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让我们使时光倒流,回到那天上午,一八八二年七月三十一日,弗洛伊德把他的名字签在维也纳总医院的实习医生登记本里。
作私人开业医生,一个起码的本领是什么病都能对付两下,因为病人找私人医生,向来不管他是内科、外科还是妇产科,头痛了来医、脚痛了来医、肚子痛了照样来医。总不能对他们说:对不起,我这里只医头,你脚痛了另找高明去吧!他决定从外科开始实习。主要因为这一科他知之甚少,却又是他最拿手的一科,从知之甚少到知之甚多费不了多少功夫。我们不要忘记,弗洛伊德在二十岁时就开始给鳗鱼动手术了。他在外科病房工作的时间是每天上午八点到十点、下午四点到六点、晚上十点到十二点。
弗洛伊德在外科只待了两个月就走了,他发现给人动手术所需要的技术精密度远不如他寻找鳗鱼睾丸时所需要的,这不难理解——鳗鱼还未发育成熟的睾丸比人体的任何一个要动手术的器官不知小了多少倍,所以对于他,给人动手术是小菜一碟。
他没有浪费时间,马上转到了内科。八月四号,他怀里揣着迈内特教授给的介绍信,找当时最杰出的医学家之一,罗森纳格尔教授。罗森纳格尔刚从德国来到维也纳接受医学教授席位,他接待了这位他的老朋友迈内特教授推荐来的年轻人。
罗森纳格尔教授是个面貌威严的人,就像布吕克教授一样,个子不高,满头灰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眼神犀利,好像能像看透病情一样看透你的灵魂。有一个大鼻子,下面是看上去坚硬如钢的大胡子。他不但是卓越的内科专家,在生理学、神经系统、心脏、消化器官等的病症上都有精深的研究。弗洛伊德呈上迈内特教授的信,教授仔细地读了之后,遗憾地告诉他,虽然迈内特教授信中说他曾经在他的研究所里有出色的成绩,他也相信迈内特教授,因为他一向不喜欢赞扬人,他必定有极为出色的表现,但他来迟了一步,他已经答应了别人!
弗洛伊德心里一沉,他是从迈内特教授那儿得知罗森纳格尔还缺一个助手的,迈内特教授特意推荐他来,并说,只要教授还没有确定人选,他就很有希望。现在看来又要落空了,这份工资又挣不到了。看到他大失所望的样子,教授又告诉他仍可以做候选人,虽然不是正式助理医生,但同样有一份数目不大的工资。
弗洛伊德大喜过望,这样,他在九月十二日到了罗森纳格尔教授的内科门诊部。
他发现罗森纳格尔教授比布吕克教授还要严格,他的口号是:“任何一天睡眠超过五小时的人都不能学医。”他对学术和病人一丝不苟的态度使他获得了所有助手和病人的崇敬。弗洛伊德在这里花六个半月的时间研究怎样治疗各种内科疾病,在第二年的五月一日转到了迈内特教授的精神病门诊部。教授不久想方设法把他任命为正式助理医生,每月工资三十盾,相当于十二美元。
从这一天起,弗洛伊德的生活又有了一个重大变化:医院给了他单独的住所,他从此离开了家,不再和父母住在一起。这对于雅各布和阿玛莉简直是晴天霹雳,要知道,弗洛伊德从出生起就是这个家的灵魂,从出生直到今年二十七载,除了出门短期旅行,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没有不睡在家里。现在,没了儿子住在家里,阿玛莉简直不懂还要房子干什么?但弗洛伊德保证说经常回去吃饭,为了给儿子做饭,阿玛莉才勉强挺过来了。
在迈内特教授指导下工作是弗洛伊德好久以来向往的事了,迈内特教授是当时欧洲最有名的精神病专家之一,他的课程是弗洛伊德大学期间感兴趣的少数几门之一。他对迈内特教授的尊敬与爱戴就像他对布吕克教授的爱戴与尊敬一样。
正是在迈内特教授的精神病诊所,弗洛伊德第一次正式接触了将耗去他毕生精力的精神病患者。
刚入诊所,这些与众不同的人就给他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他看到一个年轻姑娘不停地洗手,一本正经地说她看见上面有粪便。一个修士能记起小时候的每一件小事,可是完全忘了最近八年发生的事,还不停地要水喝。一个退了役的士兵喊道他是帝国元帅,弗洛伊德给他检查时,他凑到他耳边说:“你不要告诉别人,约瑟夫皇帝陛下马上要来召见我了,他昨天夜里对我说军队已经乱了套!你想做我的参谋长吗?”
