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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多情谁似南山月

午后平地里刮过一阵冷风,转眼天边低低地压了层灰云,不一会儿惊雷阵阵,下起了瓢泼大雨,这雨一下便没了停的势头,铺天盖地,绵绵不绝。贺文轩嫌雨天泥泞,没有出去,让贺东掩了院门,一心一意坐在客厅中,对着案几上一盆山茶,画起画来。

贺东贺西相互看看。公子一拿起笔,别人就不得出声,可是公子今日好像和小道士在茶馆有个约,难道公子给忘了?两人心中焦躁,却不敢发言,静静地立在书案边,按纸、磨墨,屏气凝神。

掌灯时分,贺文轩搁下笔,抬头看看院外的雨,“贺东,去下茶馆,看那小道士在不在那,若在,便领了回来。”

贺东忙应声,急匆匆去马棚牵了马。

“公子,小道士若来了,把他安排在哪屋?”这租的院落和京城的书阁不能比,但也有好几间厢房。贺西与贺东为了方便侍候公子,住在公子主卧室的侧房,另外还有两间客房,一间做了书房,一间空着。

贺文轩奇怪地看了贺西一眼,“端茶磨墨,自然住书房。”

贺西一惊,公子爱书成痴,对书的版本又极其考究。西京城中的书阁大大小小五六间书房,寻常人不得进出。他和贺东进去收拾一次,都要净手换衣。公子怎么放心让一个陌生的小道士进书房呢?但他不敢发问,收拾了书案,画搁在一边,任风吹干。

贺文轩背着手,在走廊与厅堂之间踱来踱去,耳朵竖着,听着门外的动静。他就是要晾着那个小道士,才故意让贺东拖到傍晚去茶馆的。他要一上来就给小道士来个下马威,看他以后还神气什么。不过想想小道士输了后还神气活现的样子,真是好气又好笑。

从小院去茶馆,骑马来回,就一刻工夫。贺文轩瞅瞅外面浑浓的夜色,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俊眉蹙了起来。莫非小道士失约?贺文轩心里犯起了嘀咕,傲气的俊容渐渐露出焦急之色。

贺西做好了晚膳,摆到桌上,请贺文轩过去用膳。他摆摆手,拿本书坐在烛光下翻着,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小师父,这边请。”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贺东礼貌地领着小道士跨了进来。

“不要叫我小师父,我并不是真正的道士,我叫萧云。”他清脆的嗓音微微有些气喘。

贺文轩慢慢抬起头,在见到萧云的这一刻,浑身僵直,不知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不耐烦,早已按捺不住的怒火,突地一下点燃了。他难以置信地低吼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跨进来,你看看你脏成什么样子,这屋子还让本公子怎么住?”

萧云一路从茶馆走到小院,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几条巷,这时脚也酸了,袜子也脏了,长袍的下摆沾满了泥巴,一张清丽的小脸因为着急赶路而涨得通红。

他等着气息平缓,挑高秀气的细眉,不以为然地凝视贺文轩。

“你是哑巴,还是聋子?我在问你话!”他轻忽的态度更加惹火了贺文轩。

萧云不理睬他,自顾走到桌边,放下身后的包袱,才开口道:“这屋子不能住,那你住别屋好了。”

贺文轩眉一拧,“你是这屋子的主人,还是我是主人?”

“哦,我还以为你搞不清楚呢,既然是主人,就这样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吗?说起来还满腹经纶呢,我担心孔老先生在九泉之下,为有你这样的弟子而仰天长哭!还有,我不聋也不哑,你不必吼着对我讲话。”

贺文轩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从绷紧的牙关迸出声音来问:“你是我贺文轩请来的客人吗?”

“不是客人,难道是亲人?”萧云淡然地瞟了他一眼,讥诮地眯起眼,“与你这样的人做亲,我的心脏不够强壮。”

“现在,你是我的佣人、书童。”贺文轩真的不想吼,可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该死的,你听到没有?”

贺东贺西愕然地立在门外,吓得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我不这样认为,我们之间只是一个赌局,愿赌服输,我不是卖身给你为奴。所以贺公子,这三个月来,我们彼此相互尊重。若你做不到,我就当你毁约,我现在就走人。”萧云毫不畏惧,清澈的双眸在灯光下闪烁着灵秀的光泽。

“看来我要把你当贵宾供着了?”贺文轩刻意用轻蔑的眼光睥睨着萧云。

“如果你想这样,我没意见。”萧云向来自认淡定的个性被贺文轩轻蔑的眼光给触发了,他仰头直视着贺文轩,“那么,贺公子,请你领我去我的房间!哦,提醒一下,只准站在门外。我的房间除非得到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贺文轩提着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贺东贺西也被萧云的言辞给吓破了胆。他们的公子,即便是朝中重臣都要礼让三分,就连皇上也是尽力迁就着的。公子向来是予取予求,没有任何人会违背他的意思,走到哪里,都是恭维和仰慕,一路鲜花与掌声。这位小道士,吃熊心豹子胆了吗?

“小师父,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贺东猜测可能是萧云不识真人面,才如此不知轻重地出言。

萧云淡淡地闭了下眼,“贺文轩呗。”

贺东贺西轻抽一口冷气。没人敢这样直呼公子的大名,一般人都是尊敬地唤一声文轩公子或贺公子。

“那你……”

“我说错名字了,还是他是假冒的?假冒的有可能,传说中贺文轩是有点学问的,看他这样,分明和……”

“够了。”贺文轩握紧拳头,态度傲慢地下令,“我请不来你这样的大神,你给我滚。”

萧云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一直在等这句话,“行,那你写个字据下来,说并非我食言,而是你主动放弃。”

贺文轩真的抓狂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萧云一口给吞下去。“你就这么想给本公子端茶磨墨?”这个该死的小道士,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么好,他成全他。

“不是想,而是做人的信用。”萧云的神情很认真,一点不像说笑。

“好,贺西,领他去客房。”他不配住他的书房。

萧云拎起包袱,一步一个大大的泥印往外走着,眼角瞟到桌边晾着的贺文轩刚画的茶花,他停下了脚步,“嗯,画得不错。”

贺文轩两眼血红地瞪着他,自己的画是当今最好的,只落了一句不错,口气真是不小。

“贺文轩,你说这茶花是从哪里生长出来呀?”萧云煞有其事地问。

白痴,贺文轩在心中咒骂,没有吱声。

“当然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贺东怕气氛太僵,忙回答。

“啊,这么美丽的花,原来是从脏兮兮的尘埃中长出来的。”萧云醒悟地点点头,“尘埃中可以长出花来,而有的东西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来,世间万物不能只看表象。你说是不是,大才子?”他笑吟吟地瞥了贺文轩一眼,不等回答,轻巧地闪过呆立在原地的贺文轩,潇洒出门。

贺文轩一张俊脸是红了又紫,紫了又青,气得就差吐血。这个小道士,竟然变相地讽刺他。一团火气无处出,他朝着胆战心惊的贺东吼过去,“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可怜的贺东成了代罪羔羊。“我……我们一路走回来的,雨天路滑,走得有些慢。”

“你的马腿断了吗?”

