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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受辱

记忆轻浅,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情境里,才会若有若无地想起。当年流水,就那样一去不回头,带走的,还有一段最美的光阴。

时光,因为隔了一程山水,就生生被分成了两岸。此岸是秋水寒烟,彼岸已是落红如雨。用一炉香的时间来回忆所有的过往,或许有些仓促,但足以让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孩,长到豆蔻华年。

往事总是被人守候成至美的风景,因为走过,所以从容。而将来那些未知的际遇,不知携带了多少微风细雨,不曾邂逅,就已生出惆怅。我们总觉得,三毛是个决然坚定的女子,她内心辽阔,所以敢于行走在万里风沙之上。任凭尘屑四起,哀鸿遍野,她亦无半点退却。

竟不知在此之前,她亦是一个单薄的女子,有过长久的怯懦和踌躇。每个梦都曾背负过枷锁,每段青春都曾蕴含过苦涩。后来,三毛押上一切筹码,开始她的沙漠之旅,也是为了重新审视自己的命运。无论输赢,她都不会半途离开。这个看似苍茫荒凉的女子,内心竟也是那般柔情万种。

一切果报,皆有前因。三毛就是一个谜,想要解开这个谜,自是要追溯她的前尘过往。十二岁的三毛,以她的天资聪慧考入了台湾省立台北第一女子中学。她觉得,自己小学里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看课外书了,获得如此成绩真的纯属意外。也许是上苍给了她特别的眷顾,她对此倒也欣然接受。

三毛初一的功课已是勉强看得过去,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费心思在学业上。一有空余,就倾尽所有的零用钱,从租书店里把一本本古今中外著作搬回家。先是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后是旧俄小说《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

从薄到厚,由浅至深,三毛对文字的渴望,仿佛永远都无法填满。一直以为,一个有才华的人是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灵性与文字相交,但我忽略了那些耕耘的日子是才思的源泉。三毛这位惊世才女,在她的文字背后,有着万千积累。

或许,每个作者对文字的理解不同,所以过程也不同。有些人是去寻找灵感,而有些人是灵感找他。我不知道三毛属于哪一种,但她的才华被许多人所认可,打动读者心肠的,更多的则是她的人生历程。

坐于文字的水岸,闲拥明月清风入怀。此时的三毛还没有淡定心闲、以诗书为梦的资格。初二那年,她因为沉迷于《孽海花》《六祖坛经》《人间词话》,第一次月考下来,有四门功课不及格。尤其是数学,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字,竟成了三毛最大的心事。

在父母殷勤的劝告下,三毛算是勉强收了心,暂时放下课外书,追赶功课。凭着过人的记忆,三毛把各门功课都认真背了下来。因为背熟了数学习题,她居然连续考了好几次满分。她满怀喜悦,以为数学老师会对她刮目相看,却不料经受了生平第一次莫大的羞辱。

数学老师对三毛几次考试都得满分生了疑心。为求真相,她对三毛进行了一次突击考试,让三毛十分钟之内做出来自己准备好的卷子。高难度的题目,三毛一道也不会解,直接吃了个鸭蛋。而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就是这个鸭蛋引起的。

“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画在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不仅如此,她还让三毛这般模样地到走廊去绕走一圈。看完三毛记录的这段文字,一时间没有丝毫想要褒贬这位老师之心,却为这个自尊骄傲的女孩深深叹息。倘若这种惩罚用在别的同学身上,或许,几天乃至一段时间也就淡忘了。但内向、叛逆的三毛,再也不能从这段耻辱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忘不了老师对她责罚时那种难解的笑意,忘不了同学们嘲笑的眼神。

隐忍的三毛,将屈辱藏于心底,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件事她没有告诉父母,而是如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可当她走进教室,看到桌椅,竟莫名地晕倒。从此,三毛患上了自闭症。这种症状,一日比一日严重。有时候,早上刚起床,想到要上学,就会瞬间晕过去,失去知觉。

她不愿道出这一切因由,又不肯再去教室上课。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学。那时三毛的心,已是浮尘野马,她对凡世不敢再有依赖。她渴望飘零,害怕面对熟悉的人和事。可滚滚红尘,茫茫人海,除了家,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世上再没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这是三毛说的话,让人心痛亦心酸。三毛逃学,没有选择去山水秀丽的景区,车水马龙的闹市,而是选择了去公墓。因为她觉得,死人是温柔的,他们不会说话,和他们相处,三毛觉得安心。她恐惧伤害,也不需要关怀;她怕结识敌人,亦不需要朋友。

那段羞辱已经成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三毛任何时候回忆,都会疼痛难当。往后的日子,三毛在六张犁公墓、阳明山公墓、北投陈济棠先生墓园,以及市立殡仪馆附近一带的无名坟场游荡。捧着一本书,在墓地毫无顾忌地阅读,三毛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

墓地是她今生看过最冰冷,也最慈悲的地方。坟场寂静,只能听见风在私语。她仿佛可以看到,那些亡魂窥探关切的眼神。在这里,没有开始,没有结局;没有离散,也没有悲欢。她甚至想过,就在这里做一个守墓人,这一生再无须启程,再不用假装快乐。

其实墓地只是给了三毛一个暂时做梦的空间。这里又何曾真正肯将她收留。三毛知道,唯有死,才真正可以与墓地永不分离。这个偏激固执的女孩,到后来果真做过几次傻事。初次轻生,算是获救。但最后那次,她总算如愿以偿,和她所谓温柔的人,永远相处了。

三毛的逃离,让我想起幼年时一些散乱的片段。那时经常独自躲在乡村的石桥下,听流水声,和花草为伴。所不同的是,我不是为了逃学,也不是为了躲避纷乱的世事,只是喜欢那份不被人打扰的宁静。潺潺流水,可以将梦带去遥远的地方,偶尔打身边经过的云彩,亦是那么神秘而温柔。

记忆轻浅,只有在某个不经意的情境里,才会若有若无地想起。当年流水,就那样一去不回头,带走的,还有一段最美的光阴。这些年,看淡了风景,尝倦了人情,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旧路。我所藏身的石桥,三毛所游荡的墓地,年年依旧在,只是谁又做了过客,谁又做了主人?

逃学的日子,虽然轻松自在,却也担惊受怕。起先旷课两三天,三毛还会去上一天的课。到后来,她一失踪就是三五天,一个多星期。她把父母给的零花钱,全都攒起来买书,墓地一片寂静,唯她独醒。

几个月过去后,学校给三毛的家里寄了一封信,她的逃课生涯就这样无声地落幕了。她不肯再去上学,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才觉得安心。她的自闭让父母觉得于心不忍,只好到学校办理休学手续。至此,三毛休学在家。

这一休,就是七年。这七年的光阴,对三毛来说,痛苦而漫长。尽管她有了自由,但她给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锁。这把锁不但没人可以开启,也因时间的积累,锈迹斑斑。窗外的云,天边的月,各有等待,各有去留。只有她,像一片被季节遗失了的叶子,迷惘中,找不到年代,记不住往来。

人生恍然成了一本无字的天书,茫然如她,不知该如何注解,如何释怀。 uIFMawMx67uyRYtj4NWp2p6N2C8dLY8Q3lC/82mfEtpNjsBiemO/YzOenoSV2V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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