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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任珠帘闲不卷

贺文轩到达龙江镇时,太阳刚在山头上露了个脸,瑟瑟的秋风从山涧里吹过来,带着些许凉意。龙江镇距离京城西京四百里,有官道、运河直接到达。他走的是官道,凌晨时分从西京出发,马速不慢。他讨厌长途跋涉,衣衫上沾满夜露和尘埃;他讨厌这个小镇,空气里飘浮着炭火的味道,天空都像被熏黑了;他讨厌又窄又颠的街道,街道看上去又蠢又俗。总之,心情不是一般的坏。

骑行在他两侧的贺东贺西,满头是汗,两眼忙不迭地四下寻找。贺东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看到街边有家茶馆,店面洁净,布置雅致,客人也不算多。“公子,在这里稍微歇息会儿吧!”

贺文轩蹙着眉头,倨傲地扫过去一眼,谈不上满意,只能是将就。

掌柜的听到銮铃声,忙迎出门来,然后,呆呆地张大嘴巴,眼珠连转都不会转。贺东贺西见多不怪,初次见到他们的人,几乎都是这副样子。他们两人除了衣衫一蓝一青,两个人的身高、面容,就连讲话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而公子,丰神俊雅的面容,尊贵卓尔的气质,在哪儿,都让人陡生仰慕。

贺东贺西谢绝伙计的帮忙,一人捧着一只大大的包袱走进厅堂。像变魔术似的,贺东从包袱里取出一块雪白的垫子放在椅上,另取了一块雪白的方巾铺在桌上,贺文轩这才撩开袍摆,端正地坐下。贺西则从包袱里取出一只茶壶、一只茶碗,茶壶茶碗皆是雨过天晴般的青色,纹路像鱼鳞般闪闪发亮。

“请来壶滚开的山泉水。”贺东对着掌柜笑了笑。

掌柜的眼都直了,那块绣着暗花绢丝的方巾布料,他从未见过。这是谁家的公子,爱洁得如此奢侈?那茶壶茶碗的色泽,在瓷器里极为罕见,似乎只有皇宫的贡品中才会有。

揣着疑惑,掌柜的亲自去炉灶上取水,听到客人们挨着头低议:“那不是文轩公子吗,他怎么来龙江镇了?”

掌柜的觉得这名字似曾听过,又回头看了一眼。公子轻摇折扇,旁若无人地看着窗外的街景。

啊,想起来了。文轩公子,是当今丞相的独子,自幼聪慧,经史百家,稗官杂谈,佛典道藏,可谓无书不读。写文章是下笔如神,迅疾如风。百韵长诗,顷刻之间就能写成。他十二岁时便舌战群儒,无人可敌。他的才气不仅表现在才学上,书法与字画也是令南朝众文人望尘莫及。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手绝妙的棋艺。皇上钦赐他“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额。

偏偏这天下第一才子,无官瘾,疏钱财,真是把爱才惜才的皇上急坏了。皇上是走前门,走后门,软硬兼施,才说服了贺文轩在朝廷制定国策,发生大事时进宫为国效力。贺文轩在朝中,虽无一官半职,却是真正的无冕之王。皇上对他言听计从,羡煞满朝文武。

但是,贺文轩很难和人相处,他没什么朋友。不是他交不到朋友,而是他不屑于与一帮他所谓的俗人交朋友。一般的达官贵族不在他的眼下,纵是你金山银山堆在他面前,想请他写幅字、画幅画,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他还有一个怪癖,也是他与人疏离的原因。

贺文轩爱洁成癖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从不与人共用毛巾、脸盆、碗碟,洗头要换水十几次,穿上衣服,要掸十次以上的灰尘。他的两位仆从——孪生兄弟贺东贺西,换着班给他擦文房四宝等杂物,他看的书别人更是碰不得。

他有一间书房,里面装满了藏书。有一次,他为数不多的一位好友过来看他,他恰巧不在,朋友便进他的书房坐了会儿,随意翻了翻书。从那以后,那间书房,他就再也没进去过。

他如此爱洁,对女色自然也极少沾染,但他毕竟也是热血男子。难得看上一位倾国倾城的卖艺不卖身的歌女,让她留宿家中。月上中天,烛光摇曳,两人携手上床。可他总是疑心歌女不干净,于是让她反复洗澡,到了凌晨时分,贺文轩还是觉得不干净,最后天亮了,所有的激情也消退殆尽,这桩韵事便不了了之。

关于贺文轩的轶事,南朝人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掌柜的这下更不敢怠慢了,找了只雪白的瓷壶,注上满满的滚烫的山泉水。

贺东抢前一步接过茶壶,根本不让他靠近贺文轩。贺西掀开茶壶盖子,往里面放上一层上好的云雪茶,立时一股清香满溢出来。

贺文轩合起折扇微闭起眼,心情刚刚平和了点,只听得街上一阵密集的锣鼓声,锣声过后,一个洪亮的嗓门接着响起:“明日辰时,蓝家小姐在蓝荫园外抛绣球招亲喽!”

喝茶的茶客纷纷拥出茶馆,问那敲锣人:“蓝家三位小姐呢,是哪位小姐?”

“这嫁娶,长幼有序,自然是大小姐。”

“原来是丹枫小姐!”茶客们颔首。

“这蓝家是什么来头?”有客人是第一次来龙江镇,不太明白。

掌柜的开了口:“蓝家是龙江镇排名第一的大瓷商,家大业大,就是膝下无子。但三位小姐,个个貌美如花。”

贺文轩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但从他搁下茶杯时的力度,能够感觉他是愤怒而又讥讽的。

对面桌上一位小道士恰好从茶碗中抬起头,不偏不斜,正对上这一幕。小道士迟疑了下,还是没按住好奇,“公子,这抛绣球招亲有什么不对吗?”

