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八八五年,弗洛伊德觉得生活不像以前那样与他作对了。首先他已经完成了在总医院的实习,并获得了私人讲师职称,这对不久就要开张的诊所无疑是金字招牌。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是伯奈斯夫人经过这么两三年的风雨,对儿女婚姻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了,还在汉堡的最后几个月,她没有再做什么阻止女儿与心上人直接通信的事。这对于她也就表示同意婚事了,玛莎把这个巨变告诉了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欢喜非常,从此,他可以大模大样地自己写信封了,去汉堡看玛莎时不用躲在旅馆里等玛莎从家里溜出来了,虽然这时他正在军中服第二次役,但这只是一次演习,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一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等待解放的那天。
到了与玛莎约定的那天,穿上他最好的衣服,登上了去万兹贝克的火车。窗外宽广的草地上一排排柏树、一片片橡树一掠而过,时而看到工业化带来的一群群烟囱里冲出钻天的黑烟,火车吐出的烟也像一条长蛇扑来,又向后奔去。他不由得想:“过去的岁月也就这么流逝了啊!”他但愿伯奈斯夫人的敌意像这黑烟一样消失在无边的过去。
他感到车慢了下来,已经到了万兹贝克。他一眼就看到了月台那边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他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儿。他整了整领结,竭力装得像个庄重的绅士。
下了火车,玛莎站在他面前,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他握着玛莎柔若无骨的手,勉强笑着说:“亲爱的玛莎,你一见我就伤心吗?”玛莎带着泪也笑了。
西格又小声说:“我奇怪我竟然没有发疯。”
他们手挽手走在万兹贝克的小街上,比起维也纳来,它的一切好像小了一倍。街上满是一个个抱着鲜花叫卖的女人。弗洛伊德买了一束淡黄色的康乃馨,滴着水珠。玛莎会意地一笑,幸福地依在他身边,仿佛他们已走在教堂的祭坛前。
伯奈斯家万兹贝克的住宅坐落在一个小山包下,一片小树林前。这样的小山包在一马平川的这一带很耀眼。弗洛伊德抱着康乃馨,有点不安,他已经不止一次来看过玛莎了,但以前从没有进过这所漂亮的房子,他想:“伯奈斯夫人会怎样接待我呢?”
玛莎突然把他的胳膊紧了一下,吃惊地说:“西格,你看!”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伯奈斯家门口台阶前,有一个魁伟的身影,那是伯奈斯夫人,正向他们招手呢!
弗洛伊德不由得侧头看了看玛莎:“亲爱的,你想那可能是你母亲吗?”
“为什么不可能?”玛莎有点顽皮地向他笑道,“西格,你等下要恭恭敬敬地向妈妈行礼,她很老派的。”
弗洛伊德乐呵呵地说:“我很高兴向高贵的伯奈斯夫人行礼,只要她不转过身去。”
伯奈斯夫人不但没有转过身去,还主动问好:“你好,弗洛伊德先生。”
弗洛伊德深深地鞠躬:“您好,尊敬的伯奈斯夫人。”一个不错的开头,他想。他递上鲜花,伯奈斯夫人露出了难得的笑脸,感慨地说:“谢谢你,弗洛伊德先生,已经二十年没人送过我鲜花啦!”
他进去后看到了敏娜,她比以前更瘦了,弗洛伊德知道这是因为索恩伯格也瘦了。他也不由得难过,想到了不幸的索恩伯格,他几天前还找来布洛伊尔,布洛伊尔称得上是全维也纳最好的内科大夫,对他进行了全面检查,发现他的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只能期望奇迹了。他又想到了他们的恋情,他们一直没有让伯奈斯夫人知道,也许伯奈斯夫人永远不会知道小女儿为什么成天郁郁不乐了。
晚上,玛莎邀弗洛伊德去看看万兹贝克的月亮。“你会发觉比维也纳的圆多了。”她自信地说。
他们手挽着手在月光底下走了一会儿,弗洛伊德紧紧搂着他那么想念的人的腰肢,问:“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玛莎挣开他的手,回过头,笑着说:“怎么,西格,你原来一直没有向我求婚,我还以为你早说过了哩!”
弗洛伊德重新将她抓回来,说:“当然说过了,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起。我这是说,亲爱的,你愿意在最近的将来做我正式的妻子吗?”
玛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弗洛伊德看见她眼中闪着亮光,玛莎用颤抖的声音说:“什么时候?”
