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对故乡的依恋是表面的。故乡,只是表象,深埋其下的,是对童年和彼岸的缅怀。这两种感觉,彼此混同,人很难将之区分开来。对于我来说,童年也好,故乡也好,都在一条宽大河流的对岸。在河面上,笼罩着烟波浩渺的薄雾。至于记忆,会给人窒息般的重压,有时候一想起那些遥远依稀的往事,我的身体就有一种情不自禁坠入黑洞的茫然,仿佛置身茫茫的水面,让人感到恐惧和慌乱,一种无法触及真相的恐惧和慌乱。
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小县城,钟灵毓秀的皖南小山城。小城位于群山的环抱之中,像心脏一样坐落在山脉与河流之中。县城最突出的标志,是城中矗立的明代文峰塔,立于县城的鳌峰上,在县城的东西南北,都能看到它的身影。早年在文峰塔旁边,还有一株数百年的大香樟树,树枝遒劲,树叶茂盛,绿荫如盖。树干也极其粗大,有一次,我们十几个小伙伴手拉手,才算是将树干围了一个圈。树如此粗硕,自然具有神灵意味。在文峰塔、大香樟树,以及不远处的文庙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白色的鹭鸶,它们盘旋在空中,如白云缥缈,一会儿飞到这边,一会儿飞到那边,在塔与文庙之间,制造了一个诗意的空中走廊。鹭鸶群起群落,使得小镇宛若仙境,人们就像生活在蓬莱仙岛上似的。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对于小镇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象从来就显得很正常,他们一直习惯了鹭鸶的叫声,感觉不到什么诗意,甚至经常埋怨高空中落下的细雨般的鸟屎。只有当这一切失去时,他们才会感到不习惯,才会想起曾经的诗意来。
这样的景象,也应去了彼岸了。
离宝塔不远,就是穿城而过的琴溪河了。琴溪河从南向北流,贯穿整个县城。这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桥上往下看,一直可以看到数米深水底下的沙子、石头和水草。在县城这一段,每隔数百米,就建有一座桥,共建有三座桥,分别被称为城南桥、城中桥和城北桥。当然,这是当地百姓的习惯说法,其实它们是有大名的,分别叫镇南桥、翠亭桥以及拱北桥。南面的镇南桥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其他两座,都建于清代乾隆年间。这三座桥就那样静静地架在琴溪河上,两岸是大片的水柳。想象这一个情景,你就知道这里的静谧和优美了。
老人们说,拆掉城墙之前,这三座桥对应的,应是东面的三座城门,那时候进出县城,往东面,都得从这三座城门中过。当中最漂亮的,是中东门桥即翠亭桥。可以说,这座中东门桥是S县十景之首“三桥锁翠”中最重要的环节,是县城的点睛之笔。桥的主体,是用好几根一丈多长的青石板并排合成的,两边是木质的栅栏。桥的中间,建有一个古亭。亭子非常漂亮,整体线条流畅,有飞檐横空翘起。老人们说,这一座桥最初是廊桥,整体上是封闭的,可以遮风挡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桥廊被拆除了,只剩下两旁的栅栏,以及中间的一个亭子。这座城中桥,一直是县城人休闲的中心,炎热夏天的晚上,整座桥,以及桥的两旁都栖息着人:人们都穿着裤衩,手持蒲扇趿着拖鞋聚集在这里纳凉聊天,嘤嘤嗡嗡的,使得这里像是无数蝙蝠的聚集地。男人们抽着烟,光着膀子,抱孩子的女人们则随意撩起衣服奶着婴儿。
在现在的我看来,这一座曾经的小城如此完美,堪称古镇的经典和样板。它像是传统园艺与城镇的完美结合,浓缩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趣味:布局有山有水,依山而建,二水穿城;文峰塔所在,是中心地带,一塔高矗,文庙相拱,银杏映衬;环绕着塔、庙、树的,是青砖黛瓦白墙的民居和街道,依次铺陈:有恬静的月潭和连排老屋,有最为雄伟的张家祠堂,有花岗石铺就的广场。在鳞次栉比的街道旁散落的,还有巍峨的吕家祠堂、周氏老宅等。这一切,与老街连排的商铺、探出马头墙的蔷薇花、无处不在的粗大的香樟树,以及湿润清透的空气一起,组成了小镇朴素日常的生活气息。小镇,就是《清明上河图》的浓缩版。总而言之,这座只有一万多人的小镇宁静幽远、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红桃,夏天荷花飘香,秋天桂花满园,冬天蜡梅绽放。它有一种安谧的力量,使得小城人能够心平气和地生活。即使社会再动荡,它仍能像一个孤岛一样,寻找到自身的宁静,隔离出自己的遗世独立。