八月,风轻云淡,碧纱窗外飞进一片花瓣,落在雪白的方巾上。贺文轩吹了口气,冷眼瞅着那浅粉色的薄片忽忽悠悠落在青色的砖地上。他缓缓地抬起眼,打量着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小道士。那小道士着半新的道袍,身子清瘦,肌肤似玉,鼻梁挺秀,嘴唇凉薄,一派清心冷情的样貌。

“我还不知出家之人对红尘俗事会如此关注。”

“我是暂住道观的寄名子弟,随时可以离开道观。公子刚才听到那锣声的反应有些奇怪。公子是觉着这举动好笑还是认为蓝小姐貌丑见不得人?”小道士一句紧似一句,语气不太友善。

贺文轩无来由地讨厌上这位小道士,“这类蠢事,我向来不感兴趣。那蓝小姐,我没见过,不过,想也想得出,不会好到哪里去。”

“此话怎讲?”

贺文轩静静审视着小道士,脸露不耐烦之色,半晌才说道:“若是才貌双全的千金,酒香不怕巷子深,哪怕是在这边远的龙江镇,自然也有公子良人上门求亲。现在这闺阁女子抛头露面,必是嫁不出去,才来这一招哗众取宠。”

“公子未免太武断!”小道士拎起桌下的小包裹,站起身来,“也许那蓝小姐是想自己选夫婿,不屑于媒妁之言呢!”

“这样的女子更娶不得。”贺文轩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优雅地抿了口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个女儿家敢自己选夫婿,还懂不懂三从四德?”

“不懂又如何?翱翔的大雁从来不稀罕水塘中游鱼的理解。”小道士解开包裹,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

他扎包裹时,贺文轩眼角的余光扫见里面放着两只棋坛,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小师父也会下棋?”那语气像是小道士做了件非常不合适的事。

小道士没有理睬,转过身去。

“要不要与我下上一盘?”向来只有贺文轩对别人鼻子朝天,很少有人对他这般不屑一顾。他不禁有点发恼,想挫挫这小道士的锐气。

小道士转过身,挑衅地看着他,“如果你输给我,怎么办?”

贺文轩合上眼睑,傲然道:“如果本公子输了,我就去把那位蓝小姐娶了。但是小师父,你若输了呢?”

小道士白皙的面容突地涨得通红,“我若输了,给你端茶磨墨三个月。”

贺文轩抬眼瞧瞧忍着笑的贺东贺西,“听见没有,有人抢你们的饭碗!”他又把目光移向小道士,上上下下扫了几眼,“不过,多一人,本公子也养得起。”

小道士后退一步,秀眉微拧,“公子的话说得未免太早。”

贺文轩一挑眉,“其实早和晚都一样的。你,去净手,至少十次。”

小道士愣着,一时没弄明白。

“小师父,贺公子嫌你脏,要你洗了手再与他对弈。”掌柜的凑过来,附在小道士耳边低声道。

小道士低头看看自己白皙纤细的双手,一甩袖子,怒道:“我还嫌他恶心呢!这棋不下了。”

“是输不起吧!”贺文轩悠然地摇着折扇。

小道士缓缓转过身,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我去净手。”

贺文轩朝贺东一努嘴,贺东跟上小道士,监督他足足换了十次水,直把一双小手洗得又红又白,这才让他过来。

贺文轩嫌厅堂杂乱,让掌柜的把桌子搬到了后院。后院里的一株海棠正在谢落,飘荡着让人昏昏沉沉的花香。

小道士过来时,贺西已经在桌中摆好了棋盘和棋子。围观的茶客一见那棋子与棋盘,不约而同地齐发出一声赞叹。

黑子漆黑一点,无任何杂色,在阳光下一照,棋子通透晶莹呈碧绿之光;而那白子温润如羊脂美玉,微有淡黄,悦目和谐,呈静美之态。这应该就是传说中云南永昌所产的“云子”,颗颗价赛珍珠。这子结实,高抛落地而不碎,拍于纹枰之上,声音脆而不浮,与那香榧木的棋盘相配,可以说是双绝。好马配好鞍,这云子只适合文轩公子,其他人用,只会污了云子的美誉。

小道士面对贺文轩坐下,仰起脸来,淡漠的清眸对上贺文轩倨傲的眼睛,“身体的污垢,清水可以洗之。若心有污垢,只怕是穿再干净的衣衫,也是枉然。心洁则体洁,体洁未必心洁。”

以贺文轩现在在南朝的位子,已经很少有人敢提出与他对弈,而他更不会轻易地挑起战火来羞辱他人。很久以前,他就对“赢”这个字失去了兴趣。这只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小道士,走过几条道,看过几次云,读过几页书,何必去计较?几句不善的言语,他完全可以漠然视之。为什么要来这一场对弈,贺文轩也不太明白自己。他理了理雪白的袍袖,心想也许是这龙江镇太无聊了。

“什么意思?”

“希望公子棋品如衣品。”

贺文轩冷哼道:“你想用言语扰乱本公子的心绪?”

“不敢!只是有些丑话,先说为好。公子,你要黑子还是白子?”

“本公子执白,再让你十子。”结局肯定是他赢,但赢也要赢得对方心服口服。

“不必。”小道士一点都不领情,捏起一颗黑子,便放在棋盘左下角上的一点。

贺文轩弯起嘴角,长指夹起白子,堵住了黑子的去路。

四周鸦雀无声,一阵秋风吹过,花瓣如细雨纷纷而落,落在两人的肩头。爱洁的贺文轩竟然动都未动。真看不出,小道士的棋艺还真是不错,虽然不能与他抗衡,但也要用点心力应付。这是他最近几年来,遇到的最好的对手。他不禁抬眼,认真地看了看小道士。

两炷香之后,小道士清丽的面容,不知是因为阳光直射还是因为急躁,比那枝头上的海棠花还要红得艳丽,秀巧的鼻尖上悄然渗出密密的细汗。

贺文轩一时目光有点发直,他慌乱地闭上眼睛,用折扇抵住心口,仿佛这样可以遮住里面悄然加速的心跳声。

小道士拧着眉,扫视着布满棋子的棋盘,叹了口气道:“我输了。”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头,目光平直。

贺文轩收起扇子,很欣赏小道士的坦然与直率。他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有意捉弄道:“那三月的端茶磨墨……”

小道士正色道:“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但我今日输给公子,他日不一定会输给公子。我待在公子身边三个月,到时候,谁输谁赢,很难知道。”

贺文轩真想拍手叫好,他可是第一次见到输的比赢的还横的人。

“是吗,那我真的要拭目以待。不过,小师父,你到时再输了该怎么办呢?”

“你要如何?”