“萧云不肯与小的同骑一匹马,就连包袱也不肯让小的帮着背。”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破道士而已。”贺文轩深深呼吸,立誓般嘶吼着,“我绝不会放过他的。”

不远处正收拾行李的萧云,听到吼声,不禁俏皮地弯起嘴角。

雨在隔天早晨终于停了,天空犹如被洗过一般,碧蓝无际,院中落了几瓣茶花和一地的落叶,贺西早早就起来打扫。

因是生地方,萧云睡得不太好,天放亮就起来了。清晨的空气特别好,站在院中,眺望着附近的山峦,感到绿意浅了,秋意渐浓。他用鼻子嗅了下,闻到一缕甜香,四下张望,发觉缸里的荷花在雨后开了,粉红的花瓣,看着极是娇柔。小院素淡,也算为小院添了一抹艳丽的色彩。他走过去,蹲下来细细观赏。

贺文轩心情郁闷地走出卧房,一身银白色的长袍,人倒是玉树临风,就是神情臭臭的,极不和谐。他一抬眼就看见了萧云。

今天,萧云简简单单梳了个书生髻,穿了件白色的长袍,整个人显得飘逸,不盈一握。

“端杯茶来。”贺文轩瓮声瓮气地说道。

萧云听到他的话,没起身,好像身后没这个人似的。

贺文轩直接走到他面前,重复了一次,“去端杯茶来。”

萧云站起身:“贺东的早膳做的是莲子粥,没有准备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无茶,我端什么给你。”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来就是为我端茶磨墨,我现在就要喝茶。”贺文轩一撩袍摆,直接走进书房。

“公子,稍等一会儿,茶马上就好。”贺东听到两人的说话声,忙出来说道。

萧云叹气,说真的,才相处了几个时辰,他觉着贺文轩的两个家仆简直是万能的神,什么都会做,而且做得尽善尽美。也许只有神才有那个度量待在贺文轩身边,他撇了下嘴,一脸愤然。

贺东在做完早膳之后,忙用山泉煮开了一壶水,帮着萧云泡好,让他端过去。

“茶来了。”萧云把茶碗重重地放在书案上,有几滴泼到了外面。

贺文轩不说话,端起,一口一口地喝完,“再泡。”整个过程,他没看萧云一眼,只顾着手中的书。口口声声端茶磨墨,今天就让他端个够,贺文轩心中发狠道。

萧云笑笑,出去又泡了一杯,端回。

贺文轩仿佛很渴,一口不落地喝完。

萧云又端着茶碗出去。

“少爷昨晚吃什么了,怎么这样渴?”贺东瞧着一壶茶很快见底,嘟哝了一句。

“他吃了火药。”萧云说道。

贺东忙闭上嘴,担忧地看看书房。萧云和公子现在是对头星,他不敢乱插话,担心城门失火,殃及他这条小鱼。

“贺文轩,还要吗?”萧云极其关心地问。

贺文轩脸色有点红,一大早灌了一肚子水,感觉不太好受,“你懂不懂礼貌,张口闭口贺文轩的,在这里,你必须尊称我一声贺公子。”

“那你唤我什么?”

“你想我唤你什么?”贺文轩挑起俊眉。

“我唤你贺公子,那你喊我小师父好了。”

他让贺东喊他萧云,自己却要唤他小师父,贺文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偏偏此时还内急得很,真是想跺脚。

“贺东的茶又烧好了,贺公子你是来一壶还来一碗?”

“不必了。”贺文轩状似轻松地站起身,顾不上与萧云对峙,一出了书房门,就拼命地往茅厕跑。

萧云捂着嘴,俏容绽开一丝红晕,在后面偷偷地笑了。

半天下来,贺文轩发觉这萧云还真是折不断的柳枝,刚折了就发出新芽,有点厉害。他本想在身份上羞辱他,似乎行不通。吃午膳的时候,他故意让贺东贺西和他同桌,让萧云一个人去厨房吃,看他还趾高气扬什么。

贺东迟疑了下,说萧云早膳和午膳都是在外面吃的,除了喝水休息,他不碰他们一点东西。

贺文轩蹙起了眉,呃,这萧云难道真的是为端茶磨墨而来?

贺文轩习惯早晨读书,午后练字。

午膳过后,他走进书房,萧云后脚就跟进来了,不等他说话,熟稔地铺纸磨墨,贺文轩眼尖地发现萧云右手的中指上有个笔茧,那是常年习字的人才会积下来的。

他执起笔,蘸满墨。萧云则专注地磨墨,神情非常严肃。

“你不会是假借端茶磨墨混进来向我学书法的吧?”贺文轩刚要落笔,脑中灵光一闪,口气高傲地问,话一开口,他越觉得有这可能。

萧云的反应是低下头继续磨墨。

“喂,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萧云无奈地抬起头,不愠不火地看着他,见他的表情越来越复杂,叹了口气说:“贺公子,人可以自信,但不可以自大。”

贺文轩一听,差点儿吐血。他眼一翻,不屑地说:“我贺文轩在南朝有自大的资格,你有什么?”手下败将,还敢说这种深不可测的大话,笑掉人家的大牙了。

萧云本不想再多说,可是,看贺文轩一脸愚蠢的骄傲神态,有些忍不住想刺他一刺,“贺才子,你出来一下。”

他率先走出书房,贺文轩怔了怔,狐疑地跟上。

萧云打开院门,正巧外面有一个挑着两筐瓷器的挑夫,晃晃悠悠地从门外经过。

“你能挑起那个吗?”

