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几只老鼠肆无忌惮地站在墙角。见蒙元亨与狱卒走近,老鼠摇头晃脑地窜去其他地方。狱卒打开牢门,指了指里面,催促道:“有什么话赶紧说。”
“爹!”蒙元亨走进牢房,扑通跪了下去。
蒙顺撩起散落的头发,颤抖着声音说道:“元亨,你来了。”
“儿子不孝,来晚了。”蒙元亨一把抱住父亲。
“哎哟!”蒙顺惨叫起来,“轻点。”
蒙元亨立刻掀起父亲的衣服,只见身上到处是伤痕。蒙元亨的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蒙顺却安慰道:“到了这里面,谁不受点皮肉之苦。”
蒙元亨痛哭流涕道:“爹,你满身伤痕,如何再受得了折腾?启程的日子,就不能推迟几日?”
蒙顺摇头道:“有些事,岂能由着咱们。”
蒙元亨愤恨地说:“从来被流放的人,都不会这么急着押解上路。”
蒙顺抚摸着儿子的脸,安慰道:“我不走,有些人心里不安哪。再说,若不是即将流放上路,我还见不着你。”
这几日,蒙元亨为营救父亲四处奔波却屡屡碰壁。下午突然得到消息,说蒙顺已被判流放充军,明日就要押解上路。蒙元亨一直想见父亲而不得,如今尘埃落定,终于被准父子相见。
蒙元亨紧握住父亲的手,说:“爹放心,儿子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要为你洗刷不白之冤。”
蒙顺强撑着坐直身子:“我一把年纪,就算死在流放路上也不足惜。我挂念的,只有你和佩文。记住,不要再去节外生枝。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蒙元亨说:“爹不必担心。文善达可以买通李一功与鹿富晨,但我不信他能买通全天下官员。”
“糊涂!”蒙顺拉高声调,几乎吼了起来。顿了顿,他又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道:“千万别去惹事!”
蒙顺咳了几声,又说:“前些日子,文东家来牢里看过我一次。我告诉他,文家对我有恩,叫我为文家去死,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让我担罪,实在心有不甘。并非自己贪生怕死,而是为了孩子。若路上遇到打劫,我挨一刀死了,那是报答东家恩情。可一旦认罪,元亨就成了犯人之子,终身不得踏足科场。我知元亨志向远大,一心想着入仕为官,出将入相,父亲非但帮不上你,反而连累了你。”说到这里,蒙顺已是老泪纵横。
蒙顺擦拭着眼泪,继续说:“我毕竟是肉体凡胎,被人一顿毒打,便扛不住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如今我既不是一个好掌柜,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对不起文东家,更对不起你!”
蒙元亨想着父亲被拷打的场景,真是心如刀绞,咬牙切齿道:“文老贼害了爹,害了咱们蒙家。终有一日,我要他血债血偿。”
“元亨!”蒙顺使劲捶着大腿,“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去向文家寻仇。”
“答应我!”蒙顺凝视着儿子,“不要再去招惹是非,让一切就这样过去,好吗?”
父亲含冤流放,自己一生抱负难展,这一笔笔仇,都要记到文善达头上。蒙元亨早已立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过面对父亲的哀求,蒙元亨不愿他老人家挂念,违心答道:“好,我听你的。”
蒙顺太了解儿子,此时的任何承诺他日未必信守。然而做父亲的,还得苦口婆心地劝。他将身子倚靠在墙上,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蒙家遭此劫难,你不能入仕为官,未必是坏事。你看看,索额图多大的官,文东家有多少金银,到头来差点连脑袋也保不住,还不如小老百姓安生。”
蒙顺眼中满是慈祥与关爱:“元亨,你聪明过人,胆识超群,都是长处。但要在这世道混出头,光靠一点聪明是不够的。别看有些人风光无限,但功成名就的背后,要么是沧桑,要么是肮脏。这些个浑水,咱们不去蹚也好。”
蒙顺苦笑道:“不知我这些话,你听进去没?你若不去找人寻仇,也不去干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是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为父倒是走得无牵无挂。”
“是。”蒙元亨泪流满面。此刻无论父亲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下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蒙顺问道。
蒙元亨答道:“还没想过。”
蒙顺说:“泾阳不必待了,不妨带着佩文一同回保宁府吧。我在保宁府当了十多年掌柜,你们也在那里长大成人,说起来,保宁府才是你们的家。”
蒙顺叹了口气,又说:“文东家对下面人素来大方,我在文盛合辛苦几十年,积攒了一些银子,在保宁城外还置有田产。只要不是太挥霍,这些银子够你和佩文度日了。”
蒙元亨兄妹年幼时,蒙顺忙于生意,很少陪伴家人,妹妹佩文经常抱怨,说几个月见不到父亲。儿女长大成人后,蒙顺依旧是位严父,时常教训孩子。然而值此生离死别之际,父亲没一句在说自己,却对一双儿女念念不忘。想到这些,蒙元亨越发不能自已,头磕到地上:“爹,爹!”