“终身在本公子身边为奴。”贺文轩的怒气又被成功激发了,不是他好为人师,而是这小道士太不知天高地厚。

“若公子输了呢?”

“听凭小师父发落。”

小道士冷冷一笑,举起手,贺文轩抬手迎上,一记巴掌发出轻响。

“我离家多日,请公子容我回家知会下爹娘,免得他们牵挂。三日后,还在这里,我将跟随公子身边三个月。”小道士又说道。

贺文轩一双冷眸淡淡地朝他扫去,“不会是找个借口开溜吧?”

小道士紧抿双唇,眼中像是射出两道火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三日后,我是会来的,你来不来随你的便。掌柜的可以做个见证。”

“你还没有告诉我姓甚名谁呢?”贺文轩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纤细的背影,凉凉地问。

“我姓萧。”一声清脆的嗓音传来,人已出了茶馆。

贺东贺西飞快地对视一眼,小心掩饰住眼中的震愕。刚刚,公子是笑了吗?

贺文轩来龙江镇,是因好友冷炎之邀。在茶馆中这一耽搁,赶到行馆,冷炎已经等了很久。

龙江镇面南背北,镇北有一座山,山上出产一种高岭土,烧烤出来的瓷器,光滑圆润,像发着光的宝石,薄如纸片,轻轻敲击瓷面,竟能发出乐器般的声音。在南朝,制瓷是一项高超的技术,许多技艺都是最高机密。南朝的大半税收,靠的是制瓷。为了防止居心不良的人偷艺,皇帝特批龙江镇不设旅舍。城里来的官员大部分留宿在行馆中,有些经常往来的客商,则在镇上置了房。朝中设的行馆,根据官级不同,档次也不同。三品以上的官员,有自己的独立行馆,三品以下的,就住公共行馆。

每年八月十六,龙江镇举行全国性的瓷器集会,皇上亲自主持。这时,各处闲置的行馆都清扫一新,家丁出出进进。

冷炎的行馆位于龙江镇的镇中,虽小,却精工雕琢。

刚入秋,别人最多只穿一件夹衣,冷炎的领襟袖口却缀着轻裘,这身衣服换个人穿恐怕就显得累赘,但穿在他身上却说不出的妥帖舒服。

冷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双冷眸深邃得仿佛可以溺死人。其实他面相不恶,但不知怎的,平常人见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贺文轩不是平常人。他幼时与冷炎同在皇家学府读书,两人一冷一傲,比真正的皇子、公主们还多几分气派。英雄惜俊杰,两人打小就玩得不错。

贺文轩阔步走过去,友好地拍了下冷炎的肩头,“人如其名,你名唤冷炎,冷是名副其实,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热情似火的一面?”

“我怕把你烧死,皇上会拿我治罪。”明明是在说笑,冷炎的表情和语气平淡无波。

“你是皇上最疼爱的外孙、最信任的禁卫军总领、新赐封的王爷,他舍得治你的罪?”

“为了你,他会的。”冷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别抬举我。”贺文轩站着不动,扫了眼桌上一堆制作精美的瓶瓶碟碟。

多年的朋友,冷炎知道他爱洁的怪癖,也不再多语,爱站就站着呗。“这可不像大才子讲的话,只有你抬举别人,别人只能仰望你。怎么现在才到?”

“路上遇到了件趣事,滞留了会儿。怎么,你改行啦,不研究百官,改研究瓷器?”冷炎名为禁卫军总领,实际上的工作是暗中监督百官操行、节守。他就像是皇上插在黑暗之中的一柄利剑,在西京城的上空飞旋着,百官稍不经意,就会被刺中。一旦刺中,将是祸从天降。满朝文武,谈起这位极少露面的冷王爷,个个神色俱变。

冷炎倾倾嘴角,算是一笑,抬脚出了房间。他朝远处的山脉看了看,对贺文轩说道:“黄昏时分,山间无数向上蹿升的烟云,让龙江镇仿佛处于战火之中,奇特的氛围和壮丽的景观,美得令人屏息。”

贺文轩不愿附和,龙江镇再美的景致都入不了他的眼,如果可以,他半个时辰都不愿在这里等着。不过,他会捺下一切情绪住些日子。他怎能忘记和小道士的三月之约呢?当然,他不会真的让小道士为他端茶磨墨三个月,有个七八天,小道士就有的受了。想到这,贺文轩心情大好,轻快地调侃起好友,“这么喜欢,就在这儿娶妻生子,别回西京了。”

冷炎把目光拉回,动动两道冷冽的浓眉:“我带你去看个小院,若不满意,我再替你另找。”

贺文轩看看四周,“你的行馆还算干净,腾间厢房给我,让贺东贺西收拾下,凑合几天,我能忍受。”

“不是凑合几天,至少得在这待一个月。”

“我对几天后的那个什么瓷器集会没兴趣,我厌烦和那帮大腹便便的官员挤一处谈什么税收、支出。这次来龙江镇,是冲着你的面子,过来陪你几天。一个月太长,超出我的忍受极限。”贺文轩自由散漫、随心所欲,连皇上都处处包容着他,他对别人从来不愿迁就。

冷炎不说话,进屋,从桌上的瓶瓶碟碟中挑出一只花瓶递给贺文轩。

贺文轩不解地抬了下眉梢,接过,“这只花瓶颜色艳丽,风格大气,乍看有点艳俗,细看又极为动人。这应该是先皇时期的官窑出产的。”

冷炎钦佩地点点头,又挑出一件白色薄胎瓷碗,那碗上画了树枝上仅存的两只红石榴。因为叶子落尽,反而别有诗意。

贺文轩细细观察了一番,“这只瓷碗应是民窑制品,但手艺与刚刚那只花瓶如出一辙。官窑的风格偏华丽、富贵,民窑的则雅致,重趣味。”

“文轩认为这两件作品,是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吗?”冷炎小心地接过瓷碗。

“不一定是同一个人,但定然是同一个家族的风格。”贺文轩肯定地回答,“这个家族制作瓷器的技术,应该算是当今最高超的,那是一种纯粹而又典雅的美。只是,市面上很少见到。”

“这只瓷碗是在邻国一位王爷的家中见到的,说起来,已经有五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作品了。文轩,我邀请你来龙江镇游玩几天,其实是有事想请你帮忙。外人只知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下无双,却不知你还是顶尖的瓷器鉴赏家。如果我猜测得不错,这只瓷碗应该出自龙江镇。我要在这次的瓷器集会上,借你这双慧眼,找出这个家族。”

贺文轩诧异冷炎语气中的迫切,“找出有何用?”一个瓷商除了烧瓷,还能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

“咱们边走边说。”

冷炎关照侍卫收好瓷器,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行馆。转了两条街,在一座白墙青砖的小院前,冷炎停下脚步,“怎样?”

