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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海上高跷

历史上的今天:7月20日

1810年哥伦比亚独立

1939年中共在延安创办中国女子大学

1958年中国自己制造的第一台拖拉机开出厂房

1969年人类首次登月成功

1983年中央提出领导班子要实现“四化”

小蒿记:

200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2013年举办首届月亮湾祭海节

2015年去松台村检查危房改造,有一户系公职人员,宣布取消其资格,建议纪委给予有关人员处分

2017年陪省报记者去鳃岛

点点记:

2014年EXO(韩国的一个流行演唱团体)爆吧

2016年参加暑假英语培训班,洋外教真逗

2017年与法不二一起吃麦当劳

1

孙伟自从到了文化站,脑子里整天冒泡,今天想出一个点子,明天想出一个点子,一想出来就向吴小蒿报告,与她商定后就去落实。郭默去了区里,《斤求两》没有了主角,孙伟从中心小学找了一位教舞蹈的年轻女教师代替,让这个“非遗”项目能够继续表演。他提出在全镇普及广场舞,先组织镇直机关的干部职工和楷坡的一些村民在镇政府门前的小广场上跳起来。吴小蒿也加入这个群体,晚上只要有空,就跳上个把小时。山海间的音乐,灯光下的舞步,让她全身充满活力。文化站下通知,让各村文艺骨干前来观摩学习,学会后回村发动村民跳起来。孙伟提出,要建设一批“农家书屋”,吴小蒿就到区文体局找樊局长,从他那里要了三万元经费。她又在自己加入的微信闺密群、同学群、老乡群里呼吁,让大家捐赠图书,一包包图书很快寄到镇文化站。全镇建起十个“农家书屋”,藏书总量达到两万多册。

将海上高跷搬上舞台,又是孙伟的一个点子,吴小蒿听了很感兴趣。她去年考上副科,还没来楷坡报到,由浩亮就跟她说:“楷坡产一种名贵的小虾,制成虾皮味道特美,一斤两百多元,你弄回几斤我好送礼。”吴小蒿没搭理他。到这里听说,那种小虾,竟然是月亮湾一带的渔民踩着高跷推网捕获的。她在饭局上尝过那种虾皮,果然好吃。但是,渔民们怎样踩着高跷捕捞,她从没见过,就让孙伟带她去看。

月亮湾在聚丰集团养殖场的南面,是一大片银白细软的沙滩,已经被开辟成浴场。这天早上,二人骑着摩托去了那里。

还没过六一,海水尚冷,无人洗浴。被一轮红日照亮的波涛间,却有三五个男人在推着什么前行,身后还拖着一个箩筐,看样子很吃力。孙伟指着他们说,这些人就是踩高跷下海的。吴小蒿打量一下,见那些渔民虽然离岸很远,上半身却露出水面,便知道他们踩高跷是为了让腿变长,扩大在海里的劳作范围。

身后有说话声,又有两个中年汉子肩扛大网与竹筐来到这里。他们放下东西,将嘴上的烟卷一扔,就从筐里取出两段木头高跷往腿上绑。吴小蒿过去问:“你们干这行有多少年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说:“三十多年了。”另一个黑脸汉子笑笑:“要不是得挣钱娶儿媳妇,俺还用出这大力?”孙伟问他们一天能挣多少钱。他们说,也就是几百块钱。不过,打小虾得看季节,一个是麦收前后,一个是秋分前后,别的时候没有。

吴小蒿看到,在这片海域,有不少海鸥飞来飞去,忽上忽下,就问这是为什么。黑脸汉子笑道:“海鸥跟俺是同行,也是来打小虾的。你看哪一片海鸥多,去那里推网,网网不空。”

说话间,二人已经绑好高跷,将竹筐拴在腰上,举起三角形大网往水里走去。走到水没膝盖处,他们抬腿让高跷竖起,将脚插入脚镫,身子一挺,高起一截。吴小蒿看了啧啧赞叹。

橙红色的水面上,黑黝黝的渔人各自推网;蓝莹莹的天空中,雪白的海鸥展翅飞翔——吴小蒿看得如痴如醉。旁边,孙伟用背来的相机连连拍照,拍过几张,递到吴小蒿面前说:“吴镇长你看看,这画面多美,要是搬上舞台,肯定是一绝!”

吴小蒿想了想说:“你的创意很好,但他们是在海里踩高跷,怎么搬上舞台?”

孙伟说:“是有难度。我好好构思一下。”

一个老头扛网拖筐走上岸来。吴小蒿问:“大叔,推了多少小虾?”老头说:“也就五六斤。累了,不干了。”说着放下担子,坐到沙滩上抽烟。吴小蒿和孙伟过去看看,打的小虾果然不多,但通体白嫩,十分好看。吴小蒿问:“怎么能让它们变成虾皮?”老头说:“回家让老婆子烧水煮熟,加上盐,再晒干就行了。”

孙伟要踩一下高跷试试,老汉同意了。他在吴小蒿的扶持下好不容易踩上去,歪歪扭扭走了几步,却一下子摔倒在沙滩上。他不服气,爬起来再试,试了几次,终于成了。到水里走了一圈回来,孙伟说:“我找到感觉了,节目一定能成功。只是,经费问题需要解决,吴镇长你给想想办法。”

吴小蒿看着海里的景象沉思。看到一只海鸥向北飞去,她的视线转移到了聚丰养殖场的拦海大坝上。她知道,去年决口的地方早已堵起,这个养殖场又恢复了生产,便说:“咱们去找辛总谈谈,让他支持一下。”她打电话给辛运开,得知他正在那里,就和孙伟去了。

辛总正在一个大池边察看牡蛎生长情况,手里拿着两个看来看去。听吴小蒿说明来意,他笑了笑说:“吴镇长,去年你在这里抢险出了大力,我应该报答你,支持你的工作。推小虾,就是俺这边渔民祖祖辈辈干的买卖,因为辛苦,因为小虾越来越少,年轻人都不愿干,眼看就要失传了。再一个,我把月亮湾开辟成浴场,正愁着知名度不高,游客太少,排成节目宣传宣传,是件好事。”

他问需要多少钱。孙伟说,不用多,就是排练、演出需要付误工费,再就是做道具、做服装,有两万就差不多。辛总说:“那我先给你两万,如果不够,你再咳嗽一声。”

吴小蒿和孙伟急忙道谢,要回楷坡。辛总说:“你们肯定还没吃早饭,跟我去食堂吃点儿吧。”吴小蒿向孙伟笑笑:“那咱们就体验一下聚丰集团职工生活吧。”

正要发动摩托,吴小蒿看见另一个池子边有拖拉机停着,车斗里装满黑乎乎像沙子一样的东西,有人拿锨一下下去铲,撒到池子里。她很诧异:“养虾还要施肥吗?”辛总说:“那不是肥料,是饲料,是从渤海湾大量收购的兰蛤,用卡车拉来,碾碎了喂对虾的。因为像沙子,有人就叫它‘海沙子’。”孙伟把眼瞪得溜圆:“海沙子面,就是用它做的?”辛总说:“对,食堂的师傅经常弄一些煮熟,淘出肉下面条给职工吃。今天早上大概就有。”

二人随他去了集团办公区,食堂里果然有下好的大盆面条,有些职工正在那里吃。辛总拿两个大碗给他俩,自己又拿起一个,示范性地去大盆里捞起半碗面条,再去师傅面前放下,师傅给他半勺比豆粒还小的蛤蜊肉,再舀上热汤。

孙伟把自己的一碗弄齐,坐下后喝一口汤,吧嗒两下嘴说:“真鲜!在城里吃过海沙子面,这种味道让我怀念至今。没想到,聚丰集团的早餐竟然就是它。”吴小蒿笑道:“太奢侈了!”辛总说:“吃一碗虾食,就叫奢侈?”

她将半碗面吃完,见孙伟端着碗添饭,就掏出手机,想看着消息等他。她看见点点在QQ空间里发的一条“说说”,一下子愣住了。

那条“说说”这样说:“老爸财迷心窍,老妈官迷心窍,我是不是要过一个苦笔的六一?”后面,则是一个双泪长流的表情。

2

吴小蒿看到那个表情,眼窝立即蓄满眼泪。她怕别人看见,就起身去外面,给家里打电话,但没有人接。她打由浩亮的手机,这回通了,问他看没看点点发的“说说”,他说看了。吴小蒿说:“你不好好照顾她,干什么去了?”由浩亮说:“你整天不回家,还有脸说我?我正谈着一个项目,这几天太忙了。”吴小蒿说:“你谈项目归谈项目,孩子不能不管。明天是六一,你看看她还有什么需要大人帮忙准备的。”由浩亮说:“等她放学回来,我问问她。”

吴小蒿与孙伟回到楷坡,忙了些别的事情,中午又给家里打电话,这回是点点接的。吴小蒿假装不知道她的“说说”,问她六一会准备得怎么样了,点点却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就那样。”“就哪样?”“就那样。”说罢就挂了电话。

女儿与她说话,从来没有这样低的温度,这让吴小蒿急了个半死。她打由浩亮的手机,这家伙竟然没回家,在酒店招待客人。她生气道:“你不在家照顾点点,老在外面应酬,这怎么行?点点的午饭怎么吃?”“我跟她说了,我吃完捎饭给她。”“我刚才打电话,她情绪不高……”“情绪不高,全因为你!”说罢他也挂了电话。

吴小蒿决定,晚上回城一趟,看看点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下午去自己包的葛沟片,跟着社区书记张尊良转了一圈,察看麦收进度。只见一块块麦子均已熟透,颜色金黄,村民或用机器或用镰刀,都在紧张收割。问问收成,有老农告诉他,去年种的时候大旱,苗出得不齐,多亏今年风调雨顺,没有减产。她听了,甚感欣慰。

张尊良告诉她,明天上午九点,葛沟小学开六一会,校长想请她出席并讲话。吴小蒿说:“好的,我去。”转到五点多钟,她打电话给书记,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明天早上回来参加葛沟小学的六一会。书记批准了,但书记要她明天中午赶回楷坡,和他一起接待客商。吴小蒿说,好的。

下班时间,城里堵车厉害,吴小蒿六点半还没到家。想到明天是六一节,她到路边一个商场,想给女儿买点儿礼物,就选了一盒巧克力、一筒冰激凌。吴小蒿回家看看,黑灯瞎火,点点和她爸都不在家。吴小蒿打由浩亮的手机,却没有人接。她前几天听点点说六一节要参加一个合唱,现在是不是还在学校排练节目?她就下楼骑摩托车去了隅城一小。到了那里,门卫说早放学了,里面一个学生也没有。再打由浩亮电话,这回通了,吴小蒿问他是不是和点点在一起,由浩亮说:“是呀,干吗?”问他们在哪里,由浩亮说在家。

吴小蒿回去,由浩亮和点点都在客厅。他们将游戏机与电视机接通,在玩一个双人游戏。见吴小蒿进门,二人回头看看,又接着玩。吴小蒿见她买的巧克力和冰激凌还在桌上,冰激凌都化了,就问点点怎么不吃。点点说:“老妈,你买的牌子不对,我今年口味已经变啦。”吴小蒿问:“那你今年喜欢什么口味?”点点说:“小蓝鲸,哈根达斯。”这两个牌子,吴小蒿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哪个是巧克力,哪个是冰激凌。她想,下乡之后,自己真是不了解城里的变化了。

她问由浩亮刚才带点点去哪里了。由浩亮说,去金座商城给她买了一双鞋,又吃了饭。点点向吴小蒿抬抬脚,展示她穿的一双粉色运动鞋。吴小蒿不认得那双鞋的牌子,也不好意思问,只是点头说好。

接下来,父女俩还是玩游戏,都不理她,也不问她吃过饭没有。吴小蒿心中难过,自己到厨房冰箱里找到一根火腿肠,撕开包装咬下一口,站在窗前边吃边想,在这个家里,我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了。我整天不在家,点点对我的感情明显变淡,这可怎么办?

