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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少年弗洛伊德基本上是个书生,但不是书呆子,他有广泛的业余爱好,每当冬季光临维也纳,他就是那些最早走下冰湖的人中的一个。溜冰使他体味到了速度的快乐,如同他在知识与研究上取得飞速进展时体味到的快感一样。夏天时他喜欢在蓝色的多瑙河里畅游。但他最主要的爱好还是徒步旅行,从十二岁起,他就牵着父亲的手,在维也纳的郊外用两条腿漫游,用南京话说,坐“11”路车。在《雅典卫城上的杂忆》一文里,他写道:“那时候,每年,在八月末或九月初,我常与我弟弟亚历山大一起进行假日旅行,顺着地中海岸走上几个星期。”一直到七十多岁,他还是个一天走上五千米的健步家。

除了这些,少年弗洛伊德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军事,特崇拜伟大的军事家们。作为犹太人,他从小就感觉自己的民族由于缺乏武力,只有任人欺凌宰割的份儿。他幻想着能当一名伟大的将军,解放所有的犹太人。他最先崇拜的是汉尼拔。汉尼拔是犹太人,迦太基人的军事首领,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将军之一。汉尼拔还是小孩子时,他的父亲,也是迦太基人的军事首领,便要他跪在神坛前起誓:“我决不与罗马人为友!”长大后他率军横扫伊比利亚和亚平宁半岛,直逼罗马近郊。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写道:“汉尼拔……一直是我后来学校时代所偏爱的英雄。”他所崇拜的第二个将军是拿破仑的大将马塞纳,犹太人都相信他也是犹太人。令弗洛伊德万分自豪的是,马塞纳与他同一天生日,刚好比他大一百岁,这使他一度认为他便是转世投胎的马塞纳呢!

安娜一直记得哥哥十四岁那年的一件趣事。一天中午,他兴致勃勃地回来了,臂弯里夹着一卷纸。安娜好奇地跟了进去,想看个究竟。要是平时,他很少让安娜或是其他妹妹进他的房间,但今天他不但没赶,还招呼安娜:“安,过来帮帮我。”

安娜高兴地走过去,弗洛伊德说:“拉住纸的那头,帮我铺开来。”

安娜一点点地将纸在桌子上展开,一看,是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描满了各种小圆圈。许多小圆圈中心还有小三角形。西格拿起一支铅笔,给安娜讲开了:“你看,这里是萨尔茨堡,这里是洛林,这里是色当,德国人要从这里进攻,法国人想在这里截住他们,真笨,要是在这里设下埋伏德国人早完蛋了!”

“西格,你这是什么?”安娜问。

“普法边境地图。”西格头也不抬地说,开始用铅笔在上面描线,描到有的地方,就打上一个圈儿,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旗子插上。

安娜用充满崇拜的眼光注视着哥哥,心想:“他将来肯定是个伟大的将军!”像很多妹妹一样,她是哥哥的天然崇拜者,崇拜了一辈子。

一八七二年,弗洛伊德在年终考中又得了第一,雅各布今年做生意的运气也不错,手里有了几个余钱——这可是十年来少有的事,想叫儿子去见见世面。“做犹太人,就得学会跑。”他想,“就是不想跑,别人也会赶我们跑,总不能叫我带他跑一辈子。”就这样,十二年后,弗洛伊德回到了故乡。

他在距弗莱堡还很远的地方就下了火车,迈开双腿就往弗莱堡方向走去。做战争之梦时,他就熟悉了这一带的地形。现在,背着行军包,他真觉得自己有点儿将军的气魄呢。

正值盛夏,蝉儿在高大的橡树丛里长鸣,野蜂一动不动地伏在花心里,兔子在远处小心地啃草,不时狡猾地往他这边溜一眼。迎面来了辆马车,车夫看了他一眼,继续走他的路。这一切在他眼里,都万分新奇。“我小时候在这条路上走过吗?”他想。心中的感受难以描述,恨不得一步踏进弗莱堡。

傍晚时分,他终于看见圣玛丽教堂的塔尖了,它在暮色笼罩中独自挺立在一片橡树林上,显得孤独而圣洁。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加快步子,朝塔尖,朝他的故乡奔去。

他穿过郊外的圆柏林,到了教堂前的小广场,今天这是礼拜日,天又晚了,广场上空寂无人。他先去看了看自己出生的房子,它就在教堂附近,好像他们搬走后就没人住过,一副凄凉景象。他推了推门,关紧了,踮起脚尖,往里看去,除了黑暗,什么也不见,却又像隐藏着无限的神秘,他的第一声啼哭,他生命中最初的所有,都像冰雪一样融化在这黑暗里了。他叹了口气,望望四周,看见前面那栋房子正与父亲描述的一个样,两层楼,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株圆柏。

“这就是弗拉斯家了。”他想。

他走到门前,看见一个少女苗条的背影,他立刻明白这是谁了。他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少女好像察觉了背后有人,猛一下转过身来,无限分之一秒内,十六岁的弗洛伊德忘记他是谁,来做什么了,他的脸变得通红,像所有十二年后见到童年的小女伴变成美丽的少女后都会发生的事——他一眼就爱上吉赛娜·弗拉斯小姐啦!

少女给他看得害羞,说:“你是弗洛伊德先生吗?”

弗洛伊德傻里傻气地点点头,少女微笑起来,说:“你还认识我吗?”

弗洛伊德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是吉赛娜?”