贺文轩朝里张看了一眼,几竿修竹,几盆兰草,廊沿下植着一簇簇花木,在墙角,搁着两只大大的荷花缸,难得在这个时节,碧绿的荷叶之间,伸出两枝含苞的花朵。“一般。”

龙江镇上客商多,官员多,但像冷炎与贺文轩这样身着锦衣、风度翩翩的俊美公子很少见,一路走来,街人纷纷注目,他俩无视而又淡定。两人走进一条瓷器街,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瓷器陈列在两边的商铺里。他们一家店一家店地仔细浏览着,走到尽头,贺文轩摇摇头,都是些粗俗之品,不见雅物。

“如果容易,何必麻烦文轩出马?”冷炎并不太失望。

瓷器街的尽头,便是运河的河岸。秋阳西斜,河水顺着山峦,泛着粼粼的波光,往前流淌。几只画舫,外面挂着花花绿绿的灯笼,两三位打扮妖艳的女子掀开布幔偷偷打量着他们,吃吃地娇笑。

冷炎漠然地越过画舫,看向西方的天空,“五十年前,先皇还在位,没有民窑,只有官窑为宫中制作瓷器。制瓷技术可谓国家机密。官窑中有一位姓秦的工匠技艺最好,皇宫中祭拜天地的法器都由他制作。先皇对他特别赏识,曾让他精心制作一套茶具,八只茶碗,一大一小两只茶壶,共十件。茶具烧烤出来后,精美绝伦,先皇爱不释手,把它赏给了最宠爱的一位妃嫔。那位妃嫔同样也被茶具所折服,爱屋及乌,她由爱那套瓷器,爱上了制作它的工匠。两人在一个大雪之夜,私奔出宫,从此,隐姓埋名,杳无音信。先皇花了无尽的人力和物力,都没有找到他们。为此,先皇特地下旨,允许民间造窑烧瓷,先皇相信他们若想生存,必然还要靠烧瓷。秦工匠的制瓷工艺有种特别的风格,别人无法模仿。若让行家用心观察,是不难发觉的。可惜在先皇仙逝前,市面上都没有发现秦工匠的作品。直到最近,在邻国的黑市上,突然出现了为数极少的神似秦工匠的作品,我差人追寻,黑市上的商贩只说这瓷器来自南朝,其他的不清楚。”

贺文轩瞪着冷炎如瞪一个陌生人,“这就是冷兄的目的吗,为先皇出一口妃嫔和别人私奔的秽气?”

冷炎仍是不慌不忙,只把音量压了压,“这秽气经过五十年,早已飘荡在风中,于我何关。再说那妃嫔与那秦工匠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我花这么大力气,不是为那口秽气,而是为了那套茶具。那套茶具上的图案是先皇弟弟宁王的一幅风景画,风景之下,藏有一个惊人的秘密。先皇在位时,宁王爷意图叛国,蓄下数不胜数的财宝,秘藏于一处,准备起事时招兵买马。后有人告密,宁王爷被杀,那财宝不知所踪。许多年之后,当今皇帝从一个死囚的口中得知找到茶具,便能寻到藏宝处,于是,差我隐秘查找茶具的下落,不然,我也犯不着跑这龙江镇来凑什么热闹。若那笔财宝被有心人抢了先,将是朝廷前所未有的大患。”

原来还有这番曲折,贺文轩轻轻哦了声,“不过,冷兄,这龙江镇有百家民窑,瓷器数不胜数,寻一只两只神似风格的,真如海底寻针。”

“我已有一点线索,希望很快有好消息。”冷炎的低语宛如梦呓,河岸上风又大,贺文轩听得并不清楚,但他对朝中的事向来不爱追根究底。

此时,山峦被余晖镀上一层金色,河水滔滔,轻舟,白帆,贺文轩承认,龙江镇是有一点美的。一只徐徐驶近码头的大船中传来一阵女子的歌声,像是在吟唱什么,歌词婉转缠绵。唱歌的女子,嗓音很好听。船舱之中,另有几位穿着暴露、大胆的女子,有人在吃花生,有人在弹弦琴,船尾上堆满了箱笼,一位着紫色长袍头扎布巾的公子迎风站立。

贺文轩眨了几下眼睛,“那是子樵吗?”

船尾上的男子听到声音,也看了过来。用“美男子”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俊美的五官如雕琢一般的完美,尤其是双唇,几乎像涂了胭脂般红润。那双眼睛,看起来既清澈又柔和。他相貌虽然美,却丝毫没有女气。不等船靠岸,他急急地从船尾跳上码头,拱手施礼。

“子樵,自京城一别,已有两三月,你这江家班走南闯北,怎么也转到这龙江镇了?”贺文轩含笑还礼。

冷炎眼神亮了亮,算是打过招呼。

“龙江镇的瓷器集会,客商和官员云集,瓷器集会的会长特意邀请我们江家班过来唱几天戏。”好友相见,江子樵格外兴奋。

“既然是特意邀请,那价码要开高一点。”贺文轩打趣道。

江子樵轻叹一声,看着戏班成员鱼贯下船,“江家班演个十天的大戏,价码再高,也不及贺兄写一个字。”

冷炎在一边插嘴道:“文轩的字再值钱,他不肯写,又有何用。”

三人哈哈大笑。

江子樵并不是官宦子弟,家境只能算一般。读了十年的书,一心想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哪曾想,三次科考,三次落第。他一气之下,把书给扔了。他郁闷之极,在青楼放纵了一阵,也结识了几个红颜知己。兴致上来,给她们写几首诗词,让她们弹唱。

有一次,一个稍通文墨的青楼女子对他说,江公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不了大官,你可以给人家写戏文试试看。