吴小蒿想,我以后要多多关心她,虽然不在一起,但要让她知道,妈妈的心是和她在一起的。

吃完火腿肠,吴小蒿到书房里坐下,考虑明天到六一会上怎么讲。考虑出眉目,她打开手机备忘录,记在上面。

点点蹑手蹑脚进来,手里拿着一块巧克力问:“老妈干吗呢?”吴小蒿说:“我在检讨自己。”“检讨什么?”“对点点关心不够,连她口味变了也不知道。”点点抱着她的肩膀说:“老妈,刚才我是故意气你的,点点的口味哪能变得那么快?喏,你也吃一口。”吴小蒿吃了一口,愉快地咀嚼着说:“好吃,下次给你买哈根达斯。”点点大笑:“哈哈,哈根达斯是冰激凌的牌子,不是巧克力!”

母女俩和好如初。吴小蒿问她:“明天的节目准备好了没有?”点点说:“没问题,六十多个人一起唱,就是滥竽充数,也没人能听出来。”吴小蒿说:“那不行,你既然加入那个团队,就要认真唱好。”点点说:“哎呀,跟我们老师一个腔调。你放心,我会唱好的!”吴小蒿说:“这就对啦,宝贝儿早点儿睡,晚安。”

由浩亮还在客厅看电视,吴小蒿径直去了卧室。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从看海上高跷到回家看点点,她觉得非常疲乏,就上床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五点。见由浩亮在一边睡得正香,她悄悄起身,去厨房做饭。她想,自己难得在家一个早晨,应该好好当一回家庭主妇。做好饭,时间是六点半,吴小蒿去叫醒点点,让她起床吃饭。

由浩亮攥着手机从卧室里出来,像故意要让吴小蒿听到:“杨局放心,我一定过去,一定过去!”

打完电话,他说:“小蒿,省厅来人考察,杨局让我陪同,中午还要招待。我本来答应点点,上午演完节目,我带她到城西嗡嗡乐园看蜜蜂的,你带她去吧。”吴小蒿说:“我没空呀,还要回去参加葛沟小学的六一会呢。”“请个假不行?”“不行,校长让我讲话。”“不讲不行?”“我已经答应人家了。”由浩亮晃晃手机:“我也答应人家了!”吴小蒿问:“省厅来考察什么,还要你陪同?”由浩亮说:“这事关系到我的事业,今年能不能有一个大发展,在此一举!”

他告诉吴小蒿,省里拨款在隅城放流,要物色鱼苗培育基地,他联系了一个地方,杨局长同意了,请省里派人去看。

吴小蒿一听,就知道这事有猫儿腻。为了解决海洋资源枯竭问题,国家每年拨款给地方,培育大量鱼苗虾苗在沿海投放,这事有空子可钻,有大钱可赚。由浩亮开的是贸易公司,怎么能插手放流呢?他如果与育苗单位和放流人员勾结作假,保证不了数量和质量,放流的实际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听楷坡的干部讲,神佑集团的育苗场就这么干过。

吴小蒿说:“由浩亮,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贸易,别干那种坑国家害渔业的事情。”

由浩亮立即将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儿,恶狠狠道:“坑国家害渔业?你说我?我残你!”

他一拳捅来,吴小蒿眼冒金花。

3

吴小蒿去葛沟小学,戴了一副墨镜。但戴了墨镜也遮不住右眼眶的青紫。有的小学生指着她道:“熊猫眼,熊猫眼。”吴小蒿羞窘至极,面红耳赤。好在张尊良与李校长视若无睹,不问她为何受伤,只与她说些别的,到了时间请她上台,让她避免了些许尴尬。

讲完话,她坐到台下看孩子们演节目,便想,点点在隅城一小的表演也该开始了。因为父母早上的冲突,她的情绪肯定会受影响,参加合唱还能与别人配合默契吗?

吴小蒿思来想去,心绪烦乱。等到葛沟小学的节目演完,她很想回城陪陪女儿,但想到书记让她中午回楷坡,只好作罢。

到了镇政府,在办公室坐下,吴小蒿给书记打电话报告她回来了。书记说:“支区长介绍一位北京的投资商过来,要在海边搞个旅游项目,十二点前到,咱们陪他吃饭,谈一谈。”吴小蒿答应一声,用手机照了照自己,见右眼眶的青紫还在,心想,这个形象,怎么出现在投资商面前呀?但自己作为分管旅游开发的副镇长,这个饭局是非去不可的,形象是好是差,不管它啦。

时间不到,她又想起点点,打电话给家里,点点在家。她说:“宝贝儿,对不起,今天是工作日,老妈实在不能陪你,请原谅。”点点说:“无所谓。跟一个官迷心窍的人,没什么好说的。”接着就挂了电话。

吴小蒿痛苦地紧闭双眼,闭眼时清楚地感觉到右眼的伤痛。“官迷心窍”,这个评价真让人受不了。她猜想,这肯定是由浩亮在女儿面前议论她时,经常用到的一个词儿。我是“官迷心窍”吗?我不是,我是想找一份能体现生命价值的工作,而不是坐在区政协办公室里日复一日虚掷时光。当然,女儿对她爸也有评价:“财迷心窍”。由浩亮一直想把公司做大,想挣大钱,虽然很爱女儿,关键时刻却顾不上了。他今后继续这样,我又在楷坡,点点由谁照顾?

她想,实在不行,让点点的奶奶或者姥姥到隅城住吧。

刘大楼打来电话,说客人马上到,让她到楼前迎接。吴小蒿下楼时,看见贺镇长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心想,他怎么不去迎接客人呢?

书记已在楼下站着,看看吴小蒿的脸,问道:“让老公打了?”吴小蒿羞惭地一笑:“你怎么知道?”书记摇摇头:“我一看就猜着了。在乡镇工作,公事私事难以两全,发生冲突在所难免。”吴小蒿叹口气:“就是。”“你不知道,我在家里也是挨过打的。”听他这样说,吴小蒿感到惊奇,问他为何挨打。书记叹气道:“老婆说我官迷心窍,把家里的事都扔给她。”吴小蒿笑着摇头:“咱们得到的评语相同,都是官迷心窍!”书记苦笑一下:“嗯,享受同等待遇。”

正说着,一辆豪华轿车进了院。吴小蒿接受去年的教训,尽管轿车停在她的面前,她也站在那里不动。然而,书记不去开车门,是区政府秘书科科长小吉从副驾驶位子下来,将手伸向了后面的车门。吴小蒿这时明白,车门也不是随便开的,书记在投资商面前要不卑不亢。

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留着小平头,腰带束在大肚子下半部。吉科长向两位镇干部介绍:“这是北京万成旅游开发总公司的顾总。”顾总与周斌握手说:“幸会幸会,我和你们支区长是老朋友。”从车子的另一边,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顾总介绍说这是他的策划部主任,叫娄婷婷。

书记看看手表说:“十二点了,咱们直接用餐吧。”走进后面的食堂,一些人正在那里打饭吃饭,都扭头看他们。书记说:“有了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咱们不方便到像样的饭店,请顾总海涵。”顾总一笑:“我是下来办实事的,这样实实在在最好。”

到大厅一头的单间坐下,一位小姑娘上菜,开酒,几个人边吃边谈。顾总说,隅城的一百二十公里海岸线,他已经考察完了,包括楷坡的这一段。周斌说:“顾总来考察,我们应该陪同您的。”顾总摇摇头:“我不需要。我来隅城之后,你们支区长也要陪我,我也没有答应。我上项目,从来靠直觉。直觉告诉我,不错,那我就立马拍板。这些年来,我还没有投资失败过。”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周斌:“周书记,你给我两公里海岸线。”他向娄婷婷使了个眼色,娄婷婷立刻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隅城地图,展在桌面上。吴小蒿看见,在楷坡海滨,霸王鞭以南,西施滩村以北,用红笔画了一个长方形。她暗暗惊叹:这个顾总,真是有备而来呀。

顾总指着地图上画出的长方形说:“就是这儿。我刚才过去看了看,比较满意。”

周斌问道:“你要了干什么?”

“搞个房车营地。”

吴小蒿眼睛一亮。她在网上看到,现在拥有房车的中国人越来越多,许多地方开始建设房车营地,它既能满足补给,供人休息,又代表着一种消闲文化。周斌却说:“这个项目太超前了吧?在整个隅城,就见不到几辆房车。”顾总指点着他说:“你隅城见不到房车,不等于别的地方见不到房车;你今天见不到房车,不等于明天见不到房车。你知道现在的中国发展有多快?日新月异呀。”周斌笑一笑:“明白。但是顾总,隅城的黄金海岸线太珍贵了,你一开口就要去两公里,这事儿实在是太重大了。你们搞个可行性报告,我们认真研究一下,做个评估,然后向区委区政府汇报,好吧?”顾总将手一挥:“没问题!你们支区长说了,只要我的项目在隅城落地,他会全力配合!”

周斌指着吴小蒿向他讲:“吴镇长分管旅游,今后由她来和你对接。”吴小蒿就与他俩互相留了电话,还加了微信。

喝了几杯酒,顾总的话更多了,并且偏离了主题。他看着吴小蒿说:“吴镇长,刚让老公打了吧?”吴小蒿苦笑:“你怎么也知道?”顾总哈哈一笑,指着娄婷婷的脸说:“你看,她也让老公打过,刚退掉青斑!”娄婷婷向他佯怒道:“哪壶不开你提哪壶!”顾总急忙摆手:“好好好,不提,吃饭!”

送走顾总与娄婷婷,周斌对吴小蒿说:“这个姓顾的,很可能是骗子。这些年,下来跑马圈地的多了去了,你要好好了解一下,别让他们把咱给坑了。”吴小蒿说:“我明白。但是,这个项目真是不错,很有前途,建成这个房车营地,楷坡的旅游业会上一个大台阶。”周斌说:“我当然希望他们建成,现在区里要求大力招引项目,每半年开一次观摩会,到各个乡镇看亮点,咱们拿不出亮点,丢人现眼呀!”

