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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知何事萦怀抱

龙江镇的大戏院,建于镇北一秀丽的山洼处,对街临水,特别雅致。西京城来的官员见了后,说不比西京城的大戏台差。一到晚上,这里就是车水马龙,灯火通明。

今晚,江家班演的是《柳毅传书》,这戏讲的是龙王之女与落榜书生之间的缠绵婉转的恋情,更特别的是,那龙王之女并非待字闺阁的少女,而是一个幽怨的少妇,不满于现在的婚姻,她勇敢地挑战世俗,梅开二度。

这样的剧情,在南朝简直是太前卫。江子樵又把那唱词修改得婉丽通俗,几天前就在镇上张贴了画报和剧情简介,这头场戏的票一日之内就被一抢而空,就连后十场的,也是一票难求。

伶人们早早用过了饭,在后台化装穿戏服,准备候场。江子樵前前后后转了几圈儿,班子里都是老江湖,不需要关照什么,他看没事,掀了大幕往场内看去。

戏场内,早已座无虚席。有头有面的在二楼包厢里,一般人家的就坐一楼的长凳。视线最好的两个包厢,今晚没有对外出售。一个给了蓝府,一个给了贺文轩和冷炎。

江子樵看蓝丹枫在丫环的搀扶下,已经款款坐在包厢中了。她本来就美,又刻意打扮了,那更是人比花娇,一双美目羞涩地转来转去,像是在找人。周晶坐在她身边,是另一种火辣辣的风情。

江子樵心一动,从后台出来,就直奔包厢而去。

娇白看到帘子一动,瞧见是江子樵,盈盈地欠身,道了个万福。

“不必多礼。”江子樵笑笑,他早让戏院的伙计送上瓜果和茶水。丹枫害羞得不敢直视江子樵,心中却是心花怒放。她心仪的男子如此英俊,又这么才华出众。眼前这黑压压的人都是为他写的戏而来,作为一个女子,怎么能不感到虚荣呢?

“这里视线很好的,听得清唱词,又看得清扮相。”江子樵在她对面坐下,亲自斟了茶放在她面前。若不是身边有周晶、娇白,他真想握住她那双白皙如玉的柔荑。

丹枫轻轻点头,用细长的手指剥了个橘子,“你今天一定很累,你吃呀!”她知道这包厢是他特意留给她的,心中更是比蜜还甜。

江子樵不敢置信她会这般主动,欣喜地从她手中接过橘子,佯装不经意地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戏散后,我们习惯吃点夜宵,你等我送你回府。”

在这戏院之中,实在没有办法多说什么深情款款的话,两人只好用眼神倾诉。但愿一会儿在马车之中,两人独处之时,能好好地互诉相思。

这两天,忙着开锣,他是有点忙。可他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去蓝荫园。蓝员外夫妇真是开明,只要有丫环陪在一边,两人便可以在园子里散步、聊天、同桌用饭。江子樵是个风趣的人儿,见识广,读书多,又是刻意讨佳人欢喜。那就更显得风流倜傥,妙语如珠。蓝丹枫本就对他一见钟情,几天一相处,更觉得这是她前生后世都想深爱的男子。

江子樵对蓝丹枫,也是越靠近越喜欢。喜欢她的体贴、娇羞、文静,刚刚道别,就盼着下次会面,真是一刻不见,长如三秋。他的爱像秋风中燃烧的劲草,为她已越来越旺。

唯一的不足的是,有时丹枫好像太被动、太羞涩了。

“我等你,不管多晚。”蓝丹枫的音量低不可闻,但江子樵却听得分清,没有喝酒,整个人却醉了。

“咳,咳!”一直瞪着眼,摆了个自认为非常美的姿态的周晶,见江子樵来了好一会儿,视线都没转向自己,不禁有点着急。

蓝丹枫醒悟过来,察觉失态,忙缩回手。

“听说周小姐很喜欢看戏,”江子樵有些失落地站起身,对着周晶礼貌地一笑,“那应该是个行家,今晚看了我们江家班的戏,一定要多提宝贵意见。”

周晶娇嗔地昂起头,“嗯,我见过的戏班,那叫数不胜数。文戏、武戏,什么经典的剧目和名角我都见过。不过,江家班好像和其他戏班有点不同。”

周晶确实是梨园行家,再加上爱表现,又擅长语言表达,就在包厢里对着江子樵比画开了。那一招一式,眼波流转,似有几分名伶的风采。

江子樵本是应付式的打声招呼,看周晶还真懂,不禁多了兴趣。

“你是想说我们江家班不伦不类吗,哈,我要的就是不走传统路线,我要创新,在各个方面,都要让江家班成为全南朝独一无二的戏班。”

“我喜欢创新。”周晶一双媚眼亮闪闪的,灼热地盯着江子樵,“但是太过创新,老戏迷们不一定会接受。不要做昙花一现,保持一些戏班传统精华,稍加修改,那样可能更好。”

江子樵惊喜得一拍手,“周小姐说得太对了,我也想过这些。一些经典的曲目能上百年不衰,那一定是有许多珍贵之处。我要取其精华,加进我的戏剧之中,比如今晚的《柳毅传书》,我就用了西京城里的《霍小玉传》里的一些唱腔。”

“是这个吗?”周晶张口哼唱了起来,把江子樵当作剧中的人物,竖起兰花指,对着他妩媚娇柔地表演着。

“对,对!”江子樵拍手,为她打着锣鼓的节奏。

丹枫幽幽地转过脸,刚刚一团欢喜的俏脸戛然地黯淡下来,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都有。纤细的十指拧着一方丝帕,丝毫没发觉手指已发红一片。

