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三章

不归

大厅门口,身着麻衣、身形肥胖的妇人抖着一身的赘肉,颤巍巍地向这边跑来。林妹妹看得直撇嘴,那双胖腿像连在一处,使那妇人不是在跑,而是像个肉球,向这边滚来。

人还没到近前,先听到重重的喘息声。林妹妹自觉地躲在韩江流后面,怕挡着她的道。

“肉球”越过韩江流,在林妹妹面前倏地停止滚动,嵌在一堆肉中的两只黑豆样的小眼,狠狠地盯着她。

“你……你要干吗?”林妹妹本能地想逃。

“你这个死丫头,昨晚野到哪里去了?”妇人大吼一声。林妹妹只觉得眼前一黑,“五爪山”从天而降,揪住她的一把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打。

“你放手,有话好好说,干吗打人呀!喂,好疼哎!”林妹妹拍打着妇人的手,大声叫着,“韩少爷,救命啊!”

韩江流急道:“这位大婶请松手。这位姑娘是和我一道的。”

妇人听得更火大了,一掌掴向林妹妹的脸颊,回声脆响,“怪不得夜不归宿,原来学会偷汉子了,看我今天不把你的腿给打折。”说话间,胖腿就蹬了上来。

林妹妹蒙了,哪里来的母夜叉,怎么不问个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人。一时没有防备,硬生生地承受了妇人几腿,疼得她直抽气,眼泪一下就涌满了眼眶。

韩江流板起脸,欲过去护住林妹妹。赵管家从后面拉住他的衣衫,摇摇头道:“人家的家务事,韩少爷不要插手。”

“难道她是姑娘的……”

“娘亲!”赵管家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听得林妹妹眼前一黑,心脏差点罢工。仁慈的上天,请你不要开这样的国际玩笑。

“不,她不是我娘亲!”她愤怒地抗议,死都不承认。

“你以为做你娘亲,我就情愿吗!生了你这个祸害精,有什么好处?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大祸小祸不断,都是你,都是你!”妇人怒吼着,拳如雨点。

“大婶,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韩江流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扣住了妇人的手腕,俊脸都黑了。

“这是我自家的事,韩少爷别问。”妇人打累了,气喘喘地松了手。林妹妹蓬着头,衣衫凌乱,像团烂泥瘫坐在地上,脸上涕泪模糊。

“我昨晚叮嘱又叮嘱,今天一起过来吊唁君夫人。早晨一起床,你就没了踪影。我找遍了全镇,也没寻着。没想到一抬眼,你却和韩少爷亲亲热热地共骑一匹马出现了。韩少爷是你攀得上的人吗,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这个祸害精,害了自家就认了,还想去害别人?”妇人叉着腰,指着林妹妹破口大骂。

“大婶误会了……”韩江流上前一步,连忙解释。

妇人挺有骨气地摆摆手,“韩少爷不必说,是我教女无方。我马上就带着她从你面前消失。”

妇人一根筋似的自以为是,让韩江流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又不便发作,只得满怀歉疚又满心疼爱地看着林妹妹。

“我是你亲生的吗?”都说虎毒不食子,这妇人要是有张血盆大口,林妹妹相信她一定会把自己给吃了。

“就知道你是个白眼狼!我告诉你,要不是你是我生的,早就把你踢出家门了。”妇人没好气地说。

“那你现在就踢我出去!”林妹妹哀求地看着韩江流,踢出去了,让她被韩少爷领回去。

韩江流无奈地闭了下眼睛,他懂她的意思,但他不能,因为没有立场、没有资格。

恐惧像山一样沉沉地压下。难道,失去了韩江流这根稻草,她只能随波逐流,直到溺亡吗?

“你还赖在地上丢人现眼呀?给我起来!”妇人一把揪住林妹妹的衣襟,“进去给君夫人磕个头,然后滚回家去。”

一路被拖着进了大厅,妇人按着她跪倒,连磕三个响头。林妹妹从眼底悄然看去,四周跪了一地披麻戴孝的人,烧纸钱的烟熏得人直流眼泪,纸屑的灰烬满屋子萦绕。一个锃亮的檀木棺横在大厅中央。这个棺木和她昨晚见到的沉入湖底的棺木一模一样!林妹妹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瞪着眼。

突然,木鱼声加重了敲击,大厅里像是进入了一个特定的程式。林妹妹偷偷直起身,就这样,她看到了厅内唯一一位坐在椅子上的人。

林妹妹缓缓地眨了下眼睛,嘴角危险地翘起,原来,是位熟人。真是个意外,想不到,楚君威那个草包男也来了这里。是该上前抱头痛哭,还是该拍手叫好呢?