我这样絮絮叨叨地描述着小城的模样,是任我的回忆信马由缰。在这个世界上,我首先认识,或者说首先扑入我眼帘的,就是这一个美丽的小镇。从某种方面来说,小镇铸就了我最初的禀性,给予我最初的气息,也造就了我观察世界的视角。我很庆幸自己降生于此,有这样的生长环境。现在想起来,小镇所能带给我的,除了丰富的童年、踏实的性格之外,还给了我一种小家碧玉般敏感、细腻的底质。这种接近原点的经历,使得我的生命过程显得越发完整。它没有乡村生活的粗陋和卑微,也少了城市生活的框架和粗糙。在很多时候,小城就像童年本身,是人之初的质地。或者说,这样的生活,就是为童年生活量身定制的。它就像有草有树的灌木林,那种由纤细而产生的细腻和温柔,是其他植物所难以企及的。当然,这丝毫不妨碍它有朝一日吸收充分的养分,脱胎换骨,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玉的情景。那一天,一切平平淡淡。在操场上,有一拨人在打着弹子。他不在他们当中,只是在一旁独自玩耍。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左右,别人越是嬉戏得热闹,他越显得孤独。嬉戏的声音在一旁响彻,他却兀自沉浸。他举起一粒绿色的玻璃球,对着太阳专注地眯着眼。太阳进入绿色的玻璃之中,绿莹莹的,一点也无平日的骄奢和威严,它平和而慈祥,散发着随和的暖意。这样的发现,使得他自我陶醉于美的创造,沉浸于一种宁静的氛围之中。
他站在偏僻的角落里顾影自怜。他在用绿色的阳光编织属于自己的幻想,就像油画中的一株向日葵似的。一个大孩子向他走来,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走过来的脚。那是一双回力牌白球鞋,有点旧,但显得整洁干净。现在,那种回力牌白球鞋早已不知踪影了。而在当时,在那个偏僻的小县城,与一般人穿的黄色的解放鞋、蓝力士鞋相比较,那种回力牌白色运动鞋秀气而轻妙,给他的印象无疑是深刻而难忘的。
很多年后的一天,当我以一种竭力回望的方式构思这篇小说时,我又在某一天的梦中见到了回力白球鞋。我梦见白球鞋一步一步走向我,向我微笑,并且走向我的脚,与之合为一体。从梦中醒来之后,我扭开案上的台灯。恍惚了很长时间,我仍不得其解。我知道白球鞋这一个意象的来历,不过白球鞋走进我的梦中却是第一次。也许梦意味着一种启迪,昭示着这一部小说的意义,以及由此引领的路线?
这是一幅画面,是随岁月变得越来越清晰的图画;也是一段音乐,由情节与情感幻变而成的音乐;或者是光,由彼岸投向此岸的光与影。这种感觉自出现之时,就变得永恒,像画面、音乐和光影一样,快速凝固并深藏在我的记忆当中。当我每每经历一段时间的忙乱,在时间的间歇期短暂停留时,那种亲切的旋律便会浮现在眼前。我会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跟随记忆的召唤,置身于时光之下,就像一个观众,栖身于观众席,静静地回眸往昔的时光,仿佛电影胶片,再次在眼前播放。主角已不再是我,而是他,一个小男孩。我与他相互凝视,构成了彼此的对应:我可以穿越记忆的河流看到他,能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到他面孔的真切;而他呢,也可以在想象中,在灵魂的深处意识到一个将来的我,如同意识到一点光亮,像目睹对岸的星星之火,或者感知未来冥冥的昭示。此时的他在彼岸,我与他隔水相望。不过我没有因为距离觉得疏远和陌生,相反却感到格外亲切,活着的和死去的也不因时间而谬之千里。这个世界的确存在平行宇宙概念的,逝去的一切,不是远去,只是消失,它可能就隐藏在你身边。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能利用意识的力量让它们聚在一起。这是另一种真实,与现实的时空观相同的真实。
死去的,是英俊绝伦的小玉吗?