4

吴小蒿将北京万成旅游开发总公司调查了一番。她上网查,打电话查,看他们的微信朋友圈,还委托在北京工作的同学冒充客户,亲自去万成旅游开发总公司侦察。从获取的大量信息看,这个公司不虚,在旅游规划设计、旅游投融资、旅游开发等方面都有不凡业绩,在杭州、郑州、成都、乌鲁木齐都有分支机构,直接开发的景区就有六处,其中房车营地两处。她写了个调查报告给周斌书记,书记大加赞赏,说吴小蒿真是用心,调查得这么仔细。吴小蒿说:“咱们要是把黄金海岸线随随便便送给骗子糟蹋,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北京万成的工作效率也很高,走后第三天就给吴小蒿发来了隅城房车营地项目可行性报告。报告讲了中国房车发展趋势,营地建设的必要性,以及对当地旅游业、文化产业的提升与拉动作用。整个营地占地八百亩,内设特色木屋区、自驾房车营区、帐篷营位区、沙滩游乐区、房车露营装备展区,将建成各类房车营位两百个,特色木屋、帐篷屋等一百套,可同时容纳三百余人住宿。同时配备多功能厅,能满足各种国内国际会议、商务谈判、学术报告和婚礼庆典的举行,是各种会议、展览、宴会、文化活动的理想场所。

吴小蒿将报告拿给周斌书记,周斌看了说:“可以,咱们抓紧向区领导汇报。”

吴小蒿献疑:“这份报告,只字不提用哪种方式使用土地,如何赔付,这要警惕。建这个房车营地,虽然不用搬迁村庄,但涉及西施滩村开发的一个浴场和渔民的一些养殖场,应该说清楚如何补偿吧?”

周斌说:“这是下一步的事,还要跟他们谈判呢。”

他打电话给支区长,支区长让他明天下午三点过去汇报。周斌让吴小蒿抓紧准备一份汇报材料,今天晚上就要完成。吴小蒿回去就写,下午没写完,吃过晚饭回宿舍继续用笔记本电脑写,半夜完成,发给了书记。书记看后,从内容的丰富性和文件的规范性上着眼,提出八点修改意见,让吴小蒿再改。吴小蒿打着哈欠想,真是领教了书记的“文比天大”。抬头看看后窗,她又依稀看到了当年吊死在上面的那个秘书的身影。

但她想,我写的这份汇报材料,关系到楷坡旅游事业的发展,必须写好,让书记看了满意,用它向区长汇报后能有好的结果。于是,她泡一杯浓茶提提神,再做修改。改到凌晨两点,自己觉得无懈可击了,便用电子邮件发给了书记。

她倒头就睡,睡到书记打来电话,已是早上七点。书记说,他看了汇报材料修改稿,觉得可以了,让吴小蒿下午和他一起去向区长汇报。

吃过午饭,吴小蒿和书记一起进城,一起去的还有党政办主任刘大楼。到了区政府办公大楼,走到七楼区长办公室门口,周斌没去敲门,而是到对门问区长秘书,区长这会儿有没有空。秘书说,请稍等,司法局马局长正在里面。楷坡来的三个人便坐下等。吴小蒿想,我在八楼的政协文史办待了十年,还从没到过区长办公室呢。

对门很快有了响声,秘书出去看看,回来说:“周书记,你们去吧。”三个人便急忙走出门去。支区长正在门口等着他们,与他们一一握手。周斌向区长介绍了吴小蒿和刘大楼。

到了屋里,区长往沙发上一坐:“你们抓紧谈,我一会儿还要见外宾。”周斌便从包里拿出稿子汇报,抬头说几句,低头念几句。吴小蒿发现,区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几分钟后竟然抬手叫停:“我不喜欢这样的汇报。周书记,你难道不知道,中央已经决定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要坚决刹住‘四风’吗?‘四风’的第一条就是形式主义。你能不能撇开材料跟我讲?”

周斌大窘,点头说:“好的好的,我不念稿子了。”然而,他不念稿子就讲得不顺溜,涉及数字,还要低头看稿子。支区长说:“算了,你别讲了。小吴,你不是分管旅游的副镇长吗?你讲。”

吴小蒿一下子怔住。但她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周斌的话茬儿谈这个项目。因为做过调研,撰写了汇报材料,她将那些要点、数字讲得清清楚楚。区长满意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他说,他和顾总只是一面之交,是在省经信委工作时,到北京参加一个经贸洽谈会时认识的。“顾总要来楷坡做房车营地,我们欢迎。听你们的汇报,也做好了项目落地的准备工作。下一步,我让区招商局、旅游局、海洋渔业局参与,一起和他们详谈,谈得差不多了,我再直接见见他们,该拍板时拍板。”

从区长办公室里出来后,周斌神色黯然,一言不发。吴小蒿说:“书记,我今天下午不回楷坡行不行?”周斌醒过神来:“好的,我也不回去了,明天早晨你坐我的车,咱们一起回。”

5

回到家里,点点还没放学,由浩亮也不在。她继续忙公务,给万成旅游开发总公司的娄婷婷打电话,说这边已向区长做了汇报,他全力支持,让双方见面谈谈。娄婷婷说:“好的好的,我给顾总报告一声,把时间定下来。”

吴小蒿坐在沙发上休息片刻,打算了解一下孩子近况,便去了点点卧室。里面还是像以前那么凌乱,桌面上有书本,有零食,有玩具,堆积如山。但是,那本《历史上的今天》不见了。她拉开抽屉,没有找见;掀掀枕头,也没有找见;再打开衣橱看看,原来藏在一摞衣服下面。难道上面记了怕别人看见的内容?

她拿过书,听听外面还没有动静,就急急忙忙翻看。翻到“6月1日”,她发现点点记了这么一条:

2013年老妈被老爸一顿胖揍

潦草的笔迹,似在表达畅快。吴小蒿觉得,又挨了女儿的“一顿胖揍”,身心俱痛。她将书放回原处,用点点支在桌面上的镜子照照自己,见右眼边的瘀青还有淡淡的一圈,长叹一声,心如刀绞。

她走出去,坐在沙发上伤心难过。过了一会儿她又想,母女间的感情裂隙既然出现了,就要努力弥补。她起身去厨房看看,没有青菜,没有干粮,就下楼到附近的商场买来一些,束上围裙做饭。

房门一响,点点叫了一声“爸”。吴小蒿从厨房露出头来:“点点放学了?”点点脸上现出惊喜,将书包一扔扑上来抱住她,用脸摩擦着母亲的衣襟说:“老妈,我这段时间,人格很分裂……”吴小蒿问:“怎么了?”点点说:“既恨你,又想你。”吴小蒿说:“我也很分裂。我又想做好工作,又想照顾点点。”点点笑了:“彼此彼此,咱们都是人格分裂族!”母女俩相互搂着笑作一团。

饭做好了,电话响了。点点指着电话机说:“肯定是由眼珠不回来了。”她接起电话,由浩亮果然告诉她,他要在外面应酬,让她先做着作业,他吃完捎饭回来。点点放下电话嘟哝道:“财迷心窍,花天酒地!”吴小蒿说:“点点,我很少回家,你爸又是这样,我想让你姥姥过来照顾你,你看好吗?”点点说:“好呀。反正我不想放学回来,家徒四壁。”吴小蒿听女儿用这个词,乍觉不妥,细思极妙,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吴小蒿将饭菜端上桌子,与点点一起吃。点点夹一块红烧排骨,咬一口尝尝说:“不如由眼珠做的好吃。”吴小蒿说:“我承认,我的厨艺比不上他的。”点点说:“我还是等着吃他捎回来的吧。”接着放下筷子,去自己卧室做作业了。

吴小蒿看看自己做的两样菜,再看看对面的空位子,心中悲凉。她想,点点连我做的都不愿吃,能吃得下她姥姥做的庄户饭菜吗?如果吃不下,让姥姥来的意义还有多大?

不过,她想起点点说的“家徒四壁”一词,便找到了让母亲来的理由。所以,等到由浩亮满身酒气地回来,点点吃了他带回的烤羊排和素馅包子,看了一会儿电视睡下,她就向他讲了自己这个打算。由浩亮不同意,将眉毛与眼缝儿并作一处:“你让一个农村老太太过来,想把点点培养成柴火妞?”吴小蒿说:“让她奶奶过来?”由浩亮连连摇头:“不行,她要照顾我爸。我爸的心血管已经堵了百分之七十。”“那怎么办?你知道不知道,点点用哪个词来形容她放学回家后的感受?家徒四壁!”由浩亮指着她说:“你要是不下乡,她会有这感觉?都怪你!”

吴小蒿不愿跟他争吵,自己去了书房。这里有一张小床,平时不住人,她只在与由浩亮起了冲突之后才到这屋睡,一个人生气到天明。

天明了,吴小蒿去厨房做饭,由浩亮进来说,他同意让点点姥姥过来,因为他实在顾不上照顾点点,有老太太在家,还放心一点儿。吴小蒿说:“那好,我跟点点姥姥打个招呼,周末去接她。”

回到楷坡,吴小蒿给母亲打电话说了这事,母亲迟疑一下,说要问问老头子。吴小蒿知道,母亲一辈子对父亲俯首帖耳,她自己不敢做主。但母亲很快回话说,老头子同意了。

周末回城,吴小蒿开车去接母亲。点点要跟着,由浩亮阻止了,说她要参加英语课外培训班,不能缺课。点点鼓突着嘴,说一声“真没意思”,背着书包走了。

吴小蒿回到娘家,没想到三个妹妹都在。她惊讶地说:“你们怎么也都回家了?”四妹吴小蓬说:“听说你把咱娘抢走了,回来送送她呀。二姐,我跟你谈个条件:等我生孩子,你要立即让咱娘到临沂!”吴小蓬在临沂读完大学,在那边一家培训机构做辅导老师,找了个同事做老公,去年刚刚结婚。吴小蒿说:“好,你肚子一大,我就放人。”

五妹吴小艾大学毕业后,到平畴师范当老师,她说:“娘给四姐看大了孩子,再接着给我看。”吴小蒿说:“你连老公是谁都没确定,约得也太早了。”

只有三妹吴小莲不吭声。她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在镇上一家超市打工,早早嫁给一个厨师,儿子比点点还大一岁,现在夫妻俩开了一家烤串店。吴小蒿看着她问:“怎么没带壮壮回来?”吴小莲说:“给他爸打下手,穿肉串。”

大姐也来了,提着一个白布袋子。吴小蒿问那是什么,大姐说:“娘睡觉一直用马糠装的枕头,让我给她做一个新的带着。娘说,枕头装上脱了粒的马糠,不软不硬,还有一股香味儿,她特别喜欢。”吴小蒿知道,大姐手巧,每年种一些马,用叶子结蓑衣,到集上去卖。她接过那个枕头摸一摸,手感果然不错,放到面前闻一闻,真有淡淡的香味儿,就说:“大姐,你也给我做一个,我拿到楷坡用。”大姐说:“行,家里有布有糠,一会儿就好。”说罢走了。

父亲从外面回来,提着一包糖炒栗子,往老太太手里递去:“喏,你带给点点吃。”吴小蒿问:“是从哪里弄来的?”父亲说:“去茅沟集上买的,人家炒的栗子就是香。”吴小蒿想,去八里外赶集,买栗子带给外孙女,可见父亲的一片爱心。但他怎么不给外孙壮壮带一份呢?

