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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细雨

这就是传说中的时间裂缝?只要跳下去,随着日食吸收的光转变成热能,化作光速,飞跃旋转,睁开眼,就是2013年!她的蒙古之旅到达终点,噩梦就此完结!碧儿双手并放在胸前,清眸紧闭,放松地绽开一丝笑意。

这一刻,在蒙古经历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中闪过,有舒园,有韩江流,有窝阔台、哲仁、忽必烈,最后出现的是君问天,画面定格。其他人对她来说,犹如黑和白,喜欢或厌恶清晰可分。唯独对君问天的感情,像杂乱的线团,怎么也理不清。她以为自己恨他厌他怒他,刻在她脑海的却是他动不动就流露出来的寂寞,那不是倨傲,不是狰狞,细细看,是他无力释放的孤独。方宛青女士早就说过,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纵然他富甲天下,也有旁人无法体会的酸楚。每每想到这些,她心头都会涌上浅浅的心疼。现在,恨也罢,心疼也罢,都已过去。从此,山重水复,天高地远,永无交集。

再见,所有的所有!

像是有外力相助,身子下坠的速度加快了。她偷偷睁开眼,只见自己竟飞离了湖面,正在向湖边的草丛落去。怎么回事?她的腰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根长鞭圈住,顺着长鞭看过去,她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君问天手执长鞭的一端,奋力地拉扯着,脸色煞白,整个人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不要,君问天,快松开!”碧儿大声哭喊,来不及讶异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湖边,她只知道再过一刻,太阳一露头,裂缝就会合拢,下次打开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窝阔台不是一个好皇上,不可能是真正的上天之子,那就不会有日食,除非等忽必烈故世,可那时她早已变成一捧灰了。

“快点,快松开,不然我就回不去了!”

君问天咬紧唇,一点点地收回长鞭,身子剧烈地颤抖着,距离一臂之时,他纵身一跃,揽住碧儿的腰,一行泪水和着顺颊而下的汗水流过嘴角,咸涩、酸苦。终于,终于,他赶上了,他的碧儿又在他怀中了。失而复得的幸福和艰辛,让他很想对着天空嘶吼。

“君问天,求求你,快松开我,求求你了!”碧儿泪水纵横,拼命地挣扎,踢着君问天。看到湖中那个漩涡还在,她奋力想往湖边奔去。君问天扣紧她的腰,就算这时天崩地裂,他也不打算动摇分毫。

“君问天,我要回家,我想爸爸妈妈!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是坏蛋、恶魔,不该打扰你的生活,对不起,对不起,放手,放手啊!”她扳着他的手,打他,掐他,可惜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

漩涡渐渐缩小。

“君问天……”她眼一闭,用头重重撞向他的眼睛。

他吃痛地闭上眼,眼前金星直冒,手中力度却一丝不减。

“我会把这个湖填平。”他在她耳边发誓。如果这个湖会带走他的妻子,那么就算他倾尽家产,也要将其填平,让这条路从此绝迹。

“不要,不要!”碧儿惊恐地大叫,泪光中,漩涡成了几朵浪花,天边泛出一丝金光,湖面重归宁静,一个紫檀的棺木浮出水面。

“君问天,我恨你,我恨你!”碧儿疯狂地捶打着君问天的肩,拼尽了全身力气,直到气泄,瘫软在他怀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不松手?你有情人有美妾,干吗要扯上我?现在,我永远……回不了家了。爸爸,妈妈……林仁兄,我是妹妹,是妹妹呀!”她号哭着,双肩耸动,哭得气喘,哭到太阳一点点露出了真颜,哭到草原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

君问天心脏阵阵收缩,身子一会儿凉一会儿热,闭着眼,他在后怕。等到碧儿的哭声渐弱,动作放缓,他扶着她坐到草地上,心疼地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不要哭,不要哭,碧儿,你有家。你的家在飞天堡,在和林。”

“不对!”碧儿啪地拂开他的双手,挪开身子,“你那个家肮脏、龌龊,不是我的,从前不是,将来也不是。即使我回不了家,也绝不会和你回去。我们离婚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是路人甲和路人乙。”她已达崩溃的边缘。上次是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楚君威把她一脚踢到了这里,现在是他挡住了她回家的路,她恨这张脸,她要让他毁容。

他没有生气,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珍爱,然后,他抬手,以指腹轻抚着她因为痛哭而有些红肿的脸颊,“谁说没有关系,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夫君!”