“小姐。”娇白恼恨地瞪了周晶一眼,江班主是小姐的男人,她扯着江班主,没完没了地说什么呢。天,两个人的手已经拉到一起了。

“我没事。”蓝丹枫酸楚地一笑,周晶是在和子樵谈论戏剧,不是别的,好女子要大度,不要乱吃飞醋,“戏好像马上要开始了。”她命令自己把注意力转向戏台。

“咣!”一声震耳的锣鼓点响起,喧闹的戏场静了下来。

“散场后,我们接着聊。”江子樵温雅地一笑,意犹未尽地对周晶挥了下手,急急向后台跑去。

周晶噙着一丝得意的笑,喜滋滋地回过身,对上丹枫幽怨的目光,她娇声轻呼:“大姐,你别多想,我和江班主只是在说戏。”

“我知道,快坐下看戏吧!”蓝丹枫努力挤出一丝笑。

“大姐,一会儿你和娇白先回府,江班主约了我谈戏,你可不要告诉姑母哦,不然她会不放心的。”周晶吐了下舌头,“有时候,姑母管我比我娘亲还要多,不过,我想那是她疼爱我。”

“哦!”丹枫把目光投向戏台,散场后,子樵约了她,又约了周晶,他到底要赴哪个约,忙得过来吗?戏台上在演什么,她全然不知了。

“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不假,你看,哪怕是亲姐妹,为了争夺一个男人,真是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对面包厢里,贺文轩一声冷哼,扭头对冷炎说道。

刚刚对面发生的一切,正巧落入他们的眼底。

冷炎没有作声,悄悄朝后面瞟了一眼。帘幔后面的梦姗已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周晶这样的表现,她一点不意外,大姐郁闷,她也看得出,这样子才可以试出一个男人的真心。江子樵当着姐姐的面,和周晶聊得那么火热,在她的心中,已是降了一级。可那个自大狂不说自己朋友品性差,还颠倒黑白地说起别人来。

“蓝家说是龙江镇上的大户,也就是个一般的小门小户,家里多点银子罢了,这教养、礼仪、妇德,怕是一点都不懂。毫无疑问,女人为了得到心爱的男人,什么奸诈的伎俩都使得出来。这一点,蓝家三小姐就发挥得淋漓尽致。我真是同情子樵。”贺文轩不知有一道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的目光在瞪着他,脸带鄙夷地继续说道。

蓝家三小姐?梦姗突地站了起来,“阿嚏!”她对着贺文轩,正准备炮轰,不料,鼻子一痒抑制不住,一个大大的喷嚏就冲了出来,口沫如雨丝,悉数全喷在了贺文轩身上。

贺文轩低咒一句,嫌恶地掏出丝帕,擦拭着脸腮,感觉浑身像掉进了泥污里一般,“你不知道转过身去打吗?”

梦姗张张嘴,又是几个大大的喷嚏,身子一晃,头昏脑涨的。一双长臂适时地扶坐她,“快坐下,喝点水。”冷炎递过热茶,又悄然在她掌心里塞进一条丝帕。

“萧公子不是故意的,声音小点,人家要看戏呢!”冷炎小声提醒道。

“烫伤你不是故意,喷我一身的口沫不是故意,他要是故意,我们还有日子过吗?”贺文轩脸色骤沉,优美的唇线勾起,开口斥骂道。

“谁让你恶意中伤别人,蓝家三小姐惹了你吗,你这样诽谤她,像个君子所为吗?龙江镇怎么了,在我看来,西京除了比龙江镇的商店和青楼多些以外,其他有什么好。相比而言,龙江镇的生活倒是最惬意的。”喝了几口水,梦姗精神好多了。

“我哪里说错了,你见过有那么对姐夫亲热的小姨子吗?我真是质疑这蓝家的人品,我还要好好地劝劝子樵,要重新审视这件事,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不要为美色所惑,娶妻当娶德。和这样的人家结亲,太丢脸。”

“蓝家还瞧不上他那样的浪荡大少呢。”

“浪荡大少?”贺文轩冷笑,“你怕是妒忌到语无伦次了吧,那叫浪荡吗,那是男性魅力,多的是佳人投怀送抱,子樵何苦推之呢!”

梦姗气得直发抖,打从心里讨厌死眼前的这个自大狂,“那你是不是也很羡慕?”她讥诮地问道。

贺文轩倨傲地一挑眉,不可一世地撇撇嘴,“没必要羡慕,这世上配得上我贺文轩的女子还没出生,我宁可孤独终身,也不愿随意迁就。”

“你确实只能孤独终身。”谁瞎了眼,才会嫁给这样的男人,不气死也会发疯的。梦姗觉得不能和这个人再待在这窄小的包厢里,不然他们针锋相对,别人不看戏,就看他们了。她招呼也不打,帘幔一掀,闪人。

“有见过比主子横的书童吗,这成何体统?”贺文轩手指点个不停,“蓝家是他什么人,他打抱什么不平?”

“你何必和个孩子针尖对麦芒?”冷炎摇头,“我出去看看,要是走丢了,可不太好。”

贺文轩气哼哼地坐着,丢了才好,他和“恶仆”多相处一日,会折寿十年。

冷炎追出戏院,空寂的夜空下,只见淡淡的月光,静静等候的车辆,哪里还有人影。他不禁心生好奇,什么样的家庭会生出这么个脾气惊人的小姑娘,确实不太能惹。不知嫁人后会不会改变。他非常非常期待。

“三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娇白吓了一跳。大小姐说不舒服,戏刚演到半场,就说要回府,周晶自然要留下来赴江子樵的约。她扶着丹枫上了马车,发觉马车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我回家呀!”梦姗握住丹枫的手,用暖暖的双颊去贴冰凉的手指,心疼得眼眶都红了。无论什么方面,大姐总是与世无争,唯独江子樵的感情,她想自私地独占。可江子樵那样的男子,写戏演戏,人生处处是戏。大姐说遇见他何其幸运,梦姗却觉着这是最大的不幸。

蓝丹枫用手帕捂着嘴,眸中浮出一片薄雾。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散戏后的局面,也不想让自己可怜巴巴被冷落,只好逃走。她闭上眼,汲取着梦姗身上的热量,真盼望有三妹一半的勇气和胆量。