她用她可怜的物理知识牵强分析:她在日食时跌入冰湖,大概是跌入了时间的裂缝—那是叫虫洞还是叫黑洞的,英国人霍金曾说起过,只是没有人证实—也许是事实存在的,而她很幸运。

不要告诉她,楚君威是为了救她也跳进裂缝里,然后与她一块穿越了。她宁可相信太阳会从西面出,也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善心。她不管他是怎么来的。现在,她沦落成“肉球”的什么女儿,蓬头垢面有如女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明天会是什么样。他……毁了她整个如花人生。她要向他讨个说法!

林妹妹怒从心起,双拳攥紧,从地上跳了起来。

没等她跳跃成功,“啪—”身边一记巨掌,把她打回原地。

“你又打我?”她狠狠地瞪着那双聚光的小眼。

“不想活了吗,这是在君夫人的灵堂,你有没有数?如果你想陪葬,我成全你。”胖妇人压低了嗓音,闷吼道。

林妹妹忍气吞声,暂且作罢,目光紧锁着楚君威。要不是对他有成见,她承认,这家伙确实是俊美不凡。简简单单的一款白衣,没有多余的装饰,却把他衬得挺拔修长,英俊得无法形容。从画窗中透进来的阳光在他英挺的鼻梁上投下一个阴影,侧面棱角分明,贵气十足。只是他琥珀色的瞳仁冷冷的,神情中带点儿魔性的漠然。

像是察觉到她的恨意,楚君威朝这边看了过来,瞳孔的颜色深了深,拽得像什么似的。

林妹妹毫不躲避,用能杀死人的眼光瞪了过去。

跪着的一群人突然从低哼转成了号哭,僧人们一边叽里咕噜地诵着经文,一边围着棺木一圈圈转着,剪成铜钱模样的纸钱满厅地飞舞。

胖妇人把林妹妹高仰的头重重地压下。

一个老和尚高声唱了声什么,人群随着呜呜咽咽。一会儿,从前面开始,跪着的人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

林妹妹随着人群爬起来。“站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绯儿。”胖妇人厉声叮嘱,凶悍的目光让林妹妹忙乖乖地点头。

人群一拨一拨地涌向楚君威,嘘寒问暖,倾尽安慰。终于,人群慢慢散去。林妹妹瞅着个机会,走到楚君威面前。

有人就是好命,在2013神气活现,来到这里后,还是众星捧月。比如楚君威!她搞不清他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不过看起来比她混得好。

“楚先生,穿越愉快呀!”她从齿缝里挤出两句话。

楚君威冷冷地看向她,像看着个怪物,不发一言。

林妹妹悄悄地看看大门,胖妇人还没有来,她大着胆子继续说:“别以为你不讲话,就能抹去你的罪过!在这人地生疏、愚蠢落后的七百多年前的大草原上,你好像适应得不错啊,可我呢,像个失去记忆的人,不知自己多大、叫什么!那个不知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胖女人,突然就成了我娘亲,而且还是个虐待狂!接下去,不知道还会冒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家人来!你说,让我怎么办?”

楚君威一双俊目细成了一条线。

“不过,患难时期,我大人大量,先不计较你以前的罪过,关键是现在,你应该对我负责!”林妹妹狠狠瞪了他几眼,“我看过了,好像就你我穿越了,你想个法子、订个计划,以后咱俩该怎么生存。你不要弃我不管,当心我前账后账一起算,回到2013,我编几篇绯闻整死你!”威胁加恐吓,她双管齐下。

楚君威瞳孔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似笑非笑,阴沉得怕人。

“别把那种表情当成耍酷,你演吸血鬼都不用化妆,就别再多此一举。”林妹妹讽刺地斜睨着他,“对了,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飞天堡堡主,君问天。”他终于开了金口。

“哦,那棺木里装的是你夫人喽,你在这边是个已婚人士呀!不过,现在你又恢复自由身了,可以重觅新一春。”她喋喋不休地说,瞟了眼一边的棺木,“楚君威,不,君问天—怎么叫这么个名,很拗口—你对这一切怎么适应的?这些人你都认识?”

君问天不耐烦地拧了拧眉,“我自幼就在飞天堡长大。”

林妹妹眼瞪得像铜铃,“那……那楚君威的事,你还记得吗?”

