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加缪的小说《局外人》( Der Fremde )描写了身处局外之感,这是一种根本的存在与生存感受。人类面对世界是局外人,在人群中是局外人,面对自己同样是局外人。话语之栅将主人公默尔索与他人隔绝。陌生表现为无言。人人都身陷牢笼,彼此分隔,而这牢笼的四壁便是话语之栅。这份陌生既不属于当今这个超交际时代,也不属于作为舒适区或百货商店而存在的世界。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 的诗《话语之栅》( Sprachgitter )所讲的也是这份陌生的体验。
(若我如你。若你如我。
我们不都曾经
站在一阵信风里?
我们都是异乡人。)
瓷砖。上面,
紧挨着,一对
心儿灰灰的水洼:
两个
满口的沉默。
如今,我们热衷于一种毫无拘束的交际。这种数字化的超交际令你我昏昏沉沉,意识几近模糊。喧闹嘈杂的交际并没有使我们的孤独感少一些。或许它比话语之栅更加令人孤寂。虽隔着话语之栅,对面总还有一个“你”。它还守护着这份疏远的切近。与此相反,超交际既摧毁了“你”,也摧毁了“近”。关系(Beziehungen)被连接(Verbindungen)所代替。无距离赶走了近距离。“两个满口的沉默”所包含的亲近和语言可能比超交际还要多些。沉默尚是一种语言,交际噪声则不然了。
如今,我们将自己安置在一个舒适区中,陌生之否定性被彻底清除。这里的标语是点赞(like)。数字荧屏愈发将陌生与茫然失所之否定性隔绝在外。当下,这份陌生阻碍了信息与资本的高速循环,就这一点来说,它是不受欢迎的。对加速的强求(Beschleunigungszwang)将一切同质化。超交际的透明空间毫无神秘性,缺乏陌生感,也没有不解之谜题。
作为异己而存在的他者也一并消失了。如今的劳动关系(已)无法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Theorie derEntfremdung)来阐释。劳动异化的意思是,劳动所得的产品之于工人来说成了一个异己的对象。工人既不能从他的产品中也不能从他的作为中再度辨认出自己。他创造的财富越多,自己就越贫穷。他的产品被夺走。工人的作为恰恰导致了他的非现实化(Entwirklichung):“劳动的现实化(Verwirklichung)竟如此表现为非现实化,以至于工人非现实化到饿死的地步。” 他越是劳心劳力,就越深地陷入剥削者的统治之中。马克思把这种导致异化、去现实化的统治关系拿来与宗教做对比:“人奉献给上帝的越多,他留给自身的就越少。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对象;但现在这个生命已不再属于他,而属于对象了。因此这种活动越多,工人就越丧失对象。凡是成为他的劳动的产品,就不再是他自身的东西。因此这个产品越多,他自身的东西就越少。” 由于劳动关系中的异化,劳动者不可能实现自我。他的劳动不过是持续的自我非现实化(Sich-Entwirklichung)。
如今我们生活在后马克思主义时代。在新自由主义的政制下,剥削不再以异化和自我现实化剥夺的面貌出现,而是披上了自由、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的外衣。这里并没有强迫我劳动、使我发生异化的剥削者。相反,我心甘情愿地剥削着我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是在自我实现。这是新自由主义的奸险逻辑。所以,过劳症(Burn-out)的初期表现恰恰是亢奋。干劲十足地投身于劳动之中,直至精疲力竭为止。自我实现,实现至死。自我完善,完善而亡。新自由主义的统治藏身于幻想中的自由背后。它与自由携手并立于我们面前之际,正是它大功告成之时。这种感觉上的自由消弭了任何反抗、革命的可能性,这才是它的致命之处。有什么可反抗的呢?已经没有人再压迫你了啊!珍妮·霍尔泽所说的“保护我免受我所欲之害”将这一范式转变表达得十分贴切。
当今社会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异化。它不再涉及世界或者劳动,而是一种毁灭性的自我异化,即由自我而生出的异化。这一自我异化恰恰发生于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的过程中。当功能主体将其自身(比如其身体)当成有待完善的功能对象之时,他便逐渐走向异化了。由于否定性的缺失,这种自我异化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加深。能摧毁自我的,不仅是自我剥削,还有自我异化。在病理上,它表现为对身体意象(dasKörperschema)的破坏。厌食症和暴食症(或称BED,Binge-Eating-Disorder)都是日渐加剧的自我异化之症状。到最后,人们便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