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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病

弗洛伊德的一生可以分成两个阶段,婚前与婚后。他婚前的生活也有较明显的阶段性:出生于摩拉维亚,四岁时迁往维也纳,中间在莱比锡待过一年。这是人生之初,第一阶段。来维也纳后到上大学前,可称为童年与少年时期,第二阶段。然后上大学,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这是青年时期,第三阶段。大学毕业后,本想从事纯科学研究,在布吕克教授的研究所做了两年助手。但家庭的贫困与结婚的渴望使他不得不放弃初期打算,开业行医。为此他又去维也纳总医院实习了三年,这时他已届而立之年了。毕业后的这五年是他步入人生前的最后一次准备动作,可看作第四阶段。在这些阶段中,时间、地点、所做之事都界限分明。其间穿插的主要是他与玛莎的恋情,也可以独立成章。

这样的情形对于写传记当然有好处了。但好景不长,从此——弗洛伊德结婚后——他的生活将凝聚在同一个空间里:他的家;他所从事之事也只有一个:行医。我们自然不能将他三十岁后的人生看作一锅粥,写成一整章,必须另寻线索。

这个线索到那里去寻呢?首先不能从活动地域去寻。因为在婚后,直到流亡,他基本上都住在维也纳,除了几次去短期旅游、去开国际会议,最长的一次去美国讲学也不过几个月。其次,也不能到时间里去寻,像他婚前一样,因为青年之后是中年了、壮年了,这些年龄段既无明显的标志,所做的事亦无特别的区分。那么,要从哪里去寻呢?当从弗洛伊德的事业中去寻。

我们知道,弗洛伊德之所以成为与马克思、爱因斯坦并列的伟人,在于他创立了精神分析,而精神分析,是堪与资本论、相对论比肩的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文化成果之一,也正因为他创立了精神分析,我们才要为他著书立传。

弗洛伊德何时创立精神分析,这是一个没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从某个角度说,他的一生都在为精神分析而生活,作为犹太人,从小,父亲所受的屈辱、自己所受的歧视,都使他立志要用成就回答对他种族的侮蔑,对科学的爱好与对自己才能的信心也使他需要在科学上做出自己的发现。但这些都只是间接的契机,而他真正向未知的精神分析王国挺进则要推后得多。由于精神分析是一门精神科学或者说心理科学,因而可以从他研究神经病学开始,这从他毕业后在迈内特教授那里开始,后来又在总医院的神经病科待过一年多,还做过一段时间的代主任,这些在前面“实习医生”一节中都已经说过了。但神经病与精神分析虽然看上去相通,实际的差别却很大,可以说,就是基于这些差别,才产生了独立的精神分析。就学科上而言,精神分析属于心理学范畴,其英文名字“psycho—analysis”直译成汉语就是“心理分析”,它也是精神分析的汉译名,且不可曰错,而神经病学属于医学范畴。就实质区别而言,神经病是大脑神经受到器质性损伤——病变、外伤等——而致的疾病,例如在大脑内部有一个“语言区”,控制人类语言的中枢神经就集中在这里,如果这一个部位被子弹什么的击伤了,这个人就失去了语言能力,也许还听得懂,却不能说话,从而得了“失语症”。精神分析所要治疗的疾病却与这有本质的差异。精神分析所治疗的精神病并非是大脑神经受到了器质性损伤,而是人由于受到了心理的或称精神的创伤所致的疾病。例如,小时候目睹人被火车碾得粉碎,这个经历会长久地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到时候发作出来,产生失常行为,如看见火车就产生幻象,好像它就要向自己压来,吓得尖叫。这就导致了精神分析所称的“神经症”。它们的一个共同点是,这些患者的大脑并没有受到损伤。看见一幕惨景当然不同于一块弹片冲进大脑。虽然,它们导致的病的症状可能是相似的,但其机制与治疗方式却有质的不同!在弗洛伊德之前,医学界把它们当作一回事,也用同样的方法来治疗,其效果可想而知。正是弗洛伊德,从为这种病寻找治疗方法入手,发现了它的病因,找到了它的治疗方法,并循此而上,终于开辟了精神分析这个科学的新王国!至于他怎样循此而上开辟了精神分析,那是后文将要讲的故事。

