江南朝蒙佩文点了点头。

蒙元亨问道:“岳东家,是专程来寻我的?”

“是呀。”岳江南坐到火堆旁,滔滔不绝讲起来。他聊起自己与周弘毅的扬州往事,又说自己听闻周弘毅遭遇变故,周琪身在泾阳无依无靠,便千里西进,决心寻得故人之女。几番打听,得知周琪被蒙家收留,可到蒙家时却已人去楼空。岳江南往保宁府追去,一路未见踪影,不得已兵分两路,自己领着一拨人向东寻来。

说完之后,岳江南又把蒙元亨大大夸奖了一番,说他一诺千金,有古君子之风。岳江南接着问:“邻居说你们南下保宁府了,何故一路往东,行至风陵渡了?”

蒙元亨道出了实情,岳江南脸色一沉:“蒙兄,京师万万去不得。”

“岳兄,何出此言?”蒙元亨问。

岳江南说:“索额图案震动天下,最后不了了之。你可知是谁保下索额图?”

蒙元亨说:“朝廷中枢的事,一介草民如何知道。但能保下索额图这般重臣的,恐怕除了皇上没有第二人。”

“对喽。”岳江南的徽州口音很重,“皇上要保索额图,你却翻旧案,结局可想而知。”

“可我父亲是冤枉的。”蒙元亨激动地说。

岳江南摇头道:“在儿女心中,父亲重如泰山。不过在皇上眼里,到底有没有冤枉蒙顺,或者蒙顺是生是死,简直轻如鸿毛。”他又加重语气说:“皇上心中装的是九州万邦,连一品大臣索额图也不过是枚棋子,说抓就抓,说放就放。恕我直言,像蒙顺这样的人,或许连棋子都算不上。”

“还有那个索额图,如今最担心节外生枝。”岳江南说,“你为父申冤,他又要卷入是非,能不怕?方才你说文家派人在路上截杀你,过了风陵渡,出了陕西地面,文家的手够不着了。可没准下一拨杀手,会从京城而来。”

岳江南千里迢迢从苏州赶来,平生未与文知雪见过一面,但他的这番见解,倒与泾阳城中的文知雪如出一辙。其实文知雪说得没错,这番道理并不深奥。以蒙元亨、鹿富晨等人的聪明,之所以一时没想明白,不过是当局者迷,被仇恨与惊恐蒙住了眼睛。

“岳东家说得对。此去凶险万分,蒙大哥,你再不能往前走了。”罗世英着急道。

蒙元亨无法反驳岳江南的话,与朝廷大政相比,蒙家的区区冤情算得了什么!鹿富晨、文善达不会在乎蒙家人的生死,高高在上的天子与索额图就更不会在乎。但他并不甘心,隔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拼着一身剐,也不能让仇人好过。”

“万万不可。”岳江南劝道,“蒙兄舍身救父,忠孝可嘉。但你想过没有,拼死一搏反倒会害了父亲。”

“为何?”蒙元亨惊问道。

岳江南说:“为了灭口,只得杀人。皇上若执意保下索额图,就不会允许任何人重提旧案。真把事情闹大了,不仅你们性命难保,没准还有一道严旨掷下,要在流放之地处决蒙顺。在大人物眼中,为了天下安定,多几条冤魂算什么。”

蒙元亨彻底陷入了沉默。为了救父亲,自己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正如岳江南所言,一味闹下去,反而置流放的父亲于险境。天下之大,就是没有你容身之所!什么朗朗乾坤,昭昭日月,都见鬼去吧!

良久,蒙元亨喃喃说道:“京师去不得,我又能去哪里?”

岳江南提议:“蒙兄若不嫌弃,跟着我回苏州如何?我说过,你是周家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一定好好报答。”

蒙元亨摇头道:“父亲在关外苦寒之地蒙冤,我却在锦绣江南享福,于心何安!”