看看三妹,她果然是一副生闷气的模样。

吴小蒿与几个妹妹一齐动手,边说话边包饺子,还没包完,大姐提着一个枕头回来了。吴小蒿道一声谢,放到车上。

一家人吃罢饺子,吴小蒿准备上路,小艾提议说:“咱们从来没照过全家福,今天五朵金花凑齐了,跟咱爹咱娘合个影吧。”四个姐姐听了,全都同意。小艾就去邻居家叫来堂弟,将手机给他,然后安排父母坐在前面,姐妹五个站在后面。

6

孙伟神采飞扬,跑到吴小蒿办公室请她审查节目。他说:“《海上高跷》排练了半个月,现在已经成形。”吴小蒿问:“演员是从哪里找的?”孙伟说:“有的是小学教师,有的是业余舞蹈培训班教师,清一色的‘小鲜肉’,绝对好看,能秒杀百分之百的女观众。”吴小蒿笑道:“你不要瞎忽悠,先看能不能把我秒杀。”

孙伟带她去位于大院最后边的文化站活动室,七个小伙子已经在腿上绑好高跷,坐在舞台边上说话。孙伟一进去就喊:“起立,欢迎吴镇长!”七个小伙子就齐刷刷站在高跷上,看着吴小蒿拍巴掌。吴小蒿向他们招手致意,到观众席上坐下。孙伟说:“准备演出!”小伙子就咯噔咯噔,从台阶走到台上,一个个显得十分高大。

孙伟坐在舞台边上,拿过一副高跷,动作麻利地绑好,也上了台。一位工作人员操作音响设备放出音乐,孙伟就和七个小伙子一起开始表演。看那意思,是一边徘徊一边看海,打着眼罩,面带喜悦,扭来扭去,竟然有几分妖娆的味道。吴小蒿越看越反感,有一种要吐的感觉。

“小鲜肉”们却很投入,走到舞台一侧,抄起大网开始“下海”。似乎是海涛打来,他们前仰后合,动作似乎惊险异常,却与吴小蒿在月亮湾看到的真实场面相去甚远。再后来是推网,是上岸,是丰收后的欢庆。吴小蒿看到后来,已经不敢正视,因为再看她就真要吐了。

节目演完,孙伟踩着高跷下台,直接走到吴小蒿跟前,请她提出宝贵意见。吴小蒿说:“你让演员解散,咱们两个谈谈。”

演员们走了,孙伟解下高跷,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等着吴小蒿说话。吴小蒿说:“你这个节目,真是差点儿把我‘杀’了。”孙伟面露惊喜:“真的?”“我的意思是,我受不了这个节目的做作与虚假。”孙伟将眼瞪圆,看着吴小蒿发呆。吴小蒿说:“我决定,把你这个节目‘杀’掉。”孙伟又将嘴张圆,表示震惊。

吴小蒿向他讲,郭默排练的《斤求两》虽然加了女生,加了一些花哨的东西,但还保存着最基本的文化要素,可是这个《海上高跷》,只是模仿了踩高跷下海推虾的一些动作,没把渔民的精气神演出来,没把月亮湾的壮美场景表现出来。

孙伟说:“正式演出时,要加上灯光背景,朝阳、大海、海鸥都会呈现……”吴小蒿说:“那也不行。关键是,你让一群‘小鲜肉’演,再怎么弄也出不来那个味儿。唉,这也是我的一个失误,没考虑好定位问题就让你编排。今天我终于想清楚了,海上高跷,不能搞成舞台艺术,不能脱离民间。”孙伟问:“那你说怎么办?”吴小蒿说:“把它定位于一项民俗文化,让渔民自己表演,保留原汁原味。我跟郭默讲一下,让她找个老师来指导。”孙伟咂一下舌头:“好吧。”

他停了停又说:“其实,我排练这个节目是有私心的。我想,郭默排出《斤求两》,亲自参加演出,被借调到区里进了城。我呢,目前还是大学生村官,如果通过亲自编导、演出这个节目,改变自己的身份,那就好了。”吴小蒿说:“你的想法,我很理解,但是,挖掘这项民俗文化,用合适的方式去表现出来,照样是你的成绩。”孙伟心悦诚服地点头道:“谢谢吴镇长,我重打锣鼓另开台。等到区里的老师过来,我一定按照他的意见好好打造。”

两天后,郭默带一位老师来了。那人是市舞蹈家协会的关天意主席,身材不高,肌肉发达,头发不多,目光如剑。他对吴小蒿说,他早就看过渔民踩高跷推虾的场面,一直想把它提炼加工成艺术品,有一些舞蹈语言都已经酝酿好了,并且找人做了一副高跷,在家里练习,现在已经健步如飞了。他还说,听了吴镇长的设想,定位于民俗文化,他豁然开朗,决定找渔民来演。他知道郭默生在渔村,了解渔民,让她也参与这个节目的创作。吴小蒿说:“好呀,相信你们一定会成功。”关主席说,他还要进一步深入生活,再去仔细观察海上高跷,把这项民俗文化完美地表现出来。吴小蒿说:“谢谢关主席,你让孙伟带着再去体验吧。为了方便,我让聚丰集团的辛总给你们安排住处。”吴小蒿问郭默去不去,郭默说,她也去,但不能住,因为孩子在城里,放了学没人管。吴小蒿就给辛总打电话,辛总说:“没有问题,让他们来吧,我一定安排他们吃好住好。”

过了一天,吴小蒿在镇政府大院里遇见王晶晶,发现她面黄肌瘦,腮上还有斑块,问她是不是怀孕了。王晶晶说:“是呀,吃了就吐,太难受了。”吴小蒿说:“哎呀,我安排孙伟带关主席去体验生活,没想到你这边有情况了。我打电话给他,让他晚上回来住,好照顾你。”王晶晶说:“谢谢吴镇长。”

到了晚上,吴小蒿还不放心,去超市买了几块生姜送给王晶晶。她说,根据她当年的孕期经验,喝生姜茶可以止吐。她说罢就给王晶晶做:切上硬币大小的两片,用开水浸泡五到十分钟取出,再加入红糖,让王晶晶喝下。王晶晶喝下,过一会儿说,舒服多了,不想吐了。

孙伟回来了,见吴小蒿在这里照顾他媳妇,十分感动,去刷杯子泡茶。吴小蒿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你说说关主席体验生活的情况。”孙伟说,人家到底是舞协主席,看了两个早晨的捕虾场面,就把节目编好了。他让捕虾的渔民参演,有的答应,有的不干。找辛总说这事,辛总就在养殖场找了几个养虾的,说他们也踩过高跷推过小虾,这才把十个演员找齐。郭默建议,为了提高观赏性,让一帮年轻的渔家女人表演加工虾皮的过程,又是煮,又是晒,又是簸,这一来好看多了。吴小蒿点点头:“就等着看你们的精彩节目了。”

孙伟说:“吴镇长,我和辛总还商定一件大事。”吴小蒿问:“什么大事?”“举办祭海活动。”他说,农历六月十三是龙王生日,沿岸渔民都在这天祭龙王,不过很分散,是一些船老大自发组织的。他在聚丰集团了解到这项风俗之后,就和辛总商量,在月亮湾搞一次规模较大的祭祀活动。辛总同意了,说他从龙王爷那里割下五千亩海域,去年龙王爷发了脾气,把大坝冲垮了,今年得好好敬一敬。吴小蒿眼睛一亮:“这个祭祀活动,就叫‘楷坡祭海节’吧!楷坡的渔业文化底蕴丰厚,咱们借这个活动深入挖掘一下。你们排练的这个节目,正好放到祭海节上演出。”

7

吴小蒿多次与娄婷婷联系,想尽快推进房车营地项目。她问那边定下见面商谈的时间没有,娄婷婷老是说,还没定下,顾总太忙。周斌等不及了,要亲自打电话给顾总,吴小蒿就找到顾总的电话号码给了他。很快,周斌告诉她:“顾总说,让咱们后天去北京,他给咱们订好酒店,并且设晚宴招待,边吃边谈。如果谈妥,饭后就签合同。”吴小蒿说:“到底是书记的力度大,我是人微言轻。”

周斌又说,他已经向支区长报告了这事,支区长让区招商局、旅游局、海洋渔业局各去一位局长。周斌让吴小蒿担任联络人员,向他们逐个汇报,传给他们有关材料。招商局去的是副局长禚丽,她早就与吴小蒿认识,主动说,她可以带一辆八座商务车。吴小蒿说:“太好了,你给我们镇省下车票钱了。”吴小蒿建了一个微信群,名为“房车营地进京招商团”,随时向几位领导汇报情况,沟通信息。周斌让刘大楼也去,加上司机,进京人员一共七名。招商团从隅城出发,周斌、吴小蒿于头一天傍晚同车回城。刘大楼虽然家在楷坡,也随车到隅城找宾馆住下。

吴小蒿进家,只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守着几样饭菜。她叫一声“娘”,母亲抬手擦擦眼角,带着鼻音说:“回来啦?”吴小蒿说:“回来了。点点呢?”母亲向点点的卧室一指。吴小蒿过去推门看看,点点坐在桌前看着她,手上的笔被点点拨弄得滴溜溜转动。她问点点怎么不去吃饭,点点说,姥姥做的菜不好吃。吴小蒿紧皱双眉道:“怎么会不好吃呢?我从小吃你姥姥做的饭菜,至今还没吃够呢。”点点鼓突着嘴说:“你觉得好吃你吃,反正我要等老爸捎饭给我。”“你又让他捎饭!整天吃饭店做的,里面的添加剂太多,吃了对身体不好!”

吴小蒿将女儿拉起来,手扯手走到外面,坐到餐桌前。她看着桌上道:“你看,丝瓜炒肉,菜花炒豆腐,多好呀,快吃!”她把筷子递到点点手中。点点很不情愿地夹了一块豆腐,放到嘴里慢慢嚼着。吴小蒿对母亲说:“妈,你也吃。”母亲端起碗喝粥,一双老眼从碗沿上露出来观察点点。吴小蒿喝一口粥,吃两口菜,发现点点还在嚼那块豆腐,发火道:“小祖宗,你嘴里是块橡皮?是块钢铁?嚼半天还咽不下?”点点便抻长了脖子,做出咽的动作。吴小蒿心中腾腾冒火,想打女儿两巴掌,但又怕伤母亲脸面,只好努力忍住。

点点装模作样吃了几口,将筷子一放,走向卧室。吴小蒿说:“你就吃这点儿?”点点说:“饱啦!”说罢进屋,将门嘭地关闭。

吴小蒿长吐一口气,看着母亲小声问:“点点整天这样?”母亲眼泪汪汪道:“也不是整天这样,她爸在家做饭,她吃得欢欢喜喜;她爸不在家,我做给她吃,三顿有两顿不吃,就说我做得不好。唉,这孩子太难服侍了,我还是回去吧。”吴小蒿说:“娘你别走,你走了我不放心,她爸整天在外头忙,一个女孩在家不行。”母亲说:“我也是这么想,才一天天忍着。点点她爸在外头喝到半夜,把孩子撇在家里,这还了得?小蒿,你就不该去当那个镇长。女人家当什么官?伺候好男人、孩子就行啦,唉……”吴小蒿说:“娘,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将就一点儿吧。”母亲说:“将就将就,哪天是个头?”吴小蒿说:“我去和点点谈谈,让她不再挑食。你以后也多跟她爸学着点儿,看他是怎么做饭、怎么炒菜的。”母亲点点头:“好吧。”

吴小蒿草草吃完饭,去了点点卧室,见点点坐在那里发呆,问她作业做完没有。点点说:“没有作业。”吴小蒿说:“怎么没有作业?”点点说:“快考试了,老师让自己复习。”“你复习了没有?”“正复习。”“你这是复习的样子?你根本不在状态。”点点翻眼问道:“你在状态?”吴小蒿一愣:“我怎么不在状态?”点点冷笑一下,不再吭声。

吴小蒿明白了,点点是说,自己作为一个母亲不在状态。她搂过点点说:“你说得对,我不在状态,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点点还是冷笑:“我可没说你不称职,那是你自己说的。”她捧起课本,大声念了起来,“小明已经做了二十九道题,还有二十八道没做,他一共做了多少道题?”