弗洛伊德大学时期在布吕克教授研究所时,就对大脑神经展开了研究,还发明过一种使神经组织易于观察的黄金染色法。这是他研究大脑生涯之初。弗洛伊德似乎对人脑神经及精神性疾病有天然的兴趣。自从他进入迈内特教授的精神病科后,他就深深地为这类病症所吸引。

弗洛伊德是一八八三年五月一日进入迈内特教授的总医院精神病科的。

迈内特教授是当时很有名的精神病学家,他对弗洛伊德要求很严,弗洛伊德每天都要拿出好几个小时来巡查病房。迈内特教授称他自己的精神病科是全奥地利最大的精神病院,每年都要收治成千的各类精神病人。此后,当弗洛伊德第一次提出自己的理论时,却与迈内特教授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但他在迈内特那里学到的精神病知识却不能不说是他一生事业的基础。迈内特治疗精神病的第一步是给他们分类:这个人患了精神分裂症、那个人患了妄想症,还有精神错乱、紧张症以及对后来精神分析有重大意义的精神神经症等。教授自己也发现了某些新型神经病,如“迈内特精神错乱”,弗洛伊德在这里看到了许多有趣的病例。

一个学法律的年轻学生,从小就爱偷东西,但即使被当场抓住也不承认。上中学时,他花很多钱买新衣服来炫耀自己,后来进入了维也纳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在一家法院工作,后因负债过多而从法院退出,在欧洲各地到处流浪。他觉得自己患了梅毒与肺结核,认为自己从没做过错事,哥哥想害他。

还有一个男人不敢吃东西,他觉得家里的食品有毒,妻子要毒死他,连水都不敢喝。

对于这些病例,迈内特教授认为全都是大脑的某个部位产生了病变,在他的名著《精神病学》中,他对脑各个区域的功能都做了仔细区分,指出哪个区域坏了就会导致什么样的精神病,但是,运用他的理论却并不能治好病。除少数真能找得出生理病因的除外,除此之外,无人知晓它们从何而来,又如何才能治愈。懂得人们在这方面的无知是弗洛伊德在迈内特教授那里的主要收获。

一八八四年的第一天,弗洛伊德进入了舒尔茨教授的神经病科,一直待到第二年二月被舒尔茨赶走。在这里他第一次与神经病有了深入接触。前面讲述弗洛伊德实习经历的时候,我们知道了舒尔茨教授认为开医院的主要目标是节省医疗费和让病人赶快出院。但只要不花钱,他手底下的医生们就什么都可以干。由于这里的病人周转特别快,弗洛伊德得到了一个研究大量神经病人的机会。

这里与迈内特精神病科的不同之处是,病人大都是大脑有病变或者受到外物损伤。如由脑出血导致的失去知觉、脑垂体肿瘤导致的肢端肥大症、视神经受伤而导致幻觉等。但也有的病人,虽然症状一般无二,但却并没有发现如前面一般的损伤。他的一个朋友,约瑟夫·波拉克给一个瘫在床的女病人注射了一剂蒸馏水,告诉她这是特效药,如果不能治活她,便会治死她,注射了几分钟后,她就站起来了。这是弗洛伊德接触的第一例明显的癔病病人。他看着波拉克因为用直觉与赌博的办法治好了一个病人而沾沾自喜,想:“难道这样的病人只有一个吗?到底是什么使得他们以为自己得了病,并且会有相同的症状呢?他们何以要使自己得病?他们心中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他知道病人们是不会知道自己心中的主意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得病了。

也许,关于无意识最初的认识就模糊地存在于这里了。

从迈内特与舒尔茨那里获得的经验还只是关于精神病或神经病的初步认识。弗洛伊德在他到了巴黎,师从神经病学界泰山北斗夏科后才真正认识了神经病并且开始有了自己的观点。夏科告诉他的,首先是他在观察与研究神经病时所采取的客观态度。他认为“理论不能阻止事实说话”。因而在分析每一个病例时都依据他从观察中得出的结论。这些结论如果与当时的流行说法不一,那么他总是宁愿将这些没有“理论基础”的病例如实地记录下来,如实地进行分析。在他对癔病的分析中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他的这种品质。夏科教授知道当时的权威观点是癔病只发生在女性身上,男性是从来不会得癔病的。但他在临床中看到了许多男性也有癔病症状。他客观地描述并承认了这种病症的存在。弗洛伊德正是在这里第一次确切地看到了癔病、男性癔病的大量病例。