“楚君威是谁?”

林妹妹好意提醒道:“你昨天晚上之前在哪里,记不记得太阳突然不见?”

君问天漠然的眼神霎时凌厉起来,周身透出一股慑人的戾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是谁?”

林妹妹一时难以掩饰脸上的失望神色,难道他不是楚君威,只是一个长相相似的陌生人?可这也太像了!看那张冰容,不像说谎,他刚刚与众人的寒暄,自如、从容,举手投足,盛气凌人。

一瞬间,风狂雨骤,地动山摇。她情愿放弃对楚君威的成见,希望这个君问天是楚君威,与自己同病相怜,至少还能相互有个照应。原来,这只是阳光里又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先前那个是韩江流。

“君兄,她是舒家二小姐。”像是听到了她的感叹,韩江流从外面进来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君问天稍微收敛了下戾气,“江流认识她?”

“在草原上遇上,一起来的飞天堡。”

“赵管家!”君问天高声喊道。

赵管家像根会走动的竹竿衣架飘过来,“堡主,有什么吩咐?”

“去把舒富贵叫来,让他带他的女儿去看看大夫。”

“呃?”赵管家纳闷儿地抬起头。

“满嘴胡话,怕是中了什么邪!”君问天执起韩江流的手臂,“我们进内堂说话!”

“你才中邪呢,草包男!”林妹妹还没从沮丧中恢复过来,一听这侮辱人的话,一下就气爆了,“人家明明就是被你推下湖后,才这么惨,你还……骂人。”说着说着,嘴巴一扁,委屈地流下了泪水。

其实,在刚刚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她是欢喜的、激动的。

“碧儿小姐!”韩江流温声宽慰,“没关系,你不要急,你一定会慢慢想起以前的事。”他从怀中掏出一条素帕,塞到她手中。

“谢……谢!”她哭得一抽一抽。

“怎么一回事?”君问天打量着两人。

“舒姑娘被怪风吹落到草原上,从前的事全忘了。”

“哦,那更要去看大夫了。”

林妹妹正欲反驳,恰好看到舒夫人牵着一位小巧玲珑的美女,吃力地从侧门挤了进来,忙闭上嘴,乖乖地向她行注目礼。

“你又在缠韩少爷?”

“没有,我是来向韩少爷道别,顺便问君堡主好!”这舵转得快吧?既然向别人求助无望,就得学会自保。

舒夫人信以为真,胖胖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君堡主、韩少爷,今天让你们见笑了,我家碧儿就是有点糊涂,不大会讲话,你们不要计较。绯儿,还不上来打声招呼。”她野蛮地把林妹妹推到边上,让出个位置,笑吟吟地拉着小美女上前。

“绯儿见过君堡主、韩少爷。”小美女盈盈地半蹲身行礼。

君问天傲慢地“哼”了声,韩江流倒是温和地笑了笑。

有意无意,韩江流的目光总落在碧儿身上。从赵管家的口中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一颗心仍悬在空中。说不担心,是假的。

“有空请堡主和韩少爷到舍下坐坐,我们先告辞了,君堡主请节哀。”舒夫人一手扯一个女儿,弯身作了个揖。

掀开内堂的珠帘时,韩江流回了下头,林妹妹苦涩地对他挥挥手,他心底不由得涌上浓浓的不舍。

“你还贼心不死!”舒夫人拍了下林妹妹的手心,“快给我滚回家去。”

小美女嫌弃她丢人,离她远远的。

“娘亲,绯儿她……”林妹妹想问绯儿是她的谁。

绯儿以为她要告状,扭着身子扑进舒夫人怀中,“娘亲,我没有笑碧儿,她又诬陷我。”

“知道,知道!”舒夫人疼爱地抚着绯儿的黑发,扭过头吼道,“碧儿,绯儿是你叫的吗?她长你两岁,还受不起你一声‘姐姐’?没大没小!姐姐怎么可能笑妹妹,你不要无事生非。回家!”

林妹妹叹了口气,与这位绯儿姐姐相比,林仁兄简直就像天使。

“是,娘亲!”她百依百顺地应道。

心中狠狠地一揪—不要再拿现在和从前比较。除了天空没有太大的区别,她的世界已经全然改变。

关于林妹妹的一切,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

凝望着湛蓝的天空,泪水在眼眶中转了两圈,用力眨回。既然不能反抗命运,那就安然接受。现在,她是舒碧儿。

舒园坐落在飞天镇的镇北,与飞天堡恰巧隔着整个镇子。碧儿对舒家的第一印象是:好大的一座荒园啊!