碧儿扬起下巴,“我有休书为证。”

“休书必须是丈夫亲笔书写,别人代写的视作无效,这里就是这样的规定。”

“离婚无效?”搞什么,那这几个月,她玩的是离家出走?

“对,我们仍是夫妻,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君问天用力说道。

“那……那现在我们再离一次,你写休书给我,我不要和你一起生活。”碧儿凌乱了,“我们没有感情基础,也没有共同语言,性格有差异,不适合待在一个屋檐下。”

“以前,是我不对。以后,我会调整自己,一切随你。”君问天态度好,风度好,语气诚恳真挚。

碧儿像一拳狠狠地砸在了一团棉花中,没有一点回力,还黏了满手的棉絮。如果她再嚷嚷,倒像是无理取闹。一口腥甜在嗓子口徘徊不去。

君问天掸去身上的草屑,抬头看了看阳光明媚的天空,又看了看湖面上漂浮的那口棺木,深吸一口气,伸手揽过碧儿,“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累坏了,我们回家吧。”

“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碧儿身子向后赖着,捂住耳朵,拼命摇头。

“那你想去哪里?”漩涡没了,太阳出来了,他有的是时间等待。

去哪里呢?碧儿茫然了。回舒园吗?一定不能。舒富贵对君问天感恩戴德,而且以那种嫁出门的女如泼出门的水的老顽固思想,岂容得了她?韩江流要成家了,她没有立场去依赖他。窝阔台吗?除非委身做他的王妃,这是不可能的事,跳过。只有……跟着君问天回去。可是她怎么能情愿呢?

“我跳湖。”她闭上眼,挫败而又气愤。

“你若跳,我会跟着,就是死也要抓得牢牢的。”

“你……你强人所难!”

“碧儿,上穷碧落下黄泉,成灰成土,你都是我的。”他发誓。

碧儿颤颤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眼中,仿佛写着他的快乐、幸福、希望、未来,只有她能给予。他渴求,他笃定。

“君问天,你被人下药了?”不然,怎么解释这奇怪的一切?

“嗯,下药的人是你。”

起风了,遍地的蒲公英纷纷起舞,米黄色的花瓣,一片片,一朵朵,飞旋飘落,覆盖了风声、流水声,轻轻坠在他的头发、额角、鼻尖上……

明明同是中国人,他怎么就会有这么高挺的鼻梁、棱角鲜明的线条呢?像希腊的雕塑般。他修长的身形,散发着强烈的寂寞感,那双俊眸深得像面海,扑通……落水了。呸!碧儿愤怒地鄙视自己,什么时候了,还发花痴。

“你少栽赃我,我们都……分开很久了。”

君问天苦笑,“不是分开,是失踪。”

这话提醒了碧儿,“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也只有你不把三千两银子当一回事,也只有你不识五十两与十两的区别。”

“你的马车不是回城了吗?”

“对,你很聪明,懂得暗度陈仓。但后来,我还是不死心,我把和林城附近八个城镇都搜遍了,飞天镇来过三次。你躲得很好,饭庄老板嘴巴很严实,可不知为何,他对我的态度突然变得恶劣了。”

噗!碧儿破涕为笑。

君问天捏捏她的脸颊,不知她背后讲了他多少坏话。“没有办法,我只得在和林城再找。这一次,上天怜我,有人发现了送你的车夫。我让那位相士找他,说上次有只祖传的罗盘落在他车上,给多少银子都不够赔偿。车夫是个老实人,半真半假的恐吓让他终于说出实情,他来过飞天镇,在一家饭庄前停了会儿,那家饭庄正装修,没有牌匾。我马不停蹄地往飞天镇赶,幸好……赶上了。”

寥寥数语,把几十天全概括了。之前的那几个月,也不知他折腾成了什么样,怕是飞天堡、君府里所有的人都出动了,就差挖地三尺了。何必呢?他们并不相爱,难道仅仅因为一份婚约的存在?