吴小蒿见她摆出要复习的样子,就不再作声,走了出去。母亲正在拖地,此时放下拖把,将她扯到厨房把门关上:“小蒿,我跟你说个事。”“什么事?”“点点她爸好像有病。”吴小蒿听了这话很吃惊,问母亲怎么知道由浩亮有病。母亲告诉她,自己昨天在客厅听见,点点她爸去茅房,半天尿不出来,好容易尿出来,又是抽气又是哼哼,好像害疼。母亲说到这里,满脸忧虑地看着女儿:“你说,他是不是得了花柳病?”吴小蒿愣了,转身走出去,到主卧室检查。她发现,抽屉里果然有两盒治淋病的内服药。她气得浑身发抖,立即打电话给由浩亮,压低声音问他在哪里。由浩亮说,他在应酬。吴小蒿让他马上到小区对面的广场东北角,有事要和他谈。由浩亮说:“什么事?这么急?”吴小蒿说:“天大的事,你快回来!”说罢挂了电话,揣上那盒药出了门。

到了约定地点,由浩亮迟迟不来。广场上有大群人在跳舞,欢乐气氛与夏夜温度正好匹配,可她心中一片冰冷,充满了对由眼珠的仇恨。

由浩亮的车停在广场旁边。他下车后急急走来,步伐没带醉态。他问吴小蒿有什么事,吴小蒿咬牙道:“你从哪里来的?跟谁应酬?”由浩亮说:“丰局长呀。还有合作方,还有几个朋友……”吴小蒿骂起了粗话:“放屁!你到底去哪里了?快坦白!”由浩亮将眼缝儿眯细:“我没啥可坦白的。”吴小蒿从兜里掏出那盒药,在他眼前一晃:“你已经得病了,还在外面胡搞?”由浩亮瞅一眼那盒药,往花坛边沿一坐,唉声叹气。吴小蒿抡起巴掌,猛抽他两个耳光:“你真是块垃圾!”

由浩亮将脖子一梗:“这也怪你,谁让你整天不在家?我憋得难受,加上喝醉了酒,荒唐了一回,没想到就中彩了。”吴小蒿说:“中彩?你想没想到后果?你带了一身病毒,回家传给点点怎么办?作死呀你!”由浩亮说:“我……我也怕这事,刚才我没去应酬,在男科医院打吊针,想赶紧治好。”吴小蒿用指头戳着他的头道:“由眼珠你记着,从今天晚上开始,你自己找地方住,彻底治好再回家!”由浩亮点头道:“好,好,我听你的。可我得上楼拿几件衣服。”

吴小蒿转身上楼,由浩亮跟在后头。进门后,由浩亮对点点说,他要到外地出差,过几天才回来,让她在家听姥姥的话,吃姥姥做的饭菜,好好复习。点点半信半疑,看着老爸拿了衣物走掉。

吴小蒿问点点饿不饿,点点说:“老爸没带吃的回来,我能不饿吗?”吴小蒿就去厨房,将母亲做的饭菜热了热,端出来让她吃。点点坐下,一句话也不讲,喝粥夹菜,并且吃了一个馒头。她回卧室后,她姥姥将膝盖一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吴小蒿悄悄和母亲说了由浩亮为何离家,母亲连连点头:“对头,这样对头。”

这时,母亲拿过一个蓝布包,掏出一双鞋垫,又拿出一本书,从中找出针线,绗了起来。这是母亲在家经常做的活儿:绗鞋垫。这些年来,吴小蒿与姊妹们穿的鞋垫,都是母亲做的。

那本书,鼓鼓囊囊,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拿过来看看,原来是她的高中历史课本第一册,里面夹了一些丝线和鞋样子。她知道,老家的女人多有一个花线本子,将一些五颜六色的丝线,将一些用纸剪出的鞋样子,夹进书里,用时方便。她翻看母亲的花线本子,发现里面除了丝线和鞋样,还有几张二十年前当红的明星的画片,那是她当时夹在课本里的,现在已经忘记了。

再翻到课本开头第一章《原始社会》,她读到了这样的句子:“二三百万年前,地球上出现了人类。恩格斯说:有了人,我们就开始了历史。”

读到这里,她想起当年平畴一中的历史老师讲第一课时的表演——他退到门口,弯腰爬行,爬上讲台,直立行走,突然转身喊道:“人来了!历史开始了!”全体同学鼓掌大笑……

吴小蒿想,人来了,走过了二三百万年,但是走着走着,有的人却又退化成了兽。由眼珠就是一例。

8

次日一早,禚丽带着单位的商务车接上吴小蒿,再一个个接别人,接齐上路。周斌向大家讲了北京之行的目的,拜托几位局长施展本领,玉成此事。旅游局相局长说,他太希望谈成这个项目了,因为房车营地这个产品绝对高大上。海洋渔业局昝局长开玩笑说:“咱们这个房车营地招商团,应该开一辆房车进北京。”禚丽说:“这样吧,你到北京买一辆,咱们回程躺在上面。”昝局长说:“这么多人,躺不开咋办?摞成两层?”禚丽说:“两层就两层。”几个男人齐笑。吴小蒿望着车外,一声不响。

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路上给娄婷婷打电话,说他们已经出发,下午到达。招商团途中在一个服务区吃过午饭,下午四点多钟进入北京。越往里走路越堵,两个小时后才到达酒店。

那是位于东城区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娄婷婷站在大厅笑脸相迎,发给每人一个房卡。吴小蒿进了房间,发现房大床大,装饰别致,心想,顾总真够大方,看来真想在楷坡做成这个项目。

进了宴会厅,吴小蒿更加吃惊:这个地方,少说也有七八十平方米,除了餐桌,还有麻将桌和一圈红木座椅。她正在发愣,昝局长指着墙边的博古架说,把这上面的摆设卖了,大概能买好几条船。禚丽一拍他的肩膀:“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就知道买船!”吴小蒿看了看博古架,真是琳琅满目,上面有古董,有现代工艺品,好多是她从没见过的。

娄婷婷陪着顾总来了。顾总往主陪位子上一坐,顾盼自雄。他让服务员倒酒,声称是他珍藏了八年的茅台。坐在吴小蒿身边的禚丽闻一闻,悄然点头。

顾总举杯敬酒,说:“热烈欢迎各位进京,祝我们的合作圆满成功。”三杯之后,周斌敬酒,说代表楷坡镇干部群众,热切期待顾总在黄海之滨大展宏图。禚丽伶牙俐齿,说她一来北京,就感受到了顾总的浓浓诚意,隅城招商局一定积极配合,用足用好有关政策,相信房车营地在隅城建成后,一定会让全世界的房车主人和驴友有惊艳之感。顾总问:“你用足用好有关政策,能给我多少优惠?八百亩海滩,我租七十年,租金能否全免?”

此言一出,吴小蒿十分吃惊。这个顾总在北京隆重招待我们,原来是想赚大便宜呀。把他的租金免了,镇里拿什么向群众交代?她看邻座的禚丽正泰然自若,用染了红指甲的双手剥一只大闸蟹,就凑近她小声说:“咱可不能轻易答应。”禚丽说:“没事,谈判桌上,哪有不讨价还价的?”

周斌沉思片刻,看着顾总说:“顾总,租金全免,你的条件是否太高?”顾总说:“不高。我做的几个项目,有的地方就是租金全免。不只是租金全免,还免税三年。”禚丽说:“那是能够创造较高利润的项目。房车营地的创利空间不大,不能享受免税待遇。”顾总立即指着她道:“你说我的项目创利空间不大,这话有根据吗?我还没向你们提出免税条件呢,你就忙着给我吃闭门羹?我想问问你们支区长,为什么会让你这样的人负责招商!”禚丽急忙摆手:“好了好了,顾总对不起,我收回刚才那话!你放心,只要你到隅城投资,保你方方面面满意!”

海洋渔业局昝局长说:“顾总,你先前去隅城海边考察,看没看到海边的实际情况?那些养殖场,养海参,养虾,养蟹,每年都有很高收益,没有相应的补偿措施,怎么能够说服他们拆除?”顾总一摆手:“这个我不管,那是你们地方政府的事。我只管接收地皮,拆除得干干净净的地皮。”

吴小蒿被这话激怒了,心底的火苗腾腾往上冒。但她努力控制住情绪,喝下一口茶水,问道:“请问顾总,您是哪里人?”顾总说:“湖北。”“老家在城市还是农村?”“农村。”吴小蒿直盯着他说:“我也在农村出生。您知道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吗?那些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土地,被人无偿拿走,父老乡亲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们的生活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海边也一样,那些土地,那些海滩,牵涉到家家户户的生计,您考虑过这些吗?”顾总仰起脸道:“那你们说,要我付多少租金?”周斌说:“一亩地每年一千,可不可以?”顾总说:“高了,我只能出到五百。”旅游局相局长充当和事佬:“顾总,你是全国知名的商界精英,实力相当雄厚,为了一个有着光辉前景的项目,不会锱铢必较的。你加加价吧,一亩八百,好不好?”顾总说:“八百就八百,但我只能一年一交。”吴小蒿立即说:“不行!你只给我们区区六十四万,我们怎么向群众讲?你必须一次性把七十年的交齐!”顾总说:“四千多万?你们这是杀鸡取卵!”吴小蒿说:“问题是,你这只鸡,根本就没有下蛋的意思!”

顾总突然将桌子一拍:“你诬蔑我!我要问问你们支区长,怎么会选了你这样素质极低的人当副镇长!”

吴小蒿忍无可忍,指着他道:“你问,你马上问!我就是豁上不当这个副镇长,也不能把那片黄金海岸拱手相送!”

她这么一硬,顾总反而软了,换上笑脸道:“好好好,今天我遇上杨门女将杨排风了。吴镇长,吴妹妹,你消消气,你的意见我很重视,我一定充分考虑,好吧?”