“时间到了!”狱卒来到牢门口。
蒙元亨并无离开的意思,拉着父亲的手。
“听到没有?”狱卒又在催促。
蒙顺主动将手抽回来,挥了挥说:“走吧。”
狱卒进到牢房,往外推搡着蒙元亨。他前脚跨出牢门,后脚狱卒便将牢房锁上。猛然,蒙顺站了起来,拖着手铐脚镣,冲到木栅栏旁,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元亨!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不要管我!”
震动天下的索额图案,以这样一种不了了之的方式结束。无论功过,朝堂上再无人提起索额图,仿佛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宰辅,并非销声匿迹,而是压根没出现过。周弘毅、蒙顺等受到株连的人,一个个被判下重罪,发配充军。
文盛合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山陕商帮中甚至流传,说文善达是个能通天的人物,否则如此大风大浪,怎么抛出一个蒙顺便遇难成祥。对于这些传言,文善达狡黠地选择了沉默。
这一日,文善达坐在太师椅上,正在教训儿子文知桐,一单茯茶生意,差点让这小子弄砸了。都说虎父无犬子,偏偏这榆木脑袋总不开窍。
这时,文知雪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爹,蒙大哥出事了。”
“这小子又怎么了?”文知桐仿佛盼来了救兵。
“他被官府的人抓走了。”文知雪焦急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文知桐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文善达缓缓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原来,钦差大臣李一功返京后,新川陕总督到任。蒙元亨打算拦轿喊冤,并随身带着几封之前的信件,足以证明蒙顺进京办事是听东家文善达差遣,而非自作主张。蒙元亨的行踪被鹿富晨发现,在客栈里把人抓了,还搜出信件。鹿富晨恼羞成怒,给蒙元亨定了诬陷之罪,当堂便是四十大板,接着又关进牢里。
“这小子就是欠收拾。”文知桐既幸灾乐祸,更有些后怕,蒙元亨整天纠缠下去,何时是个头?
“哥,你这是什么话,是我们对不起人家。”文知雪说。
“妹子,你干吗胳膊肘往外拐?”文知桐说。
文知雪平时性情温和,今日语气却异常强硬:“世上除了亲疏内外,还有是非对错。”
文善达盯着女儿问:“你说怎么办?”
文知雪说:“赶紧想办法把蒙大哥救出来。”情急之下,她又脱口而出:“昔日让蒙顺顶罪还能说情势所迫,今日再陷害蒙大哥就是天理不容,要遭报应的。”
“混账!”文善达气得嘴唇发青,眼看右手伸出,一耳光就要打下去,但最终还是握成拳头,缩了回去。他素来疼惜女儿,真要说打哪下得了手。
“爹,息怒。”文知桐赶紧劝道。
文知雪第一次见父亲如此暴怒,也低下头:“我不是成心气你,但咱们真不能再做对不起蒙家的事。”
“你还顶嘴。”文知桐说,“今日是蒙元亨去拦轿喊冤,没人害他。真要说害,也是他在害我们。”
文知桐缓和了一下口气:“妹子,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难免感情用事。但你得明白,自己是文家人。蒙元亨再好,能有文盛合重要?”
文知雪生性矜持,对男女之事羞于启齿,可一想到蒙元亨身陷囹圄,竟主动承认:“没错,我是喜欢蒙大哥,但救他并非只为了我。”
文知雪继续说:“蒙大哥是我们文家的恩人。当初爹被抓,他雪夜追巴图才让爹平安归来。爹不是说过要重谢他吗,今日怎能见死不救?”
“好,好,说得好!”文善达铁青着脸坐回椅子上,“看来我欠蒙家的账,这辈子也还不清。”
“可是,”文善达话锋一转,“如今不是我为难蒙元亨,而是他和我过不去。他再胡闹下去,文盛合就得关门,大伙就得喝西北风。”
文知雪说:“哪一个当儿女的没有孝顺之心,当初爹出事,女儿也是奋不顾身营救。若蒙大哥此刻无动于衷,那才是禽兽不如。但蒙大哥是个聪明人,给他点时间冷静一下,就会明白爹那么做是迫不得已。”
“蒙元亨真能迷途知返?”文善达问。
文知雪说:“待他出狱,我会亲自去劝说。”
文善达又问:“你能劝动他?”
“能!”文知雪说得斩钉截铁。
文善达苦笑道:“你说这句话时貌似坚决,其实心中一点底气也没有。想必此刻为了救蒙元亨,你什么承诺都敢做吧。”
文知雪刚要说话,却被文善达挥手打断:“我会想办法搭救蒙元亨。你说得没错,这小子救过我,欠账就得还钱。”
“多谢爹。”文知雪满脸欣喜。
文善达重新站起来,缓缓说道:“只要蒙元亨不再瞎折腾,我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但他若一意孤行,这一次救得了他,下回可没人再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