吉赛娜红着脸点点头,说:“您进去吧,爸爸在等您。”

在房子里等他的,不但有弗拉斯,还有他的三个儿子阿尔弗雷德、理查德、爱米尔,以及吉赛娜的姐姐。

弗拉斯先生长着与邻居雅各布一样硕大的脑袋,肩膀却不宽,使人担心总有一天他要支撑不住他上头的那座泰山,蓄着几根仿佛是劫后余生的胡子,眼光充满了朴实与柔情。他也是犹太人兼毛织品商,是雅各布一家的老朋友了,远隔并没有冲淡他们的友谊,只要去维也纳,总要去看看雅各布,他不知多少次请西格回来看看故乡,现在他终于来了,老弗拉斯十分高兴,他笑着对西格说:“西格,我还记着老吉卜赛女人的话哩!”说着伸手一指,“就在你家门前,你才生下几天,唉,十几年前的事啦!”他不胜感慨地摇着头。

“爸爸,老吉卜赛女人说什么呀?”吉赛娜充满好奇地问。

弗拉斯于是讲开了发生在十几年前那天上午的事。吉赛娜他们听得入了迷。说完后,弗拉斯笑着对吉赛娜说:“吉赛娜,你明天好好带西格到处看看,你可要招待好我们未来的孟德斯鸠啊!”

以后的几天,弗洛伊德仿佛都是在梦中度过的,他跟着吉赛娜四处游玩,但什么也没看见,眼中只有吉赛娜纤弱秀美的身姿。他默默地跟在吉赛娜身后,看着她,双眼充满天真的爱恋,只要吉赛娜回头,就忙不迭地避开眼光。他太羞怯了,吉赛娜也是。

四天一眨眼就过去了。除了睡觉,他们总在一起,说过的话还没有第一晚弗拉斯说得多。第五天,吉赛娜走了,她在附近的一所寄宿学校上学,开学了。西格送了她很远一程,他很想说他一直想说的话,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直到她终于离开了他,除了“再见”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以后几天,他天天独自在林中漫游,他无数次地想象,要是当初父亲没有搬去维也纳,他一直与吉赛娜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一定能够娶她,现在她一定是他的了。他不由得恨起父亲来,他恨恨地想,为什么父亲不留在这个美丽的小城,那样他就会像儿时那样,与吉赛娜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会娶她,相亲相爱地过一百年。

倘若真要是那样了,弗洛伊德也成了一个毛织品商人或者乡下律师,他的个人生活很可能会更幸福,但,我们的世界又会变得怎样呢?

吉赛娜走后第三天,弗洛伊德走了,他知道他永不会再回来。一八七三年,弗洛伊德十七岁了,他在史伯尔中学以“summa cum laude”(最优学业成绩)毕业。

这时候,他面临一个关系一生的问题:择业。作为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可以推测,在一段时期内,弗洛伊德陷入了苦闷与彷徨。

他还记得少年时的梦,他要成为伟大的将军,要成为杰出的政治家,但这些梦在真实的生活面前都破碎了。当时,犹太人的出路主要有四条:工业、商业、法律与医学。前面两条他几乎从没想过,那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他曾一度考虑过第三条道路。那时他有一个同学、好朋友维克多·阿德勒(1852—1918),维克多喜欢研究法律,以后成了有名的政治家,奥地利社会民主党领袖。弗洛伊德在他的《自传研究》中写道:

我在学校里有位高年级的好友,后来成了一位颇有名气的政治家,在他强有力的影响下,我曾经萌生过像他一样学习法律,从事社会活动的想法。

是什么驱使弗洛伊德决定上医学院呢?这是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在《自传研究》中弗洛伊德写道:“然而就在毕业离校前夕,在卡尔·布吕尔教授给我们上的一堂大课上,我听了他朗诵的歌德描写大自然的优美动人的散文,于是决定攻读医学专业。”

我想这个讲座是否足以促使他选择医学专业是有疑问的,医学并非有关大自然的学科,一篇有关大自然的演讲不大可能促使一个人去学医,就算真有那么大的魔力,那魔力的结果应使他去研究有关大自然的科学,如天文地理之类。经过研究弗洛伊德毕业前后的有关经历,我发现可能下面两件事与他选择医学为职业有关。

一件是在他十岁时,那年普奥战争爆发了,雅各布带他去火车站看受伤的士兵,他看见成堆成堆的伤兵被人从火车上抬下来,扔在只铺着干草的马车里送往医院。这战争的苦难给他留下了永生难灭的记忆。他回去后请求母亲将她的旧亚麻床单送给他,他要给士兵们做绷带和垫子。第二天,他到了学校后,便去请求老师组织同学们制作绷带垫子——就像女子学校的学生们所做的一样。

另一件是在他毕了业,进入医学院后才发生的,那年他十九岁,第一次去了英国,看望他的同父异母兄长伊曼努尔和菲利普。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年幼时曾以为伊曼努尔是他的父亲,他对伊曼努尔也有某种特殊的感情,在那里他又见到了同岁的苞莉——甚至想过娶她为妻,这种近亲结婚在犹太人那里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她对他很冷淡。就在这次旅行回来不久,他告诉安娜他想学医的原因,他说:“我要帮助那些受苦的人们。”我想,这可能是当初他选择医学为专业的原因。弗洛伊德远非自夸的人,还曾说过他从小并没有要帮助受苦人的渴望,可以想象他不会在自传上说他是为了为人民服务才学医的。但他是否是一个衷心愿帮助他人的人,在他以后的行医生涯中表现得明明白白。

一八七三年秋,弗洛伊德进入维也纳大学医学院。 BzOOlqgBToXDjnlPzo8LPC8gk8hHsa7WrHCUBJsIpRea7uyHOyxcIPUZGxDfixf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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