园子不小,里面的楼阁错落有致,依稀也看出曾经有过假山、水榭、花园,可是现在都是一派残破的景象。油漆剥落,廊柱倒损,门窗洞开,屋顶上那一株株狗尾巴草,在风中欢快地摇着。池塘已干涸得见了池底。盛开的蒲公英和其他不知名的野花还有杂草把园子的小径都遮没了。几棵大树倒是茂盛,挺立着,一层层黄叶如缎似锦,遮挡着碧空。

有生活痕迹的是前庭的几进屋舍,它们应该是这园子里最好、最结实的建筑,画梁雕栋,厅堂宽敞,几件家具透着古朴的韵味,就是少得可怜,放在偌大的厅堂中,显得有些寒酸。

显然,这舒园曾经发达过,只是现在破落了。

一个头发灰白的清瘦妇人正在园中晾衣服,听到脚步声,转过脸,眼中一喜,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都不顾。

“二小姐,你可回来啦!”她颤巍巍地朝碧儿扑过来。碧儿慌忙接住她的身子,感觉到手臂一湿,妇人哭了。

“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你可把沈妈吓坏了。”像是难以置信,沈妈抚摸着碧儿的脸颊、手臂,摸着摸着,泪掉个没完,“我看着你被风吹到了天上,可是我够不到,追不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妈,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你就把心款款放在肚中,你的二小姐有的活呢!”绯儿斜睨着碧儿,越过她,风摆杨柳般向后园中走去。

“大小姐,你是没看到那情景,看到你就不会那么说了,谢天谢地,我的二小姐真是命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妈盯着绯儿的后背,喊了几句,又转过脸来。

“沈妈,一会儿再唠叨吧,快给我倒杯水去,我都快渴死了。”舒夫人气喘如牛,这一个上午,走了不少路,可把她累坏了。她自然地把全身的重量倾向碧儿,让她扶着进屋。

“娘亲,沈妈是我家的亲戚吗?”碧儿吃力地哼哼着,直觉告诉她,沈妈是一个出自肺腑关心她的人。

舒夫人猛地昂起头,吓得碧儿退了两步。舒夫人失去倚助,差点儿没直直地栽倒在地。

“你又发晕了,沈妈是谁也不知道?在这个世上,你宁可没我这个娘亲,也不能没有这个沈妈,一天见不着,都不肯吃饭。”

碧儿忙赔着笑,“我不是看娘亲累了吗,想开个玩笑……”

客厅收拾得很整洁,地面上纤尘不染,香案里青烟袅袅。

“夫人,茶来了。您用过午膳了吗?”沈妈手脚利落地端着茶盘进来。

“在飞天堡吃了点儿,不用准备午膳了,能省一餐就不要浪费。”

碧儿听得一惊,这个舒园已经落魄到如此地步?可是,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连昨晚算起,她三餐没吃了,只受了一肚子的惊吓。正想着,肚中的饿虫也开始共鸣。

舒夫人嫌恶地瞪了她一下,没好气地说:“沈妈,给二小姐找个馒头填下,没必要特意做饭。”

沈妈牵着碧儿的手走出客厅,转了个弯,走向后面的厨房,小心地朝后看了看,掩上门,从柜子里端出一个碟子,里面放着一张饼,“快坐下,是你最喜欢的鸡蛋煎饼,昨晚你没吃到,我一直给你留着,有点冷了,我倒点热茶给你。”沈妈疼爱地按着碧儿的肩。

碧儿实在太饿,哪里顾得冷的热的,抓起煎饼,狠命地往嘴中塞。

“慢点,这样会噎着的。”沈妈看着直咧嘴。

碧儿鼓着两个腮帮子,直着脖子吞咽下嘴中的饼,又灌了一大杯水,才觉缓过神来,“沈妈,你对我真好!”