贺文轩一扬眉,觉得这问题很幼稚,“这种贩夫走卒的生计之作,付出体力就可以,没有任何技艺,有什么会与不会之说。”

萧云冷笑,“怕不是如此吧,贺公子你就是捧着一摞碗,穿过闹市区,也只怕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这世上任何一桩生计,哪怕是贩夫走卒的体力,熟才会生巧,都有别人值得学习的地方。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是会写两个字,会吟几句诗,就算本事了。”

“嗯,说得不错,那请问小师父你有什么本事呢?”贺文轩打量着萧云,小小年纪,老气横秋,态度不恭,极不谦虚,目中无人,还真是没大没小。

“我没什么本事,但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也不说大话。”萧云的气势一点也不示弱。

贺文轩嘲讽地扬起眉尾,“你的意思是我在说大话了?我从小就被称为‘神童’,十二岁舌战群儒,至今在诗书画三界,无人能敌。皇帝特赐我‘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额。”

“我听说你爹爹是当朝丞相,和皇帝走得极近,那匾额,怕是你爹爹给皇上送礼换来的吧!至于什么无人能敌,那还不是众才子畏于权贵,不敢不低头,让着你而已。”

“你……”贺文轩简直是气急攻心,可一时又想不起话来回,急得暴跳如雷。

萧云慢悠悠地玩着纤细的十指,小嘴微嘟,“我是下棋输给你,过来履行承诺的,不是过来看你摆脸色的。什么偷学、偷艺,别说那么难听。我是不如你有才气,但我可是很挑老师的。还有,你的字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好吗,写几个来看看,眼见为实。”

话一说完,萧云快速地瞥了贺文轩一眼,看他涨红的脸转为青紫色,随即低下头掩饰嘴角藏不住的笑意。想不到这位大才子是属爆竹的,一点就炸。他敢肯定,贺文轩为保住面子,一定会进屋写几个字向自己示威的。

贺文轩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被众星捧月惯了,哪里受过这种气,他气得鼻子直冒烟,进屋不是,不进屋又不是。最后,他还是进了书房,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毛笔之上。激怒之下,只见宣纸上几个字是龙飞凤舞,豪气冲天,狂放不羁。

“你怎么说?”他扔下毛笔瞪着萧云。

“嗯,看来传说还是有几分真的。”萧云微微一笑。

“你不显示你的才气吗?”贺文轩表情一凛。

萧云耸耸肩,“我怕你深受打击。”

贺文轩真的很想大笑三声,“放心,你来吧,我撑得住。”

萧云抿嘴轻笑,“你这些笔墨纸砚都是极品,我怕弄坏了赔不起。”他扭头就走出书房,从厨房中拿了根筷子,蹲在泥地上,就着微湿的泥面,飞速地写下一行诗句“零落成泥蹍作尘,唯有香如故。”

贺文轩有点发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不是因为这诗句,而是因为地上那几个字。字体秀丽大方,丰润灵活,还有几分俊逸妩媚。与他的狂放不羁、豪气冲天的行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萧云的字类似女子手笔,闺阁风味很重。这字没有五六年的勤练,是写不出来的,虽然还稍显稚气。小道士有两把刷子,但是还不至于到让他深受打击的地步。

萧云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筷子,挑衅地一笑,“我的字虽然暂时不如贺公子,但我今年十六,贺公子二十有四,再有八年,我不认为我与贺公子之间的差距会有多大。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二十四是很老的年纪吗?贺文轩脊梁骨一阵发凉,“那你认为我就会停止不前?”

萧云微微一笑,“贺公子不是二十四年来孤独求败吗,你没有对手,也就没有方向,你怎么前进呢?而我会紧盯着贺公子,日日夜夜地追赶。至于画,贺公子,改日来比试一番吧!”

贺文轩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这张粉白娇嫩的小脸,脑中一时不能正常运作,呆愣地步向走廊,待他恢复神志时,萧云已经走进书房了。他竟然又被小道士的一番理直气壮的态度给唬住了。

贺文轩有点对自己不满,但又有点兴奋、紧张,还有点气恼,情绪很复杂,很矛盾,可却是近五六年来没有过的感觉。没有敌手的感觉,很乏味,也很无聊、孤独。

他喜欢被人追的感觉,这是一种动力。当然,别看萧云口气很满的样子,想追上他,萧云至少得花个十年工夫。可是萧云才十六岁,有着与他十六岁时不相上下的才气。他十六岁时,已名满京华,而萧云只是一个这山坳坳里的小道士。

高手,真的都在民间?

“你到底是谁?”贺文轩走进书房,厉声问道。

萧云密密的长睫扑闪几下,有些纳闷。这人健忘吗,他有介绍过自己呀!

“文轩在吗?”一个清冷的嗓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冷炎和一队身着铠甲、身佩长刀的士兵走了进来。

“有客人?”冷炎阔步走上台阶,站在书房外,愕然地越过贺文轩的肩膀,看着站在身后的萧云。“你是?”淡淡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一颗心急促地狂跳着。

霏霏细雨又在天地间密密地飘着。

萧云站在书房的里侧往外打量,冷炎的声音温润如玉,天生带点清冷,比起贺文轩的吼叫悦耳太多,这样的声音配上那副冰山面容,也算是种弥补。

贺文轩也在期待这个答案,或者是想故意给他难堪,没有介绍萧云。

“王爷问你话呢,快回答。”院中站着的士兵队长不耐烦地抹了下脸上的雨丝。

萧云不动声色,有礼地作揖,“在下萧云。”他不疾不徐地回道。

“你姓萧?什么萧,是萧还是肖?”冷炎大失常态,几步跨进书房,瞳眸闪过异彩。

萧云慢慢抬头,嘴角轻扬,萧和肖,五百年是不是一家,他倒要好好研究。

这位王爷要和他讨论《百家姓》吗?“这个问题很重要吗,王爷?”