如一八八五年四月进院的一位马车夫,他从马车上摔下来,伤了肩与胳膊。后来右臂完全丧失了知觉,针刺不痛、入热水不知烫、入冰水不觉冷。但半年过去了,病人的手看上去与正常的手没有什么不同,肌肉仍富于弹性,没有出现长期缺乏使用必会导致的萎缩。这就表明,手的皮层、表层神经以及传导感觉的脊椎都没有受伤,他的头没有摔着,大脑中枢神经当然也没有受伤。

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她的症状是全身瘫痪,几乎只有眼珠间的转动表明她还是活人,但是有时她却自己站起来,大喊:“血、血,快跑啊!”然后马上倒下来,再也不能动了。她是在经历过一次火灾后得这种病的,当时她从屋里跑出来后,只是在街上摔了一跤,经仔细检查,她的各处神经都没有受损,连皮都没有擦破一处。对这些病症,即使夏科教授也毫无办法。

但有时,这种病却莫名其妙地好了。像前面那位从马车上摔下来瘫痪了右臂的马车夫,在医院闲得无聊,便和人玩起了多米诺骨牌。玩时那人有点儿不老实,他们吵了起来,吵得越来越凶,马车夫跳了起来,一拳朝那人捣去——用的竟然是右手。

面对这些病例,除了断定它们是癔病外,弗洛伊德找不出任何其他可能。就这点而言,他与夏科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他与夏科却存在另一个基本区别:夏科教授认为,癔病是由神经系统的损伤造成的,即使是很轻微的损伤,这与当时的流行见解完全一致。但弗洛伊德在对因这类癔病而死亡的人的大脑进行解剖后发现,死者的大脑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他就此写了一篇文章《癔病性与机体性症状学的比较》,它的基本论点就是:在癔病性瘫痪与癔病的其他表现中,不存在器质性损伤。

一八八六年四月,弗洛伊德回到维也纳,一边准备开业行医,同时就任了维也纳第一国立儿童病院的神经科主任,这是奥地利最古老的儿童病专业医院,一七八七年由约瑟夫二世下令成立。但又是一个慈善性质的医院,敞开大门免费接纳所有贫困阶层的病儿,医生没有任何报酬,自愿参加,差不多所有医生都是犹太人。

九月,他与玛莎结了婚。蜜月过后,他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漫长阶段。他将时间分成两半,一半开业行医,挣钱养家,一半用来搞他毕生向往的纯科学研究,把重点放在男性癔病上。他了解这个观点与传统有所区别,但作为科学家,他的责任是将事实澄清。于是,他在奥地利医学协会上作了题为《论男性癔病》的报告。

他用从萨尔医院那里得到的大量例证试图说明,癔病不是来自器质性损伤。患者也并非装病者,在癔病症状中存在着可以确定的规律,这种病症对于男性与女性是同样存在的。

这样的会议对于医学界是一件大事。维也纳医学界的头面人物大都来了。弗洛伊德的报告无疑对于他们是当头一击,但他们给弗洛伊德报告的反应不是以批评回击,而是用嘲讽的态度对待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尤其是对他一向很好的迈内特教授。他微笑着摇着他满头白发的头,发表了以下评论:

先生们:弗洛伊德博士先生通过奥地利海关带进来的这种法国进口货,在巴黎那种稀薄的神经病学气氛中也许会被当作一种实实在在的固体;不过它一出现在维也纳明亮的科学阳光之下,转眼就化为气体了。在我作为病理学家和神经病学家的三十年里……我并没有发现过任何男性癔病的迹象,也没有发现过造成瘫痪、失语症或者麻木之类失调的可能性;而且所有这些失调都是生理性疾病的先兆。

他这话结束后,大家哄笑了一阵,把弗洛伊德的报告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面对这种情况,他感到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但他不会就此让他的观点也随这些哄笑飘去,暗下决心用事实来说话。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认为清楚得像明镜、有力得像大象一样的病例。