生命和死亡,就这样在我的童年时期与我迎面相撞。这样的撞击,对于我来说,似乎早了一些,在尚未体验到芬芳之前,给予我的,过多的却是苦涩。它扑面而来,让我猝不及防,让我过早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质疑,也让我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洇化荡漾。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无名而生的忧伤,不单单属于个人,其实是人类整体的忧伤,是渺小的人类面对无垠宇宙的无奈和悲凉。过去与未来,不管它属于漫漫长夜,还是隐匿于身边的隙缝,对于此岸的人来说,都像星辰闪烁,给人以某种昭示和启迪。
每一个人都有某种人生意义的醒世,他的醒世,似乎是在五岁时那个春雷震荡的上午。
醒世的涵义,是混沌初开,有了记忆,也有了自我。名字的赋予,是人生的出发点,当灵魂跟一个名字捆绑在一起,“我”便产生了。自我,并不是跟人的出生同步,它似乎是娇嫩的身体发育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或者因一种外力进入,身体遵从某种神秘的信息,服从于神秘力量。人的醒世,如光照耀混沌天地,一切有了亮色,有了记忆。
从某种程度上说,心灵就像一面镜子。醒世之前,它一直尘封着,上面落满灰尘。光照射进来,如抹布一样拭净了尘埃,它开始有影像出现,反射着世界的林林总总。时间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浸淫着万事万物。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可以称之为生命;不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称之为混沌。或者,我们将其称为此岸,或者彼岸。记忆消逝,意味着从此岸遁逃到彼岸,生命重归混沌,光消失,归于黑暗。可是它只是逃遁,是转化,不是消失,它的逃遁,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像一缕空气消失在空气中。
那样的醒世,也已是到彼岸了吧——是在河的那边。他记得那是公社的院落里。说是院落,其实也只是四排平房围成的院子,最里面的平房是老房子,里面放着很多条凳子,有一些方桌子。现在想来,那大概是食堂,有时候兼做开大会的礼堂。礼堂的拐角,有一个小门,穿过小门,通过一条长满一人多高的芦苇的小路,可以一直走到河边。院落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和野辣椒。这就是他最初的记忆,随之,场景出现了——突然下雨了,暴雨噼噼啪啪地打在他的周围,屋顶上也有清脆的雨声,先是掀起一层灰,然后激起朦胧的水雾。他有点慌不择路,从一大堆狗尾巴草丛中跌跌撞撞地跑过,好几只不太美丽的黄蝴蝶惊慌失措地跟在他后面。他跑到离他最近的那间平房的屋檐下,这时已看不到对面,母亲早已没有了踪影,想必进了屋子。他靠在屋檐边的木柱上喘粗气,看着雨密不透气地落下来。他就一直在那看着,什么也不想。突然,他听见身边屋子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哀号,他不知怎么回事,赶忙走过去。窗户并没有关紧,他很好奇地踮起脚尖,透过缝隙,好奇地向里面看去,只见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忙碌着,白大褂很脏,上面沾满了污秽。正对着他视线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同样污秽的床单上,躺着一个女人,下身赤裸着,肚皮挺得老高。叫声就是那个女人发出的,她如生病的老猫一样扭动着身躯,不断地发出哀鸣,有血水不时从她两腿之间流出,地上小山般堆满了沾染血水的草纸。他的内心害怕又好奇,看得心惊肉跳,血往头上直涌,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抖,松软得差点跪下来。女人一直在号啕不止,穿白大褂的人不耐烦了,一个右眼下面长有一颗很大的痣的白大褂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用火点着,深吸一口,没有好气地说:
“叫,叫个鬼。快活的时候就不叫了。”
这句话果然有用。躺在床上的女人声音果然小下去了不少。另一个白大褂的脸上青白了一下,低下头去,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脸色红润,很好看。黑痣白大褂见病人不作声了,得意地笑笑,冲着那女子继续说:
“你们女人真是倒霉,快活了还有后遗症,不像我们男人,省事,顺心。”
说着,他把烟头往地下一掷,又冲着床上的女病人说:“用劲,再用点劲,把干那事的劲全用上来。”
床上的女人又无休无止地号啕起来。声音被暴风雨压制着,显得有气无力。他回过头来看看雨,又忍不住看看屋子里的事,只感到莫名的紧张,像是即将诞生一个新的世界似的。终于,他听到那个女人凄厉地长叫一声,让人毛骨悚然,又异常陌生,就像是从远古传来的一声响雷。与此同时,一声闷雷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上炸响。硕大的血块从女人两腿之间汹涌而出,一声号角般嘹亮的啼哭传进他的耳朵里。
“生了!生了!”那个女医生惊喜地叫喊起来,然后拨拉着婴儿的身体,告诉女子说,“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躺在床上的女子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了,像牵扯着什么东西,带不动,留下一连串的惨音。他后来想起来,觉得那像猫头鹰在夜晚竹林里的叫声。
那天晚上,生病的父亲早早地睡了,他跟随母亲去一个村落的贫农夜校上课。从他们家到要去的村里,大约有五里路。母亲背着他,打着手电筒走在羊肠小道上。电筒微弱的灯光里,不时有一些青蛙蹦跳,或者蹿过一条四脚蛇什么的。他仍想着白天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生命的诞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血块吗?血块是如何产生的呢?后来他忍不住了,就问母亲:
“妈,你是怎么生我的呢?我生下来,是怎么个样子呢?”
黑暗中的母亲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问这个问题呢?不是告诉过你,你是从我胳肢窝里出来的吗?你一爬出来,就白白净净,只是比现在小一点。”
他知道母亲在说谎,这个古老的谎言,多年来一直欺骗着人们。他的脑子里充塞了那个生小孩的血淋淋的场景。他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不自禁地问:
“我下午看见有人生小孩了,不是从胳肢窝里出来的,是从两腿之间出来的。”
母亲一下子止住脚步,怔怔地站在黑暗之中,什么话也没说。四周死一般地寂静,青蛙的叫声似乎也没有了,萤火虫也慌乱地四散逃走。母亲把他从后背上放下来,用手电筒照照他的脸,认真地看了看他,停了一会,然后移开。他分明感觉到她的眼神充满惊恐和狐疑,紧接着,他的脑门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听见母亲厉声说:
“你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啦?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他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得身边灌木丛里的几只不知名的夜鸟扑簌簌地飞走了。
从那一天起,他发现母亲常常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他能从目光中,本能地知道母亲的哀怨和疑问,此外,还有很多凭直觉读不懂的内容。他常常因为母亲怪异的凝视感到惶恐,仿佛他知晓了这个世界的秘密,或者窃取了什么东西似的。他变得沉默少语了,痴痴冥想,眼前经常性不自觉地出现一些幻象。他似乎觉得幻象是有意思的,可又分明看不真切背后的影子。
他那时会经常走出家门,穿过老街,走到琴溪河的岸边。每次来到清澈的琴溪河旁,沐浴着河边清凉的风,或者脱去鞋子直接蹚入河水之中,他就会感到心情愉快,会把很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母亲说人是猴子变的,他一直抱有疑问。他想问的是,那猴子是什么变的呢?他觉得猴子肯定是鱼变的,不仅仅是猴子,这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是鱼变的,都曾经是鱼,生活在水里,只是后来慢慢地爬上岸,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要不人为什么对水如此情深谊厚,对水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呢?