冷炎能察觉到自己连呼吸都在发颤:“初次见面,问仔细点,日后以免弄错。”

萧云笑了,答得很顺:“萧云只是一山野粗民,在贺公子身边临时端茶磨墨三个月,日后我恐怕没机会与王爷和贺公子这些高贵人物见面的。”

冷炎定定注视着他,缓步绕着他转了一圈儿,当他走到萧云身后时,目光直落在那如墨一般的发髻上,“不知怎的,我觉得和萧公子很有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萧公子不必为以后的事过早下结论。我若猜测不错,萧公子的萧是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

“王爷你可以去卜卦了,不然就太浪费你这能力。”萧云迎视着冷炎清寒的目光,忍不住语带嘲讽。

贺文轩在一边蹙起了眉:“萧云,讲话有点规矩,不要没上没下的。”

“没事,没事,萧公子建议得好,我可以尝试尝试。”冷炎破例地露出一丝笑意,“那么我再猜测,萧公子应该是龙江镇人氏,家中以烧瓷为营生?”

“王爷的话语像在盘问犯人。”萧云澄净的瞳眸中闪烁出恼怒的波光。

士兵队长怒斥:“皇上两天后将要来龙江镇主持瓷器集会,我等奉命对龙江镇居民挨家挨户地清查,以免有刺客卧藏在此。你,速速回答王爷。”

贺文轩沉不住气了。他很少位列朝班,南朝人只是听说京中有位无冕之王贺文轩,但真正认得他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这些士兵是兵部在龙江镇的驻军,从来也没与他打过照面,他又是悄然来龙江镇,官方没有一点消息。这位军爷扛着皇上的大旗,奉命行事,再加上有冷炎在场,越发盛气凌人。

贺文轩脾气本来就不好,刚刚又被萧云激得火冒三丈,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个精美的茶碗,对着外面的院墙“咣”的一声就摔了过去。茶碗当即摔得粉碎,瓷片纷纷蹦到了士兵们的身上。

士兵们伸手摸向腰下的佩剑,横眉竖目。

一直候在厨房里的贺东贺西,自顾准备一会儿的晚膳,嘴角噙着冷笑,头抬都不抬。

贺文轩阔步走了出去,“哪里来的蠢驴,竟敢在本公子的院中如此放肆?冷炎,是你带来的吗?他们是两条腿进来的,那么,现在给本公子用四条腿出去。”

他直呼冷炎的本名,可见气得厉害。士兵们一看贺文轩这气势,知道不好,胆怯地看向冷炎。

冷炎细长的眼眸半眯,“混账东西,还不快跪下,向文轩公子赔个不是。”

士兵们傻眼了,眼前这位俊美不凡的书生,原来是贺文轩。一个个忙不迭地扑倒在小院之中,也顾不得满地泥泞,一个劲地叩头作揖:“贺公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厢给公子赔礼了。”

贺文轩激动地指着地面,心疼得直跺脚,“本公子好好的小院,给你们弄成这样,气死我了,滚,滚。”

萧云忍俊不禁,他知道在贺文轩的眼中,小院的洁净远比一切重要。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走也不敢留,可怜巴巴地看着冷炎。

冷炎背着手,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话音刚落,跪了一院的人影转瞬消失,只留下几道手脚并用爬行的踪迹。

“冷兄,你现在很闲吗,怎么连兵部这些小事也亲自过问?”贺文轩气仍没有消,文人本来就有股酸气,他又是文人中的文人,酸气里带着股傲气。虽说对小道士很看不惯,可现在他在屋内,怎么说也是他的人,自己怎么对小道士都可以,但外人惹上小道士,他可就不悦了,大大的不悦,哪怕是好兄弟冷炎。

“文轩你想哪去了,我是在院门外碰着他们的,根本不清楚他们要干吗。”冷炎深吸口气。

“我明日回京城去,这龙江镇待着太没意思。”贺文轩一拂袖,转身进了书房。

冷炎没有吭声,瞟向一边的罪魁祸首。文轩都是为他才和自己闹气的。罪魁祸首眨巴眨巴眼,笑得人畜无害。

“萧云,倒茶去。”贺文轩到了现在才想起待客之道。

萧云这回很识趣,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他单薄的背影像是一道如画的风景,冷炎久久都收不回视线。过了好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唇角紧抿,他在强作镇定。“文轩,为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又何必和一帮蠢材计较呢?那件事,为兄刚有了点眉目,现在突然线索全断,为兄心情也不好,让慕风又追查去了。你再忍耐几日,为兄真的需要你的相助。”冷炎走进书房,诚恳地说道。

贺文轩刚才那当然是气话,摆摆手,“既然冷兄这样说,文轩再待几日吧!冷兄,皇上来龙江镇的安全,有兵部管,你不必过问,专心办这事。”

冷炎点点头,“我来这根本和那个瓷器集会没一点关系,朝中大臣们也不知晓,这事唯有你与慕风清楚。事关宝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钱财面前,怕是君子也要折腰的。对了,这次并非是皇上亲自来此,而是让太子代为主持。”

贺文轩冷冷地说道:“那我更要早点离开这龙江镇了。说真的,我受不了那位。”

冷炎淡然地挑挑眉梢,“受不了也要受,他是未来的储君,你必须要接受这事。”

当今天子好女色,后宫妃嫔如云,共育有十七位子女,其中公主十六位,皇子一位。运气好,不必起大早。不要争,不必抢,无须花心计,这太子之位就稳当当地落在了皇子宋瑾头上。

宋瑾只是宫中一位末等的妃嫔所生,不聪慧,不俊朗,无大志,整天只会玩鸟斗鸡,见了美女腿就发软,一副不学无术的浪荡子的习性。但再没出息又如何,这南朝的锦绣江山迟早是属于他的。

“我真替南朝的未来担忧,不过,我无所谓,大不了学陶翁隐居深山,做个逍遥的隐士,倒是冷兄你,好好忍着吧!”贺文轩说道。

冷炎的脸说是面无表情,确切地讲,像是戴了张面具,任何人都看不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文轩,贺东贺西不是很能干的吗,你怎么又弄了个小书童回来?”

贺文轩像是遇到了知音,急切地寻找共鸣,“别提那小道士,一提我就一肚子气。分明是个修行之人,却像吃了火药,一开口就能把你气疯。来龙江镇那天,我俩在茶馆里下了盘棋,他输了,按照约定为我端茶磨墨三个月,然后我们再比。不自量力的家伙,我看着就心烦,真后悔当初的约定,平白地惹了个麻烦。”贺文轩一脸气鼓鼓的,“他竟然说我那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额是我爹爹花钱买的,你说说这是人话吗?”