见他服软,吴小蒿不再吭声,只是下意识地抚摸左胸。她觉得那里隐隐作痛。

周斌说:“顾总,咱们折中一下,你如果一把交齐七十年租金有困难,先交一半好不好?”顾总点点头:“可以考虑。”周斌说:“那咱们什么时候签合同?”顾总说:“还没起草好呢。娄主任,你连夜加班,把合同写好,明天上午咱们过来,和隅城的领导们举行签字仪式。”

第二天早晨一起吃饭,几个人认真讨论签字仪式如何进行,如双方怎么坐,怎么站,还要请酒店的小姑娘帮忙传递合同,一些细节都想到了。周斌嘱咐刘大楼,一定要把握时机,拍几张历史性的照片。

然而,吴小蒿打电话问娄婷婷,大约什么时候过来,娄婷婷却说,情况有变,顾总要组织人对这个项目做进一步的评估。她让吴小蒿等人先回去,等到这边评估结果出来再联系。

通电话时,吴小蒿摁了免提键,让大家都能听到。通话结束后,禚丽说:“听这口气,是不愿跟咱们谈了。”周斌用筷子指点着吴小蒿说:“都坏在你手里!你昨天跟人家吵了一架,人家还有兴趣到楷坡投资?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怎么这么不成熟呢?”

吴小蒿看着他,满腹委屈:“我不跟他吵,难道就让他占尽便宜,让海边群众流离失所?”

周斌拿筷子在盘子上敲出一声脆响:“你还不认错,还固执己见!”

禚丽说:“你俩别吵了。招商引资很不容易,有成功有失败。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太多了。”

昝局长说:“咱们走吧,来一趟北京,总算赚了一顿好饭,还在五星级酒店住了一宿。”

想不到,他们回房间提了包,到前台交房卡时,服务员却告诉他们:“万成公司交代了,房款由你们结。”周斌气得脸发青,骂顾总真不仗义。禚丽却说:“人家管了一顿饭,让咱们自己结房款,也算正常。”周斌说:“早知咱们自己结,哪能住五星级的?”他问刘大楼钱带得够不够,刘大楼说,不够。好在禚丽说不够就刷她的卡,一行人这才结清房款,怏怏出了酒店。

9

从北京回来后,周斌召开领导班子会议,向大家通报招商情况。他说:“自从北京万成旅游开发总公司表达了来楷坡投资的意向,我们抢抓机遇,迅速向区长汇报,得到了领导的大力支持。兵贵神速,与区里几个有关部门负责人组成招商团之后,我们立即进京,与投资方连夜展开谈判。本着互利双赢的原则,双方分析讨论了在月亮湾打造房车营地的各种有利条件以及光辉前景。当然,在土地租赁与补偿问题上,我们也据理力争,努力维护群众利益。现在,对方正在进一步论证中,一旦有消息,我们马上积极推进。”

听他这么讲,吴小蒿感到十分困惑:招商的事情基本上黄了,书记为什么不明讲,非要说对方正在进一步论证中,给大家一个好事临近的印象呢?想了想,她便明白,书记是碍于面子,不愿告诉大家事情真相。

书记讲完,贺镇长说:“在西施滩搞这个项目,我认为要慎之又慎。那里有漂亮的金沙滩,有大片海水养殖场,有几十个养殖大棚,还有滩涂上的著名特产西施舌,如果被投资商占去,弄得面目全非……”书记打断他的话:“哪能叫面目全非?应该叫面貌一新!”贺成收皱眉道:“算我用错了词,行吗?面貌一新,看上去很美,但是,楷坡镇的老百姓到底能有多少好处?”书记说:“这样讲,就有点儿小农意识了。”镇长说:“我从来就没当过农民,怎么会有小农意识?”书记说:“你反正没有现代意识。”镇长怒目以对:“你有现代意识,就瞒着楷坡镇领导班子的大部分成员,去谈这么大的项目?在你眼里,镇政府还存在不存在?”“怎么不存在?吴镇长参加招商团,就代表了楷坡镇政府。”“那你起码和我说一声吧,我毕竟还是一镇之长!”说这话时,贺成收高门大嗓,下巴骨上下晃动,让人能看得见下面的紫斑。

周斌毫不退让:“一镇之长不错,但在党委班子里,你就是个副书记。有些事,可以让你知道,也可以不让你知道。”

“不让我知道,不就是想把招引项目的功劳记在自己账上吗?放心,别人不会抢的!”

周斌冷笑一下:“咱们不要这么狭隘好不好?今天会议就开到这里,散会!”

十几个班子成员,纷纷起身走掉。

吴小蒿回到办公室心乱如麻。她没想到书记与镇长会在会上公开翻脸。也难怪镇长发火,这么一件大事,书记不让他参与,不在事前向他通报消息,委实不妥。临去北京时,吴小蒿考虑到自己是镇政府班子成员,不能不报告镇长,就给他发了短信,说她要跟书记等人一起去北京招商,谈房车营地项目,镇长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从今天他俩的争吵可以看出,书记一直没向他讲这件事情。

至此,吴小蒿深深体会到了身为一名副镇长,夹在书记与镇长中间的难处。平时,两个一把手虽然貌合神离,但还能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让下属们还好周旋,今天一闹翻,往后就难了。

她想,还是应该让镇长知道谈判结果,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镇长请息怒,是我向您汇报晚了。那个项目,投资方基本上放弃,可能建不成了。”

镇长又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第二天上班后,吴小蒿接到书记的电话,书记让她马上到他办公室。她去后看见,松台社区书记韩玉振正坐在那里。书记满脸焦虑,说:“小蒿镇长,你赶快去西施滩,平息那里的突发事件。”吴小蒿忙问出了什么事情。韩玉振说:“群众听说那里要建大项目,连夜在那里盖屋,建大棚,挖池子,都想多得些补偿。”吴小蒿早就听说,每当一个地方要上项目,这些事情就会出现。她说:“那个项目可能建不成了,就是建成,也不会给这种突击搞建设的人发补偿金。”韩玉振说:“我劝不了,挡不住,他们干得热火朝天,我只好来找领导了。”吴小蒿说:“我马上跟你去。”说罢就走。书记在后面嘱咐:“小蒿,你跟群众挑明,就说项目建不成了。”吴小蒿在心里道,你要是在领导班子会上挑明,西施滩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吴小蒿骑上摩托车,和韩玉振一前一后走了。到西施滩一看,海边果然有好多人在建房子,好多车在拉建材,好多挖掘机和推土机在挖池子。吴小蒿想起了镇长说的那个词儿:面目全非。

看见这个场面,吴小蒿十分不安。她想,本来是打算招引项目,结果项目没招成,却让群众听信传言,盲目建设,造成损失,也对海滩造成破坏。如果我在北京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一味忍让,让顾总唾手可得,事情是否会有另一个结果?

唉,一方面是招商引资,一方面是维护群众利益,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

吴小蒿正站在那里苦恼着,韩玉振建议,到村里找高音喇叭讲一讲。吴小蒿马上摇头:“不行,离群众那么远,你再怎么讲,还不是随风飘散?咱们面对面做工作去。”

她见近处有一伙建房的,走过去看看,用的都是最简易的材料,墙体用空心砖垛起。她问:“你们建房干啥?”一个缺了门牙的中年汉子笑了笑:“住人看虾池。”吴小蒿指了指旁边一间小屋说:“那不是有了吗?”“不够住的。”吴小蒿就说:“大哥,我知道你建房干啥,你就别忙活了,这里的项目不建了。”缺齿汉子说:“不建了?别哄人了。你们这些当官的,说话没法信。”

吴小蒿心中一凉。干部说话,群众不信,这是多么严重、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呢?她意识到,只有真诚、坦率,才能与这些人沟通,让他们相信。她说:“大哥,我前天跟着周书记去北京,跟那个老板谈判,我把真实情况跟你说说。”就把谈判中顾老板提出的条件、她的立场与观点、争执到最后的结果,都告诉了缺齿汉子。缺齿汉子听了频频点头:“是这么回事呀。你这个镇长,是替俺老百姓说话的,俺相信你。”他招呼几个给他帮忙建房的,“不干了不干了,咱甭给政府添乱!”

吴小蒿说:“大哥,你再给别人说说,让他们也赶快停工吧!”

“行!”

他走向了另一伙建房的。

吴小蒿见远处湿地上有一点黄、一片绿,那是挖掘机在芦苇荡里开动,便又去了那里。她踩着黑乎乎的淤泥,走近挖掘机,劝说挖池子的几个人。他们也相信了吴小蒿的话,将挖掘机开出了芦苇荡。

吴小蒿与韩玉振劝了一帮又一帮,听从劝说的人又去劝说别人。到了十一点多钟,大部分突击施工者离开了这片海滩,只有两伙建房的依然不停。吴小蒿苦口婆心,劝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有效果。她感觉小腹憋胀,急需释放,心情便焦躁起来,嗓门也大了起来。可是,无论她怎么劝说,人家就是不理她,依然让砖墙继续增高。

韩玉振小声对她说:“算了,他愿意建就建吧。有些犟筋头,从来都是油盐不进。”

吴小蒿只好撤退,问韩玉振哪里有厕所。韩玉振说,西施滩村部有。吴小蒿说:“走!”骑上摩托,跟着韩玉振去了。

然而,海滩上的路凹凸不平,遇到一个大坑猛地一颠,她觉得憋不住了,就急忙停车,慌不择路,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里。

再出来时,韩玉振正在前面等她,远远近近有人望她。她羞臊不堪,心想,在这个有西施名字的地方,我竟然成了一个随地撒尿的村妇,真叫一个斯文扫地。

她发现,玉米地边长着一片蒿子,叶片上落满尘土,灰不溜秋。她弯下腰,抚摸着其中的一棵想,我本来就是田野里的一棵蒿草,今天算是回归本色,现出原形吧。

她这么想着,眼窝便是湿漉漉的了。

10

处理完西施滩上的突发事件,吴小蒿全力以赴筹办祭海节。

孙伟向她报告:已经和钱湾社区书记多次联系,成立了祭海节组委会,请吴镇长担任主任。吴小蒿说:“我怎么能当主任?主任应该是书记或镇长。”她向书记汇报后,书记说:“当这个主任,我责无旁贷。”吴小蒿小心翼翼地问:“镇长进不进这个组委会?进去后担任什么职务?”书记说:“你找他商量。”吴小蒿找到镇长一说,镇长立即发了火,说:“老周就擅长抢甜水,这么个主任他也挂名。你让他干好了,这事我不管了。”

吴小蒿回到自己办公室,将门一关,给樊卫星打电话诉苦,说两个一把手不和,干工作真难。樊卫星说:“小蒿,你先甭说你们领导闹矛盾的事,你考虑问题就是不够周全。六月十三祭龙王爷,沿岸渔民都有动作,你搞个祭海节挺好的,但是你一个楷坡镇办,毕竟影响太小,应该是区委宣传部、区文体局、楷坡镇委镇政府联合举办,我给你召集媒体大力宣传。”吴小蒿说:“到底是学兄站得高看得远,这样一来,活动就上档次了。今年叫作‘首届’,搞出影响来,以后年年举办。不过,如果是联合举办,组委会领导成员是不是要调整呀?”樊卫星说:“那当然啦,让部长当主任,我跟周斌当副主任。”

想不到,她去向周斌汇报,周斌很生气,说:“这个老樊,简直是个投机分子,咱们搞祭海节,他也要插一杠子!就他会请媒体?我难道请不来?媒体有多少我的铁哥们儿!”吴小蒿大窘:“那怎么办?咱们回绝?”周斌说:“事已至此,你看着办吧。”

吴小蒿想,你让我看着办,我只好全权负责了。她在电脑上列出一个组委会名单,除了主任、副主任,还有几个成员,其中包括贺成收、吴小蒿、孙伟、钱湾社区书记李言密等。她把这个名单传给樊局长,樊局长又加了区委宣传部文艺科科长、区文体局一名副局长、区文化馆馆长。吴小蒿再把名单给书记看,书记说:“你把科级以下干部也放进去,简直是乱七八糟!”吴小蒿说:“活儿主要靠他们干呀。”书记说:“再成立一个组委会办公室,你当主任,把他们统统放进组委会办公室当中。”折腾了几番,终于将名单搞定,她发给樊局长和贺镇长看,他们没再提出意见。

这天,孙伟请吴小蒿去聚丰集团审查《海上高跷》。吴小蒿一进大院,就见一帮男女穿红着绿,正在院中练习。关主席戴一顶太阳帽,走来走去指点。吴小蒿过去向他道谢,关主席却说:“不用谢,要谢的话,我们应该谢你。没有你的建议,就没有这个《海上高跷》。没有《海上高跷》,安澜渔文化节就少了个精彩节目。”

吴小蒿问:“你是说,市里要办渔文化节?”