君问天叹了一声:“你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君问天慢慢靠近,轻轻拥她入怀,头埋在她秀发间,“不要离开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哪怕是恨我,也不要离开。”

碧儿眼眶湿润了,“我才不信你,你对我又不好,你打我……你强迫我……”

他俊美绝伦的面容一红,僵硬如石,“不是……强迫,我……们是夫妻。”

“还不止一次!”碧儿继续控诉,“我不要你再碰我,你脏,脏……”她欲推开他的身子,可是气力太弱。

“我以后会注意清洁。”君问天柔声说道,拥住她往身后的马走去,“太阳都要到草原边了,回家吧,天马上要冷了。”草原上没有真正的夏天,哪怕在六七月份,太阳一落山,就会很凉。

“我不回去……”

君问天只当没听到她的抗议,把马背上的毛毡铺好,让她坐稳,这才跨上马。

她疲累地依在他的怀中,咬牙总结:婚姻,无论是协议,还是事实,都不是儿戏。魔障呀,越不过去了。

怕她冷,君问天刻意放慢了速度。他感到手臂上传来麻麻的疼痛,这是肌肉绷得过紧之后突然放松的不适。他低头吻着她的发心,感觉到她被拥在怀中的真实,感觉到她的体温,暖暖的,软软的。

“你怎么不问我之前躲在哪里?”头顶上痒痒酥酥,脖颈间都是他的气息,碧儿恨自己没有气节地脸红、心慌。

“哦,哪里呢?”他哪会放过车夫,轻易就追到了源头。耶律楚材,一直以来,谋的是江山,以他的才智,藏个人,易如反掌。他没有胡乱猜测,只是觉得不安。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碧儿想必也明白,她以为可以回到未来,于是就选择了忽视。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和别的男人鬼混着呢!”他让她难受,她也不让他好过。

君问天抿嘴一笑,“鬼混还这么理直气壮,说说,是什么样的男人?”

“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的男人。”

“好一万倍又怎样?”他凑到她耳边,“你是我的娘子,你才不会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你只属于我。”

“不,我……喜欢的人是韩江流。”她反驳,气他,就气他,气得他吐血而亡才好。如果再回到君问天与白翩翩成亲的那个晚上,韩江流要带她私奔,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她一直知道,其实让她孤注一掷的并不是对韩江流的感情,而是对君问天的恨。因为恨,才冲动,才赌气。

只要是男人,听到这话,都不大好受,但君问天硬是把心头的妒忌抑下了,嘴角扬起一抹肯定,“他只不过比我早认识你,现在他连这点优势都没有了。碧儿,不管我遇到什么情况,幸福也好,灾难也好,我都不会放开你。真正的夫妻是患难与共的,应该彼此信任。”

现在的君问天太厉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是节节退败。她像被关进了一间黑屋子,团团乱转,怎么也找不到出口,这让她非常焦躁、心烦。

天黑了,眼前的飞天镇挂起一盏盏灯笼,烛光穿透了夜色,像是给流浪者指引着归途的方向。

看着飞天堡华美的楼阁、密密的树林和草地,碧儿沮丧得不能自已。以后,她又要像只鸟,硬生生被君问天折断双翅,关进这座华丽的牢笼。所有的不情不愿如岩浆喷发,她仰起头朝君问天假假地一笑,突地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咬了下去。

君问天没有抽回,只是看着她,安静而宠溺。

赵管家小跑着从里厅出来,看到马上的碧儿没缺胳膊也没缺腿,眨眨眼,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

兴奋的人是秀珠,笑得嘴巴都扯到耳根了。

“准备热水、晚膳,把我所有的衣物移到君子园。”君问天坐在马上说道。

赵管家应着,身子却没动。咦,堡主夫人怎么一直趴在堡主手臂上不动?“堡主要下马吗?”

