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

第九章

颜绍谨收到和亲的消息后，匆匆来到江夏王府求见扶柳。李雪雁依旧安排了二人在梨园相见。

盛夏的梨园不复当日梨花满枝头的诗意，厚重的叶片压的枝头弯弯的，似乎承受不住这浓郁的绿意。同样沉重不堪的还有颜绍谨的心。为了解决扶柳的官婢身份，早日与她双宿双栖，他这些日子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有些眉目了，却突然传来李雪雁要去和亲的消息。若是李雪雁带扶柳一起去了吐蕃，那么从此他们就要天各一方，恐怕将永无见面之日了。他不知道李雪雁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李雪雁是怎么想的。他只想知道扶柳是怎么想的，若是扶柳想留在长安，那他就继续按之前的计划进行，一定要将扶柳明媒正娶回颜府。可若是扶柳不欲离开李雪雁，忠心护主，那他就得重新做打算了。总之，今天他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扶柳煮好了解暑的茶汤，颜绍谨一口喝尽。茶汤里加了甘草，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喉头泛出的甜意令颜绍谨缓解了几分焦躁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就带着几分不易查觉的甜蜜。

“扶柳，和亲之事宫里已经传遍了。你们小姐近日可好？”

扶柳点点头，缓缓开口道：“小姐不是普通女子，她早已接受了这个不容抗拒的命运。一心准备和亲之事。”

说完，微微停顿了一下，侧过头，柔柔的说：“颜公子，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必会与小姐共同进退，那吐蕃据说有千里之遥，此去经年，恐怕再难相见。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吧。千年前的情缘早已灰飞烟灭。你还是放下吧！”

颜绍谨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样，他能感觉到扶柳和他之间有一道看不见摸不到的壁垒，他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相遇时间太短了解不够。也许是她不信他所言，认为他花言巧语骗人眼泪。也许是她根本就不喜欢他。想到最后一种可能，颜绍谨胸口又闷又痛，他面色未改，手却用力的攥住锦袍的衣角，几乎将上好的丝绸拧裂开来。

须臾后，他放开手，抬眼紧紧盯着扶柳。

扶柳狠心说出这番话，心里也很惆怅，察觉到颜绍谨落在她身上的炯炯目光，她不敢抬起头来，怕不小心泄露了心事。这些日子她想了又想，她确定自己是喜欢颜绍谨的，只是这喜欢不足以湮灭她的理智，让她沉沦进去，忽视她和颜绍谨中间那道无法言明的鸿沟。之所以无法言明是因为扶柳不确定说出来的后果，如今二人间还有余地可退可进，兴许还能给彼此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一旦她说出来，说中了颜绍谨的心事，也许今生他们都不宜再见面了。

颜绍谨却不放过扶柳的每一个表情，他看得出扶柳的隐忍和纠结，这番拒绝并不出自她的真心，也许扶柳只是觉得两人间前途渺渺，不愿累他相思。思及此，颜绍谨心口微微一暖，坚定的开口说道：“你说的对，千年前的事情早已尘封千年之久，我说的是我们的将来。扶柳，我不欲勉强你，但我不会放弃你，你若执意陪嫁去吐蕃，那我就自请护卫和亲公主的安全，一同西去。相信我，我本有功名在身，又习武多年，会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

扶柳猛然抬头看向颜绍谨，只见他眼底满是坚毅和决绝，一如决定去和亲的李雪雁。她惊慌的开口劝道：“颜公子，你这是何苦呢，你是名门公子，又是羽林军校尉，前途无量，这样做不吝于自毁前程啊！不，你毁掉的不只是前程，是一生啊！”

看到扶柳为他担心为他惋惜的样子，颜绍谨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遂微微摇头，含笑说：“人活一世，不能谨以功名利禄来衡量。我是可以如他人那般追逐荣华富贵，但我更愿意追随自己的心意而活，扶柳，我只想守着你，我已经错过了你最艰难的时期，我不想在错过你的未来。我一直很后悔在十年前知晓你我的情缘时没有去找你，让你委身王府做奴婢。你可知，我有多想把你捧在手心里，一如我们曾经那样宠着你、纵着你，让你随心所欲的活着？”