冷炎没有笑,也没有吱声,神色却越来越难琢磨。好半天,他才启口道:“文轩清静惯了,突然进来个外人,是很不适应,这小院又不比京城的书阁宽敞。这样好了,我身边正差个侍候的人,你把他给我,让他为我端茶磨墨,我来好好调教他。”

贺文轩一愣,冷炎虽然没有洁癖,可是他防人之心甚为严重,没有考察过几年的侍卫,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你身边不是有项荣吗?”项荣是冷炎的贴身侍卫,前年的武举状元,一把长剑舞起来,水都泼不进。

“项荣替我出去办事,要等几月才能回来。文轩不会是舍不得吧?”

等贺东把水烧开,萧云捧着一壶新泡好的茶进来。正拾级上阶的他,恰巧听到了两人的几句谈话,小脸一下就拉长了。这一位公子一位王爷,真是目中无人,不该先问问他这当事人的意见吗?心情恼怒,一不留心脚下踩着贺文轩刚摔破的一块瓷片,一个趔趄,滚烫的茶壶猛地滑出了手,他呆呆地瞪大眼,看着茶壶盖滑落。

站在里面的冷炎一回身,忙飞跃上前,轻轻揽住萧云的腰,飞速地把他移到自己身后,却没来得及移动自己的身子,一壶滚烫的茶全数倒在他的右臂之上。萧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瞬间红透,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贺东贺西真的是超万能佣仆,一刻的工夫,就为冷炎烫伤的手臂消了炎、上好药,包扎得齐整整的,接着,识趣地退到一边的寝室,远离风暴中心。

“你说说你到底能干吗,你这哪是端茶,分明是想借机生事,然后撒手不干,告诉你,没门!”贺文轩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旺。

萧云也知自己闯祸了,可是又不愿乖乖向贺文轩低头认错,“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也是你们先在背后鬼鬼祟祟地说我坏话,我生气了,才……”

“说你什么坏话了?”贺文轩气不打一处来,愤怒的俊脸凑到萧云的面前,眼睛吓人地瞪得大大的。

萧云不由后退一步,“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可不是你家的佣人,当心我去告官。”

“哈,告官?官刚在这,你没看到他们那副驴样吗,你以为他们能为你鸣冤申雪?”

萧云昂起了头,“那你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贺文轩真的想吐血,“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的人是你,你看看,堂堂冷王爷,竟然被你烫成这样。”

冷炎自嘲,还好,这两人还没忘记他的存在。他看看裹得密不透缝的手掌,“一点烫伤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天就会好的。萧公子真的是无意。”

“人家王爷就比你讲理。”萧云翻了个白眼。

贺文轩恨恨地握起拳头,要不是怕人家讲以大欺小,他真想揍这小道士几下。

“萧公子,你看我这手,暂时可能有点不方便,我的侍卫又不在身边,你看能不能帮我几天忙,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穿个衣写点便函什么的。”冷炎的声音,在黄昏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冷清。

萧云咬了下唇,犹豫地瞟了眼贺文轩,祸是他闯的,他当然要负一点责任,人家王爷又说得那么礼貌,不好推却,可是他仍然把主导权交给了贺文轩。

贺文轩本来是想点头的,可不知怎么,他脱口却说道:“不行,他笨手笨脚的,哪会侍候人,让贺西去帮你几天!”

冷炎淡淡地耸下眉:“那就有劳贺西了。”他深深地看了萧云一眼,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该回行馆去了。”

萧云瞧着他受伤的手臂,从屋里拿了把大伞,站在廊下等候。

“冷兄,你特地跑来小院,有别的事吗?”贺文轩看着萧云小心地撑着伞,大半个遮住冷炎,自己的肩全在雨中,心情更坏了。

“哦,差点忘了,明天子樵开锣,邀我们晚上去戏院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一群疯子。”贺文轩一拧眉,冷酷到近似于无礼地甩袖而去。一眼都不想多看小道士,淋雨的人又不是他,有可能冻着的人也不是他。眼不见为净。

贺西麻利地收拾了几件衣衫,恭敬地拉开院门。雨点挺大,砸在伞面上,连伞柄都跟着震动了。出了院门,冷炎就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接过萧云手中的伞,将他护在自己的肩下,却又尽量不贴近他的身子。“贺西,你先去行馆替小王收拾下,小王还要去下别处。”

贺西一抱拳,转瞬没入雨帘之中。雨天,暮色来得急。不过晚膳时光,街上的行人已极少,沿街的几盏灯笼在夜色里闪烁着微光。

萧云本来是想到了院门外就回转,可冷炎却无意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还不时看看两边的店铺。地上都积水了,萧云的袍摆,湿得能挤下水来。寒意从脚下漫起,他迟疑了下,停住脚步。萧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不明是非的人,如果是,那也单对贺文轩。对于冷炎,他真的很抱歉很内疚很不安。“王爷,你若有事就去忙吧,这伞给你,我跑回去,不远的。今天真是对不起,让你的手臂烫成这样。”他真挚地向冷炎深深揖了一躬。

抬起眼时,他发觉冷炎像是在笑,“我都说过不要紧了,别放在心上,真是个孩子。哦,终于看到一家饭馆。”

雨幕中,一家挂着“迎客”匾额的饭馆就在街道的拐角处。雨天,龙江镇里又没旅舍,客人很少,厅堂里空落落的,两个伙计耷拉着头,倚在门框上侃大山。

“好像没什么选择,我们就在这随便吃点!”

萧云差点吓掉下巴,这脏兮兮的小饭馆,专是招待那些个走街串巷的挑夫们,能容得下这尊贵的王爷吗?

“快进来,瞧你的鞋袜都湿了,冷吗?”冷炎收伞,上台阶。

萧云把脚缩进袍摆里,不太自然地笑笑,“没有关系的。王爷,你若不太饿,就回行馆吃晚膳,我也该回去了,不然贺公子找不到我又要吼了。”

“我忙于杂事,午膳都没用,饿得等不及回行馆。你嫌这家不好,我们再往前走走?”