关主席说:“是呀,7月20号,阴历六月十三。《安澜日报》搞的,还要从全国请上百名记者过来。文化节上要演出节目,让市艺术馆出几个,咱们这个节目正好排成了。”

吴小蒿一听急了:“我们也要搞呀,也在那天。你这个节目拿到市里,我们怎么办?我们的节目本来就少!”

关主席脱下太阳帽,搔着秃头道:“这真是个难题。”

孙伟提议,先在楷坡演,然后去市里。关主席说,三十多公里,恐怕来不及。吴小蒿说:“你跟报社领导商量一下,能不能把活动提前,这个节目先演,我们把活动推迟,等着演员。”关主席说:“这个办法可行,我跟他们商量商量。”他打电话找到报社社长,说了这事,社长倒是痛快,同意了这个方案。

关主席让吴小蒿审查节目,吴小蒿说:“你导演的节目还用审查?我到这里,就是先睹为快。辛总呢?把辛总也叫来看看。”

等到辛总过来,关主席拍拍巴掌,招呼群众演员集合。他把音响设备打开,放出音乐,六个中年渔民扛着大网背着箩筐上场,将踩着高跷推小虾的场面演得原汁原味,将人与海的关系揭示得既深刻又易懂。他们有了收获,喜洋洋登岸后,六个渔家女人拿着簸箕跑上来,做着加工虾皮的种种动作。整个节目,先粗犷后温柔,不在海上,胜似海上,吴小蒿看了十分欣赏,拍着巴掌叫好。

关主席却看出了毛病,尤其是渔家女人们的动作,不够柔和,不够整齐,指导她们再度演练。

看完节目,又去看祭海节现场。关主席指着那片沙滩说,月亮湾既漂亮又开阔,船老大在沙滩上跪拜,格外出效果,《海上高跷》在这里演,也有现场感。孙伟说,他已经和沿海一些渔村谈妥,组织一百名船老大参加祭海仪式。吴小蒿问:“主祭是谁?”孙伟说:“请领导定。”吴小蒿看着辛总说:“这活动多亏辛总,你出人出钱出场地,主祭由你担任吧。”辛总急忙摆手:“我可不敢。过去祭龙王,都是德高望重的船老大当主祭,咱们还得找这样的。”吴小蒿说:“那就委托你找一个吧。”辛总点头答应。

11

自从发现了由眼珠的丑事,吴小蒿几乎夜夜失眠。她恨由眼珠,恨得咬牙切齿。她惦记女儿,每天都要在点点去上学后与母亲通话,问点点怎样。

母亲说,这孩子跟以前不一样了,做什么饭她就吃什么饭,晚上做完作业就睡,早上也不用叫,闹钟一响就起床。听了母亲说的这些,吴小蒿的心才稍稍安顿。吴小蒿又问点点她爸回家了没有,母亲说,没有,到了晚上他就给点点打电话,点点在卧室里跟他说话,一说说半天。

吴小蒿也给点点打电话,点点埋怨她:“老爸出差,老妈你也不回家看我。”吴小蒿说:“宝贝儿,妈在忙工作,忙完了就回家看你。”

过了几天,母亲告诉她,点点她爸回家住了,看来已经好了。吴小蒿听了,没有吭声。

一天上午,办公室的小马姑娘送来一份刚刚接到的通知,内容是区政府明天召开旅游工作座谈会,让各镇镇长和分管旅游工作的副镇长参加,并且准备发言。上面已有贺成收写下的两个字:“已阅”。她也签下这两个字,小马收起文件走了。吴小蒿打电话问镇长,要不要准备个发言稿。镇长说,不用,想到啥说啥。吴小蒿想,镇长的风格就是和书记的不一样,要是书记参加这个会,肯定要让我写发言稿。贺成收问:“你怎么去?明天早上跟我一块儿?”吴小蒿不愿跟他同行,就说:“谢谢镇长,我今天晚上就走,想回家看看。”

既然说了晚上走,那我怎么走呢?她忽然想出一个点子:让樊局长过来看看祭海节现场,陪他看完,坐他的车回城。于是她就打电话,说准备在月亮湾举办祭海节,让他过来视察指导。樊局长答应了,下午来到楷坡,和吴小蒿一道去月亮湾。见吴小蒿上车时提着一个大包,樊卫星问她提了什么,吴小蒿说:“明天区里有个会,今天晚上回城,把被子带回家,让我妈拆洗一下。”樊卫星说:“小蒿,你让我今天下午来,真正的目的是捎你回城吧?”吴小蒿一笑:“谁让你是我学兄呢?沾你一点儿光,也损不了你的光辉。”

樊卫星到月亮湾看了看,十分满意,让吴小蒿好好准备,届时他请区委宣传部领导过来,请媒体过来,争取上镜上报,把月亮湾和这里的渔文化一起宣传出去。听说市里搞的渔文化节,还有增殖放流的项目,樊卫星说到那天也搞,他来联系一下区海洋渔业局,让他们安排。吴小蒿说:“对,给龙王爷添丁进口,也是对他表示敬意。”

她忽然想到,前段由浩亮一直忙着请客送礼,为的是争取到放流资格,从中赚钱。他联系成了没有?在哪里放?我办祭海节,如果是他来放流,人家看了肯定起疑,会说三道四。

回到家已经下午六点,由浩亮果然在家,正在厨房里做饭。他见吴小蒿回来,不自然地笑道:“回来啦?我再加个菜!”

点点从卧室里出来,抱住吴小蒿说:“妈,你要表扬一下由眼珠先生,他出差回来,也不出去喝酒了,一天三顿在家做饭,可像个模范丈夫啦!”

由浩亮将饭菜端上餐桌,招呼老少三代女性吃饭。坐下后,点点夹一条油炸小黄鱼吃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挥着筷子道:“我宣布我的一项研究成果:姥姥是双眼皮,老妈是双眼皮,我也是双眼皮,我长大了生的孩子,肯定也是双眼皮!”

由浩亮笑道:“肯定的,肯定的。”

“还有一项,”点点看着他边笑边说,“爷爷没眼珠,老爸没眼珠,可是我有眼珠,我长大了生的孩子,肯定也有眼珠!”

由浩亮还是笑:“肯定的,肯定的。”

吴小蒿见由浩亮一味讨好,就问他前段联系放流成了没有。由浩亮摆摆手:“唉,别提了,丰局跟他们说了多次,渔业局的人在饭桌上也答应了,可是到头来还是没成,他们找了另外的养殖场。”吴小蒿点点头:“好。”由浩亮将一对细细的眼缝儿冲着她:“好什么好?你幸灾乐祸是吧?我整整忙活了两个月,破费了多少?”吴小蒿说:“你活该。你想参加放流,可是你的鱼苗在哪儿?虾苗在哪儿?你就是想坑国家害渔业。”由浩亮面现愠色,但没有发作,只将筷子一放,去了卧室。

12

隅城区旅游工作会议,上午的活动是参观。几十个人上了大巴,旅游局相局长用车载话筒向大家说:“时间有限,咱们到山区看一个点,到海边看一个点。”

大巴开往西北方向,一个小时后进入桃园镇的“田园综合体”。导游姑娘介绍说,这里的四平方公里六千亩山场与土地,原属于两个村庄,三年前全部流转给金果集团,每年每亩租金九百元,村民有三分之二在这里打工,每人每月能领两千多元工资。

大家参观时看到,几座山上全是果树,有好多人开车到这里亲手采摘桃子。山坡上有大片花圃,各种花儿争奇斗艳,许多男女青年在这里拍婚纱照。山下有一座水库,开办了垂钓、划船、露营等项目。还有一处“蜂乐园”,里面养了好多箱蜜蜂,而且有一座蜜蜂展览馆,揭秘蜜蜂生活,展销蜂蜜制品,有好多家长带着孩子参观游玩。

最让参观者惊讶的是,有一座小山包叫作“仙山桃园”。导游姑娘介绍说,这里的蜜桃听着音乐、吃着黄豆、喝着新西兰牛奶长大,已经取得欧盟认证,一个桃子在那里售价合人民币三十八元。参观者都不相信,进去听听,果然有轻柔的乐曲在果园里回响。再到肥料配置区看看,二十五公斤一包的新西兰奶粉高高地垛在墙边,地上晒着大片酒糟样的东西,散发着酸腐味道,据说是由新西兰奶粉、黄豆粉以及锯末混合而成,将要埋到桃树下为其追肥。再看展出的出口包装箱,上面赫然印着欧盟CE认证标识。大家纷纷感慨,说果树这么个种法,真叫人想不到;农村发展到这个程度,真叫人眼界大开。

离开这里后,与会人员去了隅城北面的一处海滩。下车后,吴小蒿看到那里有一块很大的展板,上面有“隅城房车营地效果图”一行红色大字,北台镇党委书记范联合正满面春风地站在那里。她一下子傻了,急忙走到相局长跟前问:“这是怎么回事?房车营地怎么到了这里?”相局长说:“这是北台镇自己招的项目,投资商是上海的。你们楷坡的招引没有成功,区长也倾向于在这里建,因为这一片不光有沙滩,还有松林,有湿地,可以建多种游乐设施。”吴小蒿脸上写满沮丧,去和贺成收说了这个情况。贺成收说:“不怕,咱们还有得天独厚之处。”吴小蒿问:“哪里?”贺成收一扬下巴颏儿:“鳃岛呀。”吴小蒿将两手一拍:“对,咱们开发鳃岛!”

