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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性的恐怖

如今人们经常谈及真实性(Authentizität)。它像新自由主义的所有宣传一样,披着解放的外衣粉墨登场。真实意味着自由,不被预设的、被外界事先规定好的表达和行为模式所囿。它强迫人们只像自己,只通过自己来定义自己、书写自己、创造自己。真实性的律令对自己施以强制手段,迫使自己不断地拷问、窃听、窥探、包围自己。通过此种方式,加剧自恋式的自我关涉(narzisstischer Selbstbezug)。

在真实性的强迫下,“我”不得不去“生产自己”(sich selbst produzieren)。真实性终究是新自由主义生产自己的方式。它使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生产者。作为自己的经营者,“我”生产自己、展示自己,并把自己当作货物提供给别人。真实性是营销的理据。

努力追求真实,努力只做自己,引发与他者的持续比较。比较的逻辑使异质(Anderssein)转化为同质(Gleichsein)。如此一来,他者的真实性更加强了社会的一致性(Konformität)。它只允许体制框架内差异的存在,即多样性(Diversität)。作为新自由主义的惯用语,多样性是一种可以被充分榨取的资源,而相异性(Alterität)则拒绝任何形式的经济利用,因此,二者相互对立。

如今,每个人都想与众不同。然而在这种愿望下,同者却大行其道。这里我们要面对的是更高层级的一致性。穿过他者的丛林,同者仍不改初心。论及如何贯彻一致性,他者的真实性甚至比强制的同质化更加有效,后者比前者脆弱得多。

作为众人倾慕的对象,苏格拉底被他的学生们称为不可名状(atopos)。我所渴求的他者是居无定所的(ortlos)。它回避一切比较。对于他者的无定所学说(Atopie),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 在《恋人絮语》( Fragmente einer Sprache der Liebe )中这样写道:“作为不可名状的存在,他者让语言战栗:人们无法提及、谈论他;任何修饰都是错误的、痛苦的、失礼的、尴尬的……” 作为被追捧的对象,苏格拉底是无与伦比的,是别具一格的。独特性与真实性全然不同。真实性以可比较性为前提。凡真实者,皆与他者有所不同。而苏格拉底却是不可名状的、无与伦比的。他不仅与他者不同,而且与不同于他者的所有人都不同。

长期耽于比较的文化不接受不可名状的否定内涵。这把一切变得可比较,也就是说,把一切变得相同。如此一来,人们就不可能获得关于居无定所的他者的经验。为了便于打造可消费的、异位的差异(heterotopische Differenzen),消费型社会一直致力于清除掉居无定所的他者。与居无定所的他者不同,差异是肯定性的。作为新自由主义的生产和消费模式,真实性的恐怖消灭居无定所的他者。全然他者的否定性让位于同者的肯定性,即让位于相同的他者的肯定性。

作为新自由主义的生产策略,真实性打造可商品化的差异。它借此拓展商品的多样性,通过这些商品,真实性被物质化了。个体首先通过消费来展现其真实性。真实性的命令未能促使独立自主之个体的形成。相反,它更像是完全被商业收为己用了。

真实性的命令带来自恋的强制性。自恋并不等同于正常的虚荣心(gesunde Eigenliebe),后者不是病理性的。虚荣心并不把对他者之爱排除在外,而自恋则无视他者的存在。自恋者不断地揉搓、扭曲他者,直至在他者身上再度辨认出自己的模样。自恋的主体只是在自己的影子中领悟这个世界,由此导致灾难性后果:他者消失了。自我与他者的界线渐渐模糊。自我扩散开来,漫无边界。“我”沉溺在自我之中。只有面对他者时才能形成一个稳固的自我。相反,过度自恋式的自我关涉所产生的是一种空虚之感。

如今,人们将性方面的能量主要贯注在自我身上。自我性力(Ichlibido)的自恋式累积导致客体性力(Objektlibido)的瓦解。客体性力指的是拥有对象的性力。客体性力制造与对象的关联,而这种关联使“我”更加稳定。自我性力的自恋式淤积会引发疾病。它会催生恐惧、羞惭、负罪、空虚等负面情绪:“但是,如果某种特定的、强有力的过程迫使性力从客体身上抽离,那就大为不同了。已经自恋化的性力无法再找到回归客体的路,而性力的这一活动障碍是会致病的。也许当自恋式性力累积超过一定量时,人们就无法承受了。” 当性力不再拥有对象,人们会心生恐惧。世界会因此变得空虚而毫无意义。由于缺乏与对象的关联,“我”被抛回自身。“我”因自身而心力交瘁。抑郁便是源于自我性力的自恋式积滞。

弗洛伊德甚至将其性力理论应用于生物学。表现出自恋行为的、缺乏爱欲的细胞会威胁到有机体的存活。对于细胞的存活来说,它们也需要无私一些,甚至为其他细胞而牺牲:“也许人们同样可以将恶性增生组织上的那些摧毁有机体的细胞解释为自恋。如此一来,我们的性驱动力就会和诗人与哲人口中的爱欲(Eros)不谋而合,是爱欲将所有生命体汇集在一起。” 单凭爱欲就能使有机体焕发生机。该理论同样适用于我们的社会。过分的自恋会使社会变得不稳定。