“等会儿!”君问天感到手臂钻心似的痛,看来碧儿真的气急了。

碧儿甩开他的手臂,看着渗出血的齿痕,不知是自责还是嫌咬得不够深,她气呼呼地跳下马,不要他抱,正眼都没有看赵管家,直直地往后堂冲去。

“夫人,夫人……”秀珠追在后面喊道,碧儿充耳不闻,指尖深深地掐进肉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夫人,她……”赵管家瞠目结舌,指着碧儿,“啊,堡主,您的手臂?”

“不要紧,夫人调皮,和我闹着玩。晚膳后煮点参茶,送到君子园。夫人这阵瘦了许多。”君问天轻笑,把马缰扔给赵管家,俯首看手臂。

他相信,夫妻间的情绪,像六月的雨,太阳一出来,就全都蒸发了。

挂在屋檐下的一排白纸灯笼都点亮了,灯光把君子园照得水亮亮一片。中庭新植了一块花圃,植满了玫瑰。玫瑰栽得很密实,一朵接一朵地开着,屋里屋外被甜美的花香包围着。

“夫人是先洗澡还是先用膳?”秀珠手脚利落地点上驱蚊的香片。

房间里有点闷,碧儿出了点汗,说:“先洗澡吧!”

秀珠伺候碧儿泡了一个香香的花瓣澡。晚膳是送到君子园的,碧儿没有去餐厅。她真是饿了,病着的时候,没有胃口吃东西。在饭庄天天熬着,吃什么也都无味。今晚,碧儿放开肚皮,吃了个尽兴。

秀珠在一边笑眯眯地说:“夫人,还是堡里的饭香吧!”

饭后,碧儿在君子园里转了几圈。天空是昏暗的,不知是不是要下雨,她正想着,一滴雨落在了鼻尖上,她拭去。接着,天边响起了一声闷雷,只听着哗哗的声响,暴雨倾盆而下。

君问天就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他也已经洗过澡,只穿着一件细麻布的白衫,墨似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碧儿一见他,就像只发了怒的猫,顿时奓了毛。他若说要和她同床共枕,她会让他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秀珠已把君问天常穿的衣服挂进了溢满檀香的衣柜,他常看的账本和书搁着,外人碰不得,由他自己收拾。他欠身捧出一堆书,分门别类地放在房里新置的书架上。书架搁在床头,伸手就能拿到。

窗没关实,湿湿的水汽跑了进来,灯光像被润湿了,烛火摇摇晃晃。灯边理书的君问天,在碧儿眼里,有了几分不真实的宁静,很温馨很家常。

战争久久没有打响,碧儿绞着十指,这情形,她不知如何应付。君问天看都不看她,他的注意力全在书上。

秀珠送参茶进来,他扭过头,盯着她喝完,又把身子转过去,继续收拾。

秀珠看没什么事,把茶杯放进托盘,道了晚安,体贴地带上门。

“我还要忙一会儿呢,你先睡!”君问天把灯往外面挪了挪,用身子挡住光线。

他的意思是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碧儿偃旗息鼓。雕花的喜床上铺着细麻的床单、绣着鸳鸯的薄被、两只并排放着的枕头,碧儿舔了下并不干燥的嘴唇,转过头看见所有的灯光都附在君问天的后背上,他一半脸隐藏在黑暗中,另一半脸则被灯光镀上了柔和的淡黄。

碧儿将已经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用力闭上眼,这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还矫情什么呢!

