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我都很怀念高强度的课业,它帮助我在上学期间放松。我喜欢坐在图书馆写论文,窗外天光渐渐暗淡,任由我对时间和自我的感知慢慢消散。我会在网页上打开十五个页面,然后写下诸如“认知表述” 和“矫正性话语实践 ”。这样的日子里我经常忘记吃饭,傍晚时会感觉到一种不依不饶的轻微头痛。生理感知重新变得真实而新鲜:微风像是新的,长厅 外的鸟啼也焕然一新。食物好吃得不得了,软饮也好喝。然后我不检查,就把论文打印出来。当我拿到反馈时,页边上总是写着“论述合理”,有时写着“精彩”。每当我拿到“精彩”,我就用手机拍照发给博比。她会回复:恭喜,你的自尊心又岌岌可危了。
我的自尊心一直是个问题。我知道智力水平往好里说不分善恶,但每当我遇到什么坏事,我就想我有多聪明来安慰自己。小时候交不到朋友时,我就幻想我比我的所有老师都要聪明,比所有在这个学校上过学的其他学生都要聪明,是藏在普通人里的天才。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间谍。我开始用论坛留言板时还是个青少年,和一个二十六岁的美国研究生建立了友谊。照片里他牙齿很白,他说他认为我像物理学家一样有头脑。深夜我给他发短讯,跟他说我在学校很孤独,其他女孩并不真的理解我。我真想有个男朋友,我说。一天晚上他给我发来他的生殖器的照片。是开着闪光灯照的,正好对着勃起的阴茎聚焦,就像是为了体检。之后好几天我都觉得羞愧害怕,就像我犯下了一场恶心的网络罪行,其他人随时都可能发现。我删除了账户,抛弃了关联邮箱。我对谁都没说,我无人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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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我跟场地组织方协调,把我们的节目调到十点半。我没对博比说是我安排的,也没说原因。我们把一瓶白葡萄酒偷偷带入场内,在楼下厕所里用塑料杯分着喝。我们喜欢在表演前喝一两杯葡萄酒,但不喝多。我们坐在水槽上倒酒,聊起一会儿要表演的新作品。
我不想告诉博比我很紧张,但我的确很紧张。哪怕照镜子都让我紧张。我不认为我看起来丑。我的脸平淡无奇,但我超级瘦,瘦得看起来很有性格,于是我通过着装来强调这一点。我穿很多深色衣服,戴夸张的项链。那晚我涂了棕红色的口红,在厕所诡异的灯光下看上去病恹恹的,像要晕倒。最后我的五官似乎脱离了彼此,至少失去了它们平时的联系,就像你读一个字读太多遍就认不出它的意思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很焦虑。然后博比叫我不要盯着自己看了,我停了下来。
上楼后我们看见梅丽莎独自坐着,带着她的照相机,点了杯葡萄酒。她身旁的座位是空的。我张望四周,但心里很清楚,这房间看起来听起来都不像有尼克的样子。我以为这会让我平静,但并没有。我舔了几次牙齿,等着主持人用麦克风叫出我们的名字。
在台上,博比的表演总是很精确。我要做的只是努力跟上她独特的韵律,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我也就还不错。有时我很好,有时我只是将就。但博比总是刚刚好。那天晚上她让所有人都笑了,还获得了很多掌声。有一小会儿,我们站在灯光下,听着掌声,对着对方比画,就好像在说:都是她的功劳。就在这时我看见尼克从后门进来。他看起来有点喘气,好像爬楼梯爬太急了。我立刻移开视线,假装没注意到他。我能看出他在试图跟我对视,如果我回应了他会给我一个类似抱歉的神情。我觉得这个想法太强烈了,像裸露灯泡的亮光,我没法去想。观众继续鼓掌,我能感觉到尼克注视着我们下台。
表演结束后,菲利普在吧台请我们喝了一轮,说新写的那首诗是他的最爱。我忘记把他的伞带来了。
你看,别人都说我讨厌男人,博比说。但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你,菲利普。
我两口就吞下了半杯金汤力 。我在想如何不告而别。我可以离开,我想,这想起来很好,就好像我重新掌握起我的人生来。
咱们去找梅丽莎,博比说。我们可以介绍你。
梅丽莎不难找。那时尼克坐在她身边,已经在喝一瓶啤酒。我很不好意思接近他们。上次我看到他时他带着假口音,穿着不一样的衣服,我还不确定我是否准备好听他本来的口音。但梅丽莎已经看到我们。她邀我们坐下。
博比把梅丽莎和尼克介绍给菲利普,菲利普和他们握了手。梅丽莎说她记得他们之前见过,菲利普听了很高兴。尼克说什么抱歉他错过了我们演出之类的,尽管我还是没看向他。我喝光了剩下的金汤力,把杯子里的冰块撞来撞去。菲利普祝贺尼克的戏,他们聊起了田纳西·威廉斯。梅丽莎又称他“矫揉造作”,我装作不知道她之前发表过这个观点。