京城是繁华闹市,家中设有戏班子的也相当多。江子樵那时反正闲着也闲着,听了女子一席话,恶搞般地写了个《戏鸳鸯》的剧本。这剧本将古往今来的才子才女按性格情趣重新匹配,当真是异想天开,新奇有趣。王昭君与同样漂泊异乡的苏武结为夫妻;著名的咏絮才女谢道韫和吸引好多姑娘“搓果盈车”的潘安结为伉俪;另一个大才女班昭,爱研究学问,江子樵将她与经学家郑玄结成一对儿,另个还有崔莺莺配李商隐,甄后配曹子建……这剧本的唱词,不求雅丽,只追通俗易懂,超越时空,无拘无束,虽然安排得不尽恰当,但思想之浪漫开放却令人啧啧称奇。

南朝礼教森严,人们都压抑得快要发疯了,这样一部言情大戏,实在是击中了所有人的心弦。一经排练,初次上演后,就成一匹黑马,以压倒性的“票房”优势在众多剧目中脱颖而出。

江子樵一夜成名。为了追看《戏鸳鸯》,西京城里万人空巷。

传闻有一年方十七的女子,看了《戏鸳鸯》之后,用蝇头细字,密密写成一本不亚于剧本的观后感,托人送给江子樵。还有一些家境富裕的小姐们,对江子樵是痴迷到不行,夜里都要捧着《戏鸳鸯》的剧本才能入睡。而那些唱戏的女伶,演出时,感同身受,十分投入,演唱时,不禁把剧中人喊成了“江公子”。

江子樵本身就是一个温柔到极点的男子,风流而不下流。这部戏下来,他的红颜知己如雨后春笋,突突地上升,自然,钱也没少赚。江子樵趁着热潮,又写了几部戏。一部比一部红。

他索性想开了,读书为的是当官,当官无非是为名和利。现在他也算有名有利,何必去走那座独木桥呢!一想开,就放下读书人的架子,他自己成立了个戏班子,叫“江家班”。西京城里的名角冲着他的才气主动投奔过去。现在,江家班是西京城里最顶尖的戏班,每场戏,都是一票难求。

如果说贺文轩是高不可攀的才子,是名门千金、皇室公主心目中的“高贵杀手”,那江子樵则是中层阶级和平民阶级中的少女、少妇心目中的偶像,很温柔的“杀手”,被他一剑刺中,那是伤得心甘情愿、幸福无比。只是江子樵红颜知己遍天下,至今无人能锁住他一颗浪漫多情的心。

不过,这样也好,粉丝们宁可他名草无主,也不愿意他专情于某一个人。只想他做永远的“大众情人”。

贺文轩向来不是一个太拘于礼教的人,江子樵的惊世骇俗,令他非常欣赏。江子樵对贺文轩早就仰慕很久,经人引见,两人成了朋友。然后,江子樵也与贺文轩的好友冷炎成了朋友,另外,冷炎的好友大将军徐慕风也成了他们两人的朋友。

徐慕风是南朝的第一虎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把长剑神出鬼没。敌军一听“徐慕风”三个字,那是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四人被京城人戏称为京城四大“杀手”。

能在僻远的龙江镇,与故友重逢,江子樵激动不已:“如果慕风在就更好了,我们四人很久没畅饮一番了。”

冷炎说道:“这次说不定会如愿呢!”贺文轩一愣,慕风不是在边关驻守吗?

蓝荫园,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大园子。大园子里又有许多小园子,一位主子一个园子。园子连园子,到最后,蓝荫园就成了一个大迷宫,房连房,院连院。各个主子的喜好不同,园子的布置也不同。

大小姐丹枫住的园子叫枫园,满院的枫树,现值秋天,红如火焰一般。二小姐双荷的园子叫荷园,夏天的辰光,一庭的莲香。三小姐梦姗不常在园子里,只在院中种了几排梅树,大雪纷飞时,梅香四溢,故叫梅园。蓝夫人的侄女周晶小姐打小就爱赖在姑母家,顺便也就给她置了个园子,因她爱戏,便把那园唤作梨园,应景地栽了几棵梨树。

这四个园子分布在蓝荫园的四个角,正中的一个大园子,叫四季园,就是蓝员外夫妇居住的。

蓝员外并不是龙江镇人,老一辈的人都记得,当年,初冬第一阵寒风吹冷了龙江镇,他和寡母在街角租了一座破旧的小院落。之所以让龙江人记忆深刻,实在是那母子太特别。虽然两人衣衫简朴,却遮掩不住母亲的淡婉清逸之美,儿子清俊出奇。儿子在镇上最大的瓷窑做了伙计,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瓷窑的主人有一个女儿,长得粗粗壮壮,也就是现在的蓝夫人。蓝夫人至今都不明白蓝员外为什么愿意娶她。她是有一所瓷窑做陪嫁,是她主动向他示好,但是喜欢他的小姐可不只她一个,她们都长得比她美,比她俏。不明白归不明白,二十多年过去了,就连她一肚子生了三个女儿,蓝员外冷脸都没给她一个。蓝夫人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幸运,于是,她勇敢地挑战世俗,给丹枫摆花台,抛绣球招亲。自己看中的,才是最好的,这是她的幸福经验。

夜色静静降下来,运河两岸的人家纷纷点起了灯火。夜空中,月亮如一枚玉梳,静静躺在天上,俯瞰着流淌的河水。

蓝丹枫拿着一件紫色的绉裙,掀开珠帘走进房中,三妹梦姗散着湿湿的长发躺在贵妃椅上玩着一片枫叶。她一下急了,忙丢开衣裙,拿起毛巾就走过去。

梦姗撒娇地环住大姐的腰,咯咯轻笑。

“还笑,冻了怎么办?”蓝丹枫嗔怪道。三妹打小身子就弱,而且不知怎的,三妹生来有股气质,总让人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她开颜一笑。三妹其实不娇惯,性情也好,伶俐、俏皮。园中的老老小小,个个都把她当块宝,特别是祖母,更视她如命根子一般。为了三妹的身体,祖母静心向佛,常年吃斋,更是陪着她住到僻远的白云观中。