弗洛伊德在这里待了五个月,当时还根本没有有效的神经症治疗方法,他当然也没有学到,但他在另一个方面觉得颇有收获:交了一大群朋友。在这之前,弗洛伊德一直很少交到朋友,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个讨厌的家伙。这种心理从此消除了。这对他以后开诊所乃至精神分析的研究与发展都是极其重要的。试想,倘若弗洛伊德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受人欢迎的人,如何能够有信心吸引病人来呢?作为精神分析者,首要的研究与治疗方法就是与病人进行谈话,也就是说,他首先得是一个病人信任、愿意与之交谈的人!
一八八三年十月一日,弗洛伊德转到了皮肤科。总医院的皮肤科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普通皮肤科,另一部分是传染性皮肤病科,专门治疗梅毒等传染性皮肤病。弗洛伊德对梅毒很感兴趣,我们知道梅毒能诱发某些精神性疾病,但它的原因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谜。
一八八三年年尾,由于职位提升,医院分给了他两个房间,但以前那个房间给他留下了更美好的印象。当初他刚搬进那里时,玛莎还没到万兹贝克去,医院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幽会场所,她把他的房间着意收拾得既干净又漂亮,他有时真要把它当成家了。
新的一年,一八八四年,第一天,他开始了一场新的实习,这将是他所有实习中最长的一次。
他这次进的是神经病科,但实际上这是个“杂烩科”,像一锅病人的大杂烩,什么样的病人都有。主任医生叫弗朗兹·舒尔茨,他的主要特点一是不喜欢病人,只想快点儿把他们打发走;二是他关心的唯一一件事是节约。他制订了三条规矩:一、只准开最便宜的药。二、不准用煤气灯,结果是一入夜,所有医生——当然不包括他自己,他早就回家去了——和病人都在一片黑暗中滚来滚去,有时只好点蜡烛做急救手术。三、任何病人住院不准超过一个星期。他希望这能使病人减少到他能满意的程度。但他的助理医生们合伙跟他捣蛋,他不住地赶,他们就不停地收,任何病人,从感冒发烧到胃溃疡照收不误,使神经病科变成个病人大集市。
弗洛伊德倒觉得这里不错,巡视一遍病房等于到各个科都走了一趟,可以看到所有种类的病人,也可以治疗所有这些种类的病人,类似于他将来开业时的情形,这才是真正的实习!
