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笙耳朵尖,她们说什么胖不胖的,他那里来了精神,探身道:“你在你舅舅这里只顾安逸将养着就是,心思放开些,吃睡随意,还愁胖不起来吗!”
知闲逮着机会忙道:“这话有理,你要吃什么都同我说,咱们姊妹一样不必顾忌。若是我这里办不妥的,还有你蓝家舅舅,他神通广大,就是你要星星,他也能想辙给你弄了来。”
蓝笙果然不乐意了,眄眼道:“我尚年轻,叫舅舅把我叫老了,还是直呼名字的妥当。”
知闲嗤笑:“要论辈分,你和容与称兄道弟,怎么不好做舅舅?你大了暖儿九岁,应声舅舅也不委屈你。还是你嫌弃我们暖儿,不愿意和她攀亲带故?”
布暖很想捂耳朵,又杠上了,三句话不对就要吵,还是不碰面的好。
蓝笙显然是担心布暖误会的,扔了手里巾帕道:“我没空和你斗嘴皮子,嫌不嫌弃的都与你无关。我待暖儿好,她知道就成了。至于你,贤淑一些,笼络住你的郎君才是正经,到底谁也不愿意娶个母老虎回家。”
知闲面红耳赤,啐了他一口偷偷觑容与脸色,见他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却再不敢和蓝笙缠斗了。规规矩矩坐了一会儿犯起了困,掖着眼睛对布暖道:“我坐不住了,要回碧洗台去了,你走吗?”
也没等布暖回话,容与仰头看看天色,起身说:“不早了,都散了吧!”一面接过汀州送来的灯笼交给知闲身边的垂髻丫头,吩咐道,“好生给娘子照着道儿,路上或有不平整,要仔细些。”
丫头福身应是,知闲失望地看他一眼,多希望他能送她回去,肩并肩走上一段路,再说上两句体己话,这才有未婚夫妻的模样。可他呢?从没有寻常人的软语温存,一盏破风灯就把她打发了。
她一肚子怨言难以说出口,要做都督夫人就要大方沉稳,宗族里所有亲戚都眼热她许了沈容与。世人说上将军是儒将雅臣,他人后凉薄有几个人看得见?她卑微的爱就像一场修行,不知还要单独走多远……也许等成亲之后就好了,夫妻一体,那时候他总能多关爱她了。
容与目送了知闲,转头问瞿管家:“梅坞都收拾好了吗?”
瞿守财躬身笑道:“丫头知道今晚有宴,早就各处擦洗过了,过去就能安置的。”
梅坞简直就是为蓝笙盖的!朝廷有令,宵禁之后闲杂人等不得走动,留了晚饭,就意味着要接茬留宿。他常爱和容与厮混在一处,每每过夜就住梅坞,已经形成了惯例。下头人一见他晚饭时候来就赶紧归置,以往他觉得不错,梅坞景致好,离坊墙远,睡个懒觉不会给开市鼓吵醒。可眼下又不满意了,因为梅坞和烟波楼隔了好长一段路,他不能顺道送暖儿回去,不能在楼前同她依依惜别,梅坞那点好处断不能强过佳人在侧。
他挪到容与身边,靦着脸笑:“今晚我住竹枝馆吧!”
容与让了让,偏头打量他:“竹枝馆只有一张床,你睡哪里好?”
“挤一挤就成了,大不了你睡外头,我靠墙睡。”蓝笙觉得自己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女人才睡床内侧,他屈就得这样,沈六郎还有什么可推托?
容与的眉梢挑起来:“你我同榻而眠,传出去还做不做人?”
是啊,这世道断袖忒多,男女避嫌倒罢了,男人和男人也不能含糊。何况两人都未成婚,弄出什么风言风语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蓝笙没计奈何,只得对布暖道:“夜这样深了,既然有容与同行,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些吧!”
布暖懵懂点头,到底不是木讷的人,总能隐约感觉到些什么。她抬头看他,他笑吟吟的,眼里有温暖的光。她避开他的视线欠个身:“我省得,你也早些安置吧!”
容与紧抿着唇踅身下露台,也不知怎么,心里一直不大痛快。他转脸看布暖,她站在风里,臂上画帛翩然飞舞,倒像佛教壁画里的飞天。他自嘲地笑,眼下自己也婆妈了,他现在的心情大约和当年的布如荫是一样的。以前曾听说姐夫在布暖许给夏家时,独个儿躲在书房里哭过一场。自己如今看着蓝笙大献殷勤,心里的滋味也难以言说。
布暖匆匆赶上来,看容与不言声,也不敢擅自搭话,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转过一片垂丝海棠林,他渐渐放慢了步子,转过身若有所思的凝视她。
布暖忙顿住了脚,怔怔地问:“舅舅有什么吩咐?”
灯火映照下的脸温婉倾城,在一簇叶繁花茂的海棠边驻足,盈盈相望,秋波若水。
容与踟蹰一下方问:“你瞧蓝笙这人怎么样?”