“大姐,如果你觉着这亲事委屈自己,直接提出到此为止,没什么的。”

“不,”丹枫突然大叫一声,拼命地摇着头,“我不要停止,我喜欢子樵,很喜欢很喜欢……你也看到了?”最后的音量低不可闻。

“我真希望没看到。”白白让她惹了一身腥,周晶像蓝家人吗?“他对别的女人好,你也喜欢?”梦姗叹气。

“那只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爱好,聊的是正事,不是情感。”到了这时候,蓝丹枫还尽力为江子樵开脱。

“那你伤心什么?”梦姗尖锐地问。

“别问了,姐姐心里面好乱。子樵经常和女子们接触,可能那些并不算什么,只是我还不能适应。给我时间,我会……接受的。”

好傻,好蠢!梦姗清楚地发现大姐已爱得不可自拔。她不禁也发起愁来。

马车缓缓地驶进后院,三人一掀帘,就看到院中另一辆马车从身边疾驶而过,转眼,出了院门,拐上了街道。

“好像是二小姐常坐的那辆马车。”娇白说道。蓝荫园的马车大大小小有十多辆,有载人的也有载货的。

“二姐又要出去送货?”梦姗像是想起什么,“娇白,你送大小姐回枫园,我看看爹爹去。”

蓝员外还没睡,坐在账房中,正对着烛火发呆,脸色有些沉重。

“爹爹。”梦姗推门进来,对着爹爹撒娇地一笑。

“快,快把门关上,要是让你娘看到你这样的穿着,又要叫嚷了。”蓝员外宠溺地看着最心爱的女儿。

梦姗俏皮地挤挤眼,忙把门关得严严的。

“吃过晚饭没有,讲话怎么有鼻音,冻着了?我就让你不要好强,女儿家和人家赌什么,输给天下第一才子,又不丑。”蓝员外从里间拿了条薄毯,披在女儿身上,挑亮了烛火,让室内更明亮一点。

“话都说出口了,还怎么收回,撑也要撑足三月,我尽量在这三个月,跟着他多学点东西,不然太对不起我这样的委屈。爹爹,贺公子他变了。”梦姗对父亲从来没有一丝隐瞒,去给贺文轩做书童,她是和父亲商量过的。

“谁不会变呢?他那样的贵公子,有人捧有人宠,怎么变别人都能承受。姗儿,他和我们是不同的人。”蓝员外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儿。

“他就是和我们一样,我也没作别的打算。”梦姗懂父亲的话下深意,莫名地鼻水多了起来,她拿起帕子去拭。呃,这是冷王爷的帕子,织工精良,无花无草,素得像他那张没有表情起伏的脸。

“今晚怎么突然跑回来了?”梦姗聪慧异常,蓝员外点到为止。

“听说园里面闹鬼,我不放心。”

蓝员外微掀了唇,笑道:“姗儿,这世上有鬼吗?只听说别人捉住这捉住那,可曾听说有人捉住了鬼?所谓的鬼,都是人扮的。”

梦姗瞪大眼睛:“那是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蓝员外站起身,眉头皱着,在屋内走来走去。

“爹爹有什么事瞒着?”

蓝员外坐回椅中,“我想尽早让丹枫成亲。”

梦姗惊得跳了起来,拼命摇手:“不可以,大姐和江班主才认识几天,他们还没怎么了解呢!”

“可是他们你有情我有意,爹爹和娘亲这几天可看得清清楚楚,江班主也是少有的俊杰,丹枫嫁给他,我们很欣慰。丹枫二十了,也不早了。”

梦姗想说起今晚上江子樵的表现,看着父亲拧紧的双眉,她话语一转:“爹爹再慎重考虑下,还有,你要征求大姐的意见。”

蓝员外无奈地一笑,“你们姐妹仨有个好的归宿,爹娘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出嫁,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就是有什么事发生,也没后顾之忧。”

梦姗大惊,爹爹这口气怎么听着像在安排后事似的。“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快告诉我。”她着急地扯住父亲的袖子。

蓝员外疼爱地抚摸着她因焦虑而挤成一团的小脸,“那其实不是个什么事,都过去五十年了,记得的人很少很少,也许是爹爹多想了。姗儿,告诉爹爹,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爹爹让人张张眼。”

“大姐嫁了,还有二姐,我现在才十六,至少也得二十岁以后再提这事。那件事可怕吗?”

蓝员外怅然道:“应该不可怕吧,经历过那事的人都已过世。姗儿,祖母在道观里可好?”

“她每天诵经、画画、种种药草,挺好的,就是阴雨天关节会痛。”

“那是生我时落下的病,娘亲都离开龙江镇六年了。”蓝员外像是沉入了往事,脸上浮出强烈的痛苦。

“祖母说她在道观里,觉得和天上的祖父离得近,她不孤单,过得很快乐。”

“爹爹刚过世时,娘亲恨不得要随了他去,是我哭着硬留下她的,但那以后,她心里就容不下别的,连起码的亲情也顾不了,想念爹爹,是她唯一做的事。”

“如果我遇到像祖父那样的挚情男子,我也会那样做的。”

“是,他们恩爱了一辈子,没红过一次脸,爹爹对娘亲讲话,一直都是和风细雨的,所以他们只敢生了我一个,因为爹爹怕分太多的心给孩子。”蓝员外淡然一笑,“知道吗,姗儿,你和祖母,不仅长得像,就连性情也像。”

“所以祖母最疼我呀!”梦姗扮了个鬼脸,“等过了这三个月,我还回道观去陪她。还是道观清静,这外面的世界太烦杂。”因为有那个讨厌的贺文轩。

“你的心病好不容易痊愈,住在清静地比较好。”蓝员外私心里并不想让姗儿嫁人,可是万一蓝荫园出了什么事,他无力保护姗儿时,该怎么办呢?也许嫁人,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晚,父女俩在账房中聊了很久。夜很深,蓝员外才催着梦姗回园休息,他自己仍回到账房。