“六月十七日。”
他们停了下来,凝望着彼此的眼睛,似乎在里面看到了摩德林山果实累累的葡萄园,看到了那栋红顶的小楼,小楼后美丽的花园和花园里那棵菩提树,它正在微风中摇摆着它手掌般的叶子,祝他们幸福!
“我愿意,亲爱的!”玛莎眼中闪着泪光说。
“我一回去就向伯奈斯夫人求亲。”弗洛伊德笑着说,“你想她还会像以前一样不高兴吗——我打赌要是以前她听到我的提议不会高兴。”
玛莎笑着说:“现在不一样了,你写给她的信打动了她。”
他们热烈地接了吻,往回走去。回到客厅里时,看到伯奈斯夫人直直地坐在她的大沙发上,这是她的宝座,家长地位的象征。她默默地听完了弗洛伊德的请求,用她一贯冷静的口气说:“弗洛伊德先生,我知道你和玛莎四年之前就开始了你们的恋爱,我一直没有表示我的支持,我当然有我的理由,但现在不管我有什么理由——那个理由仍然是成立的——我同意你娶我的女儿。但据你说你希望尽快结婚,我也不反对,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伯奈斯夫人仍那样直直地坐着,连眉毛也不抬。
弗洛伊德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伯奈斯夫人嘴角浮出稍带讥讽的微笑,说:“你用什么结婚呢?你知道我很穷,付不起嫁妆。”
弗洛伊德镇定地说:“夫人,我们会有办法。”
伯奈斯夫人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同意——但记住,一切都靠你们自己!”她伸出了手,弗洛伊德使劲吻了一下,满脸通红。
他小声说:“夫人,我希望婚礼在六月十七日举行。”又把伯奈斯夫人吓了一跳,不过这些她已见怪不怪了。
与玛莎结婚,这是弗洛伊德几年来做梦都想的事,他知道他这一生除了这个没有更大的愿望了——至少现在没有。他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之所以要在布吕克教授的实验室里继续搞他的组织学研究、之所以热衷于可卡因,无非是想早点做出比较大的成就,这样就能找到一个好职位,有较高的收入,能使他尽快和玛莎结婚。他们的爱情之路已经够长的了,现在已经了解了他们的爱坚如磐石。他在一封信中总结他自己的感情历程说:
开始的日子里,我对你的爱情混合着深深的伤痛,后来是对永久的忠诚与友谊的令人愉快的自信,现在我只怀着热情的喜悦来爱你——这已经超出了我的希望。
结婚之前应该调整好的,他们已经调整了。也就是说,他们懂得了各自在未来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经过顽强努力,他已经使好强的玛莎基本懂得她是属于他的,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将扮演主要的角色——当然不是主人的角色。玛莎也已明白,原则上她得听从他——丈夫的安排,这是人类几千年来在男女之间的自然法则,她甚至接受并且最终习惯了弗洛伊德有点狭隘的独占观念。有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有一年冬天,玛莎想去溜冰,她去问弗洛伊德是否同意,弗洛伊德一口回绝了。玛莎感到难过,问为什么,他解释说,现在他没有时间陪她,溜冰需要同伴,按照当时的风俗,势必会有一位男士出来充当她的骑士,他会拉着她的手,使她不致跌倒,也许他还会有意让她跌倒,那样男士就可以双手放在她臂弯里扶她起来了。他——她未来的丈夫,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玛莎除了把这看成爱的表示,还能怎样呢?
这样,在经过四年的爱情生活后,他们在心理上已成夫妻。剩下的就是如何使他们成为事实的夫妻了。这时,他们的婚姻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钱。
其实,弗洛伊德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就像他在一封描述他们未来之家的信中所言:
我们所要的不过是我们可在那里生活、用餐、接待个把客人的两三个小房间,还有一个做饭时火不会灭的炉子。再就是那些生活必需品:桌子、椅子、床、一面镜子、一座钟,好提醒我们度过的幸福时光……
但这样的基础设施对于他们也是何其之难!弗洛伊德估计结婚他至少需要有二千五百盾,他计算时这笔钱只是个数目。但他最后搞到了这笔钱,与其说是辛苦挣钱的结果,不如说是一凭运气、二靠人缘。
我们知道,弗洛伊德在医院时最高的月薪是他做代主任时的四十五盾,还只拿了几个月,他得的一点奖学金还在巴黎就已花得精光。他结婚前行了几年医,但挣的那几个钱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用说存钱了。哪里来钱租房子、买家具、办喜事呢?