被中熏的不知是什么香,很好闻,还催眠。碧儿翻了两个身,就睡着了。夜里她醒过来一次,听到外面雨像停了,空气凉凉的。君问天躺在她的身边,侧着,一只手与她的紧紧扣着。适应了黑暗,碧儿发觉他醒着,两只眼睛亮得惊人。

“你不睡吗?”她嘟哝道。

“我睡。天亮早着呢,睡吧!”他摸摸她的脸,柔声道。

于是,她又睡了。再睁开眼,已是一室阳光。君问天不在房中,秀珠挂起帐幔,轻轻抱怨园中的玫瑰凋了一地。这玫瑰是大小姐特地请人培育的,好不容易生了根开了花。

率直的君青羽,还有这细腻的一面。碧儿愣了愣。

睡得好,心情就好,和秀珠说笑了几句。前面的丫头过来请碧儿去花厅用早膳,说堡主已经在等了。

碧儿过去,赵管家低着头正恭敬地听君问天吩咐,家丁、丫环站了两排,个个低眉敛目,目不斜视。

碧儿眨眨眼,还是习惯这样的君问天—倨傲、霸气、冷漠,令人不敢拂逆。这样的君问天,她能防备,能招架。

这日君问天没有出门,没有见客,在君子园里,一杯清茶,一本账本。要不是那账本,碧儿都怀疑他是那采菊东篱下的某某隐士了。碧儿也拿了本书坐在廊下,翻了几页,发觉是有关铁矿石冶炼方面的,字句繁复,内容无趣,翻了两页就扔了,两腿荡着,晃晃悠悠。

秀珠是个文艺女,心疼地把园中的落花一片片捡起来。碧儿悄声问那个姓潘名念皓的表少爷是否别来无恙。秀珠幸灾乐祸地回道,那天表少爷落水被救上来,足足躺了半个月才下床,还落下病根了,这个天,都穿夹衣呢!可惜,好了伤疤忘了痛,前两天还来飞天堡和春香打情骂俏。

午后,阳光的热度弱了些,碧儿犯困,君问天却不准她上床,强拉着她去了湖畔。湖畔的树更茂盛了,林子里很阴凉,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落在他们身上。

湖畔有人在打鱼。一叶轻舟漂在湖面上,树影倒映,一网下去,湖水荡起圈圈涟漪。

渔夫网到了几条大鱼,兴奋地向岸边的人示意。碧儿挥手回应。俏生生的手臂,两只白嫩的耳朵像玲珑的蘑菇镶在弯曲的发丝边,这样的碧儿让君问天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抓住了。他深呼吸,他不想自己让她不高兴,再次把她吓跑,再次让两个人陷入僵局。

他从袖中缓缓掏出那枚宝石发环,小心地别在她的发间,“风大,头发都乱了。”

碧儿僵了下,伸手摸摸发环。这不是她送给白翩翩的那个吗?

“你上次弄丢了,我找到后,就一直带在身边。”

“是吗?”碧儿讪讪地笑,不敢直视君问天。她感到身体里像有某个窗口被打开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根羽毛飘了进来,软软的,痒痒的。她有一点怕这样的君问天,不是恐惧的怕,是慌慌的怕。怕得她想逃,却又舍不得。

太阳西斜,天边,霞光似锦。

天一连几天晴着,碧儿要么游湖,要么赏花,要么在林中听鸟叫,要么闭着眼在廊上浅眠……真的是岁月安然,莫不静好。碧儿想过这有可能是君问天的糖衣炮弹,可她无法抵挡,慢慢地,本来就不旺盛的斗志,就这么一点点地没了。

又一个夜晚,君问天不在房中,她又是一个人先睡,一点都没闹腾,很快就入睡了。

“碧儿,起来了!”

房间里还黑着,碧儿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君问天一身外出的行装,“这么早去哪里呀?”