“二小姐可是喝沈妈的奶长大的,沈妈不对你好对谁好!”沈妈慈爱地一笑,拿出梳子,替碧儿梳顺散乱的卷发,“二小姐什么都乖,就是头发不听沈妈的话。”

头发结成一团,她梳不下去了。

“它们吃我的喝我的,当然只听我的。”肚子填了点东西,碧儿灰暗的心情好了一些,“我自己来。”她拿过梳子,沾了点水,慢慢地梳着头发。

“沈妈,我是喝你的奶长大的呀!”她继续刚才的话题,悄悄地往里探索。

“嗯,我那时候比较健壮,刚生了孩子,奶水很多。舒家是飞天镇上出了名的大户人家。你娘亲怀你的时候,外面看相、卜卦的人都说,夫人肚子里怀的是个以后可以光耀门庭的少爷!老爷欢喜得早早就招奶娘。夫人临产前几天,我被招进了舒园,一边伺候夫人,一边等少爷出世。”

“没想到又生了个女儿!”碧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她在这里还这么恶作剧呀,一出生就搞了这么个大乌龙,“那个……老爷,哦,就是我爹当场没晕过去吧?”

“晕倒没晕,就是三天三夜都没起床,第四天,起来了,脸瘦了一圈,打击很大。”沈妈淡淡一笑,跌进了旧事中,“后来,舒园就一天比一天破落,夫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天比一天胖,身体虚得不行,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家里的伙计、丫环一个个都走了,最后只有我还在,我舍不得离开二小姐。”

碧儿脸上的笑没了,想起经过飞天镇的一路上,行人看着她嫌弃又惧怕的眼神,“沈妈,是不是说那一切是我的缘故?”

“别听那些人瞎说,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是头发有点卷、话少了点。”

猜中了!碧儿眉头紧锁,“舒园到底是怎么破落的?”

沈妈怜惜地抚着碧儿的手背,“老爷以为你是个儿子,说一定要为儿子创下一份大家业,他买店铺、买地,走南闯北做生意,满身的劲儿。可是,夫人又生了个小姐,他一下就提不起劲儿来了,生意不做,店铺不管,整天喝酒、逛窑子、上赌场,不知为什么,老爷一次都没赢过。就这样,偌大的家业一点点败没了。”

碧儿一挑眉,撇下嘴,“他的姓不好,当然不会赢。”

“咦?”

碧儿一乐,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着,“你看,舒也就是输,都姓‘输’了,怎么可能赢?你看人家秦始皇叫什么,嬴政,听听,这名字多帅气、多响亮啊,所以他才能统一六国,做了始皇帝。是不是?”久久听不到回应,她抬起头。

沈妈正一脸惊愕地瞪着她,像看到个鬼,“二小姐,你……你什么时候学会识字了?”

碧儿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一双清眸定格在正在桌上比画的手指上,扬起两道眉,“我不识字?”

“瞧你说的,这世上哪有女子读书的道理,女子无才便是德。”沈妈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有些大户人家也会为小姐们请个先生回来,教两个字,那也是为了识《女儿经》呀,日后嫁了人,好遵守礼规。绯儿小姐小的时候,舒园就请过先生。可是二小姐你四五岁的时候,舒园维持生计都难,哪里还请得起先生。”

碧儿偷偷吐了下舌,她原来还是个文盲呀!

“二小姐刚刚画的是字吗?”沈妈不放心地又问。

碧儿歪着头,思索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凑近沈妈,“沈妈,我悄悄告诉你啊,昨天我不是被风卷上天了吗,从天上摔到地上后,我不仅完好无损,脑子里好像还多了许多东西,比如我能识字了,我可以知道几年以后、几十年以后、几百年以后发生的事啦……唔!”

沈妈突然一把捂住她的嘴,面露惊惶地朝外望了望,“我的好小姐,你不要乱说,要是别人听到,会把你绑在树上烧死的!现在人家都说你是祸害精,见了你都躲着,怕沾上霉气,你难道要别人再把你当成狐狸精吗?”

这“狐狸精”一说,好像是指擅长勾引男人的某种女人。沈妈用词不当。不过,她能知身后事,说来应该也算半个仙或者什么灵妖。不管是妖还是仙,是真的多好,她也不必被困在这座荒园里,直接飞回2013,做她的娱乐记者,把这个穿越经历写本书,保证畅销。

可惜这是个白日梦。穿越前,她是“小逊”;穿越后,她成了“大逊”—真是噩梦无尽!

“这生男生女是根据父母的因子决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再说生了女儿怎么了,女儿不是人吗,重男轻女!”碧儿推开沈妈的手,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嚷道,“还有呀,生了女儿就该堕落?明明是舒老爷自己不争气,还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明明就是栽赃!”

“闭嘴,快闭嘴!”沈妈急得直跺脚,“二小姐,你确实摔坏了脑子,净说胡话。这些话在我面前讲没事,千万不能和别人说啊!”