一是靠他的朋友。首先是帕里斯,他是弗洛伊德的同事兼朋友,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他看到弗洛伊德实在穷,就在一八八四年四月主动给他提供了一笔一千五百盾的“贷款”,由于主要是供给弗洛伊德去万兹贝克看玛莎用的,弗洛伊德就叫它“玛莎基金”。直到现在结婚,还剩约一千盾。另外就是布洛伊尔,他几乎是定期借钱给弗洛伊德。至于他另外的朋友们,他也零零星星借过不少。现在能留给他结婚的,只有帕里斯那笔钱了。这都凭的是他的人缘。至于他的运气,其实是玛莎的运气。玛莎有几个阔亲戚,她自己原来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她的一个姨妈又送了她一笔,加起来二千六百盾。就在她婚前两个月,她的另一位姨妈又送了她一千二百五十盾,她在伦敦的一位远房叔叔,十分富有,送了她八百马克。这样凑起来,结婚、加上建立一个新家所需的钱勉勉强强够了。
弗洛伊德本来与玛莎商定在他们相识五年的纪念日:一八八七年六月十七日,举行结婚仪式。那时他还在舒尔茨的神经病科里做代理科主任,当他得知他获得了去巴黎的奖学金,他立刻把婚期提前到了一八八六年年底,在这年春天,他从巴黎回来后,听说他在卡索维茨基医院里的位子已铁定了,他又把婚期提到了这年十一月,后来,他还要提前——他已经等了漫长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现在发现每一天都那样长得难熬,他不禁佩服起自己过去的忍耐力。
这里回顾一下弗洛伊德在此之前的经历,这些经历是他漫长人生苦旅的肇始。后面将专门传述。一八八二年七月三十一日到一八八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弗洛伊德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后,在维也纳总医院实习。实习结束后他去了巴黎跟从当时最著名的精神病学家夏科研究精神性疾病的起因与治疗。一八八六年二月离开巴黎,到了柏林,在著名儿科病专家巴金斯基处学习了一段时间,一八八六年四月四日回到维也纳。
这时正是维也纳春天最美丽的时节,一个个鲜花盛开的街心花园、一棵棵绿叶森森的行道树将维也纳打扮得分外妖娆,站在宽阔无比的约瑟夫大街,他有恍若隔世之感。这时家里已经没有地方给他住了,他就在罗瓦纳大街二十九号,距父母只有两个门的地方租了一个房间,并且寻找他在结婚以前,甚至婚后能住的、真正的“家”。经过一番“探索”,他在金碧辉煌的大皇宫附近、罗森纳大街七号租到了一套合适的房子,有两大间和一小间,类似于我们现在的两室一厅。是时弗洛伊德已经完成了实习,迫不及待地要运用十三年来所学的医学知识,开设他的诊所了。
他向布洛伊尔、罗森纳格尔、迈内特这些不但是杰出的科学家、也是维也纳人最信服的医生请教了一番行医之道。将他的“两室一厅”中的大客厅用一道帘子分开,一半做卧室,另一半就是诊所。开业之前,他在报纸上登了如下广告: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维也纳大学神经病理学讲师,在巴黎研修六个月之后,业已归来,现寓居于罗森纳大街七号。
他又送了两百张名片给维也纳的同行们,一八八六年四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是西方人的复活节,他的住处门口挂上了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上书“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博士诊所”,算是正式开业了。
开业第一天,他收到了三个病人,其中两个是朋友送的贺礼,用送病人的方式表示对新同行与新竞争对手的祝贺是维也纳大夫们常用的方式。第三个是个自称有点头痛的女士,弗洛伊德认为她大可不必找大夫,他也知道这样的女士乃医生们的天赐洪福。她们要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要么丈夫有钱,所以有钱又有闲,看病不过是种消遣方式,她们也从不懂治感冒与治肺结核之间的诊费有什么区别。这样的开张还算吉利,关上诊所大门后,弗洛伊德医生点清当天的收入,不由得想要是天天能这样就谢天谢地了。
但接下去几天就不行了,维也纳人像跟他逗趣,让他尝了点甜头后就躲到一边去了。他看着空荡荡的候诊室抱怨:“这真称得上是候诊室,不过是我这个医生在等候病人。”
到六月份情况又有了改善,同行们送来的病人又多起来,这大半归功于他治好了同事们送来的一些疑难病患者。
