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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

在我们开始讲述弗洛伊德在总医院的实习之前,让我们回到三个月之前,也就是一八八二年四月的一天。

这天,弗洛伊德像往常一样,完成了布吕克教授交给他的工作,准备回家了。自从取得博士学位后,他反而没有自己的课题了,倒不是教授不让他做,布吕克教授麾下的人们永远是自由的。只是他总觉得脑子没有以前灵光了,找不出他感觉可以有所发现的东西,就每天只做教授交给他的活儿了。他脱了在实验室穿的白色长袍,低着头换衣服,心情像昨天一样沉重。弗莱施尔也出来了,他看见弗洛伊德的样子,心里也不痛快,他知道原因,并且已经多次帮助他——借钱给他,有时是硬塞给他的,弗洛伊德不愿欠太多的债。

“西格,我们出去喝一杯好吗?”弗莱施尔说,“我是一喝解千痛,我希望你一喝解千愁。”

弗洛伊德抱歉地说:“亲爱的朋友,改天好吗?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弗莱施尔诚恳地说:“西格,你家里有事吗?我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弗洛伊德摇摇头:“谢谢你,厄内斯特,我只是想早点回去看看。”

他近来每天都很早回家,只是想看看母亲、父亲,看看弟弟妹妹们,好像他明天就要出远门了。他出了研究所,迈着大步,往家走去,臂弯里夹着三本在学校图书馆借的书。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街上人流却比中午多,大都是往森林方向去的轻便马车。他双腿飞快地迈着,几乎没有看路,这条他已经足足走了九个春秋的路,不用眼睛也能走回去。走到家门口时,他慢下来,上了楼梯,接着往左一拐,就进了客厅。他看见客厅里有人,是个姑娘,他停下来,准备像往常一样打个招呼就进去读自己的书,一直读到阿玛莉来喊他用晚餐。他看了看那姑娘,她正低着头观赏他几年前去特里斯特克劳斯教授的动物实验站时带回来送给妹妹们的一只彩色大海螺。姑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头顶中间梳开,又在脖子后面会合,扎成漂亮的大辫子。她身着墨绿色的紧身长裙,衬托出苗条的身材。

姑娘好像感觉有人在看她,突然抬起头来,与弗洛伊德的视线撞个正着,弗洛伊德顿时感觉眼前一亮,书“啪”地从臂弯里掉了出来。有一本滑到了姑娘面前。姑娘的脸微微一红,弯下腰去,拾起了书,伸出手来递给他。他们的视线再度相遇。姑娘微微一笑,弗洛伊德也呆呆地笑了笑,谁都忘了说话。

安娜在一边吃吃笑起来,弗洛伊德才回过神来,求救地看了安娜一眼,安娜忍住笑,走了过来,指着哥哥说:“玛莎,这是我的哥哥西格。”口气有点儿夸张的自豪,又对着哥哥说,“西格,这是玛莎,我的好朋友。”

弗洛伊德这时才看清楚姑娘的面容,这是一张无处不透出端庄秀美的脸,微长的鹅蛋脸,饱满的前额下是两道纤细的柳叶眉,大大的眼睛中透出宁静和善良,眼睛下面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鼻子,再往下是丰满的唇和圆润的下巴。

“哥哥,你怎么不请玛莎坐下?”安娜笑着说。

这是弗洛伊德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一个女子。他是不由自主的。以前,他在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面前总容易害羞,妹妹的朋友,他一般只点点头,略微说几句,就进书房去了,从不关心她们的容貌,也不敢关心。但今天,他没有进房去,而是请玛莎坐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陪她说话,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愿没出丑。

这是弗洛伊德第一次见到玛莎,如果说还没爱上,至少喜欢上这个端庄的姑娘了。

玛莎也是犹太人,不过不像弗洛伊德一样纯血统犹太人,她的母亲恩米莱尔·伯奈斯,出嫁前叫恩米莱尔·菲利普,瑞典人,她的主要特点是非常讲究个人生活的舒适,她也知道舒适不过是金钱的又一个代名词,所以对媳妇的嫁妆和女婿的财产颇为看重。玛莎的父亲伯曼·伯奈斯曾是维也纳大学著名经济学家劳伦茨·冯·斯坦因教授的秘书,三年前突然去世。玛莎的祖父,汉堡大拉比伊萨克·伯奈斯,是一八四八年犹太教改革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他是伟大诗人海涅的朋友,海涅曾在信中称赞他才智过人。他的一个兄弟在巴黎编辑了一份犹太报纸,海涅最早的诗正是刊登在这份报纸上。在一封信中海涅托伊萨克·伯奈斯的兄弟向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问好,那人就是卡尔·马克思。玛莎的两个叔叔也颇为有名,一个叫亚柯布,波恩大学教授兼图书馆馆长;另一个叫米切尔,杰出的歌德和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特批的慕尼黑大学现代德国文学教授。她还有一个哥哥艾黎,后来和安娜·弗洛伊德结了婚;一个妹妹敏娜,她和年轻的梵文专家伊格纳茨·索恩伯格倾心相恋,他们是引人注目的一对。敏娜身材高大,十分健壮,伊格纳茨才华横溢,一直患有肺结核,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是弗洛伊德最好的朋友之一。一八八六年,伊格纳茨在梵文研究领域初露锋芒,他的肺结核已到了晚期,不幸去世。那时,敏娜尚未和他结婚,但敏娜从此再也没有结婚了。从一九〇八年起她和弗洛伊德家人一起生活,直至一九四一年去世。