碧儿嘟着嘴,闷闷地点了点头。

“沈妈,快看茶,来客人了。”门外,传来舒夫人大嗓门的叫声。

碧儿走出厨房,探头望去。客厅中坐着的那个瘦得尖嘴猴腮、眼睛血红,像熬了几夜的中年男人是舒碧儿的爹—舒老爷吧?绯儿的眼睛像他,势利得很。他坐在主人位上,身边坐着胖胖的舒夫人,真是绝配—两个人要是出去说相声,不用开口,光站着就很逗。

对面客座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穿锦袍的英俊男子,蓄着短须,眼神诡诈,但他用满脸的笑意掩饰住了。这个男子眉宇间和君问天有点相似,但君问天的俊朗深刻立体,有着后天沉淀的霸气,带有侵略性,他则仅仅是一具长相不错的皮囊。

沈妈端着茶盘,小心地迈过门槛,瞟了下客厅,压低嗓音说:“是飞天堡的君大少。”

“君问天的哥哥?”

“是君堡主的堂兄君仰山,一定又是为那块地来的。”沈妈摇了摇头,走向客厅。

碧儿听不明白,看到园子里吊着个秋千,试了试绳索,还算牢固,便一屁股坐上去,晃悠悠地荡到空中。午后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长,一会儿在厅中,一会儿在厅外。客厅中喝茶的人就觉着厅中的光线一会儿暗,一会儿明。

“那位就是舒家二小姐吧!”君仰山看着半空中飞扬的卷发,笑问。

舒富贵羞惭地叹息,“唉,家门不幸,生此祸女,不谈不谈。君大少,今天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君仰山抿了口茶,温雅含笑,“舒老爷是个明白人,仰山三番五次来府上,没别的事,还是红松山向阳的那块草地。那块地荒了好几年,不如卖给飞天堡吧!”

舒富贵和夫人对视一眼,很有深意地笑了笑,“我还是老话,不卖!”

“舒老爷如果担心价钱不合适,放心,我二弟说过了,一定不会让舒老爷失望。舒园日子也不算富裕,这块地要是卖给飞天堡,至少可以让舒园享福个十年八年。”

“那十年八年以后呢?”舒老爷抚抚颔下稀少的胡须,“这块地,是荒了好几年,可不管怎么样,那是块风水宝地,背依红松林,旁靠玉湖,面朝正南方。光线好,水气足,地肥沃。养马,马壮;养羊,羊肥;种谷子,谷子又实又足。不只是飞天堡想要那块地,想要的人多了去了,开的价高得惊人,我都没答应。”

君仰山纳闷儿了,“这就怪了,既然舒老爷知道这块地的价值,却让它荒着,到底是何用意?”

舒夫人接过话,“舒园已经一蹶不振,那块地是现在唯一值钱的家产,我们是准备把它留给绯儿做陪嫁的。”她意味深长地挤出一脸的笑。

君仰山了然了,“舒大小姐美若天仙,又有这么大份的陪嫁……那舒老爷对未来女婿的要求和聘礼一定不会低喽!”

“女婿嘛,有头有面就行,年纪无关,长相不问,原配还是填房都可以,聘礼呢……”舒老爷看看夫人,两人默契地点了下头,“就是当我和夫人是亲生父母,养老送终,一辈子吃香的穿绸的,有乐的有玩的。”

“这要求真不高。”君仰山眯了眼,似笑非笑,“仰山还有事,先告辞。”

“君大少慢走,请代问君堡主好!”舒富贵夫妇起身送客。

君仰山走下台阶,随侍的家仆拉过马,他刚想跃身上马,先是听到一声“啊”的惊叫,接着听到“啪”的一声,眼前闪过一道黑影,还没等他看清是什么,就感到额头上被什么重物重击了一下。他忙抬手去捂额头。这时,他身后的马一声惊嘶,马蹄一抬,他一下就飞出了十几步外,疼得趴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半空中,秋千架倾斜着,半边绳索不见了。

“君大少,您没事吧!”舒富贵一张脸都吓白了,忙不迭地上前去扶。

“碧儿!”舒夫人两手叉腰,两眼朝天,鼻孔中冒着白气,瞪着坐在地上龇牙咧嘴、揉着屁股的碧儿,一声狂吼冲上前去,“你又闯祸了!”