双荷说有事出去,他习惯地等她回府后才安睡。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直到天明,他都没听到双荷那辆马车进园的声响。

马车在夜色里,飞快地向城外疾驶,似乎过了很久才停了下来。双荷下车一看,这是一处葱郁的树林,掺杂着水腥气、松枝和苔藓清香的晚风不断吹拂着她。林子安静得出奇。

“二小姐,这边走。”林中有一条小径,车夫阿中提着风灯在前面走,受惊的鸟儿不时从林中飞起。双荷发现从这儿向下俯望,可以把整个龙江镇尽纳眼底。

“请等一下。”阿中指着一根倒塌的树干说道。

她点点头,看着他离开,小心翼翼地把装满银两的包裹放好。独自坐了很久,除了林中小鸟的啁啾,她听不到一丝声响。

花了两个晚上,双荷把瓷器失窃的事细细过了两遍,终于寻着了蛛丝马迹。阿中是老车夫的内侄,来了才两个月,然后,老车夫就告老还乡了。老车夫在蓝荫园的时候,晚上出来送货,走的是偏僻的山道,从来没出过事。为什么阿中来了后,会有意外呢?

双荷悄悄地找到阿中,阿中没否认,也没承认,笑嘻嘻地问二小姐有什么想法。双荷说我要见那个戴面具的人。阿中神神秘秘地说,听我安排。

双荷站起身来回走动,夜色里看不清一切,她不敢走远,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突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你要见我?”声音很平静。

双荷缓缓转过身,山贼没有戴面具。

她曾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想象过他的面容,就着微弱的风灯,眼前的他竟和她的想象相去不远。方方的前额、挺直的鼻梁、瘦削的脸庞,而那双漆黑的眼眸,竟是那般毫不留情地看穿他人灵魂深处。

她不禁有点恼火,把别在身后的宝剑抽出来递给他,“这个还给你。”

“送出去的礼物,我从不回收的。”看着她的样子,他笑了,眼中闪着光芒。

“我也从不收陌生人的礼物。”双荷不耐烦地打断他,指指树干边的包裹,“那里有二千两纹银,还有一万两的银票,是那几件瓷器市价的十倍。现在,你把瓷器还给我,我会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发生过就发生过,干吗要抹去呢?”他扬起了眉毛,“只是不巧,二小姐你来得有些晚了,那几件瓷器我已经脱手了。”

蓝双荷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有些着急,“人家给你多少银子,我付双倍,现在,我们去把它们赎回,好不好?”

“我们这行也是有行规的,不能出尔反尔,不然以后怎么在道上混?”

“可是那几件瓷器对我很重要。”

“你家不是做瓷器的吗,再做几件好了。”

“那不是普通的瓷器。”蓝双荷觉得说不清了,挫败得直咬牙。

“瓷器就是瓷器,还是宝贝不成。”他漫不经心地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蓝双荷闭上眼睛,感到灭顶的绝望。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他忽然又说道。

“你能帮帮我吗?”蓝双荷睁开眼,急促地冲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他瞟了瞟手臂,咧嘴一笑,“但是你要告诉我那几件瓷器的珍贵之处。这方面,我是个外行,可是我虚心好学。”

“可以,可以的,但是要见到瓷器我才能说得清晰。”蓝双荷多了个心眼儿。

“你银子真的带足了?”

“你现在就可以检查下。”蓝双荷忙不迭地把包裹捧上。

“不必检查了,我信得过二小姐。吃晚饭了吗?”

“呃?”双荷一怔,“吃了。”

他笑了笑,突地对着林子里吹了声口哨,一匹高大骏马跑了出来。

“上马吧!”他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现在就去?”蓝双荷讶异地问。

“你不是很急吗,要是再晚了,买家再一转手,那可就真赎不回了。”

“是,是,那我们现在就去。”蓝双荷羞窘地看着他,搓搓手,对着高大的骏马,直吞口水。

她坐过马车无数次,可是骑马却还是头一回。

他朗声大笑,“失礼了,二小姐。”他紧揽住她的纤腰,飞身一跃,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两具身子一下贴得紧紧的。

双荷的脸突地就像烧着了。

“山野粗民不讲究那些礼节。”他俯着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拂在颈间,她羞怯得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马撒开四蹄,在树林中穿梭着,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双荷竖起耳朵,发现阿中并没有跟上来。但她来不及多想,因为马跑得实在是太快了。

夜色深重得伸手不见五指,于是,赫然出现的一条火龙就显得尤其令人震惊。

“该死,是官兵。”他盯着山径上一条长长的火龙,咒骂道。

双荷知道这可能是西京城为瓷器集会而来的先行官兵们,往常的这个时候,龙江镇就像是被官兵重重包围着,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九五之尊的安全。

“我们怎么办?”她哆嗦地问,情不自禁就把自己与山贼纳为一体了。

“只好绕路了。”他一甩缰绳,马尾一甩,换了个方向,向另一条山径驶去。

双荷感到这条路像是绕得太偏了,不知走了多久,她控制不住地睡着了,只记得马还在跑,还在跑。

“这是哪里?”晨光里,蓝双荷看着眼前纵横的阡陌。这是平原,不是丘陵地带的龙江镇。

山贼闲适地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上,拿起牛皮水袋,咕咕地喝着。跑了一夜的马,放松地咀嚼着一簇蓬松的乱草。

“临河县。”

临河县是与西京城交界的一个小县,离龙江镇有三百多里。

蓝双荷大惊失色,“我们来这里干吗?”

他一挑眉,把水袋递给双荷。双荷摇摇手拒绝。

“我没告诉你那买家是西京城里的吗?”