这一住,便是六年。

“那是大姐明日要穿的衣衫?”梦姗看到了搭在椅上的罗裙。

蓝丹枫无力地撇嘴:“娘亲说颜色显目,招人眼。”其实她也不喜欢,却又拿娘亲没有办法。

梦姗噘起嘴,娘亲的审美观向来吓人。“我觉得那件秋香色缀丝边的罗裙更衬大姐的气质,大姐你很文静、娇柔,这件太耀眼,要性子火辣的人才能穿出靓丽的感觉。”

三姐妹中,梦姗的品味最高,这是与生俱来的,学都学不会。有时一家人去绸布店选衣衫,满柜的绸缎,挑得人眼花缭乱、筋疲力尽,梦姗只要扫一眼,就能为各人挑出最合适的,让裁缝做出来,果然各有各的美。梦姗不仅能挑衣,而且会设计衣样,包括珠宝、瓷器。只要梦姗说了话,蓝夫人也会一一依从。这不,为了招亲,飞鸽传书,把梦姗从白云观叫来助阵。蓝丹枫真的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事三妹不会做的,所以蓝丹枫觉着三妹得到所有人的珍爱那是非常应该的。

“嗯,听你的。”蓝丹枫收起毛巾,和妹妹挤作一团坐着,“明天你帮姐姐梳妆好不好?”

“好!我一定要把姐姐打扮成天下第一美女。”梦姗扔掉枫叶,把玩起姐姐的秀发,“只是大姐,你真的要凭花台上的一眼,就把自己嫁出去吗?所谓人不可貌相,有些长得人模人样的公子,不见得就是适合你的良人。像爹爹那样的,世间罕见。”

蓝丹枫文静地低下头,两腮都红了,“总比盲婚哑嫁好吧!”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梦姗人小,口气却不小。

“那我该怎么办?”蓝丹枫求助地看向妹妹。

梦姗想了想说:“明天咱们那个不叫招亲,叫结识朋友,你看中某位公子,然后要求相处三个月,处得来就订婚,处不来就做朋友,如何?”

“这行吗?”三妹的主意听着不错,可好像有点吓人。女儿家和一个男人做朋友三个月,不嫁给他,闺誉也坏了。

“行,这相处又不是独处,你找个第三人在场,不会有什么非议的。哦,让周晶陪着你好了。”

“叫我干吗呀?”帘子又一挑,周晶声音还在外,丰满的胸先挺了进来。

梦姗对这位表姐一直没什么好感,周晶的性情太外向,看到长相不错的男人,从身子到音量就都像酥软的蜜糖,黏在地上,拽都拽不走。明明家在同一镇上,却硬赖在蓝家,对下人指手画脚,比正牌小姐还正牌。不过,周晶这样的女子,却是很好的诱饵,姐姐柔弱,不一定会识人,若她看中的男子,能经得住周晶的诱惑,那就值得姐姐托付终身。这是梦姗的小诡计。

“听说表姐明天要陪大姐一同上花台?”

周晶腰肢一扭,媚眼含娇,“姑母硬要我和双荷一起上去,说给大姐壮壮胆。我来就是想让姗妹帮我看看明儿穿什么衣服好。”

“你是个大美人,穿什么都好看的。”梦姗偷偷地朝大姐挤挤眼,“再说,公子们又不看衣衫,看的是你那张花容。”

梦姗见大姐不太自信地低下头,忙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姐姐,她上台,才能衬出你的清雅出尘。”

蓝丹枫柔柔地一笑。

“好了,你们两个一起好好畅想下明天的亮相吧,我该去看看二姐了。”梦姗站起身,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丹枫娇柔,双荷则像个假小子,性格大大咧咧。蓝家没有儿子,蓝员外年纪渐大,现在家中的生意,里里外外,都是双荷在张罗。梦姗知道二姐对衣着极不讲究,明天二姐虽然不是主角,可是她不愿二姐被别人指指点点。

荷园里灯光弱弱的,一个丫环在守门,说二小姐有事出门去了,不知何时回。

梦姗仰头看看天空的明月,她总觉着在道观中看到的月亮比较大,比较皎洁,可能因为道观在山上,离天空比较近。祖母说,她不适合龙江镇,山里的空气清新,远离尘嚣,对她比较好。可是在道观待几个月,她就特别想念龙江镇,想念蓝荫园里的姐姐们。

明天的绣球招亲,梦姗都有些等不及了。要是祖母在,一定会叹着气说,抄再多的经书,你还是有一颗俗心。也许吧,这没什么不好。尽管她住道观,着道服,但她从来没说要把一生献出去。

一大早,蓝荫园外,万盘鲜花搭建成的绚丽花台前就挤满了人。四方涌来看热闹的、特地来觅佳人的,把蓝荫园几个维持秩序的伙计累得是汗流浃背。

贺文轩懊恼地站在人群中,满头黑线,他是被江子樵和冷炎左右夹攻来的。江子樵从来就是爱凑热闹的人,抛绣球招亲这样的妙事,他当然不能错过,美其名是为了写剧积累素材。冷炎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也说来看看,当场把江子樵的下巴惊得差点掉下来。冷炎慢悠悠地反问,难道我就不能对美女感兴趣吗?

三人一出现,围观的人群齐刷刷地把目光全转向了他们。江子樵仪表堂堂,温文尔雅,举止自然得体,待人和颜悦色。冷炎是高贵不俗,拒人之于千里之外。贺文轩英俊潇洒,最是气宇超凡,很快就成了聚目的焦点。但过了一会儿,他的人气就急剧下降,那副傲慢的神情,令人不敢直观。与之一比较,还是江子樵有亲和力。

辰时到了,在一群年轻小伙子的哄喊声中,丹枫款款走上花台,她的左右伴着的是周晶与双荷。

江子樵不由地“啊”了一声,他见过的美女如云,但是像蓝丹枫这般有着娇柔、文静又端庄气质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眉间似锁着一丝淡淡的薄愁,令人我见犹怜。他的心蓦地像被一支莫名的箭射穿了一个洞,一种新奇的感觉咝咝地往里钻着,拦都拦不住。

仿佛感觉到他的注视,蓝丹枫羞怯怯地看了过来。一时间,喧闹的人声悄然隐去,眼前的楼阁、山峦也已消失,她只看到他俊逸温雅的面容、含笑的眼神。

贺文轩已经快忍耐不住。这几位蓝家小姐是有几分姿色,特别是正中间拿花球的那位,很像个大家闺秀。但这唱的是什么戏?站在左侧的蓝家二小姐,穿了件男式长袍,神情沮丧,像是站都站不住。右侧的蓝家三小姐恨不得把整个花台全占了,丰满的胸呼之欲出,对着台下秋波频频。这太有辱双目了!

