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侬拾掇着妆奁盒子,瓮声瓮气说:“我怎么觉得舅爷是霸王似的人物?府里下人个个治得大气不敢喘,这样的人是好相与的吗?”
布暖调过头看她,这丫头看事情透彻,比玉炉强多了!她觑玉炉:“你快学学香侬,长点脑子我将来才好放心把你配出去,别嫁了郎子天天回来哭。”
玉炉一脸茫然:“我怎么了?关郎子什么事?不让喘大气咱们就小口地喘呗,治家严也不赖,起码省了好多的口舌。”
香侬兀自嘟囔:“进了府不叫出去,要往外头走走得有他准许。如今娘子喘症根治了,原本来长安还想到处见识见识的,这倒好,关进了牢笼。”
布暖颇有同感,这位舅舅的独断专横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她都已经及笄了,如今不是前朝时候,满街的女孩儿闲逛,戴个帷帽就能到处跑,为什么要限制她的自由?
“快省些心吧!”乳娘摇着头说,“舅爷自有他的考量,长安是京畿重地,各州县来往官员多,万一不凑巧遇见了熟人,到时候怎么处?有他在还有转圜,没他在,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和人上衙门理论不成?”
布暖听了怏怏的,话是没错,自己现在这种情况,没在夏家对着牌位每日一长哭就已经很好了,还盼着四处游玩,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她叹口气,挪到案上量水磨墨。玉石镇纸在红笺上来回的刮几遍,提笔蘸墨给父母亲写家书,大抵报个平安,请二位大人勿念。想了想,又写在舅舅府上很受照顾,外祖母和舅舅都顾念,请父母大人保重身体之类的安慰话。写完了撂下笔,托起纸吹干了装进封套里。
“你往二门上找布谷去。”布暖仔细拿糨糊粘好口递给玉炉,“让他问问管家,找个靠得住的人送洛阳,千万要留神,别出什么岔子,免得麻烦。”
玉炉应了,揣着信出了烟波楼。
“我听你口气,昨天见着舅爷了吗?”乳娘舀了米汤递给她,“什么时辰?我们都回房了,不在跟前伺候,这样子多失礼!”
布暖唔了一声:“没说上话,半夜的时候我躲在窗户后头看见的。我一觉睡醒起来喝水,他正回竹枝馆去,本想打个招呼,后来想想我衣冠不整的样儿太没体统,索性就装傻充愣。”
她得意扬扬地冲香侬笑,乳娘念了句阿弥陀佛:“舅爷没看见你吗?”
布暖回忆了下:“大约是没有吧!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我打量这架势,往后舅舅恐怕比阿耶还严苛,当初就不该来长安的。”
她嘟着嘴,泄愤似的举起筷子,往那垒得高高的芙蓉包狠狠插过去,动作粗鲁,面目狰狞。
乳娘唉哟一声叫起来:“姑娘家的要文雅,这是干什么?举止有度是自小说到大的,平素嫌我唠叨,你但凡能听不进去一句半句,也不用我日日的提点你了。”
布暖缩着脖子说知道了,正恹恹喝粥,门上进来个梳环髻的婢女,欠身道:“娘子安好,尚嬷嬷差我来回话,老夫人和叶娘子从涤垢庵回来了,这会儿在洗漱呢,娘子过渥丹园吧!”
布暖道好,乳娘忙着给她换上孔雀半臂和藕丝裙,倒插好了玉笄,千挑万选拣了根鸳鸯绣带挽上,都收拾停当了,这才跟着婢女往老夫人住处去。
头天进府走的只是东园,渥丹园在醉襟湖以西,穿过紫荆盛放的甬道,远远就能看见雄健的斗拱和深远的出檐。
那是个用回廊圈成的独立院落,富贵华丽。台基的地栿和垂带石上都有彩绘石雕,连瓦当和柱础也饰以莲花。渥丹园正殿的屋顶很高,门前是四根合抱粗的石柱,向里看去,墁砖透亮,像泛着银光的湖面。
布暖到台阶前驻足,明间里人来人往,却寂静无声。
一个仆妇到门前探看,热络的迎上来,“是娘子吗?”
布暖笑了笑,抬头见一个穿着金泥裙的妇人从明间深处急步出来,温声道:“是暖儿来了?”