双荷黯然地跌坐在地上,嘴角浮起一缕苦笑,“我爹娘这下怕是要疯了。”

“那我送你回去?”他若无其事地耸耸肩。

“不了。”双荷振作地抬起头,都走了三百多里,她不能半途而废,“我要去西京城。”她坚强地说道。

他赞许地一笑,“二小姐果真是女中豪杰,有胆量有气魄。不过,有件事我们要商量下,哦,我先自我介绍下,我姓徐名慕风,呵呵,你知道我做的生计有点危险,官府早就盯着我了,幸好我一向戴着面具,他们不识我的真面目。但我们这孤男寡女在外,很容易招人注意。”他停了下,看着蓝双荷,她正集中精力倾听呢。

“那我们要以兄妹相称?”

“我们哪一点像兄妹,你那么秀气,我这么粗壮。二小姐,委屈你了,我们只能以夫妻相称。”

“夫……夫……妻?”蓝双荷结结巴巴地重复,心怦怦地跳。

“当然是假夫妻,二小姐不必害怕,一对走亲访友的夫妻,别人才不会多看一眼。你认为如何呢?”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说不行有用吗?“只要能赎回瓷器,一切听从壮士的安排。”

徐慕风眼中掠过一丝温柔的神色,“不是叫壮士,而是叫相公,听清了吗,娘子?”

蓝双荷羞涩地把头埋得低低的,虽说是假夫妻,可是从现在起,她却要学着接受她已为人妻的假相。“我会努力记着的。前面有没有驿站,我要给家里写封信,防止爹娘担忧。”

“你要写些什么?”

“说我取瓷器去了,一切安好,让他们不要担忧。”

徐慕风点点头,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伸手向她,“娘子,我们该起程了。我记得你昨晚没好好吃饭,早饭也没用,前面有个不错的驿馆,我们洗漱下,吃点可口的饭菜,开个房间歇息,然后准备进西京。”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双荷上马后,不安地猜测着。他落草为寇,却无草莽之气;劫了她的瓷器,却赠她宝剑;现在为了赎回瓷器,不顾危险地陪着她,还体贴入微地记得她有没有吃饭,甚至还怕她冻着,把他身上的斗篷裹在她的身上。

徐慕风口中不错的驿馆,实际上是几间简易的草房,是给来来往往的行人提供歇脚的地方。

“伙计,找点笔墨给我娘子,她要写封信,再给我们来点热热的饭菜。”徐慕风抱着双荷下马,扭头对驿馆中的伙计吩咐道。

伙计应着,先去厨房知会了声,再领着双荷走进里侧的房间,给她拿出笔墨,就走了出来。

“将军,王爷听说你带走了二小姐,已经让人在城门外拦劫你呢!”伙计四处张望了下,提着个水壶,给徐慕风注上水。

“我早料到他会这样做,没事,我有准备的。”

“将军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徐慕风意味深长地一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来,然后静观其变,反正大的筹码已落入我手中,不是吗?你们几个要放机灵点,有什么风声,及时通报。”

“将军放心,我们几个随你征战多年,是将军把我们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这条小命都是将军的。”

“嗯,事成之后,咱们也不声张,坐船出海,找一块乐土,吃香的喝辣的,逍遥一辈子。”

伙计抿嘴直乐,仿佛那花花世界已近在眼前。

“相公……”双荷还真不习惯这种称呼,可是又很无奈,“我信写好了,你要看看吗?”

徐慕风笑道:“不就是几句家常话吗,你写好就行。小二哥,麻烦你给送一下。”他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递给伙计。

伙计接过,又转身拿了信封上,厨房里的热汤热菜这时也好了。

“娘子,多吃点,下顿热饭,我们要到了西京城才能吃到。”他夹了一大筷子菜放进双荷的盘中,又给她倒满了水。

“我没去过西京城。”双荷脸红红地看着饭菜。

“没事,我对那熟着呢!你若想逛,我陪你,给你买好看的罗裙,西京城的狐裘也很不错,什么样的皮色都有。天渐渐冷了,我给你买一件。”

双荷迥异地抬起头,有一瞬间,她觉着这人真的是她相公似的。

这些举动,即使是真夫妻,也是很少见的。像爹娘成亲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爹爹和娘亲在街上并肩走过。

他怎么能把这些讨喜的话说得如此自如呢?他若说太多,她会忍不住当真,忍不住心动。但这绝对不可以,不可以,双荷狠狠地摇着头。

江子樵一大早就赶到了蓝荫园,丹枫站在火红的枫树下一个劲地抹眼泪。

“丹枫,对不起,昨晚开锣戏那么成功,大伙一起庆祝,我不觉喝多了……你是不是等了很久?”江子樵内疚地问。

蓝丹枫别过脸,她知道他喝多了,凌晨时分回来的周晶冲进枫园,把她从睡梦里叫醒,绘声绘色地把庆祝的一幕说给她听,当然也没忘把自己与江班主之间的英雄所见略同说了一遍。

她默默地听着,任心痛如割。

她真的想任性地甩袖而去,赌气不理他。可他一大早巴巴地跑来,她的心又软了。“我没等多久,早早就回府了。你看你憔悴的样子,怎不多睡会儿?”

江子樵温和地笑道,执起她的小手,动容地贴在心口,“这不是怕你怪罪吗?”

“我哪敢怪罪你?”她很委屈地嘟起嘴。

“你嘴上不怪罪,心里面一定怪罪得很,女儿家都有些小心思,七拐八拐的,复杂着呢。”江子樵慢慢地抽出手,让她一点一点地靠近,十指突地摸上她的脸。

指腹摸到她的唇角,丹枫心头一跳,见他毫不犹豫地倾身过来。

她一惊,不由地张开嘴。他轻笑,温热的唇贴上她的。她又惊又羞,不由得心慌气短,身子软绵绵地倒进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搂住她,“丹枫,昨夜我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

“真的……吗?”她回不过神。

江子樵怜惜地细吻着她的脸颊,“当然是真的,心动假不了的。”

“我也好想你,你每晚都会在我的梦里。”蓝丹枫羞答答地说道。

“什么样的梦?在梦里,我是恶人还是君子?”他打趣地抬起她秀丽的下巴。

“讨厌啦!”蓝丹枫娇嗔地扭着身子,想挣脱他的怀抱。

他偏不依,抱得更紧。

“江班主,老爷请你去账房一趟。”娇白背着身,在园门外说道。

“唉,干吗挑这个时候?”江子樵无奈地松开丹枫的手,“等我一会儿,我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枫园陪你。”

双荷一夜未归,蓝员外头发像是又染了层霜色。

“子樵,来,这边坐。”蓝员外打起精神,笑吟吟地指着书案前的椅子。

江子樵恭敬地坐下。

“听说昨晚的戏很轰动。”

“是的,反响不错,接下来的十场戏,我就不用操心了。”

“十场戏?”蓝员外的眉心打了个结,“你在龙江镇还会待几天?”