碧儿顾不得疼,双手举过头顶,“我不是故意的,是……那个秋千绳索不结实,它……突然断了,坐板收不住,碰到了那位……”

“还敢说,还敢说!”舒夫人的巨掌眼看就要落下来,碧儿挣扎着站起,尖叫着在园子里逃窜,一会儿花丛边,一会儿大树后。舒夫人抖着两条胖腿在后面追。

君仰山咬着牙,扶着舒富贵站起身,感到身子每一处都是火辣辣的痛,“罢了,让夫人别打二小姐,她不是存心的。”他强忍着痛,无奈地苦笑,这二小姐可真是名不虚传的祸害精。

“不,教训下是应该的。君大少,你进屋躺下歇会儿再走?”舒富贵狠瞪了碧儿几眼,赔着笑小心地问。

“还是免了,免了。”君仰山一拐一拐地走向马,不顾疼痛,倒抽着凉气,由家仆扶上马,快快地跑出舒园。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沈妈无奈地握住碧儿的手,拿出一瓶闻着辛辣辣的什么药,替她抹在手臂上。夫人下手真重,几下就把二小姐的手臂打得青紫一片。

“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那绳索要断,谁知道那个什么君大少正好从那里经过,我也摔得不轻,她问都没问一声,扑上来就打我。”碧儿拭着泪,黑白分明的眼瞳里净是委屈。

“二小姐,你真的不该生在舒家。”抹完药,沈妈心疼地放下碧儿的衣袖,用毛巾沾了水替她擦着脸。“老爷和夫人打算好了,红松山那块地给大小姐做陪嫁,大小姐日后一定能嫁个好人家,他们也会跟着享福。你呢,唉,一定是随便塞给哪一家,只怕是从茅坑跳到火坑。”

“什么意思,我要嫁人了吗?”碧儿问道。

“你十七了,一两年还不嫁人?”沈妈嘀咕着,摇摇头,“但是,二小姐,你也不要担心,不管你嫁到哪儿,我都会跟过去伺候你的。”

“沈妈,谢谢你!”碧儿一时忘记疼痛,伸出双臂,真心地环住沈妈,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

“好了,去绣花吧,我还有一堆事做呢!专心点,不要把丝线扯得到处都是,夫人会骂的。”

碧儿眼瞪得溜圆,她连纽扣都没钉过,绣花这种高难度的工艺,不是要她的命吗?

“我已经帮你把绣匾绷好了,样子也画了,你照着绣,别着急。”

碧儿圈住沈妈的脖子,乖巧又体贴,“沈妈,要不我们换工,打扫、锄草、洗衣,我替你做。这绣花……还是你来,好不好?”

沈妈的音量突地提高了,“二小姐不小了,该学点女红,不要总这样懒!难道以后给相公、孩子缝个衫子、做双鞋,你都得请别人呀?”

“我……我嫁个有钱人,那些事自然不必亲自动手。”碧儿挺起胸膛,很豪气地昂着头。

沈妈气到无语,“二小姐,不怕惹你伤心,你现在名声很响,稍有点家产的人家是不敢娶你的。”

“那我嫁个富甲天下的。”碧儿大言不惭。

“好,好,我等你带着我去享福!小祖宗,你好好地回房去坐着,不要再闯祸了。”沈妈推着她,跨过一个圆形的小院门。残窗破柱间,有一间稍齐整的厢房。推门,把她“扔”了进去,沈妈“啪”的一声带上了门。

不意外了,这是她的闺房,寒酸得“碜牙”,没有电视里见过的香案、桌几、古琴、烛台、锦幔、牙床,简简单单的,就几样旧器物:一张旧床、一张旧桌旧椅、一张旧柜,连盆花也没有。跟旅舍差不多,空担了“闺房”这么诱惑人的名儿。

旧柜里放着四季的衣服,没几件,颜色都非常可怕,土黄、绛紫、皂、青……真怀疑这些有可能是那个胖娘亲嫌小后丢给她的,不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穿这些颜色呢?

碧儿一屁股坐在床上,瞅见桌上有个圆圆的用竹子绷着的白绢,大概是沈妈口中的绣匾。上面用白线浅浅绣了个牡丹花的样子,各色丝线放在一边,她伸手拿过来,把玩着。

黄昏的余晖从西窗中穿进来,一室的凄怆。秋天了,夜黑得快。早晚温差大,太阳一落山,温度骤降,轻薄的夹袍根本挡不住一室的秋凉。

环抱着双臂开门出去。西方,半片天空被晚霞染红了,云彩艳丽明媚。碧儿默默地站着,想:此刻,林书白和方宛青都该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发现她不见了,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她一直知道,尽管方宛青对她要求严苛,可是很爱很爱她。林仁兄嘴是贫,常惹她生气,但那只是他疼她的一种方式。还有爸爸林书白,多想多想再听他温声喊一声:妹!