他是真心地喜欢这一条河流。他小小的脚,有时候会脱离思想和要求,会情不自禁地向着河边走。有时在浅浅的河水里翻石头逮石头下的小鱼,有时站在河边打水漂,或者,干脆脱得光光的在水里扎猛子。他好像轻而易举地就学会了游泳,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能像小鱼一样,在水里起起伏伏。但他从不敢往河中间去,大部分时间,只是在河边的浅水处玩水,有时游得累了,就坐在水中的大石块上看一些小伙子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搏击。那些年轻人的水性相当好,他们可以一个猛子扎到桥墩下面,有时可以从涵洞或石缝中捉出一条鳝鱼来。那鳝鱼在他们手中挣扎、翻腾,往往会引来一片欢呼声。有时连石拱桥上都站满了兴高采烈的人。
有时候,他还学着一些大小孩,在河滩上仔细观看,一不小心,还真能找到一些宝贝。小镇毕竟是有历史的,河里真的藏匿了不少宝贝。有一次他从沙里捞出半截玉镯来。还有一次,他看见身边一个大小孩,在河滩上低头走着,忽然捡起一块金黄色的貌似金砖的东西,上面还刻有字。小孩知道自己是拾得宝了,激动得满脸通红,用手紧攥着,在那大喊大叫。他刚想冲过去看,那个小孩鞋也没穿就飞奔回家了。后来才知道,那小孩还真是扒了一块小小的金砖。
有一天晚上,母亲仍去农村小队的夜校上课,父亲仍早早地睡觉了,无所事事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又踱向河边。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月亮凄惨惨地挂在天空上,泛着白光。当他走到城中桥边上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河边连一个浣衣的女人都没有。他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坐着,凝视着泛着潋滟月光的河水,平静的河面上,好像有一只飞蝇贴着水面飞行,带起一星细微的涟漪。突然,水面溅出一串水花,一条大鱼猛地一扑舐走了它,动作之敏捷,有如老鹰扑食一般。
“有大鱼!”他的身边响起兴奋的声音。他转过头去,一个健壮的身影已脱去衣服,飞快地跳进水里,掀起一大片水花。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只感到心往下一沉。四周变得越来越静寂,先前的猫头鹰也停止了鸣叫。他揪着心,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小伙子一直没有浮出水面。他开始感到害怕,仿佛眼前的河水会慢慢涨上来,将要把自己淹没。
他不知那个影子是人是鬼,怎么会说消失就消失了呢!他回头看看大石头后面,那个人的衣服还在,破旧的背心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芒。都说水鬼会在月光下纳凉,刚才那个影子,会不会是水鬼呢?这么想着,他有点慌乱,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家跑,一边跑,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一步不落地跟着他。道路两旁的木槿花,不时打在他的面颊上,花粉四溅,诱惑得他直想打喷嚏。一直到家门口的巷子边,他这才定下心来,蹒蹒跚跚地往家走。
母亲已经睡着。依旧病中的父亲,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看见他进来,轻轻地咳嗽一声。他知道父亲是要告诉他自己没有睡着。父亲是从什么时候生病的呢?好像自从醒世后,就看见父亲病恹恹的。后来,父亲一直被批斗,家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大纸牌,上面写着乌漆麻黑的大字,还堆有好几顶白纸糊的高帽,上面同样写着乱七八糟的字。蜗居一样的小家中,永远散发着劣质墨水的腥臭味,以及各种各样的中药味,有的浓烈,有的淡雅,有的新鲜,有的陈旧,有的吞吞吐吐,有的肆无忌惮……它们就像很多细线一样,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把整个空气都弄得紧张和神经兮兮的。这时候他们家的钟响了,是报夜半的钟声。他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吸吸鼻子,钟声中明显有股河水的腥味。
第二天中午,终于有消息传来,河边生产队最帅的小伙子和平死了,尸体浮在城南桥的桥墩旁。认识和平的人都说,这小伙子死得真蹊跷,水性那么好,怎么会淹死呢?衣服还叠得好好的放在石头上。人们的猜测是撞着水鬼了,水鬼就喜欢在大月亮的夜晚,蹲伏在大石头上晒月光。那么强壮的一个小伙子,一天要挣好几个工分的……人们的惋惜慢慢地聚拢,又慢慢地散去,就像月光投影在水里,一阵风吹过,就碎了。
他急急地赶到河边生产队。远远地,他看见和平的尸体被安放在一棵古楝树下,全身上下只穿一条短裤,双目紧闭,面孔呈现出青菜的绿色,肚皮像死鱼一样肿胀,鼓起像一座坟墓似的。他的嘴角不时渗出一丝丝脏水,像蛆虫一般爬出来。和平的母亲在一旁的人群中号啕大哭,边哭边唱,把她心中的悲哀和感慨,都编成押韵上口的词调述说出来。和平的父亲,一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则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猴子一样,在河滩上口吐白沫破口大骂,他骂的是水鬼,骂得也格外难听。旁边那个女子,大约是和平的未婚妻,哭得不时瘫倒在一帮妇女的胳膊上,有几次,她甚至挣脱了众人的手,赤着脚扑向不远处的河流。人们死死地拽住了她,不断地重复着劝慰的话语,有不少搀扶着的小姑大嫂们也潸然泪下。
晚饭之后,他又独自来到那里。苦楝树下,已没有人影,和平的尸体已经被运走,旁边的河面,也显得格外寂静。他待了一会,又顺着石拱桥往回走。桥孔中悬挂的常青藤在夕阳和晚风中摇曳,从石拱桥上看下去,河流异常神秘,幽深无比,连水流的声音,也比平时轻了很多。水底之下,真会有水鬼吗?
