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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们偶尔见梅丽莎,她间或给我们发邮件,汇报特稿进度。我们再没去过她家,但在文学活动上时不时碰上她。我经常在活动前猜测她和尼克会不会参加某个活动,因为我喜欢他们,也喜欢别人看到他们对我很热情。他们将我推荐给编辑和文学经纪人,他们表现出看到我很高兴的样子,还关切地询问我的作品。尼克总是很友好,甚至有时向别人夸赞我,但似乎并没有特别急于和我聊天,而我也习惯了和他对视,不再感到惊吓。

博比和我一起参加这些活动,但对她来说她只在乎梅丽莎的关注。在道森街的一场新书发布会上,她告诉尼克她对演员“并无成见”,而他好像说,哦谢谢你博比,你太慷慨了。有一次他独自参加活动,博比问:就你一个?你美丽的太太呢?

我怎么感觉你不喜欢我?尼克说。

对事不对人,我说。她讨厌男人。

说句安慰你的话,我个人也很讨厌你,博比说。

尼克和我在他错过我们演出的当晚开始通邮件。他如约写信谈论我的作品,称赞某个意象“很美”。大概可以说我认为尼克在戏剧里的表演“很美”,不过我不会在邮件里那么写。但话说回来,他的表演和他作为实体的存在相关,而一首诗,用标准字体打出来,由另外一个人转发过来,则和我的实体并无关联。从某个抽象层面上来说,任何人都能写出那首诗,但这感觉也不是真的。似乎尼克实际上在说的是:你思考和感受的方式很美,或者你体验世界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很美。收到邮件后的几天里,我都在反复回想这句话。想到它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微笑,仿佛我记起了一个秘不可宣的笑话。

写信给尼克很轻松,但也有竞技感,令人兴奋,像一场乒乓球比赛。我们对彼此总是轻率无礼。当他发现我父母住在梅奥郡时他说:

我们从前在阿基尔岛有一座度假用的房子。(和南都柏林其他任何一个富人家庭一样我敢肯定)

我回答:

很荣幸我的先祖家园能有助于滋养你的阶级身份。(P.S.在任何地方有度假别墅都是违法的)

他是自博比以来我遇到的第一个让我享受聊天的人,这种愉悦是非理性的感官享受,类似我对咖啡和大声放音乐的喜爱。他逗我笑。有一次,他提起他和梅丽莎分房睡。我没有告诉博比,但我就此想了很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爱着”对方,不过很难想象尼克对什么事不怀有讽刺态度。

他似乎到凌晨才上床睡觉,而我们的深夜通信越来越频繁。他告诉我他在圣三一学院上过英语和法语课,因此可能有几个老师都给我们上过课。他的专业是英语,毕业论文写的是卡里尔·丘吉尔。有时我们聊天时我会谷歌他的名字,看他的照片,提醒自己他长什么样。我阅读网络上关于他的一切,经常把他在采访中说过的话用邮件发给他,哪怕他阻止过我也还是照发不误。他说他觉得这“超级尴尬”。我说:那你也不要在凌晨3:34给我发邮件了(给我发吧)。他回复:我在半夜给一个二十一岁的人发邮件?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才不会这么做。

一天晚上,在一本诗歌年选的发布会上,只剩下我和梅丽莎跟一个男小说家聊天,他的书我一本都没读过。其他人都去买酒了。我们在戴姆街上一家酒吧里,我的脚很痛,因为我穿了一双明知太小的鞋。小说家问我喜欢读谁的书,我耸耸肩。我不知道能不能通过沉默让他放过我,还是说轻慢他会是个错误,因为我不知道他的书风评如何。

你真的很酷,他对我说。是不是?

梅丽莎点点头,但并不是很热情。我的酷,要是我算酷的话,从来没有吸引过她。

谢了,我说。

而且你能接受赞美,这很好,他说。很多人会试图贬低自己,你的态度很对。

没错,我相当能听好话,我说。

这时我能看出他努力想和梅丽莎交换眼神,但梅丽莎无动于衷。他几乎快朝她抛媚眼了,但还是作罢。然后他转向我,一脸诡秘。

好吧,就是别太自以为是,他说。

尼克和博比又加入了我们。小说家对尼克说了什么,而尼克说了个“伙计”,是那种:哦,不好意思,伙计。待会儿我要在邮件里取笑他装腔作势。博比把头放在梅丽莎肩上。

小说家走后,梅丽莎喝光了杯里的酒,对我咧嘴笑。

你把他迷住了,她说。

你是在讽刺我吗?我问。

他是想跟你调情。他说你很酷。

我强烈地感受到尼克就在我肘边,尽管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知道我拼命地想把控这场对话。

哈,男人喜欢对我说我酷,我说。他们只是想让我表现得像从来没听过这一点一样。

梅丽莎听了真笑起来。我很惊讶我居然能把她逗笑成那样。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我对她的判断有误,尤其误判了她对我的态度。然后我意识到尼克也在笑,于是我对梅丽莎的感受失去了兴趣。