“还有三天,明天是瓷器集会,西京城的戏园子已经修书来催了。”

“这样啊,”蓝员外沉吟了一下,“子樵,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你日日和丹枫出双入对的,似乎彼此都有意,我想尽早帮你们把婚事给办了。”

“婚事?”江子樵一愣。说真的,他很满意现在的状况,有一群女人追着捧着,他心里面又有个特殊的人儿令他心动。如果一成婚,那么追着捧着的女人们会不会就不喜欢他了呢?而且他走南闯北地演出,也安不下心。娶个妻子,只是摆设,他一年也陪不了她几天的。当然,在接到丹枫抛来的绣球时,他有想过成亲一事,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没想到会这么快。

“员外,我只身在外,还没向双亲禀报,若仓促成亲,对丹枫是不公的。”他抬起眼,挑了个安全而又婉转的说法。

“我们蓝家不介意那些事,聘礼方面也不讲究。要是你真心喜欢丹枫,我看后天是个好日子,你们就在枫园里成亲吧!”

江子樵瞪圆了眼,“我当然是真心喜欢丹枫的,可是成亲是件大事,员外,你能给我几个月的时间准备一下吗?”

“几个月太长了。”蓝员外摇摇头,“江班主,你回去考虑下,如果觉得不能接受这事,可以明说,我理解。”江班主是好,但不是丹枫的唯一选择。如果不能成亲,他就准备把丹枫送走了。

昨晚他在账房里,也看到了总管口中的那个鬼,不过,不是青面獠牙,而是一身黑衣,在瓷窑的仓库之中跳来跳去。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他能猜测他们在找什么,他担忧的事是真的发生了。

都是他不慎做了那几件瓷器惹来的祸。蓝员外重重叹了口气,一大早,他就写了封书信回太原老家,让远房侄子赶快来龙江镇。希望他还来得及安排一切。

江子樵讶异地看着蓝员外,婚姻大事在他口里,怎么像是儿戏一般?“员外,我会慎重考虑的。”他恭敬地深施一礼,走出账房。

站在院中,江子樵扭头看看枫园的方向,叹息一声,转身往大门方向走去。蓝员外凭空扔来的这一消息,炸得他心乱如麻,这时候,他还是不要见丹枫比较好。

晨风瑟瑟,梦姗一身嫩粉色的儒袍,跨进贺文轩院中。一夜好眠,她好心情地弯起唇角,感冒也像好多了。

“贺东,早啊!”

贺西不在,贺东有点忙,收拾了院子,又在准备早膳。贺东抬起头,眼睛发直,一时间,他以为是哪家姑娘进来了呢!

“早!”他担忧地看了下公子的卧房。昨晚,萧云未归,公子吼了半夜,在房中走了半夜,天亮时分才上床入睡。

“贺公子还没醒吗?”她俏皮地吐吐舌,忙压低了音量。

“贺东,进来。”平地里,突地响起惊雷。

贺东丢下手中的碗,忙不迭地来到卧房门前,“公子有何吩咐?”

“是谁闯进了咱家的小院?”这声音咝咝地从齿缝里挤了出来。

贺东咽咽口水,看看院中有些纳闷的萧云,回道:“是萧云回来了。”

“萧云?”贺文轩不自觉地眯起眼,“本公子认识这个人吗?怕是什么刁民恶贼,别让他弄脏我的小院,给我轰出去。”

他在院中担忧了一夜没合眼,把什么恶果都想了个遍,越想越怕,暗自后悔不该和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动口角。冷炎让手下的侍卫沿着山、运河,彻夜出去搜寻,只怕现在还没回来呢,他在屋中是如坐针毡。长这么大,他是头一回知道“担心”是个什么滋味!可好,人家神清气爽、大摇大摆,一根汗毛都没少地回来了,还比平时俏了三分。气得他差点吐血而亡。

贺东犯难了,他知道公子说的是气话,可要是不应声,公子会更加发狂。

他对梦姗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出去避一会儿。

“哦,我大概是走错院子了。”梦姗脆声说道,怕别人听不清,音量提得高高的。边说她边走向客房,行李收收,潇洒去也。从今后,再见,就当他是路人甲,目不斜视谁不会。

门砰的一声开了,贺文轩像个暴怒的狮子冲了出来。

“院门在那边。”他像个门神般挡在她面前。

梦姗轻轻地叹息一声。抛开他俩之间的纠结不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个贺才子还真是长得不错,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一身深蓝色的儒袍穿在外头,内侧镶白的衫领微翻,乌黑的发丝整齐地束在身后,露出俊美的双眼。俊脸光洁,没有一点胡楂,只是眼中有几缕血丝,除此之外,整个人洁净到极点,高贵到极点。

“我有看见,只是我瞧着那个包裹脏兮兮的,我把它顺带出去,免得脏了你的眼。”梦姗指着客房桌上的行李。

“你倒很有眼力见儿嘛。”贺文轩咬牙,音量压得极低。

“被逼的。”梦姗耸耸肩,“公子,请移步,容我过去。”反正对他已失望透顶,没啥可留恋的。

贺文轩皱起眉,“那我们之间的赌约,算你食言?”

“我们?”梦姗嘟起小嘴,微笑地打量着他,“是我和你吗?公子不是说不认识我这样的人,哪里来的我们?”