“不,不,就这家。”萧云无奈地叹了口气,随着他走进饭馆。

伙计见有客人进来,而且是两位看着就尊贵十足的客人,热情地招呼着,把桌上抹了又抹,才让两人坐下。

冷炎随意地点了几道家常菜,吩咐要干净、快速。

“这里面的饭菜和行馆的可能不太好比。”萧云温婉地提醒。

“我不是文轩,什么都吃得惯的。”冷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萧云,“垫到鞋下面,会好受一点。”

萧云脸一红,忙摇手,“没事,一时半会儿能忍耐。”

冷炎也没坚持,给萧云倒了杯热茶,让他暖暖手。

“你和贺公子真的是好朋友吗?”萧云狐疑地问。一个是冰,一个是雷,性情差异也太大了,这两人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冷炎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似乎微微一笑,“文轩是才子,有点个性。其实人很好,皇上很喜爱他,比宠太子还宠呢。”

“不就会写几个字、作几首诗、画几幅画,那算什么本事?”萧云小口地抿着茶,很是不屑。

“不是这么简单,文轩样样都是无人可匹敌,而且他的才气还不止于此。”

“还有什么?”

“南朝有许多重大国策,文轩都有参与,而且他还有许多创新,像刑部增加的几种刑罚都是文轩想出来的,不管多么顽固的犯人,在那样的刑罚前,都会招供的。”

噗!萧云一口水全数从口中喷了出来,他惊恐地看着冷炎。

冷炎又说道:“这些可是寻常人都想不出来的法子。有些犯人很可怕的,不管怎么审,都不吐一个字,只能想其他办法。”

萧云慢慢放下茶杯,听着外面的雨声,喃喃低语:“有这样的才子,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呢!”

伙计的动作真的很快,说了几句话的工夫,热腾腾的三菜一汤就端上了桌。冷炎幸好伤的是左手,吃饭还算不受影响。

萧云食不知味地拿起筷子吃饭。

冷炎见萧云有一下没一下地扒着饭,周到地把菜夹到他碗里,“多吃点,你好像比同龄人瘦太多。”

毕竟和冷炎只是初相识,他的身份又如此尊贵,气质也不温和,一般人和他同桌,不免紧张又局促。萧云不至于手足无措,但也非常不自在。他看外面的雨多,看面前的饭少。“我自小身子骨弱,不知吃了多少补药,可就是养不胖。”

外面的雨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萧云担忧地拧起秀眉,“湿气这么重,只怕祖母的关节今晚又要痛了。”

“吃过饭,回去看看吧。”

“祖母不住在这里。”

“很远吗?”

萧云自嘲地一笑,“算是吧!”

“我是第一次来龙江镇,等天气晴好,萧公子陪我和文轩在这龙江镇上好好转转,买点极品的瓷器,可以吗?”

清冷的街道上,一个撑伞疾行的丫头很是引人注目。萧云顾不上回答冷炎,搁下筷子,跑了出去。“娇白?”萧云喊住疾行的撑伞丫环。

丫环回过头,惊呼道:“三小姐?”

萧云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跑到伞下问:“这么晚去哪里?”

娇白苦着个脸说:“府里昨晚闹鬼。总管半夜起身,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在府里飞奔,总管吓得半死。有几个老妈子也说看到鬼火闪烁,现在府里人心惶惶,这不,我去街前面请那位有阴阳眼的巫士来府中作作法。”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太匪夷所思,萧云听得头皮直发麻。

“谁知道呢!”娇白满脸愁云,“三小姐,你在外面可好,员外和夫人牵挂你呢,担心你的身子吃不消。”

“我没事!那你快去快回,我明晚回家。”

娇白担忧地看看萧云,急急地又往前走去。

萧云跑到饭馆的廊檐下,仰眼看天,云黑得像口锅倒扣着,明天会放晴吗?一把伞替他遮住密密的雨丝。

“要不要进去再吃点?”冷炎眼中闪烁着微微的关怀。

“我饱了。”萧云抱歉地笑笑。

冷炎点头,饭馆前挂着的灯笼,把他的身影拉得又长又远。

萧云看一眼雨,看一眼冷炎,咬了咬唇,“现在晚膳用好,那我就告辞了。”

冷炎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的去路,萧云眼里掠过一丝愕然,默默斟酌冷炎的心思。随后,他扬眉,似笑非笑,语带揶揄,“王爷是不是想拉拢我?我可不是你那位才子朋友,对你没什么帮助。”

冷炎竟有些温柔地说:“我是在关心你。”

萧云瞧瞧他的手,今天受伤的人可不是自己。

“一个姑娘家雨夜独身在外面,很不安全。”

一缕红晕迅速在萧云的俏容上绽开,然后蔓延到耳根、脖颈,“你……怎么知道的?”萧云羞得无地自容。

“十多岁的少年应有的特征,你全没有,而且哪有男子长得如此清丽脱俗、声音婉转清脆。”明明是在夸奖,冷炎的语调却是一贯的清寒。

萧云窘得头发丝都咝咝冒着白烟,她以为发育不良的少年与少女,看上去区别不大。冷王爷有着一双可怕的眼睛,此时,她才意识到。“我……其实不是故意扮成这样,贺公子初见我,我一身道袍,他误以为我是个道士,我不好说破。后来下棋输了,只得一误再误……”

“我知道你不是那般无聊之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和文轩说的。萧也不应是你的本姓?”油布伞下,冷炎直直地看到她眼底。

“对。”萧云无奈地一笑,无意隐瞒了。在冷王爷的眼中,她原形毕露。

“文轩脾气不好,同在一个屋檐下,姑娘受累了。”

“没事,没事,就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

“三个月,九十个日子呢!姑娘这样子,可不是长久之计。我本想让姑娘住到行馆去,那里至少有女眷。现在看来不行,我另外替姑娘想个法子,既不食言,又能免姑娘难堪。”

萧云很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做”,话在唇边徘徊几许,还是咽了回去。贺文轩虽然脾气让人不敢恭维,但他是一面浅湾,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得清楚。冷炎则是浩瀚无边的深海,无法丈量宽与深,无法预测浪与潮。莫名地,她有些怕他。

“走吧,再晚,文轩真的要起疑了。”冷炎用身子挡住迎面吹来的雨丝,伞倾斜向萧云那一边。

萧云张开嘴巴,吸了口冷气,裹在长袍中的纤弱身子打了个冷战,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哆嗦地束紧腰间的丝绦,尽量用真挚的语气说道:“王爷,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和贺公子之间的约定,请让我继续遵守下去,王爷把刚才的话忘了吧!”