太残忍了,他说。

别以为你是例外,博比说。

哦,我绝对是个坏人,尼克说。我笑不是因为这个。

六月底我去巴利纳待几天,看望我父母。我母亲并不强制我回去,但最近我们打电话时她开始说类似这样的话:哦你还活着的吧,是吗?下次你回家的时候我还认得出你吗,还是你得在衣领上别朵花儿?最后我买了张火车票。我给她发短信,告知她我什么时候来,落款写:为表孝顺,你忠诚的女儿。

博比和我母亲要好得不行。博比学历史和政治,我母亲认为这两门科目很正经。正儿八经的学科,她会说,同时对着我扬起半边眉毛。她是个社会民主人士,那时我记得博比以社会无政府主义者自居。我母亲来都柏林时,他们为西班牙内战拌嘴,两人都很享受。有时博比会转向我说:弗朗西丝,你是个共产主义者,来支援我。然后我母亲会笑着说:那家伙!你去问茶壶还差不多。她对我的社交或个人生活从来兴趣欠佳,这对我们两人都好,但当我和博比分手时她将之称为“一个真正的遗憾”。

星期六,她从车站接到我,我们下午坐在花园里。草刚剪过,散发出温暖、让人过敏的味道。天空柔和得像块布,鸟群像针线一样长长地拖过。母亲在除草,我假装除草,其实只是在说话。我发现我谈起在都柏林遇到的那些编辑和作家时出乎意料地激动。中途我取下手套擦额头的汗,然后再没戴上。我问她要不要喝茶,她没理我。然后我坐在倒挂金钟树荫下把灯笼花从枝上摘下来,又开始讲名人。这些词单纯地从我嘴里冒出来,很美味。我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多话可讲,没想到我会这么喜欢讲这些。

最后母亲剥掉手套,坐在草坪椅上。我盘腿坐着,端详回力鞋尖。

你似乎很欣赏这个叫梅丽莎的女人,她说。

是吗?

她的确带你见了很多人。

她更喜欢博比而不是我,我说。

但她老公喜欢你。

我耸耸肩,说我不清楚。然后我舔舔大拇指,开始用它去擦回力鞋上的小泥点。

而且他们很富有,对不对?母亲说。

我觉得是。她老公家里很有钱。而且他们的家很漂亮。

被豪华房子冲昏了头脑,这不像你。

这句话刺痛了我。我继续擦鞋,就好像我没注意到她的语气。

我没有被冲昏头脑,我说。我只是在描述他们房子的样子。

我得说,这听起来很邪乎。我不知道这个女人这个岁数了围着大学生转是个什么意思。

她三十七岁,又不是五十岁。她在写我们的特稿,我跟你说过了。

母亲从草坪椅上站起来,在亚麻布园艺裤上擦了擦手。

好吧,她说。你可不是在蒙克斯顿的好房子里长大的。

我笑了,她伸出手扶我起来。她的手又大又蜡黄,一点都不像我的。它们充满了我缺少的实际性,我的手在它里头像件需要修的东西。

你今晚会去看你父亲吗?她问。

我抽回手,放进口袋里。

可能去,我说。

我从小就看出我父母彼此并不相爱。电影和电视剧里的夫妻一起干家务活,情意绵绵地谈起共同的回忆。我不记得看过父母在同一个房间里,除非他们在吃饭。我父亲有“情绪”。有时他犯情绪时,母亲会带我去她在克朗塔夫的妹妹伯尼家,她们会坐在厨房里聊天、摇头,我则看我堂妹艾伦玩《萨尔达传说:时之笛》 。我知道酒精在这些事件里掺了一脚,但究竟是怎么掺的在我看来却很神秘。

我喜欢去伯尼家玩。在那儿时我可以想吃多少饼干就吃多少,等我们回家时,父亲要么出去了,要么表现得很悔恨。我喜欢他不在的时候。他悔恨时试图跟我搭话问学校的事,我不得不选择哄他开心或无视他。哄他开心让我觉得自己不诚实,很懦弱,是个软蛋。无视他让我的心跳得很猛,之后我没法注视镜子里的自己。而且这会让母亲哭。

很难具体讲父亲的情绪构成究竟是什么。有时他一走就是好几天,他回来时我们会发现他从我的“爱尔兰银行”储蓄罐里拿钱,或者我们的电视不见了。其他时候他会撞上一件家具,然后情绪失控。有一次他被我的校鞋绊住后把它对着我的脸甩过来。鞋没甩准,落进壁炉里,我看着它冒烟,就好像冒烟的是我的脸。我学会掩藏恐惧,这只让他更光火。我像鱼一样冷。之后母亲说:你为什么不把鞋从火里提起来?你就不能努把力吗?我耸耸肩。要是是我的真脸我也会任它在火里烧。