前面我们已经讲过弗洛伊德爱情的故事,从时间上来说,这时,他正尽情品尝着爱情的三昧真火:相思、嫉妒与痛苦的时节。
爱的风风雨雨伴随着他在医院的日日夜夜,伴随着他在舒尔茨神经科黑暗的楼道中走来走去。
他每天至少写一封情书,有时两至三封。在一八八二年六月十九日的一封里他这样写道,是时玛莎刚搬往万兹贝克:
……只有当你走后我才认识到我有多么幸福、离别又是多么痛苦啊!倘若这装着你甜蜜小像的漂亮的小盒子没有躺在我面前,我仍会不敢相信这一切!我怕这一切都只是一枕黄粱,醒来我空余泪眼!朋友们告诉我这是真的,我自己也记得每个令我如醉的细节,那比一切梦、一切幻想都更令我销魂。那么一定是真的了,玛莎是我的,这令所有人赞不绝口、在我们第一次相遇就令我失魂落魄、俘虏了我整颗心的姑娘是我的。这令我不敢仰视的姑娘怀着高贵的信念向我走来,使我坚信自己的价值,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以希望与力量。
也许正由于这种不一般的疯狂的爱,使他更怕失去心爱的姑娘,更加仇恨那些可能夺去他心上人的家伙。他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要知道玛莎是个非常迷人的姑娘,崇拜她的小伙子不止一个。弗洛伊德每次发觉后都要大发一通醋劲,也不管玛莎是否会理会那些崇拜者,好像只要有人爱上了她,就是她的错。除了前面说过的表兄,另一个使弗洛伊德醋海兴波的是弗里茨·瓦勒,一个艺术家。他已经与玛莎的表妹伊丽莎白订婚,但仍给玛莎写一些情意绵绵的信,弗洛伊德嫉妒得要命,写了一封信给玛莎:
我是用比他更坚强的材料做的,如果我们狭路相逢,他绝不是我的对手,不错,他已经与伊丽莎白订婚,但是只有在纯逻辑中矛盾才不同时并存,在感情世界里,爱情的专一和三心二意是并存不悖的……更不用说那些艺术家了,他们的内心向来不是由严格的理性控制的……
在信的末尾他明确表示要玛莎和他断交。玛莎当然不答应他这种要求,这使弗洛伊德觉得一切都完了,一下“得了神经衰弱症”。
还有一次,工资连饭钱都不够的他给玛莎寄去了一件礼物,玛莎回信责备他不该这样浪费,他便气势汹汹地回信,不准玛莎用那种口气跟他说话,并颇为得意地说,自古以来都是妻子要嫁到丈夫这里来,言下之意当然是也得听丈夫的话。玛莎反驳了他以后,他就伤心地说,玛莎不爱他了。
就在弗洛伊德日盼夜盼的假期到来的前三天,发生了一件意外,曾属于奥匈帝国的门的内哥罗暴发了伤寒,门的内哥罗政府向奥地利政府紧急求助,政府开始招募志愿人员,与弗洛伊德一起工作的两位助理医生消息比弗洛伊德灵通,立刻报了名离开了,他俩是莫里茨·乌尔曼和约瑟夫·波纳克,职位比弗洛伊德高一级,科主任弗朗茨·舒尔茨此时正在度假,整个科里职位“最高”的就是弗洛伊德二等助理医生了,他正想坐第二天的班车到万兹贝克去,现在,就是有翅也飞不成了,他气得将伤寒一家子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仍留了下来,肩负起了神经科主任的全部职责。手下有两名助理医生,一名候补助理医生,十名护士和一百零六名病人,工资也相应地提高了,达到每月四十五盾,约合十八美元的大数目。在信中他告诉玛莎,做代科主任的六个星期里,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医生”。
在做主任的几个星期里,弗洛伊德第一次,也是一生唯一的一次享受了权力的乐趣,他发布了一系列命令:包括点上煤气灯、叫助理医生给病人开好药、让病人一直住到病好了出院,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想都没想。
九月一日,他卸下了担子,想到从此没了所长的威风,煤气灯也势必会马上关闭,他也不能不看价钱就开药了,不由得怅然若失。
他立即开始了他推迟了的休假,第一次去万兹贝克看玛莎。
这一次在万兹贝克的情形真是可怜得很,由于害怕被她母亲看见,弗洛伊德只能躲在旅馆里,玛莎有时找个借口,跑来匆匆看他一眼,说不了几句话就急急忙忙走了。