下午在区政府会议室集合,大家在一张长桌周围坐了两圈。支区长、胡副区长与发言者面对面,一边听一边记,还不时插话问询。轮到楷坡镇汇报了,贺成收讲:“看了上午的两个点,很受启发。发展旅游,就要高点起步,出奇制胜。我们的鳃岛,是隅城海域唯一一座海岛,大有文章可做。”他刚说到这里,支区长向他一指:“老贺说得非常正确。你打算搞什么项目呢?”贺成收讲:“一是渔家乐餐饮住宿,二是海上垂钓,三是随船体验捕鱼。”

吴小蒿坐在贺成收后面,见他发言时将下巴一掀一掀,露出下面的紫斑。

贺成收把这三条讲完,停顿了一下。区长说:“你这三条可以是可以,但还是谈不上出奇制胜。”

贺成收一笑:“还有第四条呢。”他摇晃着大巴掌,讲了鳃人传说,讲了一个设想:在鳃岛附近创办潜水旅游项目,将一些年轻渔民培养成潜水教练,让游客借助潜水设备下海,看海底世界,体验徒手捕捞,还可以为年轻人举办海底婚礼。

参会人员都被他讲的这些所吸引,有的点头,有的竖大拇指。

区长目光闪亮,指着他道:“老贺,你这点子好!这个项目,可以叫作‘鳃人之旅’。”

吴小蒿忍不住拍起了巴掌:“‘鳃人之旅’,名字起得太好了!”她指着贺成收说,“我们镇长就是鳃人后代,他下巴底下长着鳃,但他不让别人看。”

与会者一下子兴奋起来,都将目光投向贺成收。贺成收却将下巴紧贴胸脯,说:“没有这事,你们别听小蒿镇长忽悠。”

支区长一边笑一边说:“发展旅游,有时候真得忽悠。不管你老贺是不是长了鱼鳃,但鳃岛的传说值得利用。你思路开阔,点子新鲜,我为你点赞。你们抓紧研究研究,尽快把这个项目搞成。”

贺成收答应一声,又说:“还有一件事,区委宣传部、区文体局与我们镇联合举办祭海节,时间是7月20号,欢迎区长莅临指导。”

支区长说:“我听说有这事。那天我如果有空,就去看看。”

13

祭海节的前一天,区政府办公室通知楷坡镇,区长支青生和区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冯建强将出席祭海节开幕式。周斌立即召开党政领导班子联席会议,说:“区长、部长亲自参加祭海节,这是对楷坡镇的高度重视,我们一定要好好筹备,做到万无一失。”说罢,他让吴小蒿汇报筹备情况。听完汇报之后他说:“为了把仪式搞得更加隆重,议程应该做出重大调整。小蒿,你抓紧起草一篇祭海文,明天由我宣读,然后再让船老大上香磕头。”吴小蒿明白,书记是想在区领导面前露脸,但她觉得祭文难写,就说:“这种文章我怕写不好,再说,时间很紧张,下午要到月亮湾看节目彩排。”周斌指着孙伟说:“小孙你写。”孙伟说:“书记,我下午也要去月亮湾。”周斌发火了:“谁让你下午写?晚上写不行吗?十点前,你用微信发给我!”孙伟急忙点头答应。

下午,吴小蒿和孙伟骑着摩托车去了月亮湾。等到参演人员到齐,彩排开始。一个个节目登场,演完一遍,关主席和孙伟指出问题,让他们改正。辛总向吴小蒿说,来演《斤求两》的老花鼓,是他的姨家表哥。

演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全部通过。吴小蒿和辛总与主要演员握手,向他们表示慰问。辛总握着老花鼓的手开玩笑:“表哥,看你穿得花不棱登,差一点儿不认识了。”老花鼓却捅他一拳:“你是混阔了,不认识我了。你忘了到俺家要麦子的时候啦?”说罢,他搂住辛总肩膀,嘻嘻一笑,念起了顺口溜:

过了五月十三汛,

狗日的就把亲来认。

提着两串臭螃蟹,

捎着两根狗鱼棍。

进门就把姨来叫,

眼瞅着门后的大麦囤。

吴小蒿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辛总说:“这是以前的事儿,是山民编出来贬低渔民的。过去渔民苦,因为交通不便,鱼货卖不出去,换不来粮食,好多时候挨饿……”

吴小蒿问:“挨饿?那些鱼虾不能吃吗?”

辛总说:“是能吃,但天天吃就不行了。渔民终究还是人类,属于杂食动物,光吃鱼不吃粮也受不了。我小的时候经常饿肚子。八岁那年的一个早晨,全家七口人吃了一筐梭子蟹,我不到中午饿得直哭。为什么?因为梭子蟹春天鲜美,满壳是黄,可是到夏天它瘦得只剩下壳,我们叫它‘骷髅蟹’,没有多少肉。鱼虾也是这样,当令时很肥,过一段时间就没有肉,吃起来像嚼麦秸筒子。这样,怎样弄来粮食,把一家人的肚子填饱,就成了让许多渔民很头疼的事情。麦收之后,他们更想弄来麦子,磨成白面,让全家人尝尝这种最好的粮食。五月十三左右的鱼汛过后,渔民们收了鱼货,就跟住在山岭、平原的亲戚走动起来,跟他们以物易物。亲戚们也明白,就将新麦子送给他们一些。我当年就跟着哥哥走姨家,拿鱼换了点儿麦子,回家磨成面,吃了一顿面条、几顿面疙瘩。但是,有的亲戚并不情愿,就编出了这种歌谣。”

吴小蒿说:“这歌谣很有意思,‘进门就把姨来叫,眼瞅着门后的大麦囤’,多生动多形象呀!‘捎着两根狗鱼棍’是什么意思?”辛总说:“狗鱼是一种鱼,身子很长,肉很香。”吴小蒿说:“你不说这些,我还真不知道渔民的苦处,不知道渔民和农民的这种关系。”她转脸对孙伟说,“你作为文化站站长,应该把这些民谣记录下来,因为它们反映了那个时代。”孙伟说:“对,我记下来。”

傍晚回到楷坡,吴小蒿嘱咐孙伟,别忘了写祭海文。孙伟说:“忘不了,我写完了先给你看。”

到了九点,还不见孙伟发过来,吴小蒿在宿舍里坐立不安。她想,这种文章很难写,要有深厚的古文底子,孙伟是学财经的,能不能写好?万一憋不出来,怎么向书记交代?她甚至想起了当年吊死在这间宿舍里的那个年轻秘书,转脸看看后窗,心惊肉跳。

九点半,她发微信问孙伟写得怎样,孙伟回复:“刚刚出炉。”接着发了过来。吴小蒿打开一看,发现那篇三百来字的祭海文四字一句,古雅深奥,心想,孙伟的学问真是不小。但她一转念:这家伙是不是抄来的?她复制一段,上百度查一下,原文果然出来了,孙伟只是将地名和时间改了改。她还发现,网上有好多现成的祭海文,版本大同小异。她心中感叹,现在的网络,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不过,把别处用的祭海文拿来用,涉嫌抄袭,不太合适。

于是,她以原文为基础,一字一句改动,尽量与原文不再重复。紧紧张张改到快十点,她发给孙伟,让他抓紧给书记看。过了一会儿,她问孙伟书记什么意见。孙伟发来一个调皮的表情和四个字“没有意见”,她才放下心来。

然而,书记这时来电话,说区委下达紧急通知,明天上午召开领导干部会议,不准请假,他必须去开会,让吴小蒿按照领导班子会议精神,把祭海节认真搞好。吴小蒿急了:“支区长和冯部长也不来了?”书记说:“那当然。”

吴小蒿接着打电话给樊卫星,问他明天还来不来。樊卫星说:“我正要告诉你,我要去开会,去不了了,我让一个副局长过去。”

吴小蒿又给镇长打电话,说了这个紧急情况,让他明天读祭海文。贺成收却说:“我不念。过去这里的渔民祭海,就是上香,磕头,从来不搞文绉绉那一套。”

吴小蒿想,镇长说得对。祭海节,还是原生态的好,将渔民集合起来,让他们按照过去的风俗,该咋办就咋办。

次日一早,她和孙伟去了月亮湾,对头一天搭好的舞台、供桌及相关设备做了最后一次检查,将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斤求两鼓乐团按照约定,早早过来敲起了家伙,声音在海边传出好远。聚丰集团来了两百多人,在沙滩上坐成一片。担任主祭的那位船老大穿戴整齐,早早过来。他摸着刮成一片青色的胡子茬儿,肃立松下观望大海,看样子是在酝酿情绪。其他那些船老大陆续开车或骑车过来,拉来十几头宰杀了的肥猪。它们在沙滩上趴成一片,嘴衔红花,身披彩绸,猪脸上用刀划出一个十字,抹上豆瓣酱,旁边还放上两棵大葱,这是按山东人的口味讨好龙王爷,等待他老人家享用。船老大还运来一袋袋用金箔纸叠成的“金砖”,在沙滩上堆“金山”,等到仪式结束后烧掉。

贺成收坐着他的专车来了。下车后,有的船老大向他伸手说:“镇长,给咱根好烟抽抽。”贺成收就掏出一包中华,一人发给一支。

一位中年渔民眼中闪着冷光,看着贺成收道:“镇长,我送你两条大中华,你给我多发一条船的燃油补贴行不行?”贺成收立即变脸骂道:“胡吣!滚你妈的蛋!”说罢离开这些船老大,走向一边。

吴小蒿看着这一幕,满腹狐疑。她听说,政府这几年发给渔民的燃油补贴,存在造假冒领现象,有的船已经报废或卖掉,有的根本没有船,却也通过非正常手段领到了手。难道镇长也插手这种事情?

就在这时,周斌给吴小蒿打来电话,说散会了,问这边的活动开没开始。吴小蒿说,还没有,还在等关主席他们。书记说:“那好,你也等着我,我还要回去读祭海文。”吴小蒿慌忙说:“那我让孙伟赶紧去把祭海文打印出来。”书记却说:“不用,我手机上有。”

按照事先和关主席的约定,等到《海上高跷》在市里的渔文化节上演完,他带着演员过来,这边的活动才正式举行。等他们的这段时间,斤求两鼓乐团要一直敲锣打鼓。他们敲打了近两个小时,关主席和《海上高跷》的演员终于来了。敲大鼓的主演姑娘看到他们,发出停止的指令,锣鼓声骤然停止。吴小蒿跑过来说:“不行,你们还要继续敲,要敲到周书记过来。”主演姑娘扑到鼓上撒娇道:“哎哟,累死我了,手脖子都要断了!”老花鼓也说:“太累了,抽袋烟歇歇!”

两辆卡车从聚丰集团开来,各拉了一车封好的透明水袋,可以看见里面游动的小鱼。辛总从上面下来说,这是他们培育的黑头鱼苗和牙鲆鱼苗,一共十万尾,今天无偿放入大海,让龙王爷高高兴兴过生日。

周斌书记终于来了。吴小蒿问:“会议怎么散得这么早?”周斌说:“省委来人考察区委区政府两个一把手,让我们去投票,投完票就散了。”

吴小蒿问:“他们俩都提拔?”

周斌说:“是,书记到外市当组织部部长,区长接任书记。” Ao7tdHDQop1CWYec844f1gtndaBIj+TYCMhGtrNh5siDIkJQJms1qEK1OnabcF3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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