患者是一个叫奥古斯特的五金匠。他八岁那年给马车撞了一下,将右耳鼓膜震破了。三年前,他跟欠他钱不还的弟弟吵了起来,弟弟拿起刀来要砍他,没有砍着,但把他吓坏了。回到家后他就晕了,以后一连几周四肢无力,头疼得厉害,左边脑袋发胀,但他坚持工作。这时,一个女人控告他偷了东西。他顿时出现了剧烈的心悸,变得十分忧郁,扬言要自杀,左臂和左腿开始发颤,舌头像被“钉子钉在了嘴巴里”。弗洛伊德给他做了细致的检查。发现除了右耳,病人左边的感觉器官完全失灵了,甚至他用针扎进他的皮肤里都不觉得痛。但与他在巴黎看到的那些癔病患者一样,病人没有肌肉萎缩的现象。他想起了在巴黎用一针蒸馏水治好的漂亮女子,顿时有了主意。

奥古斯特第四次来治疗时,弗洛伊德给他讲了他听说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把病人逗得哈哈大笑。他趁机请他把大衣脱下来,病人马上照办了。他又叫他用左手捏住鼻子,他也照办了,做得像正常人一样好。从大笑冷静下来后,弗洛伊德再叫他做相同的动作,他却怎么也做不出来了,他的左半边又瘫痪了。此后,弗洛伊德又用各种办法使奥古斯特将这样的过程重复了几遍。

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同样在医学协会,弗洛伊德将奥古斯特亮了出来,引导他重演前面的事。

在演示开始前,弗洛伊德直率地说:

先生们——当十月十五日,我荣幸地向诸位报告夏科最近在男性癔病上所做的工作之时,我受到了我所敬仰的迈内特教授的挑战,将癔病的躯体表象——即夏科所称该神经病的“癔病烙印”——能够被清楚明白地观察到的病例带到协会之前。今天我接受这个挑战,诚然它有所不足,但却是足以印证我的主张的临床材料,将一男性癔病患者带至你们面前,他表现出了最强烈的半麻痹症状。在开始我的演示之前,我还想补充我所呈示的并非稀有的或特殊的病例,相反,我认为它只是不断出现的极普通的病例中的一个,虽然它们常为我们所忽略。

接着开始了演示,奥古斯特出色地再现了前几天做过的事。结束后,弗洛伊德认为自己应当令这些固执的维也纳同行们相信他的话了,但当他进行了总结分析后,除了少数几个他相熟的年轻大夫略略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大部分人站起来就走了,好像他根本没有作过报告一样。

弗洛伊德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这对他不是第一次了,他回去后继续给奥古斯特治疗,不出三个月,他就连奔带跑回去干五金活去了。

除了研究男性癔病,弗洛伊德婚后最初几年的时间是这样安排的:首先是开门诊,他现在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像每个已婚男人一样,他先得养活老婆孩子。其次是科研。他翻译了三卷本的《夏科选集》,以及后面要讲的伯恩海姆关于催眠的著作。至于写作,他写了一系列的涉及各个领域的文章,包括一篇关于神秘象征物的短文。这些著作已经体现了弗洛伊德以后的写作特征:范围广博。但使他获得一定名誉的,是他在儿童医院关于小儿麻痹症的研究。他发表了好几篇有关的文章,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成了这个领域的权威。法国杰出的神经病学家、夏科的继承人皮埃尔·马里评论弗洛伊德于一八九三年写的一篇长达168页的论文说:“这无疑是关于现在还知之极少的小儿麻痹症的最全面、最精确、最深刻的论文。”当罗森纳格尔教授主编鸿篇巨制《医学百科全书》时,他特请弗洛伊德撰写“小儿麻痹症”条目。

以上已经用整整一节的篇幅写了弗洛伊德的神经病研究,这主要是因为神经病与弗洛伊德后来毕生研究的精神神经症既有密切的联系,又容易引起混淆。因而我们了解它一方面固然因为它是弗洛伊德这一阶段的重要经历,如同他大学时期在布吕克教授生理学研究所的经历一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了解神经病对于清楚地认识弗洛伊德以后将要创立的精神分析,以及精神分析将要分析的神经症有重大意义。 SeyjxagZMJfn8EC/G9aQ8k6T45pHRcG+osubWxFQ1hVDDJFGBWNzx0+TDcdWBU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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