一八八四年过去了,现在已经是一八八五年春天,由于他在组织学与临床方面的成就而被提名为神经病理学讲师,但他主动改成了私人讲师。这是讲德语国家特有的职称。意如其名,私人讲师不是学校的正式雇员,不领取薪水,但有权在大学自己开课,并向听课的人收学费。弗洛伊德着眼的不是一点学费,而是讲师这个响亮的称号。他知道如果他是讲师,开起诊所来病人就会多得多,病人对医术是外行,只能看着头衔找医生,对于新手更是这样。
他是怎样获得这个职称的呢?本来根据弗洛伊德的成就,他早就有资格了,但直到这年春天,他才在布洛伊尔——他是弗洛伊德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以后还要大大提及——和罗森纳格尔的帮助下得到正式提名。下面我们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个过程:
一月二十五日,他递交了申请书。
二月一日,评审委员会正式审议。布吕克教授介绍了弗洛伊德的主要成绩。迈内特与罗森纳格尔表示同意。
二月二十八日,布吕克向委员会提出了正式报告,报告由他署名,迈内特与罗森纳格尔副署。报告里,布吕克用令人信服的事实详细介绍了弗洛伊德的才能、科学研究态度以及在组织学、神经解剖学、解剖技术等方面所取得的出色成绩,他用这样的评语作为结尾:
弗洛伊德博士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冷静与严肃的性格,在神经解剖领域是一个优秀的工作者,思想敏锐、清晰、知识广博,并具有细致的推理能力,在写作表达方面具有天赋。他的发现已被承认和证实,他的演讲透彻而具有说服力。在他身上作为科学研究者与作为高素质教师的各种品质结合得极其完美。有鉴于此,委员会特此建议荣誉审议会同意将他的申请进行进一步的资格审查。
在经过长时间审查后,六月十三日,弗洛伊德接到口试通知。同时接受口试的除他外还有其他两个候选人。布吕克与迈内特询问了他有关脊椎解剖与病理学的问题,这是弗洛伊德的强项,他答起来简直行云流水,把进行口试的名家们都吓了一跳。
六月二十日,委员会以十九票对三票同意他进行最后试讲,他演讲的题目是:大脑的髓线神经索。最后被一致通过。
七月十八日,委员会正式同意接受他为神经病理学讲师。
但事情并没有完结,八月八日,他被要求向警察局局长证明他的品格是值得这个荣誉的,他的过去是无可指责的。他后来告诉玛莎说:“幸好这时没有人告我的状。”
一八八五年九月五日,教育大臣正式签署委任状,委任弗洛伊德博士为神经病理学私人讲师。
就在私人讲师审评正紧锣密鼓地进行时,弗洛伊德又在一八八五年年初申请了教育部提供给初级助理医生的一项奖金,数额六百盾,专门用于去国外进行为期六个月的访问学习。后来表明这对于弗洛伊德以后的研究有重要的影响,也许可以称之为精神分析诞生的必要一步。
经过艰苦的游说,又是在布洛伊尔、布吕克、迈内特、罗森纳格尔等人的大力帮助下,他战胜了强大的竞争对手、名教授布朗的侄儿,获得了这笔宝贵的奖金,得以去巴黎跟从当时最杰出的精神病专家夏科学习。更令他高兴的是他又能“顺道”公费去看他朝思暮想的未婚妻了!狂喜之下他立即给玛莎写了一封天真的信:
噢,多么美好啊!我口袋里装着钱来看你,与你长长地待上一段时间,我会带顶美丽的礼物给你,然后我去巴黎,我就要成为大人物了,我要带着满身的光彩回到维也纳。不久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我会治好所有的现在治不好的神经病人,你会给我幸福,我会不停地吻你直到你快乐幸福——这样直到永远!
一八八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在实习了三年零一个月之后,弗洛伊德离开了维也纳总医院。先去看望未婚妻,再去巴黎跟夏科学习十九个星期神经病的治疗。由于走前他受到邀请主持卡佐维茨基教授为院长的儿童医院的神经病科,他打算从巴黎回来后再去柏林向著名儿童病专家巴金斯基学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像他对玛莎说的一样“带着满身光彩回到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