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了婚的弗洛伊德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但这甜蜜远非蜜糖般只有甘甜。几乎从爱情的第一天起,他就遭受着爱情的鞭打,痛苦成了他享受幸福的方式。
影响他爱情美满的第一个因素是弗洛伊德同玛莎家人的恶劣关系。虽然没有告诉伯奈斯太太他们的事,但从暗暗订婚起,他与未来丈母娘的关系就比先前更坏了。伯奈斯太太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她并不把子女的幸福看得比自己暮年的安乐更重要,她从来要求儿女们听她的话,不能有半点违拗。玛莎与敏娜基本上也这么做了,这使得弗洛伊德心里窝火极了,他不止一次地在给玛莎的信中抱怨未婚妻母亲。有一封信是这样评价伯奈斯夫人的:
……她是富有魅力的,但与我合不来,我想以后这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想找出她与你的相似之处,但几乎什么也找不到。她很热衷于使气氛紧张起来,并且强求别人尊敬她。我不止一次地预见到我对她会有看法,我并不想刻意回避这些看法。一是她开始对我的弟弟不客气,我非常爱他。另一点是我决心使我的玛莎的健康不要因为一味的孝顺与节食而受到损害。
我们知道在弗洛伊德家共有七个兄弟姐妹,其中只有最大的和最小的是男孩。弗洛伊德对比他小十岁的亚历山大从小有一种父亲般的感觉,也像一个父亲一样处处护着他,对他弟弟不客气是他最受不了的事。后来,他还因为弟弟与艾黎大舅子闹一场。玛莎的健康也是他最关心不过的事,玛莎是个娇小的姑娘,面颊一年四季都是苍白的,弗洛伊德很担心她不健康。玛莎去了汉堡后,有一次信中说她感觉不舒服,没把他给急疯了。他一心只想要玛莎注意身体,但觉得伯奈斯太太好像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健康,有时还出些弗洛伊德认为不利于玛莎健康的主意,而玛莎总是赶紧照办,叫他又气又急。
伯奈斯夫人除了不喜欢儿女与穷人结婚外,她还有一个不喜欢的,那就是维也纳,无论它的空气还是它的市民。她一直怀念着她的汉堡,丈夫去世后,她想她现在是伯奈斯家的一家之主了,她做出的第一个大决定是搬到汉堡去,艾黎在这里有工作,但女儿们是要跟着她的,虽然敏娜与玛莎都不愿意,但她还是执意走了,这使得她的两个未来女婿恨死她了。
弗洛伊德同伯奈斯家的另一个主要成员,也是他的妹夫的艾黎关系后来也搞僵了。他们的关系本来还可以,他对艾黎不顾安娜的无分文嫁妆而娶她很感动,他也知道艾黎完全找得到有钱的太太。但这些都没有阻止他们关系的恶化,事情始发在亚历山大身上。
那时亚历山大中学毕业了,担任一家经济学刊物编辑的艾黎叫他在他那里当学徒,按照当时的规矩开始没有给薪水。过了两个月,弗洛伊德便叫弟弟去问艾黎要工资,艾黎说两个月后才给,弗洛伊德就叫弟弟再也不去那里了。当艾黎向他抱怨他的兄弟时,弗洛伊德一点不客气。艾黎气得够呛,回去便对母亲说弗洛伊德如何如何,母亲当然站在儿子一边一齐怪弗洛伊德,这样,他与他们的关系越发紧张了。
另一件事以后还要说,就是艾黎拿了玛莎的嫁妆钱去投资,当弗洛伊德与玛莎结婚要用钱时,还不怎么想送回来,弗洛伊德认为他想占便宜,这令他们的关系几乎一发不可收拾——一八八三年他妹妹与艾黎结婚时,他没有参加婚礼。
他与伯奈斯母子简直成了路人。
如此局面下最痛苦的是玛莎,她一方面要与家里人和睦相处,另一方面又不能让弗洛伊德不痛快。一方面母亲只想她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另一方面未婚夫又几次告诉她她在他与她的家庭之间只有“要么……要么……”的选择。这种争执的结果她只能在偏向未婚夫的前提下尽量与母兄和睦相处,她做到了,但却怎么也不能使她的这三个至亲和谐起来。
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除了相恋后开始的一段,偷偷订婚后,他就开始少去伯奈斯家了。玛莎家搬到距汉堡不远的万兹贝克后,他们频繁地通信,但弗洛伊德的信不能直接写给玛莎,他找到了玛莎一位朋友,请她写了许多信封,里面装上他的信。玛莎写给他的信则直接寄往医院。这样偷偷摸摸地直到他觉得有条件可以公开向伯奈斯夫人求亲时。