布暖想那就是舅舅的生母蔺夫人吧!面目平和,略显富态,眉梢处描着精致的斜红。四十多的人,保养得当,并不显得老态。
蔺氏上来牵她的手,上下打量了道:“好孩子,我昨日接到你舅舅的口信,原本应该即刻回来的,只因为课业一时完不成,拖到今早才回府。慢待你了,千万别恼外祖母才好。”
布暖人后随性,该做样子的时候还是不含糊的,屈膝给蔺氏跪下了,磕了头道:“暖儿给外祖母见礼。暖儿惭愧,到现在才来见过外祖母,请外祖母恕罪。母亲日夜思念外祖母,让暖儿代问外祖母好。母亲自觉忤逆,千叮万嘱让暖儿一定在外祖母跟前尽孝。”
蔺氏听了连连点头,亲自搀起来道:“自家人不必多礼。你母亲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瞧着长大的,和自己孩子没什么两样。”一面携她进屋子一面唏嘘,“暖儿啊,六郎都告诉我了,好好的姑娘,遇上这种事,叫我说什么好呢……难为你母亲,这样做已经是最好的补救方法了。你到了外祖母这里只管放宽心,万事有我和你舅舅,将来总有出路。过了这道坎,前头未必不是另一片好光景。”
布暖低头应是,到目前为止还算顺风顺水,蔺氏没有为表亲热哭天抹泪,倒让她觉得真实。本就该是这样,没有血缘,不过是顺水人情,大礼上说得过去就是了。她盈盈福下去:“一切但凭外祖母和舅父做主。”
蔺氏浮起笑靥,拉她落座问家里人可都安好,又道:“如今你母亲这辈的,出嫁的、外放做官的,鲜少有团聚的时候。我每想起这个就伤心,你外祖父过去了,骨肉走得愈发远,好好的一大家子都散了。我身边只有你容与舅舅一个,他任都尉的时候倒还好些,现在官越做越大,常整月不着家,这样大的府邸只我一个孤老婆子,太过寂寥。这会儿好了,你来了,又有知闲伴着,府里可算热闹起来了!”
正说着,外面婢女通传叶娘子来了。
布暖听了忙起身,门外进来个穿碧纱裙的女子,云髻高梳,半垂的袒领外露出雪一般洁白的脖颈,眉眼间似有慵懒,以目下的评判标准来看,叶家娘子绝对够得上是盛唐美人。
她款款而行,审视着布暖:“我才换好衣裳来晚了,这是暖儿吧?”
布暖生出些许自卑来,这就是块丰腴的美玉啊!自己站在她面前只能算纤瘦羸弱,她吹口气,绝对能把她吹到十里开外去。
她汗颜不已,暗里思量她平时到底吃些什么,一边欠身:“是,叶娘子安好!”
叶知闲虚扶了一把,笑着说:“常听你舅舅提起你呢,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布暖抿嘴笑:“布暖蒲柳之姿,舅母才是国色天香真牡丹呢!”
叶知闲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随即红了脸:“姨母你瞧暖儿!快别拿我打趣,闹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瞧那样子果真受用,蓝笙之前说过这位娘子不好处,既这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先夸她漂亮,再来声“舅母”,自然错不到哪里去。
知闲是蔺氏的外甥女,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是她费了多少心血促成的,见布暖乖巧懂事嘴又甜自然高兴,伸手揽住了抱在怀里,笑道:“这孩子讨人喜欢的!先别忙叫舅母,知闲是你舅舅的表妹,长你两岁,你们面上不是同辈,私底下却可以以姐妹相称。等她和你容与舅舅拜堂成了亲,那时候再论辈分不迟。”
布暖哎了声:“叶姐姐,那布暖就逾越了,先唤声姐姐,十月里再改口。”
蔺氏抚了抚布暖的发,和煦道:“这就是了,等办了喜事再叫舅母,舅母封个大利市给你!”
叶知闲羞涩的笑,颊上抿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转身到月牙凳上坐下了才问布暖:“你可曾见过容与舅舅?”
没照过面应该不算吧!布暖摇了摇头:“还没有,舅舅昨日是托蓝将军迎我的,蓝将军说舅舅军中忙,一时回不来。”
叶知闲脸上不快,微撇了撇嘴说:“蓝笙那人的话作得了准吗?油嘴滑舌的都头,神情鬼恶的积年!他说容与忙军务?还和你说了什么?肯定没好话,少不得叫你防着我,是不是?”
布暖目瞪口呆,敢情这两个人有积怨,其实分开瞧都不像恶人,可凑到一起就不对盘。这是八百年前的冤家,相互抨击是人生乐趣。
叶知闲见布暖发怔,稍调整一下坐姿靠得更近些,切切道:“你要仔细,那个蓝笙不是好人,他父亲是太子太师,他借着祖荫做了云麾将军,其实就是个地道的纨绔!你往后见了他要远着点,别拿正眼瞧他,也别和他说话,免得沾上晦气!”
蔺氏只管叹气:“你和晤歌是上辈子的仇人吗?说来也怪,真真是八字不合,晤歌和六郎是自小玩大的兄弟,你也拿出点肚量来,瞧着六郎的面子吧!”
布暖转脸看乳娘,秀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动声色,只是嘴角有些扭曲。
她忍不住嗤笑,秀眼里的好女婿人选,到了舅舅未过门的妻嘴里就成了那样,可见表面上的东西都作不得准。
叶知闲听了蔺氏的话只得作罢,状似幽怨地说:“容与也真是,暖儿昨日就到了,他衙门里再忙也该抽出时间来见一见。这么做舅舅的,把外甥女撂在家里只管忙他的,打发个不相干的人来料理,成个什么话!”
知闲是闹娘子脾气,蔺氏却能体谅儿子。容与不是沈家长房长子,不能子袭父职,做到今日的上将军,都是拿血肉拼来的。人人褒奖他濯濯如春月柳,连当今圣上都夸他是儒将,没有人知道他俊雅姿仪后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为朝廷办事不能有半点疏漏,微末的差池都足够满门抄斩,他身在重位,除了慎之又慎,还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