他的身边,年轻的男子们早已热血沸腾,生怕蓝小姐没看到自己,又叫又跳。人群如潮水,一浪高似一浪,贺文轩很快便被浪花给吞没了。

“大姐,你快点扔呀!”双荷心里有事,急着下台,催促道。

那位公子离花台似乎有点远,外面似乎还有点风,万一接不着怎么办,丹枫无助地咬紧双唇。

“我帮你扔。”周晶毛遂自荐。

“不。”丹枫勇敢地抬起头,迎上江子樵灼灼的眸光。她把花球凑到唇边,轻轻一吻,眼一闭,用尽力气抛出。花球悠悠地飘在空中,许多人跳起来,举起双手,疯狂地抢着,早有一双长臂越过众人,抢先把花球揽进了自己的手中。

丹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朝江子樵送过去一缕甜笑,忙转过身,但在临下台前,又忍不住回首。那一回首时的娇媚,真正地把江子樵的心一下抓得牢牢的。

“请问这位公子是?”蓝荫园的总管及时地过来施礼。

“在下江子樵,江家班的班主。”

“原来是江班主,久仰大名。今日傍晚时分,请江班主到蓝荫园喝杯清茶,我家员外想见见江班主,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我的朋友们可以一同来吗?”

管家点点头,“欢迎之至。”

“为什么又要扯上我?”一等管家走开,贺文轩就不悦地问道。

“你不觉着蓝家的其他几位小姐也都美丽可人?”江子樵笑道。

“你一个人享受去吧。”贺文轩嫌恶地把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目光一侧,呃,小道士也来了。

小道士凑在提着花篮的小贩跟前,整张脸就差埋在花篮里,拿起一束又一束。小贩欢笑着在一边帮忙。

贺文轩眯起双眼,一个少年,买这么多的花干吗?

小道士裹着一身的花香,安静、淡然地从贺文轩面前走过,不足一臂的距离,眼波不兴,神色未动,满心满肺都在两掌的花中。

又被无视了!贺文轩额头上青筋暴突,心口涌上一阵腥甜,他狠狠地盯着那抹单薄的身影。那天说的三日后,就在明天,他会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数着,等着。

“文轩不去罢了,干吗表情这么狰狞?”江子樵不解地碰碰贺文轩。

贺文轩不解释,一甩袖,也不等冷炎和江子樵,拔脚就往回走。

“别担心,还有我呢!”冷炎拍了下江子樵的肩,追上贺文轩。没走多久,一个人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抱拳唤道:“文轩,冷兄!”

贺文轩失声轻呼:“慕风,何时从边关回来的?”

“有几日了。”一身便服的徐慕风朝冷炎点了下头,冷炎会意地眨了下眼。

三人走进行馆,掩上房间的门,冷炎急切的声音都有点颤栗,“东西在哪?”

徐慕风笑吟吟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徐徐放在桌上,“我在那条出镇的山径上埋伏了几天,才等到了她。”他小心地解开包裹,拆去一层层的包装,露出几件光泽精美的花瓶。

冷炎缓缓坐下,许久,他疲惫地闭上眼,放在桌上的指尖微微发白。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样子,是他最愤怒的时候。

“我肯定是她呀,也在夜黑出的城!”徐慕风纳闷地看着冷炎。

贺文轩一下就猜出他们打的哑谜。他拿过一只花瓶,认真看了看,说:“这花瓶,色泽造型都属于上等,但不是冷兄要找的那种风格。”

“难道我弄错了?”冷炎喃喃自语,手弯曲着,指尖在桌上深深地划过一道漆痕。一年的明察暗访,处心积虑,就这样打了水漂?不,他不会错的。那他是在哪个环节上让别人嗅到了异常?冷炎深呼吸,陷入沉思。

今晚,蓝荫园中,一半喜一半忧。喜的是丹枫觅得了一位如意郎君,忧的是蓝员外突然病倒,昏迷了足足一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清醒,蓝夫人差点哭晕过去。

梦姗随双荷走进荷园,把丫环打发出去,梦姗低声问道:“你和爹说什么了?”

双荷是早晨才回来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蓝夫人推上了花台。一结束,双荷匆匆地和蓝员外进了账房。一个时辰后,就听得双荷带着哭音大喊:“来人啊,爹爹昏过去了。”

双荷惊魂未定地坐下,把桌上的一把长剑揽在怀中。这把剑像有千斤重,又好似烙铁般烫。她知道梦姗聪慧、懂事,可是毕竟才十六岁,身体又弱,怎能让她跟着担惊受怕?蓝双荷的神经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可她不敢闭眼。一闭上,昨晚刚过去的一幕就逼上心头。

她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送货,之前,她已经送过几十趟。所以,毫无防备。

她走的是山道,路很崎岖。她坐在车厢的黑暗处,小心地护着包裹,提醒马夫好好赶车。同样是瓷器,包裹里的一件要比市面上顶好的都贵上百倍。

忽然,车子嘎地一声停住了。她拉开车窗,探头向外张望,发现车子停在一片茂密的山林里。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打开车门说:“请小姐下车来好吗?”