君问天没有说话,只是把碧儿的衣裙拿到床边,抬起她的胳膊就要帮忙。

碧儿彻底醒了,连忙拒绝,自己把衣裙穿好。君问天为她束好发环,披上一件红色的斗篷,戴好风帽。

外面的灯笼还亮着,除了守夜的佣仆,其他人都没起床。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廊下回响,出奇一致。

大道上停着一匹两驾的马车,车边站着一个人,碧儿定睛一看,是白一汉。

白一汉还是那么憨憨的,搓着手,像是不知说什么好,对着碧儿一个劲地笑。

碧儿有点窘,也不知说什么,点了下头,就把眼垂下,两只耳朵滚烫滚烫。那时,白一汉请求她不要离开君问天,说君问天因为她变得有人气,她应付地答应了,转身就扔到耳后。后来,她与韩江流私奔、被休、离家出走,半年了,晃悠一圈,她又回到了原点。

唉!无颜见江东父老!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君问天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听到她吃痛的抗议,才笑着放开。他把轿帘一掀,“你再眯会儿,我和白管事坐在外面说话。”

这时,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白一汉挥动马鞭,马先是慢跑,不一会儿,就加速了。碧儿听着风在马车外呼呼地吹着。其实,坐马车并不舒服,走的又不是高速公路,路况差得很。马车空间窄小,伸胳膊伸腿都要小心,短途能忍受,长途就苦了。不一会儿,碧儿就觉着胸闷,她拉开一角轿帘,用力呼吸。马车是在草原上行走,夜晚的露水很重,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地坠着,颤颤的。又走了半个时辰,马车进了山,山上重重叠叠的松林把晨光完全挡住,山道暗暗的,却不漆黑。路上,没有其他人迹。又过去许久,山变得高耸了,空气里像有火药的味道,然后她听到了吆喝声。道边有大车,有穿黑色劲装的高大男子走动。

白一汉喊着:“吁,吁!”马车慢了下来。碧儿几乎是从车上翻下来的,小脸雪白,把君问天吓得不轻。

她在路边干呕了几下,吐出两口酸水,吹了吹风,才稍微好点。白一汉递过水杯,犹豫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堡主,夫人……是不是有了?”

碧儿差点扑倒在地,然后朝白一汉龇龇白牙,“有个鬼呀,这是晕车、晕车!你当在女儿国呀,不要男人,喝口河水就能怀孕。”

四周一片沉寂,沉寂得有点可怕。

碧儿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看到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全朝这儿瞪着。

“呵呵,不好意思,声音大了点,你们请继续!”

白一汉哧地乐了,同情地朝君问天努了努嘴。

君问天气定神闲,仿佛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不过,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细薄的唇扬起的弧度令人脸红心跳。他长臂揽着碧儿的腰,款步向前。

只见一群人挤在一块儿,后面有个洞,旁边竖着一个巨大的辘轳,四个壮男在那儿摇着,一会儿上来一拨,四方方的竹篮里站着两个人,脸黑黑的。竹篮放下后,又上来一拨,是一篮赤黄色石块。

“这儿……是飞天堡的铜矿?”碧儿问道。

君问天没回答,只是朝白一汉抬了抬下巴。白一汉呵呵地笑,拱拱手,深深作了下揖,“一汉输了。夫人她果真什么都懂。”

这种赌有什么意思,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但碧儿还是有点惊叹,她没想到这里已经先进如此,竟有如此庞大的地下开采规模。

三个人站在井口,里面并不漆黑,石壁上镶着一颗明珠,可以照到最里端。里端又像是曲曲折折,人头攒动,却井然有序。

“这里的铜矿有好几座,但我们飞天堡矿石铜的成分最高,而且堡主懂冶炼铸造的工艺,所以我们的铜供不应求。明天早晨,您等着看,一拨拨大车排着队往这儿拥。”白一汉的语气不无自豪。

经商才能是一个人的天赋,可这冶炼铸造是技术含量很高的工种,碧儿纳闷了。

“二十岁那年,我坐了很久的船,在一个叫作英国的地方待了两年,那儿有人懂这些。”君问天不以为意。

碧儿猛咽口水,她没听错吗,英国?二十一世纪出国不是什么难事,但语言不通的话,还是等于睁眼瞎。君问天生活在古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开始,先做瞎子,专心地听,哪儿也不去。后来,做哑巴,拼命地看。再后来,就有眼有脚,除了长相不同,其他没什么的。”君问天说道。