贺文轩抿着唇,真想破口大骂。忍了忍,才又用很压抑的声音说道:“你少打岔,回答我。”

“行,反正我也不是与贺公子一路的君子,食言一次也无妨。那贺公子,请保重你的千金之躯,萧云告辞。”

贺文轩见她真的要走,心里面不由地发慌,“你敢耍本公子?”他腾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我不能胜任贺公子书童一职。”梦姗欲挣脱他的手,怎奈他的力道太大。

“本公子这里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除非我赶你走,你才能出这院门。你不是说要和我比试画画吗,好,我们现在就去买颜料。”他是不想轻易地放过这个小道士,他要好好地调教调教他,所以他才留下他,绝对不是不舍,不是留恋。贺文轩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手随心动,牵着梦姗的手,两人扭身就往院门跑去。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太怪异了,他们不是在吵架吗?一股陌生的感觉从她的手一直传到心脏,令梦姗忘了挣脱,忘了拒绝。到她清醒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人流熙攘的街头。

今天街上官兵很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冷不丁的角落里还射出两道寒光,估计是便衣。

“卖笔墨纸砚的在哪条街?”贺文轩脚步不停,一会儿就穿过两条大街,目光所及,除了瓷器还是瓷器。

“哦,前面那个路口往右拐,文人街里就有。”被他拖着直往前冲,梦姗有些气喘。

一进文人街,就犹如换了个世界,墨香书香扑鼻而来。

“《书阁漫话》!”浏览两边店铺的梦姗眼睛一亮,这可是她闻名已久却一直未找到的书!她曾请道观里的师父下山帮着购买,没想到在文人街里发现了一本。

贺文轩停下脚步,讥讽地一挑眉,“你也知道这书?”

“当然。”她的清眸散发出自信的光芒,“这书的作者在常人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言辞大胆,颠覆自古以来的圣人教诲,我却觉得颇有道理,也佩服他能言人所不能言,敢向千古不变的大道理挑战。这书在现今一堆吟风弄月的书里面,是真正的学术著作,留给后人的瑰宝。”

贺文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觉得她双眼熠熠生辉,小脸焕发着动人的神采,和平时气得令他跳脚的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看来你很喜欢这位作者了。”他从书铺中买下那本书送给她。

她爱不释手地当街翻阅着,“喜欢怎么够,我崇拜他。”

倨傲的面容像痉挛般地抖了几下,以至于失神了一刻,看着她的眼神痴痴的。

“这家的画材不错。”两人走进书店隔壁的一家店铺,梦姗介绍道,“我以前上山前都会从这里买许多带走,不知贺公子用不用得惯?”

“我为什么用不惯?”

“和你那些湖笔徽墨相比,它们很便宜。”梦姗捏了一支画笔,抿嘴一笑。

贺文轩咬牙切齿,青筋跳动。才对她有所改观,又露出原形了。

两人挑了一堆的画纸颜料,刚出文人街,突见街头旗帜翻滚、号角震天,身着铠甲的士兵黑压压的排在前列,后面则是看不到尾的锦袍官帽,正中是一辆雕龙画凤的马车,看起来既气派又华丽,八匹红色的高大骏马,把整条大街堵得实实的。

“只会显摆的白痴。”贺文轩不悦地蹙起眉,低咒一句,“你跟着我。”他毫不在意那些虎视眈眈的官兵,旁若无人地穿过。

梦姗这次一点异议也没有,乖巧地紧跟着他。看这架势,是皇上驾临龙江镇了。

行人早已被屏退到龙江镇的两端,官兵突见两个不怕死的过来,正准备呵斥,一个看似精明的官兵小声嘀咕了句,“是文轩公子。”

所有的人立刻噤声,以注目礼恭敬地目送着两人。

贺文轩经过龙辇时,见锦帘密挂,几个太监面面相觑地站在两侧,后面跟着的其他官员踮脚、抬眼,焦急地看着,所有的人都在等辇中的人下来后才能动弹。

而车中却没有任何反应。

终于,有一个冷面的越过众人走了过来。

“冷兄,你怎么来了?”贺文轩讥诮地瞥了下龙辇。

冷炎瞟了眼贺文轩身后的梦姗,冷面越发寒意逼人,“这不是来帮着请神吗?”

“太子,龙江镇到了。”他不疾不徐地对着锦帘说道。

“哦!”车里传出一声懒洋洋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饰着金丝带的帘子一挑,太监们朝旁边一闪。

从车里拎着裙摆先下来的,是一个长相秀丽,圆润娇媚的宫女,低下的小脸红通通的,眼眸也不敢抬起来,直盯着脚下的青砖看。梳着宫髻的头发,有几丝凌乱地脱离了散在肩头,衣襟也不太平展。

梦姗愕然地眨眨眼,这女子怎么像是刚从被窝里出来的一样,难道这马车里有床?

“把头低下。”冷炎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的视线,哑声说道。冷凝的气息让四周的官兵退后一步。

梦姗听话地连忙低下头。

太监和官员们没有任何人脸露讶异之色,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景象,反正太子的风流韵事也不差这一桩。只要人没傻的都看得出来,方才龙辇里肯定是春意无限、风光旖旎。

太子的风流是出了名,因为了解,所以太监们不敢轻易地掀锦帘。要是坏了太子的好事,那可是要身首异处。

“众位爱卿,辛苦了。”随后从昏暗的车厢里跨出一个神情放荡又带点邪恶的矮胖男人。

梦姗悄悄地从冷炎的肩肘处看去,脑中冒出一个词:冬瓜。

宋瑾丝毫不掩饰脸上那种邪肆放荡的餍足神情,他全然不在意让人知道方才在龙辇里与宫女的恣意纵情。秋色迷人,远离京城,没有父皇的管束,应及时行乐。

“太子,请移驾行宫。”皇上的行宫就建在龙江镇上的闹市口,为此,让一帮侍卫和大臣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人多眼杂,若惊了太子的金贵之躯,可怎么得了。

宋瑾看了内务府总管一眼,忽地发现对面站着表情臭臭的贺文轩,笑了,“文轩,你怎么舍得屈尊来这小地方的?”所有的人在他眼中都是燕雀,唯独这位大才子是只大鹏。一步再一步,亲切地停在贺文轩面前。

“不要再近了。”贺文轩连个笑脸也没有,“太子这话说错了吧,你都来了,我一介书生怎么会是屈尊呢?”