伯奈斯太太是阿玛莉的老朋友了,阿玛莉还是未出嫁的汉堡人时就和也住在汉堡的伯奈斯太太相识了,两家算得上世交,但阿玛莉嫁往弗莱堡后,两家很少来往了。一八六九年,伯奈斯夫人随丈夫迁来了维也纳,但两家仍没有多少来往,直到艾黎和安娜不知怎么地相好起来。安娜也和未来的夫妹玛莎成了好朋友。今天玛莎就是来看安娜的。这两家人凑到一块,一下凑成了两对夫妻,可谓硕果累累。

直到玛莎要走,弗洛伊德都坐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听她同妹妹们说话,他插不上话,也不想插。想想看,六个女孩子待在一块,话说得完吗?玛莎要回家了,安娜她们送她到门口,安娜凑近玛莎的耳朵说:“亲爱的玛莎,你今天创造了一个奇迹!”

玛莎微笑着说:“什么奇迹?”

安娜感叹说:“你把西格留在了客厅里,没有进去读他的书。”

玛莎抬头一看,看见弗洛伊德正站门边望她,她大方地招了招手,登上马车走了。

这时,正是弗洛伊德一生中最迷惘的时候。像前面说过的一样,他倾心于在布吕克教授研究所从事的纯科学研究,可是每当他回到家,看到炉边忙得满头是汗的阿玛莉,看到满头白发的父亲仍要为生计奔波,他的心就像被塞进了一块黄连,苦不堪言。现在,玛莎的出现像给他如苦药的生活带来了一碗蜜糖,他的苦恼一扫而光。躺在小书房里的床上,他心里充满莫名的希望之光,像一个正在沙漠中旅行的人看到了前方仿佛有一片绿洲,但那是海市蜃楼还是水草丰满的绿洲呢?

第二天起,弗洛伊德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以前几乎从来没有和陌生的年轻女性打过交道的他——除了十年前在弗莱堡和吉赛娜——从此天天给女士送起红玫瑰来,上边还挂着一张小卡片,用他懂得的各国文字,拉丁文啦、希腊文啦、意大利文啦、英文啦煞有介事地写上各式警句名言:时光如潮水,永不会等人;要评说人家的过错,先摸摸自己的良心。不时还附上一封短信,信里自然对玛莎大唱赞歌,说她的牙齿像珍珠,眼睛像蓝宝石之类,又给了她一个美妙的称呼:公主。

鲜花攻势持续一个多月后,弗洛伊德得到最初的成功,在去卡尔斯巴藤的路上,他挽起了玛莎可爱的小手。这在欧洲还远算不上谈恋爱,玛莎路上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亲热,这使得他惴惴不安。尤其是有一次他去玛莎家看她,看到她正在做一个硬纸夹子,她告诉弗洛伊德这是给她的表兄做的。弗洛伊德立即陷入了绝望的深渊,这类的陷入非止一次。

在经过好多次不安与自认无望又柳暗花明后,弗洛伊德决定性的一次机会来了。后来他在信里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八八二年六月十日,在一个小花园里,他们一起吃杏子,发现了一个双仁杏,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预示好运道为期不远。按照风俗,他们第二天互赠了礼物。他送给玛莎一本狄更斯的名著《大卫·科波菲尔》,玛莎用一只亲自烤的蛋糕答谢,上面用彩色奶油写上“亲爱的朋友弗洛伊德”,签名是“玛莎”。于是,弗洛伊德就请求玛莎允许他用她的这个名字称呼她,玛莎同意了,这是个不小的进展,但弗洛伊德丝毫不敢断定这说明了什么。他凭直觉意识到,他对玛莎的感情比玛莎对他的来得深,至少目前如此。 qLG5Jx2/OxQ4jXv19BKDHRPnlE/Cxdsrw+ko3iHD3wLwf9Vf4HOx00bnfaFmsC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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