“那你英文说得很好喽?”这句话碧儿是用英文问的。

君问天抬眉,眼神像满月的夜空,温柔得不可思议,“是的,交谈没有问题。”

啊!碧儿捂着嘴巴。她没想到在这里竟有她的同盟者,她的伙伴。

四目相对,视线细细长长,如海水漫上来。

白一汉在一边咳得脸都青了。

碧儿脸一红,忙躲到君问天的身后,很久,都没抬头。

君问天和白一汉也下了趟矿井,碧儿知道这是必须的,却无来由地感到紧张。管事的人招呼她喝茶吃点心,她摆摆手,一直趴在井口等着。直到两人上来后,她背过身,拭了拭额头的冷汗。

山里天黑得早,山谷里已点起一串串的火把。君问天让管事的清点人数,确定所有的人都出井了,才进屋用晚膳。所谓屋,不过是简单的蒙古包。门前搭起了烤架,一只整羊焦黄油亮,香气溢满了山谷。一坛坛的酒排在地上,管事的说今晚不醉不归。

君问天是个有着贵族气质的人,哪怕他尽量让自己与大家融洽,可那股子气场没办法掩盖。别人不大敢闹他的酒,倒是把白一汉灌了不少。

天边还有一丝丝橘红的晚霞,但是光线已彻底黯淡,蓝黑色的夜空宛如一大块贵重的面料,在山谷的上空铺展开来,星星和月亮装饰其上,发出银色的光泽。

碧儿看着,心里泛起少有的柔软情绪。

君问天让碧儿先去休息,他们今晚不知会喝到什么时辰。碧儿休息的地方在半山坡上,新搭的蒙古包,掩在几棵树间,很是隐蔽。

碧儿睡得不是很好,似乎闭了会儿眼,天就亮了。

君问天身上散发着酒的甜香,俊容慵懒,宽肩微斜,半撑着手臂躺在被褥的外面。看到碧儿醒了,未出声,先笑了笑,接着,自然地在娇柔的唇间落下一吻。仿佛就是早晨的一句问候,没别的含义。

碧儿却觉得心口被塞住了一般,僵硬、局促。

一碗热腾腾的奶茶,碟子里的点心切成四方块,咬在嘴中,凉凉的,甜甜的!

“这个是用羊奶和面粉做的,没放一点水,再加点枫糖。昨晚在井水里冰了一晚。好吃吗?”

君问天侧头微笑地看着碧儿一口一口地吃点心,那眼里的喜爱与宠溺,要是碧儿认真地看看,一定会被烫到的。只是,碧儿目不斜视。这样细如发丝的体贴与关心,对她来说,是福还是祸呢?碧儿纠结了。

今天有车队来拉货,君问天用少有的严肃口吻叮嘱碧儿不能走出蒙古包一步,“我们与他们打交道多年,彼此很熟悉。我不要你被牵扯进来。”

碧儿听得不大明白,但她也不好奇。蒙古包被掀开一条缝,她在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谷里的一切。日上三竿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车队进谷了,穿黑色劲装的男子也多了起来,像是隔几步就有一人。没有人大声喧哗,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峻。管事的指挥着装货,白一汉一边清点一边记录。君问天背手与一微胖的男子站在高处的一个石台上。男子手指划了一圈,不知说了什么,君问天似笑非笑。说着,男子突然向蒙古包这边走来,碧儿慌忙拉严门帘。

“君堡主,贵族大会今天是第几日?”

“二十一日。”

“传闻成吉思汗辞世前,曾对王子们说,贵族大会就是个形式,汗位由窝阔台继承。他的意志坚定卓绝,才高识远,才能更在其他王子之上。由他即位,我国的强大才能实现。可惜成吉思汗英雄一世,没想到一闭眼,就没人买他的账了。哈哈!拖雷够狠,监国两年,贵族大会开得没完没了,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君堡主,你说呢?”