我们又点了一轮酒,梅丽莎提议我们出去抽根烟。抽烟区在楼下一个小花园,四面围墙,人不是很多,因为在下雨。我从未见过尼克抽烟,我也拿起一支,尽管我并不想抽。博比正在模仿朗读会上在我们前面表演的一个男人。模仿得很好笑,但也非常刻薄。我们都笑了。雨下得更大了,于是我们凑到窗前伸出的一溜窄壁架下。我们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博比在说。
演同性恋还挺酷的,博比对尼克说。
布里克 是同性恋?他说。我觉得他或许只是双性恋。
不要说“只是双性恋”,她说。弗朗西丝是双性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梅丽莎说。
我故意叼着烟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我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我开口。
好吧,我说。没错,我的确是个杂食动物。
梅丽莎听了笑了。尼克看着我,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微笑,我迅速转过眼去,假装研究我的玻璃杯。
我也是,梅丽莎说。
我能看出博比被这句话吸引了。她问了梅丽莎什么,我没听。菲利普说他要去厕所,把喝的留在了窗沿上。我抚摸着项链带子,胃部感受到酒的温暖。
抱歉我来晚了,尼克说。
他在对我说话。事实上他好像在等菲利普离开只剩我们两人,他才好跟我说这句话。我告诉他我不介意。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和他宽阔的手比起来,那烟就像一件微缩模型。我知道他想装成什么人就能装成什么人,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缺乏一种“真正的性格”。
我进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热烈鼓掌,他说。所以我只能往好里猜。我其实读过你的东西,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梅丽莎转发给我的,她认为我喜欢文学。
这时我产生一种失去自我认知的奇怪感觉,我意识到我完全无法想象出我的脸或身体。就像有谁举起一支看不见的铅笔,拿有橡皮的那头擦掉了我的全部外貌。这很奇特,其实也不算让人不悦,不过我也发觉我很冷,可能在发抖。
她没跟我说会把它转发给别人,我说。
不是别人,只有我。我会给你回封信的。如果我现在赞美你,你会觉得我只是口头说说,但我的信会全是好话。
哦,那很好。不用和人对视就听到好话我喜欢。
他听了笑了,这让我很高兴。雨下得更大了,菲利普从卫生间回来,又和我们一起在壁架下躲雨。我的手臂碰到尼克的手臂,我感到隐蔽的肢体接触带来的愉悦。
萍水相逢挺怪的,他说,后来发现人们随时都在观察你。那种感觉就像,老天,她究竟注意到我什么?
我们彼此对视。尼克的脸是那种最没特色的英俊:清透的皮肤,立体的骨架轮廓,嘴唇有点软。但他的表情却越过外貌,有含蓄智慧之感,这让他和别人眼神接触时具备领袖气质。他看向我时,我觉得自己很脆弱,但我也强烈地感觉到他在允许我观察他,他注意到我很想构建对他的印象,而他很好奇那究竟是什么。
没错,我说。各种缺点。
而且你才,大概,二十四岁?
我二十一。
他盯着我看了一秒,就好像他认为我在开玩笑。他睁大双眼,抬起眉毛,然后摇摇头。演员学过怎么表达他们实际并未感受到的情绪,我心想。他知道我二十一。或许他真正想表达的是知道我们年龄差距后的夸张反应,或者对此轻微的不满或失望。我在网上查到他三十二。
但别让它阻碍我们的默契,我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一个柔和、含糊的微笑,我非常中意这个微笑,我突然对自己的嘴高度敏感。它微微张开了。
不,我怎么会,他说。
菲利普对我们说他要去赶末班车了,梅丽莎说她明早要开会,她也准备撤了。很快一伙人都散了。博比乘快铁回桑迪芒特,我沿着码头往回走。利菲河发了水,看上去气鼓鼓的。一列列出租车和汽车游弋而过,街对面一个步行的醉鬼大叫他爱我。
走进公寓时,我想起尼克在大家鼓掌时走进房间。此刻这在我看来完美无缺,完美到我庆幸他错过了演出。或许让他目睹这么多人认可我,而不是冒险赢得他的认可,让我觉得能再次和他说话,就好像我也是一个重要人物,拥有和他比肩的崇拜者,就好像我并不比他差。但喝彩也像是演出的一部分,最精彩的部分,它以最纯粹的方式表达了我试图做的事,那就是让我成为这样一种人:一个值得赞许,值得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