例如他的一位医生同行,满面疲倦地来找他,告诉他妻子的失常:“她以前是个很保守的女人,但近来每次我们去参加晚会,她都打扮得花里胡哨,同身边的男人眉来眼去,不顾我就在旁边。她性欲亢进,越来越主动,要求越来越频繁,弄得我筋疲力尽,还不能满足她。”说罢医生就留下妻子,看他的病人去了。他的妻子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身材高挑,满头金发,胸脯丰满,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弗洛伊德,一边介绍着她的病情,一边就挺着丰乳往他的身上挨过来。弗洛伊德赶紧把她打发走,他请维也纳大学的妇科教授科罗巴克给她进行妇科检查,但教授表示他也无法断定她的病因。弗洛伊德苦思冥想,诊断医生太太是患了复活硬化症,这是一种罕见的病症,常导致性欲亢进。结果表明他的诊断是准确的。
给他送病人最多的还是布洛伊尔。维也纳人称他为“神奇大夫”,找他的病人常要排队。另外,罗森纳格尔教授也送来了葡萄牙大使,这位大使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弗洛伊德接待他时,本来是有点想头的,以为大使可以给他空空的钱袋放上好几个金币,甚至计划好了用它们为玛莎买件小礼物。
看到这里您也许会问:“这个大使说不付就不付吗?”那么让我们谈谈当时维也纳看病付诊费的规矩,它同现在我国的惯例颇不相同:一是病人常常不会看完病后就付费,除非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或偶尔经过。二是无论什么情况下医生都不会主动去要钱,付不付全在病人自己。这么说假如病人都不付,医生岂不要饿死了吗?——对,就是这样。只是维也纳从来没有医生饿死过,相反都过得上比较富有的生活。三是社会底层人士,普通工人、农民、贫穷市民,医生一般都不收他们的诊费,除非他们自己要付。这就是所谓的免费病人,每个医生每天都要看相当多的这种病人。四是如果没有看好病,医生就不会收费。弗洛伊德曾治疗过一个名演员,但没有治好,他收到演员寄来的诊费后,退了回去,并写信对自己的无能表示惭愧。
这时,弗洛伊德是在为结婚而奋斗了,他希望自己至少能挣到勉强维持一个家庭的钱。但在四月底时,付了诊所的房租后,只剩下四百盾了,还包括他一点可怜的积蓄。至于他得到的诊费,连他自己都养活不了,六月份情况有所改善,这个月他挣了三百八十七盾。但单靠这种办法头发白了他都结不成婚,何况他还答应了每年给家里五百盾。
但这一切都阻止不了他尽快成婚的决心,他已年届三十,能享受夫妻幸福的日子已经不多。他从万兹贝克看望玛莎回来不久,在给玛莎的一封信中,他写道:
一个人有多少青春、多少健康,能有多久使自己看着爱人容颜的改变无动于衷?倘若我听任你等着直到我能赚足够的钱付清一切,恐怕到那时你已忘记怎样开怀大笑了。自从回这儿来后,我太想你了,都不能够正常地生活了。我从无数个角度去想你,因我已将你看成我的一切:情人、妻子、同志、知己,我生活在最痛苦的空虚之中。一周一周地,我不能工作,不能对任何东西感兴趣,我不能找到恰当的表达,只知我非常非常不快活。
正当弗洛伊德忍受着相思与贫穷的双重痛苦时,祸不单行,他又接到一纸调令,他又得参加军事演习,为期一个月,而这正是医生们生意最好的季节。军令如山,他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了。这又给他几乎无从实施的结婚计划来了个釜底抽薪。
然而,我们知道,弗洛伊德绝不是那种在命运面前低头服输的人,像所有取得伟大成就之人,他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就像弹簧一样,挫折越大,信心越足。因此,这一切阻碍反而激起了弗洛伊德洛与命运相对抗的决心,他就像贝多芬一样,“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休想使我屈服”,说什么也不会再推迟婚期。
伯奈斯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生气,她无法理解他的倔强,来了一封语气强硬的信劝他改变主意。她在信的末尾直言不讳地说:
……推开一切其他考虑,你首先要做一个有理智的人。此刻你就像一个不能达到目的而发脾气的小孩,又哭又闹,以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一切。
弗洛伊德此时确是不顾一切了,即使身上只有半个盾了,也不能令他推迟一小时结婚。
与上次不一样,这次军训没有他预料的坏,从八月九号到九月十号的军训期间,他与上级、士兵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军训一结束,他就匆匆赶回来了,这时他已是弗洛伊德上尉了。因为他不但医术高明,而且表现了对帝国的忠诚,司令员破格给他晋升了军衔。