“我是个商人,奉公守法,按章纳税,其他的,我不懂。”

“君堡主真的奉公守法吗?”

“卖货收款,货真价实。朝廷按盈利收税,并未规定买货的对象是谁。”

“也是,也是!若拖雷登基,怕是又要大肆征战,皇上揪心得夜不能眠。堡主……公主可好?”

“你们之间不是一向联系密切吗?”

“呵呵,上一次见公主,她年方十六,这都四年了!”

……

谈话声越来越轻,碧儿悄悄掀起门帘,只见两人又慢慢踱向谷中。铜块已装运完毕,细心的白一汉从车头到车尾,又清点了一番,挥挥手,车队便像条长龙,缓缓动了起来。

等到车队出了谷,白一汉高声说了句什么,矿工们下井的下井,整理的整理,君问天与几位管事进了一顶蒙古包,直到天黑,几人才出来。

月亮挂在空中,像只圆盘,给山林披上了一层白纱。疲累一天的矿工们,喝酒划拳,笑声不断,仿佛人世间的快乐,简单如此。

男人多,碧儿洗漱不大方便,昨晚就那么和衣睡了,可是今天不能再忍耐了。君问天让人提了两大桶热水,他在外面守着,碧儿这才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衫。

君问天则是在外面洗漱的。

低矮的茶桌上放着一杯新沏的奶茶,不凉不热,入口茶香清爽,直透肺腑。碧儿喝着茶,听着外面的水声,呼吸一窒,身上热了起来。

门帘一掀,君问天走了进来。换洗的衣服在屋里,他只着一件中裤,健美的胸膛就那么闯入碧儿的眼帘。

碧儿噘着嘴,刚要嗔怪,突地结巴了:“君问天……你后背……”他的后背上,密布着虬结的疤痕,一道道纵横交错,很是不堪。

君问天哦了一声,穿上内衫,就那么敞着,“上次和你一道从崖上坠落时刮的。”

“没……没找大夫诊治?”

“醒来后发现你不见,整个人都疯了,哪里还顾什么伤口。后来,伤口裂开,处理得晚了,就成了这样。”

碧儿把被角扭成了麻花,嘴角撇了撇。那天的事,如果可以,能不面对就不面对,能逃避几时就逃避几时。

“当时……那情形……很难堪,什么也说不清,我……”哪怕理由再充足,私奔也不算是件光彩的事,不当面道别是有些不厚道。只是说起来,谁都有错。

“对不起!”他叹了口气,蹲下,将她轻轻拥进了怀里,“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不该对你用强,不该……娶白翩翩为妾来伤你的心。”

不想哭的,可是委屈呼地涌上心头。她捶打着他的身子,先是泄愤,渐渐地,倒像是撒娇。

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她的手臂,一下,一下,直到她泣声停止。

外面月色如水,屋里烛火熄灭,呼吸浅浅、温存,气氛安宁、恬静。哭过的双眼不大舒适,就那么闭着。耳边有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月光下的湖水,深邃、神秘,却又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

“君问天,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对吗?”碧儿吸了吸鼻子,不大确定地问。

君问天缓慢地闭了下眼,“不管从前你来自哪里、是谁,现在你是我君问天的娘子舒碧儿。”

碧儿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觉得君问天的手臂紧了紧,厚实的掌心,带着火热的温度,像电流蹿过,漫向四肢。

“碧儿,自从我们定亲之后,我没有过别人。以前的荒唐,不要和我计较,我……已经彻底和过去结束了。至于白翩翩,不管在花月楼时还是在君府,我都没有碰过她。她……是我生意上的客户,是大宋的婉玉公主。” QZl5P2EIcEtuhHuD5ni6+3ODN1mwWyb8uKzK0M8SajPzn0WyHYY/YIEjEkGH3S+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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