那一刹那,蓝双荷脑中一片空白,血都凝固了。借着淡淡的月色和车前的灯光,她看见说话的人脸上戴着面具。她惊恐地意识到,她遇到山贼了。

他手上握着剑,身后还停着一匹马,她想尖叫,但是理智让她压抑住了,她扫了扫包裹,不愿意表现出自己的怯懦。

她跨下车,看见另有几人用刀横在车夫的颈间。

叫她下车的那个山贼身材高大,肩膀很宽阔,黑面具掩住了半个脸,使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不过他的嘴角却带着微笑。

“你们要干什么?”她壮着胆问道,“我这句话或许问得太多余。”她悄悄地摸了摸腰间的钱袋。

“是的,太多余了,小姐。”领头的山贼笑道,“有了你车上的那包瓷器,你就不必担心别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车里有瓷器?”蓝双荷脱口问道。

“打开来看看不就行了。”那人探进马车内,拿过包裹。

那力度,惊出她一身的冷汗,脱口叫了声:“小心。”

山贼优雅地施了个礼,“多谢小姐提醒。”

蓝双荷挫败地耷拉着肩,她注意到这山贼的穿着和她想象中大不相同。她一直以为山贼就是满身皱巴巴的短衫,一脸横肉,拿把大刀,可是眼前这个人的装扮却非常考究,那长袍在月光下闪着珠光,一看就是上好的绸缎,就连腰间的丝绦都扎得非常整齐帅气,还有那发亮的皮靴。

龙江镇附近有过山贼,只听说打劫钱财,没听说过打劫瓷器的。龙江镇的瓷商只有得到商会的批准,才可以出售,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私下交易瓷器。这几件瓷器,他们即使抢了去,也不敢贩卖的。那又有何用?冷汗慢慢地浸湿了蓝双荷的内衫。

“小姐,你腰间的钱包需要我替你解下来吗?”山贼把包裹递给身后站着的一个随从。

蓝双荷脑子飞速盘算着,她慢慢地解下钱袋,把里面的银子缓缓倒进山贼的手中,却把钱袋收了回去。

山贼讶异地盯住那镶着一颗珍珠的钱袋,她情不自禁叫了起来,“这个不给。”

他似乎吃了一惊。

“这袋子是我祖母送给我及笄时的礼物,非常珍贵。”她抬头望着他,气恼得想咬舌头,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强盗说这些,难道她还指望强盗能懂这些亲情伦常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黯然地把钱袋递了过去,悲痛地叹了口气。

那山贼把银子一一地放进钱袋中,小心地塞进怀中。当他转过身时,蓝双荷突然对着拿瓷器的随从冲了过去。

随从猝不及防,本能地举起包裹,怎奈蓝双荷来得太急,一个冲撞,他站不住脚,噔噔地连着后退几步,手中的包裹不禁脱手。

领头的山贼低咒了一句,一个飞跃,在包裹飞向山谷之前,适时地接住。瓷器完好无损地落在他手中。

蓝双荷悲绝地闭上眼,指尖掐进掌心里,咬紧牙关,气得说不出话来。

爹爹虽然没说这瓷器为什么要这般隐秘,但她隐约知道若这瓷器被外人知晓,后果好像有些严重,所以她才想毁去。

山贼惊愕地打量着蓝双荷,不敢置信一位弱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

“你要这瓷器,不过也是卖,这样好吗,我以高出十倍的价格把它赎回。”蓝双荷又想出另一个法子,压制住怒气,诚意地对山贼说道。

山贼轻蔑地一笑,“你让我如何相信你呢?只怕我来取银子时,等着我的就是官府的衙役。”

“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或者你把住址告诉我,我把银子送到府上。”

“府上?”山贼仰天大笑,“小姐你真是天真又可爱。我听说你打理生意也有几个年头,怎么能把这种天性保持得这么好?”

蓝双荷眉毛一竖,“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山贼做了个手势,然后把目光望向山林,“我想了解小姐,自然会多方打听。”说这几句话时,他的声音很温柔很深情。

蓝双荷脸涨得通红,气恼自己的心竟然因他的这句亵渎的话而怦怦直跳,也许是吓住了。

气氛有点沉默,唯有山风穿过山林的呼呼声。

“这瓷器对小姐很重要?”山贼突然问了一句。

“我说重要你会还给我吗?”蓝双荷无力地问。

“不会。”山贼翻身跃上马,在身前放置好包裹,“但是我会替小姐好生保管的。哦,我想起来了,既然我取了你这么多东西,应该有所回赠。”

他仰起头,沉吟了一下,猛地扔下手中的长剑,“这个就给小姐做个纪念吧!我想我们不久还会见面的。”山贼留恋地看了她一眼,一拍马背,一行人迅速越过他们,消失在山间。

双荷不知自己怎么回的蓝荫园,当她羞愧地把一切告诉父亲,蓝员外一言不发,直直地向后倒去。

“别问了,三妹。不管发生什么,二姐和爹爹都有办法解决。”双荷努力拉回思绪,强颜欢笑,如此安慰梦姗,也安慰自己。

梦姗心想可能是生意上的事,没再追问下去,“那你早点休息,我再去看看爹。”

双荷陪她走出园门,只见家丁、丫环一个个拼命地向前厅跑去。

“新姑爷上门来了,还有一位什么王爷陪着,也英俊得很。”小丫环兴奋得满脸发光,“员外开心得病一下子全好了,正在前厅陪客呢!”

双荷强作欢笑,“三妹,要去看吗?”

“没兴趣,我要回屋整理行装,明天,我要出门。”梦姗在道观中听下山化缘的道姑说起过江子樵,确实是很不错的男子,除了红颜知己多了点。这一次,他对大姐是真的钟情了,还是仅仅把大姐当作知己之一呢?

客厅中,蓝丹枫敬过茶,娇羞地退到一边。冷炎高贵无比地坐在江子樵的左侧,他非常意外蓝员外这样一位出身贫寒的瓷商,竟然有着不容人忽视的尊贵气质,再看蓝夫人,却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妇人。而文轩以为的那个卖弄风情的三小姐,实际上是表小姐。真正的三小姐呢?他四下张望,看谁都不像。

蓝员外含蓄地说婚姻是件大事,不可以随意,他建议江子樵与丹枫相处几月,再正式谈婚论嫁。江子樵没有意见,现在,只要允许他经常见到蓝小姐就可以了。他说江家班这两天就要开戏,蓝小姐可以去看戏,正好两人能见面。

站在另一边的周晶听了,忙问她可不可以一同去。江子樵含笑点点头。

周晶说的时候,向冷炎瞟了一眼,在遇到一记寒光后,胆怯地低下了头,复一脸兴奋地看着江子樵。

站在一边的蓝丹枫默默低下头,心里面有点发酸。子樵为什么一直对周晶笑呢? sVWg1SPux4uVzf0NK1HBOtfEUZ+fxagOs2M5kM0r+LKBzeG9M2gH7v99/eTbHu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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