颜绍谨的话句句都在许诺终生，似那焚心烈火，把扶柳好不容易冰封起来的悸动赤裸裸的剥离出来，热辣辣的燃烧了她的理智。她不是不感动，可更多的是觉得荒谬，觉得他愚蠢。她和颜绍谨只见过几次，他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的人生，进而将缘由全部压到她的身上。说什么没有早些找到她，让她做奴婢这么多年受苦了，还不是处处看低她奴婢的身份，这样一副为她牺牲自我的救世主姿态，让她觉得颜绍谨自负又自大，他凭什么认为自己做奴婢就没有幸福和快乐可言，就算自己身为下贱的官婢，也从不曾将自己的未来寄希望于他人身上。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负责，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去争取，而不是自作主张的放弃自我，还让她背负着毁他前程的愧疚。他可问过她想不想要这样的感情，愿不愿意接受他这份沉重的爱，这样带着怜悯的救赎让她愤怒，他到底把她当什么？

心中憋闷许久的话语，不觉间脱口而出，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激愤和急促：“颜绍谨，你根本不了解我。我的喜好，我的厌恶，我的习惯，甚至我想要的，我不想要的，你统统都不知道。你说你对我情根深种，欲不离不弃。那么你到底钟情我什么呢？”

“你口口声声说千年前的事情与你我无关，既然无关，你为何纠缠我。说到底，你还是为了延续那段不属于你我的情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妇好的转世，是不是就会弃我如敝，另慕她人，继续你的千年之约呢？”

“我自己的心我看得清楚明白，我倾慕与你，你诗书满腹，仪表堂堂，铠甲披身时更是威风凛凛，朗朗若可望不可及的辰星。你喜着玄色衣衫，爱品蒙顶茶。因你不是自幼习武，剑术不是你所长，所以你是羽林军中寥寥几位善用斩马刀的高手。虽然我们只见过几面，可我真心被你吸引，你的一举一动都印刻在我心中。就连你的微笑，你的声音都诱惑着我，让我沉沦其中。渴望无时无刻不看见你。”

“但是你呢？你除了知道我叫扶柳，是个官婢，还知道什么？恐怕满脑子都是关于妇好的事情吧？我虽然是奴婢，但我也有尊严，也有我的坚持。我的良人，他心中必须是我，只能是我。听起来很可笑，很狂妄是吗？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莺莺燕燕绕身边。可我就是这么的出格，这么的奇特。”

“我很清楚你我之间是云泥之别，我没资格要求你这样的贵公子独守我一人。可这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我推开你是因为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你心里的人不是我扶柳，是你记忆中的妇好。对不起，扶柳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恋，绝不是什么替身转世。”

颜绍谨几次张口欲打断扶柳，反驳的话却都卡在喉头，吐不出又咽不下。扶柳说的字字句句他都不认同，可他想争辩时，又自觉词穷理屈。更可怕的是，心底里竟然有一个声音觉得扶柳说的有道理。若不是因为妇好，他不会钟情与扶柳。他竟然不敢肯定的回答道，若扶柳与妇好无关，他绝不会移情她人。

颜绍谨脸色愈加惨白，燥热的夏风拂过面颊，他只感觉到透骨的寒意。他自以为比扶柳看得更清，殊不知，他才是当局者迷。

扶柳将玉牌放到颜绍谨手里，声音不复刚才那般凌厉，柔柔的说：“颜公子，扶柳感谢你的错爱，因为你，扶柳才明白何谓心动，何谓倾慕。请不要再被往事束缚自己的心，公子才华横溢，不应埋没在荒蛮之地。扶柳不愿误了公子前程，落下祸水之名。扶柳更不愿做人替身，若心怀怨怼，何以得成佳偶。今日别后，相逢亦是路人。望公子保重。”

颜绍谨坐如木雕，挽留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扶柳的质疑将他的世界再次变成混沌一团，他第一次怀疑，这些年他的坚持，他的执着是不是都错了？他到底爱的是谁？他想要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