“怎么是享福!”岳江南说,“蒙兄若是有意,我出本钱,交给你来做生意。以你的大才,假以时日一定富甲一方。”

蒙元亨苦笑道:“岳兄抬爱了。富甲一方从不是我的志向,再说我对生意的事一窍不通。”

岳江南说:“我听人说过,蒙兄志存高远,和孔方兄打交道,实在辱没了你的大才。不过世上的事,哪能尽如自己心愿。如今你是犯人之子,只怕有心建功,却是报国无门。”

岳江南的话又触到蒙元亨的苦楚之处,他脸色发青,心中的仇恨之火更加炽烈。岳江南继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屁话,但也是真话。文善达陷害蒙顺,不就靠银子买通官府?等你攒够了银子,照样能疏通关系救出父亲。你经商赚钱,既是利己,也是救父。”

蒙元亨思忖了一下,说:“岳兄说得没错,没有实力,救父便是一句空谈。但大仇未报,我实在不甘心就此而去。”

岳江南叹了口气:“文善达背信弃义在前,赶尽杀绝于后,的确十恶不赦。但报仇的事急不得,须从长计议。如今文家家大业大,你岂是人家对手。”

蒙元亨再度陷入沉默,手中的拳头越攥越紧。

猛然,岳江南说道:“倒有一桩生意,既能让蒙兄发一笔财,更是报仇雪恨。”

“连我们押镖的都知道和气生财,世上还有报仇雪恨的生意?”罗兵觉得很好奇。

北风渐歇,堂内的火越烧越旺。岳江南脱下坎肩娓娓道来。原来,从明代开始,由陕晋徽三大商帮合力经营起一条绵延千里的商路,即为“北棉南去,南布北来”。中国北方以及蒙古、西域等地,天气高寒,对棉布的需求量巨大。陕西渭河沿岸从元代起,亦有种植棉花的传统。然而,黄土高原风高土厚,加之工艺所限,纺纱断头多。陕商与晋商能采购到棉花,有现成的销路,却苦于织不出上好棉布。

元代元贞年间,黄道婆将棉布纺织技术从海南岛传入松江府。从此,江南地区的纺织技艺冠绝海内。江南富庶之地向来是徽商地盘,在他们苦心经营下,苏松嘉杭四府“日动犁锄,夜动机杼”,成为天下纺织中心。

山陕商帮觉察出这一商机,在西北大量采购棉花,而后“北棉南去”运往江南加工。待徽商的布行将棉花织成棉布后,山陕商人再携巨资回购,重新运回北方销售,这就是“南布北来”。

听岳江南说完后,蒙元亨立刻说:“这条商路虽说由三大商帮合力经营,但真正厉害的是陕商与晋商。原料和销路都被他们把持着,徽商不过摇动纺机,挣点辛苦钱。”

岳江南拍手道:“方才蒙公子说自己不懂生意,看来是客气了。”

蒙元亨客气道:“我不过随口乱说。”

“这可不是乱说。”岳江南赞叹道,“你道出的乃是山陕商帮经营商路之精髓。他们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把持住了原料与销路。经营这条商路的山陕商帮中,又以文盛合实力最为雄厚。文善达总结自己的经营之道为:驻中间,拴两头。商路绵延千里,从江南织机到塞北驼队,实则由他在泾阳居中调度。”

岳江南又笑着说:“生意上的这些门道,有人一辈子参不透,有人却一眼便知。蒙兄便是后一类。当初你以奇谋解救文善达,那是何等聪慧。天下之事原本大道相通,以蒙兄大才,从商亦为雄杰。”

没想到自己那些事岳江南竟然知道,蒙元亨摆了摆手:“不足挂齿。”接着,他又问:“这桩生意和我有何相干,又如何与报仇雪恨扯上关系?”

岳江南说:“近年来,文盛合仗着财大气粗,对江南布商予取予求。徽商积怨已久,早想撇开文善达,自己去开辟一条商路。你若是有意,不妨去试一试。一旦成功,日进斗金不必说,更是挖掉了文善达的命根子。”

“我?”蒙元亨一脸惊讶,“我一天生意也没做过,却要端掉山陕商帮经营百年的商路?”

岳江南朝火堆里添了一根木头,笑着说:“百年商路该是何等盘根错节,真要是个老气横秋之人,反倒不必指望。如今需要的,恰是一位大智大勇、锐不可当的俊杰。”顿了顿,他又说:“况且,从京师到泾阳,蒙兄与蒙古部落的渊源可不浅呀,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噼啪!噼啪!火堆里的树枝直响,如怨如诉,火堆周围还有一个圆形的淡红色的光圈在颤动,仿佛被黑暗阻住而停滞的样子。蒙元亨低着头,一语不发,全身上下被火焰映照得通红…… nE+wjAuw2OHzbdc7RbhbOhwxxKgSxq6jtrBgPlKoLa31wRm4/it/cZPd0iTebK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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