自我伤害,人称自残行为,是缺乏自我价值感的体现,这也反映出我们这个社会一种普遍的奖赏危机。我自己无法生产自我价值感。这方面我依赖于作为独立奖赏机构的他者,它喜爱我、褒奖我、承认我且看重我。人类自恋式的离群索居、他者的工具化以及绝对竞争摧毁了整个奖赏机制。表达肯定、承认的目光消失了。我只能依赖于想象着我对他人来说很重要,想象着我被他人爱着,来获取稳定的自我价值感。这种想象或许散漫、模糊,但对于价值感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正是这种缺失的存在感成为自残行为的元凶。自残不仅是自我惩罚的仪式,痛恨自己在面对如今功利的、追求完美的社会时和多数人一样力不从心,同时也是对爱的呼唤。

空虚感是抑郁和边缘性人格障碍的基本症状。边缘人通常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在自残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有所感觉。抑郁的功能主体视自身为沉重负担。他厌倦自己,又沉湎于自己,完全无力从自身当中走出来,这一切都矛盾地导致自身的虚无和空洞。自我封闭、自我关押,失去一切与他者的关联。我触摸自己,却只能通过他者的触摸而感受到自己。他者是塑造稳定自我的根本途径。

当今社会的特色是消除一切否定性。一切都被磨平了。为了相互逢迎,连交际也被磨平了。任何语言、任何表达方式都不许触碰“悲伤”这样的消极情绪。人们避免来自他者的任何形式的伤害,但它却以自我伤害的方式复活。在这里,人们再次印证了这一普遍逻辑:他者否定性的消失引发自我毁灭的过程。

按照阿兰·埃亨伯格(Alain Ehrenberg)的说法,抑郁的获胜以失去与冲突的联系为基础。如今效绩与优化的文化没有给冲突留下活动空间,因为它很耗时。如今的功能主体只知道两种状态:好用或不好用。这一点与机器相似。机器也不知冲突为何物。它们要么顺畅地工作,要么就是坏了。

冲突不是破坏性的。它们有建设性的一面。只有从冲突中才能产生稳定的关系和身份。一个人在处理冲突的过程中长大和成熟起来。自残的诱惑力在于,堆积的破坏性张力得以快速释放,不必耗费时间和精力去处理冲突。张力的快速释放被交托给化学方法来完成,生于体内的毒素被倾倒一空,其作用方式类似于抗抑郁药。抗抑郁药也是抑制冲突状况,使抑郁的功能主体迅速地恢复功能。

自拍瘾(Selfie-Sucht)实际上跟虚荣心关系也不大,它无非就是孤独、自恋的自我在瞎忙。面对内心的空虚,人们徒劳地尝试着卖弄自己,博人眼球。唯有空虚在自我复制。自拍照是自身的空虚形态。自拍瘾加剧了空虚感。导致这一结果的不是虚荣心,而是自恋的自我关涉。自拍照是自身的美丽平面,而这自身空洞、不安。为了逃避空虚感的折磨,人们要么拿起刀片,要么拿起智能手机。自拍照是让空虚的自我短暂退隐的扁平表面。倘若把照片翻过来,人们就会撞见那伤痕累累的背面,汩汩流着血。自拍照的背后是伤口。

自杀性袭击会是一种变态尝试吗?尝试感受自我,尝试重新建立毁掉了的自我价值感,尝试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空虚感炸飞或一枪打飞?我们能把恐怖分子的心理和自拍、自残的心理相比较吗?这也是他们为对抗空虚自我而采取的手段吗?恐怖分子是否跟那些自我伤害、将攻击性施于自身的青少年拥有相同的心灵轨迹(Psychogramm)呢?大家都知道,男孩与女孩不同,他们通常将攻击性向外部、向他者宣泄。自杀性袭击极有可能是一种很矛盾的行为,攻击自己和攻击他人合二为一,自我生产和自我毁灭同时进行,它是更高强度的攻击性,同时却也被想象成最惊心动魄的终极自拍。按下引爆的按钮,就等于按下相机的快门。恐怖分子之所以有这样的想象,是因为这充满歧视和绝望的现实,不值得再为之生活下去。现实不给他们任何奖赏。因此,他们把上帝引为负责奖赏的独立机构,同时他们也非常清楚,行凶之后,他们的照片——就如同一种自拍照——会立即登上各大媒体,循环播放,广为流传。恐怖分子是身负炸药包的自恋者,这炸药包为他更添几分真实。卡尔—海因茨·博尔(Karl-Heinz Bohrer)曾在他的杂文《真实性与恐怖》(Authentizität und Terror)中断言,恐怖主义是真实性的最后一幕,这种说法不无道理。 MAWv89VXtmD5BMMOGB+RXS9I5cOqI7Q30/WPLOtein2J3CBG+aTQySCDVbil+J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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