横亘在爱情路上的不单有家人,还有他们自己,像所有的情人一样,他们的相恋也是经常伴随着争执与误会。
玛莎虽不是国色天香,但颇有魅力,喜欢她的小伙子不在少数。弗洛伊德可不是那种看得开的人,也许是缺乏自信,他对玛莎要求严苛。玛莎也不是千依百顺性格的女人,一旦弗洛伊德对她过分苛求,她就毫不客气地反驳,坚持她自己的原则,这常使弗洛伊德痛苦不堪,尤其在爱情的初级阶段。
早在弗洛伊德得到玛莎的爱情之前,玛莎有一位表兄,他们从小非常要好,弗洛伊德第一次听说这位表兄是玛莎在替他制作一个纸文件夹时,那时他便想:“我没希望了,玛莎有心上人了。”
一八八三年七月,玛莎搬到汉堡后,这位表兄更是经常与玛莎在一块,把弗洛伊德气得要命,又无可奈何。真正使他与玛莎产生冲突的还不是表兄,是一个画家。
弗洛伊德做事情的方式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全心投入。对爱情更是这样,他对玛莎的爱情不仅仅是热情,而是狂热,这样,爱得深所以求得切;怕得深,于是妒得狠,他就是这么嫉妒弗里兹的。
早在认识弗洛伊德之前,玛莎已经认识弗里兹了,他是个性格开朗、爱好广泛的家伙,很浪漫。他不断地邀请玛莎到处去看博物馆,讲解名画,甚至叫她学绘画。他还能天天上玛莎家去,光这个就叫弗洛伊德大感不安全了。他恨起画家来,写信给玛莎说:
我认为那些艺术家与我们这些天天沉浸在科学研究细节中的人是天生的敌人。我们明白他们的艺术使他们拥有轻易地打开所有女人之心的钥匙,但我们在那把锁前却束手无策……
更令他不安的是他未来的连襟索恩伯格告诉他:“西格,当弗里兹听到你和玛莎订婚的消息后,满脸泪水。”这不是明摆着吗?弗洛伊德再也不理睬弗里兹了,虽然他们曾经是朋友。
看到这难堪的局面,一天,索恩伯格请他们喝酒,想化干戈为玉帛。几杯酒下肚,弗里兹突然泪流满面,他恶狠狠地对弗洛伊德说:“如果你没有使玛莎幸福,我就杀了你,再自杀。”弗洛伊德对他的话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真是强者。弗里兹又说,“你不信吗?只要我写信叫玛莎甩掉你,她一定会那样做!”这话逗得弗洛伊德笑起来,他说:“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高点儿了吧?”
弗里兹怒不可遏地拿出笔来,当场给玛莎写了一封信,声称是叫她“离开没出息的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把信抢过来一看,顿时脸都气白了,里面哪是什么叫她离开弗洛伊德,全是绵绵情话,就像他写给玛莎的那些!他把信撕得粉碎,第二天就去信要求玛莎与弗里兹断交。玛莎当然拒绝,并说她将给弗里兹写信,告诉他他们的友谊一如往昔。
这样的情形非止一次,每次弗洛伊德都一连几天气得双眼发黑。但过了这几天后,又会发现原来自己错了,立刻写信向玛莎道歉,保证不会有下一次,当然,事实是,在下一次——那并不需要很久——来之前才没有下一次。他那些道歉信中的一封是这样写的:
……没有比这更发疯的了,我对自己说。你自己没有一点优点却赢得了你最敬爱的女孩,两个星期后你却认为没有比用花心去责备她、用嫉妒去折磨她更好的了……当有像玛莎一样好的女孩喜欢我我怎么还去害怕什么马克斯·迈尔之流呢!这都说明了我的愚笨,根子在于爱得太深的自我折磨……现在我已经把它像病一样赶跑了……我对于马克斯的这些情绪都来自我的不自信,与你没关系。
但在所有的痛苦当中,最使他们痛苦,也最经常地折磨他们的,还是离别,在他们四年的相恋历程中,足有三年是在相思之苦中挨过的。特别是当一八八三年六月十七日伯奈斯夫人执意回到她钟情已久的汉堡后,他们更是只能一个在维也纳对月长吁,一个在汉堡迎风落泪了。
在这样的情形里,能解相思的没有温情的拥抱,只有传情的鸿雁了。在三年的离别中,他们像写日记一样地写信,这些信中留存下来的约有两千封。弗洛伊德去世后,玛莎本想将它们与他们夫妻的生命一样付之天地。但在孩子们与弗洛伊德学生们的极力劝阻下同意保留下来。第一个得到阅读权利的是厄内斯特·琼斯,弗洛伊德最忠实的弟子与朋友。琼斯后来说,那些信展现的是一颗最热烈的爱与最忠实的心——有时热烈得嫉妒,有时忠实得狭隘。它们与弗洛伊德在他的事业当中表现出来的坚定与冷静完全不同,但这样展现的才是他的生活、他的人格。这些信是写作弗洛伊德传记的主要精神材料,前面已经引用了不少,后面仍将引用很多,它们无不体现着弗洛伊德的心灵深处的思想,这里试引用一八八四年六月十九日的一封:
毕竟,你理解了你对于我生活的重要,只有在我内心最大希望的鞭策之下我才能工作。在遇见你之前我不懂得生之欢乐,现在既然你“原则上”是我的了,完完全全地得到你是我珍惜生命的前提,不然的话我一点也不会在意它。我已经做了许多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会觉得十分艰难的事。例如作为一个被贫困折磨的人去研究科学,又作为一个贫困的人去追求一个贫困的女孩——然而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冒许多险、抱许多希望、做许多工作。至于平庸的小市民的常识,我久已弃之了!
在另一封信里他诉说未婚妻的思念之情:
……我非常想你。不,还不是非常想,是想极了、想病了、想疯了、想死了……一句话,我对你的思念,难以言表。
当然,这些离别与离别之苦未始没有好处。对于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爱,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如此的思念使人们比每小时都待在一起关系更加紧密。鲜血与痛苦一起织就了最坚固的纽带。”对于后来的人们,这不但给我们提供了写弗洛伊德传记的素材,而且使我们看到了在现实中已经看不到的忠贞不渝的爱。
为什么弗洛伊德与玛莎不早日完结这无尽的痛苦呢?缘故最简单,又最难以克服,就是钱。这问题如同今日阻碍着无数有情人成佳偶一样阻碍着弗洛伊德与玛莎。
前面已经说过,弗洛伊德终于决定放弃纯科学研究,转而从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遇见了玛莎,得到了她的爱,爱的自然归宿就是婚姻。但怎么结婚呢?结婚就意味着要建立一个家庭,但家庭可不是光爱情就成,得要钱——这就是症结所在了。那时弗洛伊德只是布吕克教授的一个示范实验员,每月工资不足三十盾,连自己吃饭都不够,哪还谈得上其他。而他又不像弗莱施尔那样家里有的是钱,要钱就得自己用双手挣。就像我现在用双手打字一样,他要用双手去看病。这样,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开业行医。在正式开业行医之前,以至于在开业后相当一段时间,他一直处于贫穷之中,不是一般的穷,而是几近赤贫。他不得不常向朋友们,弗莱施尔、布洛伊尔等,借钱以维持生计。
首先,他一直从布洛伊尔那儿定期接受借款,到他得到博士学位时,总数已近一千五百盾,他只能“希望”有朝一日能还清这笔对他的收入来说过于巨大的债款。他的家庭也同样不得不经常接受阿玛莉亲戚的周济。弗洛伊德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苦苦挣扎,像他对玛莎说的一样:“冒许多险,抱许多希望,做许多工作。”
正是由于有了希望,即使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弗洛伊德没有叫苦叫累,找定了他要走的路以后,他就义无反顾地走起来了。他们的爱情也在这艰苦里得到了升华。到了一八八五年,他们已经彼此自信完全获得了对方的爱,弗洛伊德在这时写的一封信中说:
我承认我们现在已经明智地认识到我们的爱毫无疑问,但是倘若没有过去的一切就不可能如此。如果在你给我带来许多痛苦的两年时光里,我痛苦的深度没有以一种无可置疑的方式使得我意识到我对你的爱的强度,我就不会获得现有的信仰。让我们不要轻视每一封信,它使生活值得活着、去等待那个决定着生与死的日子。我不知道我能否有别的选择,那些为了战斗与胜利的艰难岁月,只有在它们之后我才找到宁静,去工作以便得到你,只有在赢得这一步后我才能去想其他。
但这一步还没有走到,他还没有给倾心相恋的姑娘戴上结婚戒指,他还有很多路要走——虽然路已经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他先得完成他的实习,再去巴黎,再回来开业行医,挣足够的钱为他的新娘安排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