宋瑾笑了,自恋地甩甩肩上垂下的丝带,“你这样的书生再多几个,小王就高枕无忧了。本来还嫌这趟龙江镇之行会发闷,文轩在此,那就好,你住到行宫来,行吗?”

“不行。”贺文轩不再看他,转向冷炎,“冷兄,先走一步。”

冷炎点点头,让过一旁,梦姗跟上。

宋瑾摸摸鼻子,有一丝难堪,“那小王去你住处找你,可好?”

这次,贺文轩只丢给他一个狂傲的背影。

宋瑾不在意地笑笑,收回目光,“咦,你是谁?”他热络地凑近埋头疾行的梦姗,拽住了她腰间的丝绦。

“我是贺公子的书童。”梦姗本能地讨厌这流里流气的男人,他身上一股怪怪的味,让她又想打喷嚏。

宋瑾夸张地惊叫,一手搭上梦姗的肩,“你是贺东还是贺西?”

梦姗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我叫贺南。”

“贺南妹妹,小王好像见过。”宋瑾围着梦姗转了几圈儿,细长的眼眸惊艳地眯起。

“太子,萧公子和你开玩笑呢!”冷炎在一边捂嘴轻咳了下,异样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啊,啊,是萧公子。”宋瑾哈哈大笑,然后嘴巴直咂,“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俊的公子呢?这眉这眼这小嘴,小王真的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他的手又搭上了梦姗的背。

梦姗面孔通红,连连躲让,五官都挤作了一堆,这位太子怎么是个自来熟,“其实,我也觉着太子有点面熟。”

“真的?”宋瑾惊喜地瞪大眼。

“我曾在一本肖像册上看到晋朝一位姓潘名安的男子,气宇不凡,风流潇洒,美姿仪,出门游玩,见到他的人,无不递果送花,今天一见太子,突觉似曾相识,原来是画中人走到了面前。”梦姗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知谁忍俊不禁,破功漏出了点笑声。

这小书童还真能编,太子这样如潘安再世,那他们就全是天上谪仙。

“呵呵,”宋瑾现在听明白了,这是明夸暗贬,嘲讽他呢,不过他很喜欢,他有自虐的倾向,太顺着他的人,他瞧不上,有勇气和他对着干的,他是越看越愉悦。“小王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夸,萧公子,你的目光真独特。你也爱看书?哦,当然,文轩公子身边的都是文人。”

“太子也爱书?”梦姗撇下嘴,说真的,她不信。

“嗯,小王最爱看的是《如意君传》《闲情别传》《宜春香质》,那本《双峰传》也很不错。”

梦姗眨巴眨巴眼,这几本书,她怎么听都没听过。

一边的几个士兵脸憋得通红,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这都是谁的作品?诗词还是文集?”

“大才子们的心血之作,是章回小说。怎么,你没看过?”宋瑾得意扬扬地问。

“太子够了!”冷炎轻喝一声,再也听不下去,“萧公子还是个孩子。”

“就是孩子才要多看看这些书,免得日后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

“冷王爷,没事。”梦姗久居道观,并不知宋瑾口中的这几本书乃是当今最流行的几本淫书,“那我有空一定寻来读读。”

“小王身边就有,明天送你几本。”宋瑾亲和得一点架子都没有,非常热心。

“那多谢……”

走远的贺文轩发觉萧云没有跟上,一回头,见她与宋瑾聊得热闹,脸黑了,“萧云?”

“来了,来了。”梦姗忙应声,跑了过去。

宋瑾目送着两人,慢悠悠地往行宫走去,大队伍方开始松动。

“冷炎,你说说文轩公子怎么那样好运呢,不仅文才好,就连身边的书童也像个妙人儿似的,真让人羡慕。”宋瑾边走边喃喃说道。

冷炎漠然地扫了他一眼,“太子,你似乎应该多想想明日瓷器集会上该说些什么。”

“户部尚书早写好了,小王照着念就行了。呃,冷炎,你来龙江镇干吗?”冷炎监督的是百官,对其他事情从来不过问。

“臣奉旨行事,此乃朝廷机密。”冷炎特意换了称呼,就为了堵住宋瑾的口。

他深深施了个礼,挺直腰,转身而去。

“哼,你再神气也是小王的臣子、小王的外甥,没大没小,真没规矩,看小王以后怎么治你。”宋瑾瞪了冷炎背影一眼,恨恨地说道。

走进清雅的小院,贺文轩黑着的俊面才稍微露了点阳光。

“贺公子,你看过《如意君传》吗?”梦姗很谦虚地问。

“我怎么可能去看那种淫书!”贺文轩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叫得声音都撕裂了。

梦姗红了脸,第一次在贺文轩面前露出怯生生的神情,“太子说那几本书不错,我听都没听说过……”

“他的话你也信?他是真正的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要不是为了看淫书,他连字都不愿识。离他远点。”

梦姗忙低下头,连脖颈都红通通的,“太子他是不是很敬畏你、礼让你?”

“你干脆说他怕我好了。我懒得理那个无知的白痴。”

梦姗惊愕地抬起来,他口中说的真是当今太子吗?“你这样不可一世、口无遮拦,不怕砍头?”

“想砍我头的人不是他。”贺文轩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抬脚进了书房。

梦姗愣在原地。还有谁和自己的心思相同,想砍了这个自大狂的头? mgdQMBOtwyNPY9zXF4GDBIRfhslpyhpzY70iZQvUlaY917ApS7bIDQF3bFz475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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