触及萧云坦荡的眼眸,冷炎叹了口气,“可是,姑娘很投我的缘。”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用‘投缘’这个词?”“王爷”这个职位不是科考可以取得的,应该算是皇亲国戚,冷王爷读书不太多吧。“投缘”这个词,在萧云的理解里是钟情、倾心、莫名喜欢的意思。王爷对她……萧云乐了,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目前如此,姑娘是第一人,我想以后,怕也没有第二人。”冷炎没有看她,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像是对着夜色中的神灵在起誓。

萧云僵硬地别过头,把目光移向对街的店铺,不敢再接话。

一时间,伞下的气氛有些缄默。

“这是真的。”冷炎又加了一句。

萧云抿紧唇,感到心慌乱不已。祖母一直对她讲,女儿家要落落大方,无伤大雅的玩笑一笑置之,不必大惊小怪。可是这王爷一板一眼的,周身散发着遗世独立的孤傲气质,那寒气似乎能将周围的空气凝冻,他是会开玩笑的人吗?今天他烫着的不是手,而是头。

一路无言,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小院门口。

“回去赶快把湿鞋换下来,寒从脚起,最好泡下热水,免得着凉。”冷炎把伞递向萧云。

“伞你拿着,还有你那手……不要碰水。”萧云头不抬,也能感到冷炎的目光令人窒息。

“嗯,明天见。”冷炎可能不习惯自己被一个小十岁的女子叮嘱,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笑意。

他从不臆测,也不做梦,每一步,他都走得十二分的谨慎。但是,有时难免意外,终究是有血有肉的人,七情六欲会杂乱、打结、失控。每每这时,他就会厌恶自己。今晚,一切都超出常规,冷炎愕然发现,自己竟然是淡定的,甚至有几丝愉悦。

贺文轩又要发火了。

该死的小道士,送个人出门,居然用了大半个时辰,他都用好晚膳,洗漱好,燃香品茶,准备就寝,还不见小道士的人影。外面又是风又是雨,该死的,他是看着小道士不顺眼,偏一时不见,他又紧张到要命。

“砰!”像是凳子倒地的声响,那声音的来处,似是客房。

贺文轩“腾”地转身出了卧房。

萧云刚脱下湿答答的袜子,脚盆里的水有些烫,她轻吁着,把脚搁在边上,伸手去拿搭在椅子上的布巾,不慎带倒了椅子,她光着脚,弯腰扶起椅子。

门突地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

“你……怎么能随便闯进我的房间?”萧云吃惊地瞪着气冲冲跑进来的贺文轩,慌忙扯袍摆,想遮住光着的脚趾。一急之下,为方便洗脚,卷起的长袍湿淋淋地黏到一处,怎么也扯不开来。萧云急得都快哭了。

风从廊外吹进来,微弱的烛光一闪一闪,偶尔闪到她的脚上,可以很明显看出她的双足纤白娇小,十分秀丽。

贺文轩一怔,只觉心口有团灼热,怎么也压不下去。男人怎么可以把脚长这么漂亮?

“出去,出去。”萧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

这一叫,贺文轩想起了来的目的,“我……为什么要出去,这是我的院落。”

“现在这是我的房间,你进来为什么没敲门?”好不容易把袍摆扯下来了,萧云稍微自如了些,可是光着脚踩在地上真的好凉。

贺文轩冷哼一声,“瞧你这脏兮兮的样,你以为我爱进来?说,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她眯起眼,冷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是以这种高人一等的口气说话?我今天已经端过茶磨过墨,去哪是我的自由,你没有资格问。”

贺文轩气得青筋直跳,“你闭嘴,你现在是我的书童,去哪儿都要向我报备,还有这是我的屋子,我想进就进。”

“那我从今天开始住到外面去,白天过来侍候你好了。”她特意加重了“侍候”两个字的音量。说完,她拎起湿答答的鞋子,越过贺文轩,往外走去。

“你给我回来!”贺文轩霸道无理地对着她大吼。

“你到底想怎样?”萧云抓狂地回头,“我就是输了一盘棋,不是杀了谁,够不到犯罪。”

“你说你三个月后还想和我比个高低。”

“对。”

“那你这样子待三个月,棋艺没一点进步,你要怎样赢我?”

“然后呢?”

“你表现好点,我可以考虑每天与你赛一盘,教你几招。”

“怎么个表现好法?”

“留在院里用膳,没有特别严重的事,不准离开我半步,我一唤,就要出现在我面前。”

“睡觉算不算严重的事?”萧云慢腾腾地问。

贺文轩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你若敢违背一点,我就……”唉,能把这小道士怎么样呢?

“睡吧,明天早点起床磨墨,我要练字。”不知觉,他放轻了音量。

萧云不情不愿地送了个白眼过去。

贺文轩砰地把门甩得山响,扭身出门。

萧云看着地上一盆凉透的洗脚水,怕冷地曲起脚趾,叹息地坐到椅中。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大,怕是七十二变,变得都快面目全非。十年前,那个站在望云亭上柔声轻笑的白袍少年,怎么就再也找不回了?