林妹妹,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又动听的名字呀!此刻,碧儿才深深明白。可惜,一切都晚了。

两行泪水悄然顺着脸颊滚落,她捏着绣匾,不知不觉走出了舒园。看着远处无边的草原,她好希望现在能刮起一阵狂风,带她回家!

一丝秋风透过粗衫,一点寒意,一点思念。她坐在后门的台阶上,用绣匾捂着脸,任泪水纵流。

一匹马在她的前面停下。“碧儿小姐?”马上的人不大确定地唤了一声。

碧儿用白绢拼命拭了下泪,抬起头,“韩少爷!”她招呼,哭音很重,很讶然。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还是记不起以前的事?”韩江流跳下马,关心地蹲在她面前。

“现在多少从他们口中知道了一点儿。韩少爷,这恍若一场噩梦,我怎么可能是这户人家的二小姐,你当初为什么不收留我呢?”她嘟着嘴,浑然不觉自己的语气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你看,胖娘亲又打我了!”她委屈地挽起袖子,露出青紫的手臂。

“快放下。”韩江流忙不迭地移开目光,“姑娘家是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肌肤的,于礼不合,知道不?”

她斜了他一眼,别过脸,“一个人洁净,是灵魂洁净、心灵洁净,净做这些表面文章有什么用。嘴上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

韩江流呆立,震撼于她的话。一个闺阁女子,怎么会说出这么凛然的话?

“我知道你不俗,不拘这些小节,但世道就是这样,忍耐下吧!”

听着他的话,她有点感动,转过头,对着他坐正,“韩少爷,你可不可以帮助我离开这儿?”

“你要去哪儿?”

“我想找个事做,能养活自己的事。留在这里,迟早会饿死。”她的肚子为了配合她的话,“咕咕”地叫了两声。

韩江流轻叹一声,“碧儿小姐……”

“别叫得这么疏远,叫我‘碧儿’,或者‘妹妹’……”碧儿红了眼,皱皱小鼻头,咽下满口的涩意,“韩少爷,你叫我‘妹妹’吧,不然……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我原先叫什么名字。”

韩江流温润清澈的眸光,心疼地凝视着她。

“我……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是另一户人家的女儿,我有哥哥,他叫仁兄,而我叫妹妹,他们都很疼我。我读了很多年的书,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我过得很开心……我不要做什么舒家二小姐。”说着,她埋下头,咬着唇抽泣。

“你的梦……那么清晰?”最后一抹霞光从天边消失,光线暗了下来,一切是那么的平和柔软。韩江流鼓起勇气,替碧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卷发。

“对。”她哽咽着肯定,“比如现在,在梦里,即使天黑了,但是灯火如海洋,照得大地亮如白昼,我和朋友们去吃大排档,去K歌,打游戏,看午夜电影……”她看到他越来越惊愕的眼神,不敢再说下去,“韩少爷,你能帮我记住我梦里的名字吗?”她恳切地仰着头问。

“你……真的太特别,头发、眼神、话语……还有你的梦,呵,我都怀疑我在做梦。好的,我记住,妹妹。”韩江流笑了,明朗又温和,像没有一丝云彩的晴朗天空,有一种包容万象的清明。

“那……做事呢?”

韩江流平视着她的小脸,“当今……女子出来做事的有三种。一是到大户人家做佣,二是替人家做女红,三是……进青楼为娼……你还想做事吗?”

“请自动删除我刚才的话。”碧儿挫败地闭了闭眼,肚中又是一阵“咕咕”的叫声。扭头看看舒园,黑漆漆的一片,不会连晚上点灯的烛火也没有吧!

“我们走!”韩江流率先站起身。

“去哪里?”她饿得头晕眼花,坐在这里,等沈妈叫她吃晚饭好了。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你……没别的事?”她想,他可能是路过这里。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的。”韩江流笑着,解开马缰。

“谢谢!你钱带足没,我要吃多点、吃贵点,可不可以?”她欢喜地跳起来挽住他的手臂,俏皮地歪着头。

韩江流目光扫过她的手臂,俊容微微晕红,“当……当然可以。” hqSNyJcsPhnpnTHFylFNORZRiQxLO74/yWQp1THcRGjSv5EUQFuWXC90nCvEGZWs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