布暖和玉炉面面相觑,玉炉欢快无比,扣在她臂弯上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
看来是给玉炉说中了,连舅舅都看出端倪来了。布暖有些伤心,他们都急着要把她配人,她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只要有人愿意娶,他们就乐意成全。
她低下头摆弄宫绦,落寞道:“我和蓝将军昨儿才认识,并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舅舅问这个做什么?”
容与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含糊唔了声道:“没什么,他是个热心肠,和我私交甚好……”言罢又顿住了,皱着眉发现自己居然词穷了。
布暖听得云里雾里,似乎不像要替她说媒,难道是在为蓝笙的热心过头诠释?反正不管怎么,只要不说让她多留意蓝笙,一切都好商量。
她笑了笑:“不消舅舅叮嘱,暖儿自当视同他如舅父。”
容与琢磨了一下,他原先不是这个目的,怎么到最后弄成了这样?当真认起舅舅来了!他缄默下来,背着手缓缓朝海棠深处踱去。
玉炉摸不着门道,凑到布暖耳边说:“舅爷是什么意思?”
布暖嘟囔:“我怎么知道!你没听他说他和蓝将军私交甚好吗,横竖是叫我敬重蓝笙,叫你们这些人别打他的主意。”
玉炉垮着肩叹气:“舅爷真是的,娘子得一良配不好吗?那样严苛,竟是没有半点人情味。”
所幸她们落下了一大截,布暖探身看,容与裹着袍袖已经到了醉襟湖边。虽不担心玉炉的话被他听见,也不能由着丫头口无遮拦,便恫吓道:“你留神些,这里不是洛阳。你也听说了府里规矩,不妄语是头一条,你再这么的,回头看把你撵出府去!”
“弄得庙里训诫似的。”玉炉吐吐舌头说,见布暖步子加快,忙不迭追了上去。
地上有几片落叶,大日头下晒了一天抽干了水分,一脚踩上去,顷刻间粉身碎骨。布暖的鞋底脆响连片,容与下脚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她歪着头想,莫非上将军怜惜,不忍心作践那些凋落的树叶?这样伟大的情操,高山仰止,令人钦佩。
容与不经意回头,看见她正出神,奇道:“怎么了?思量什么事?”
布暖应道:“没什么事,想问问舅舅,为什么要让开那些枯叶?”
她满怀期待,料想着他八成会有一通悲天悯人的感慨。谁知他垂眼瞧了瞧,温吞道:“踩碎了都落到砖缝里去了,怕明天不好扫。”
布暖哦了声,颇有些伤感。她真是傻了,怎么会期望一个披甲戴刀的将军,在金戈铁马的同时还兼备风花雪月的心思!穿着大襟襕袍,束个落拓的垂发就能变成文人吗?上将军统领三军,脑子里哪里还有空地儿装什么花花草草。
容与是个睿智的人,单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淡淡一笑,姑娘家果然长的是七窍玲珑心,男人粗犷,断然不能相提并论。
他拿脚尖踢路边的落英,寡淡道:“我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死伤,其实是厌倦。你瞧,多像尸骸遍野……”他说着,见她脸色发白一时有些尴尬。凑巧到了湖边廊亭,烟波楼近在咫尺,他回望她:“你困吗?”
布暖摇头:“舅舅困吗?”
真是奇怪,说起来今天也挺操劳,场面上宴客是最累人的,到了这个时辰本该歇下了,谁知竟一点睡意都没有。容玉笑了笑,指着前面石凳道:“咱们去那里坐坐。”
玉炉早已哈欠连天,布暖打发道:“就在跟前了,你要是乏了就回去,舅舅不是外人,不碍的。”
玉炉正巴不得,她是个一根筋,太阳落山就急着找床的货。折腾到三更天,已经难为坏她了。
“那我先去给娘子备香汤。”她把风灯的挑杆塞给布暖,冲容与肃拜道,“婢子先行告退。”
容与微颔首,不说话,接过布暖手里的灯往廊亭下去,把挑杆插在檐下的透雕石洞里。
几步之内被照亮了,布暖提着襕裙登上台阶。容与面朝醉襟湖坐着,她站在他身后凝望,夜风微凉,拂起他垂落的发,丝丝缕缕的飞扬。
他往边上挪了些,指指旁边的石凳示意她坐下。布暖还记着临来长安前父亲对她的教诲,不与男子同席坐,挨肩并坐更不成体统,于是留神空开一个身位,如此也不算逾矩了。
容与不置可否,只是心下好笑,不愧是布如荫家的娘子,一举一动都合乎标准。他眯眼看竹枝馆前的水廊上燃起的灯笼,其实这个决定有些任性,他自己没有睡意,就拉着她作陪。布暖是个善性的孩子,对他存着畏惧,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风明月,夜色静谧,单就是觉得怡情悦性,脑子里便是什么都不用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