望云亭,是西京城外十里处一个普普通通的四角亭,不知哪年建的,油漆剥落,廊柱破旧。但就是这么一座破亭子,却是文人墨客心目中的圣地。

西京城内,迎客送别的人只要经过此处,都会停下来歇脚。萧云,不,还是叫蓝梦姗吧!梦姗是爹爹取的名,萧云是祖母取的名,这几年住在道观之中,道姑们都唤她萧姑娘。

那一年,她方六岁,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病,每天嘴唇都是紫紫的,怎么治也治不好。祖母说西京城有位从异域来的名医,会治心病,让爹爹带她去西京城瞧瞧。

她记得和爹爹坐了五六天的船,然后租了头驴,一路颠簸地来到了望云亭。她很渴,咂着小嘴,小脸儿有点发青。发青的脸色是她发病的迹象,爹爹抱着她,下了驴,向路边歇脚的行人要了口水,就着干硬的馒头,喂着她。

她秀气地咽着,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眸突然定格不动。

望云亭里,几位书生打扮的男子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年,脸露钦慕,行人也在一边指指点点,说那白袍少年就是西京城里的大才子贺文轩。

贺文轩刚满十四,这天,被太学院的几个学士相邀,来望云亭对诗画柳。

正是三月春色烂漫之时,望云亭外柳树拂风,桃花朵朵。几人先是吟诗,然后在亭中石桌上铺纸磨墨,贺文轩一气呵成,一幅春光十景图跃然纸上,落款处一行龙飞凤舞的行草,立时引来众人啧啧称道。

他不以为然地搁下笔,意气风发地一笑,这些恭维,他在十二岁时,耳朵就听出了茧。

笑意还没绽开,目光落在路边凝视着他的一张小脸上,再也动弹不得。细细瘦瘦的小姑娘还不懂羞涩,看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像是用全部心神在关注着。那眸子清澈如水,湖光潋滟,令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

梦姗眨眨眼,大哥哥好高哦,笑起来时,像春天的太阳,暖暖的,那脸上自信的神情,仿佛天掉下来他也不会惧怕。祖母在她刚会握笔时,就教她写字画画,她学得很努力了,可是看到哥哥刚才那字那画,她羞惭到流汗。

“文轩公子,你看连小姑娘都崇拜你呢!你的大名,在南朝,看来是妇孺皆知。”一位书生打趣道。

“可不是,在文轩公子的才华面前,谁不折服呢?”另一个书生手摇折扇,摆出一副风度翩翩的姿态,只是站在清俊高贵的贺文轩身边,犹如东施效颦。

贺文轩没有应声,撩开袍摆,步下台阶。

“你也懂诗画吗?”南朝学风甚浓,但仍谨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规,女儿家读书的少之又少,就是识几个字,那也是为了读《女儿经》《妇德》之类的书。可不知怎的,他觉得眼前这瘦得只落下一双大眼的小姑娘是懂字画的,她看着他的目光,不是盲目的崇拜,而像是欣赏之后的赞叹,是知音之间的默契一笑。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伸出手。

梦姗迟疑了下,抬头看看爹爹。

蓝员外宠溺地一笑,点点头。为梦姗算过命的相士都说,这孩子慧根太深,招天妒,难养!这话果然不假,梦姗从出生至今,吃药和吃饭一般。蓝家上上下下都心照不宣,梦姗能活一日是一日,其他的不作多想。只要梦姗想做的事,一个个恨不得掏了心都要为她做到。

梦姗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手,小珍珠落在少年的掌心里,泛着淡淡的光晕,衬得她的手更加没有血色。唉,大哥哥就连手掌都比她大而结实。

“会一点点。”她细声细气地回道,“没有大哥哥那么出色。”

贺文轩温和地轻笑,握紧她的小手。春风拂面,大地回温,这孩子的一双小手却冰冰的,“你还小啊,等有了大哥哥这么大,你也会非常出色的。”

他安慰得很笨拙,因为他不擅此道。可不知怎的,看着小姑娘小脸潮红,清眸在春阳下显得十分期望激动,他不忍伤害一个孩子的小小心愿。

小姑娘清眸瞬间一亮,“如果我很努力很努力的话,可以和大哥哥一样吗?”像大哥哥一样阳光健康,像大哥哥一样才华出众。

“当然,大哥哥等着你来追呢!”眼高于顶的贺文轩蜷起手,低下头,柔声细语。

“那好,大哥哥,你走慢一点,但不要回头,我会很用力地去追大哥哥的。等我再大一点,腿有姐姐那么长,我的步子也会大些的。”

贺文轩一愣,这孩子如此年幼,却无比要强。她没有娇声让他等等她,她只说不让他回头,她用力追。虽然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他,可他还是有些动容了。

“一言为定!”他不由得加了力度,握紧了掌心里的一双小手。

梦姗绽颜一笑。满目春光都不抵她弯弯生春清眸。

从此,她记住了一个名字:贺文轩。能够追上他的脚步,是她全部的梦想。

而他只知道在某年踏春时,遇见过一个很奇怪的小姑娘,过不久,这事就如默默流逝的时光,都成了过去。

茶馆的一场邂逅,她无法把眼前那个傲慢自大的男人,与十年前春天里,那个温和如风的少年身影相重叠。她失望得很想建议他改名。

只能说,那时她太小,识人不清;只能说,十年,足以让桑田变沧海。那么人怎会不变呢?

她真的好后悔这样的邂逅,为了能追上他,她吃了许多许多苦苦的药,把身子养得实实的。在清冷的道观里,努力地练字、习文、画画,从早到晚,孜孜不倦。

想他,是她唯一温暖的回忆。可是这份珍贵的回忆,却让他给毁了。

梦姗慢慢地睁开眼,晨光已经从窗格子间透进室内。头有些微晕,鼻子发塞,昨晚真的有点冻着了。努力养好的身子,与常人相比,还是有点娇气,头疼脑热是经常的事。梦珊披衣下床,无奈地在包裹里找随身带着的药剂。

“萧云,端杯茶来。”贺文轩中气十足的吼声在清寂的早晨显得格外高亢。

梦姗咬了咬唇,腹诽几句,装没听见。

贺文轩听不到回应,改用脚踢门。

“贺公子,你手脚不分吗?”梦珊突地拉开门,正准备踹第三脚的贺文轩差点一头栽进房里。

萧云在!担心他半夜悄然偷跑的贺文轩一颗心款款落回原处,但小脸怎么黄黄的,鼻音还这么重。“都是你昨晚在雨里待那么久,才会这副鬼样,要是传染给本公子,你就死定了。”贺文轩用杀人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她。

梦姗眨眨眼,若不是贺文轩那狂傲的神情,她差点以为他在关心她呢,原来是担心会传染!

“那我消失。”梦姗没好气地欲关上门,一双长腿顶住了房门。

“你敢偷懒?快,本公子要喝茶,快点,然后,我们对弈、练字、读书。”

梦姗对天翻了个白眼,感到头痛得更厉害了。 Vohnkknxby47+8iItoOrjL/AQOMOkzSrG3Oe7n944/s6zFdjPrhsT2kO/LopOor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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