他傍晚下班回家时我会浑身僵硬,等过了几秒钟我才会完全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情绪。他关门或放钥匙的动作里有种东西会告诉我,清楚得就像他吼得把房子都震垮了一样。我会对母亲说:他有情绪。而她会说:别说了。但她和我一样清楚。我十二岁时,有一天,放学时他出其不意地来接我。我们没回家,开出了镇,开向布莱克罗克。都柏林地区快铁在我们左侧掠过,我能看到窗外普尔贝格发电站的双塔。你妈想把这个家给拆了,父亲说。我马上回答:求你放我出去。后来父亲以这句话来证明我母亲给我下了药,让我跟他对着干。

他搬去巴利纳后,我每隔一周去看他。他那时通常表现不错,我们晚饭吃外卖,有时去看电影。我经常观察蛛丝马迹,显示他的好心情结束、坏事即将上演。什么都有可能。但我们下午去麦卡锡酒吧时,父亲的朋友们会问:这是你的小天才,是吧,丹尼斯?他们会问我报纸背后填字游戏的提示,或者怎么拼很长的词。我说对时,他们会拍我的背,然后给我买红色的柠檬口味汽水。

她长大了要去给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干活,他朋友保罗说。你这辈子就赚回本啦。

她想干吗就干吗,父亲说。

博比只见过他一次,在我们学校毕业典礼上。他到都柏林来参加典礼,穿衬衫配紫色领带。母亲跟他讲起过博比,当他在典礼结束后见到她时,他握握她的手说:了不得的演出。我们在校图书馆吃三角形三明治,喝可乐。你长得像弗朗西丝,博比说。父亲和我对视,然后他讪讪地笑了。我可不清楚,他说。然后他对我说她是个“漂亮姑娘”,然后亲亲我的脸颊道了别。

上大学后我回的就没那么频繁了。我一个月回一次巴利纳,其间住在我母亲那儿。退休后,父亲的情绪变得更加捉摸不定。我开始意识到我得花多少的时间平息他的情绪,强装欢笑,收拾他踢倒的东西。我的下巴开始感到僵硬,我注意到我听到细微动静就会畏缩。我们的对话很不自然,他不止一次指责我改掉了口音。你看不起我,他在一次争执中说。别傻了,我说。他笑了,说:哦,你听听。真相大白喽。

吃过晚饭后我跟母亲说会去见他的。她捏捏我的肩膀,说她觉得这是个正确的决定。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她说。好姑娘。

我穿过小镇,双手插在夹克兜里。太阳正在落山,我琢磨着电视上正在放什么。我能感觉到头开始痛,仿佛太阳从天上降下来直接钻进了我脑子里。我每一步踩得尽可能的响,好不去想负面的事情,但人们投来好奇的眼光,我胆怯了。我知道我太软弱了。博比从来不会被陌生人吓倒。

我父亲住在加油站边一座小小的排房里。我按响门铃,手放回兜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又按了一次,然后扳了扳门把,黏糊糊的。门开了,我走进去。

爸?我说。你在哪儿?

房子里有炸薯条的油味儿和醋味儿。过道里放了块毯子,他刚搬进来时上面有花纹,现在被踩扁了,变成了棕色。电话上方的墙上挂了一张我们全家去马略卡岛度假时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穿黄色T恤的四岁的我。T恤上写着BE HAPPY(要开心)。

喂?我说。

我父亲从厨房过道里钻出来。

是你本人吗,弗朗西丝?他问。

对。

进来,我在吃饭。

厨房里一扇污迹斑斑的窗户对着一个水泥平地。没洗的盘子堆在水槽里,垃圾桶里的小东西溢出了塑料沿,落到地上:有收据,有土豆皮。父亲端端正正踩在上面,就跟没注意到一样。他正在从小蓝盘子上立的一只棕色口袋里吃东西。

你吃过饭了,对吧?他问。

吃过了,对。

跟咱们讲讲都柏林的新闻。

没什么新闻,不好意思,我说。

他吃完后,我烧了一壶水,往水槽里灌上热水和柠檬味的洗洁精。父亲走到另一个房间去看电视。水太烫了,我抬起手时能看见它都粉得发亮。我先洗了杯子和厨具,然后盘子,然后是罐子和平底锅。全部都洗干净后,我放掉池子里的水,擦了厨房表面,把土豆皮扫回了垃圾桶。看着肥皂泡无声地滑下菜刀刃,我突然想自残。但我把盐罐和胡椒罐收拾好,然后走进客厅。

我走了,我说。

你就走啦,真的?

垃圾桶得倒了。

再见,父亲说。 zTWzSSAbNGf1jScVKrzJ/vUUzjf+AWiZRY9WGtqIq3JVwtDeNdL8plv/KgOO3+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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