他回到维也纳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房子,原来开诊所的地方显然不够建立一个家庭。他每日白天看病,晚上四处游荡。雅各布、阿玛莉、妹妹们也一齐出动,逛遍了维也纳每一处可供年轻医生们安家的地方。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他在游逛中终于发现了一处合意的住宅。它是一栋新建的四层豪华公寓楼,有着非常宽阔的大门,三个雄伟的哥特式尖顶挺立在蓝天白云下,从门框到窗台处处精雕细镂,位于玛丽亚—特蕾萨大街八号,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安抚楼。这个名字里藏着一段伤心的往事。
在建造这栋楼的地方,原来坐落着久负盛名的皇家环形大剧院。一八八一年十二月八日,正在上演歌剧时,突然发生火灾,雄伟的剧院烧成一片白地。活活烧死了四百多名维也纳人。当约瑟夫皇帝建造这栋公寓时,为了纪念这次灾难,将它起名叫“安抚楼”,以安抚烧焦的灵魂们。也正因为这样,很多维也纳人视这里为不祥之地,尽管房子设计豪华且现代化,房租也较便宜,仍空着好多房间。
弗洛伊德可没有这些忌讳,这里地段相当好,隔着一条街就是维也纳大学,再过两条街就是综合医院。玛丽亚—特蕾萨大街又是维也纳最繁华的地段之一,病人们来往方便,房间里到处是精美的装饰画,更重要的当然是它房租便宜。弗洛伊德仔细考察后,在二楼租下了有四间正房的一大套,他想:“这里够我们建立一个朝代了。”
他立即写信把房子的情况告诉了玛莎,包括它不幸的过去。玛莎回信说:“希望我们的幸福能安慰天堂里的灵魂们。”婚期也已最后定下了,一八八六年九月十三日。
倘若世上有什么令弗洛伊德痛恨的事,就是结婚的宗教仪式了。他的父亲雅各布向来是一个自由思想家,热爱犹太传统,但从不关心犹太教,也从不上教堂。弗洛伊德也成了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觉得那些烦琐无比的教规仪式简直可笑。他本来准备在德国结婚,那里的婚姻只要在政府那里登记一下就合法了。结婚前几天,玛莎把他的美梦打破了。当他们手挽着手作为未婚夫妻进行最后一次散步时,玛莎告诉他,在奥地利,他们的婚姻必须举行宗教仪式才是合法的。弗洛伊德气了个眼冒金星,把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和皇家最高法院诅咒了一番后,只有认命了,但玛莎允诺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临别时,玛莎拥抱着明天的丈夫,微笑着说:“给你的未婚妻最后一个吻吧,你明天就失去它了。”
弗洛伊德深情无限地吻着玛莎柔软的唇,说:“第一个吻,向我最亲爱的未婚妻告别,第二个吻,向玛莎·伯奈斯小姐告别,明天她就是玛莎·弗洛伊德太太了。”
一八八六年九月十三日,在万兹贝克市政厅,三十岁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与二十五岁的玛莎·伯奈斯结为夫妇。六十五年后,玛莎·弗洛伊德还会自豪地回忆起那个没长胡子的婚姻注册官拖着尖细悠长的嗓音唱歌般地问:“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先生,您愿意娶玛莎·伯奈斯小姐为妻吗?”弗洛伊德不待他说完“为妻吗”,抢着回答:“我愿意!”把满脸庄重的注册官逗得露出了微笑。九十岁的玛莎摇摇满头银丝,也露出了同样的微笑:“那是一段多长的幸福日子啊——五十三年!”
第二天本来是个重要日子,但由于是弗洛伊德非常苦恼的日子,就不多说了,在万兹贝克犹太教堂,弗洛伊德身穿怪模怪样的犹太长袍,口吃般念着昨天从艾力丝·非利普叔叔那儿学来的希伯来语祈祷词,嘟嘟哝哝地感谢耶和华赐给他一个好妻子,又口齿清楚地保证履行丈夫的义务。包括小夫妻的父母兄弟姐妹,出席婚礼的只有八个人。然后新婚夫妻在阿玛莉的哭泣声中、在弗洛伊德妹妹们的亲吻声中、在伯奈斯夫人严肃的叮嘱声中,出发上卢贝克去了。
到达卢贝克后夫妻给伯奈斯夫人去了一封信,由两人轮流、一次写一句,声称“西格蒙德与玛莎之间从此将展开一场三十年战争”。然后,就在这座小城里过新婚第一夜。
第二天,小夫妻到达了特蕾威明顿,波罗的海岸边一座美丽的小城。他们将在这里度蜜月。白天,他们在蓝天白云、和风轻拂的海滩漫步;晚上,在潮声中享受婚姻的甜蜜,超脱了相思的苦涩、金钱的烦忧与事业的羁绊,度过了如醉如梦的一个月。
他们知道,未来并不会总是蜜月,但正因为它的短暂难得,他们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