别人常对他母亲说,你这个儿子,要是个女孩就好了。的确是这样,打小起,他就长着一头弯曲秀美的头发,鼻子小巧而坚挺,嘴唇薄薄的,带着倔强。他还有纤长的四肢,以及雪白的皮肤,这些,都让他像是女孩吧。曾有人对他颇具艺术气质的父亲说,你这个儿子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这位叔叔咬着舌尖说,这样的孩子不多见。他当时在场,一个孩子,对于相关的评价,肯定是在意的。他出生以后,母亲曾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母亲曾抱怨他不是女孩,后来还把他当作女孩来抚养。他至今也弄不清,为什么母亲毕生钟爱女孩,还对男孩抱有天生的敌意,这似乎是人之常情所无法诠释的。他有一本影集,那上面的前半部,记载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的成长过程。母亲无事时就翻看这本影集,有时候边看边叹息,他在一旁难过极了。有一段时间,母亲突然给他穿起了花衣裳,用橡皮筋给他扎起了羊角辫,长长的,高高的,仿佛一直能翘到天上去。他穿着女孩的衣服,跟母亲走在一起,有时候会引来一番注视:呀,这个小姑娘好漂亮啊!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显得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后来,他终于感觉到沮丧和失落,一点也不想做漂亮的小姑娘,只觉得这样的打扮让他别扭极了。
现在想来,他的孤独和伶俜,跟打小的生长环境很有关系。父亲和母亲,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跟很多父母一样,并没有长大,也不成熟,只是到了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的年龄罢了。思想的重压,阴郁的情绪,使得他不同于一般孩子,他在很多时候表现出过分的清醒,以及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和心不在焉。“这孩子有点与众不同呢!像个小大人似的。”邻居总是指指点点议论他。他木然以对,以为是自己不能给大人带来欢乐的缘故。他知道那些大人,都喜欢以逗小孩为乐,而那些小孩身上的确有东西讨大人欢心。可是他没有,他的身上没有一种东西,供大人们欢乐。他不喜欢也不愿意。
童年的他,精神上也是很饥渴的。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小镇的背景,使得他很少从书中去获取营养。他所能读到的书,就是一些蹩脚的民间故事,以及道听途说的乡野斗争故事。他拥有一些破破烂烂的连环画,最好看的,是一本早已翻烂的《动物寓言故事》。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的很多道理,都是那些猴子、老虎、大象、狮子等告诉他的。动物给予他的,永远比那时候人教的多得多。那时候的书,永远跟各式各样的漂流记联系在一起,从甲这里漂流到乙,从乙那里流浪到丙,直至有流浪天涯海角的可能。
没有书读的时候怎么办呢?他已习惯于冥冥沉思,玩味自己的思想。比如抬头瞅见天上繁星点点,会想起地上对应的一个个动物:老虎对着北斗星,狮子对着北极星,等等,他就喜欢这样,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硬拽在一起。思想真是一个宝藏,有时你觉得脑筋是一片空白,可转而会发现里面充塞许多莫名其妙杂乱无章的东西。它们在属于你的宇宙里悲伤、痛苦、欢乐、高兴,啼笑皆非,欲罢不能……人玩味自己的思想,就像花朵玩味着蝴蝶,小猫玩味着自己的尾巴一样。每个存于世的事物,都自带对付无聊的本领,感受生活的有滋有味。
他还喜欢努力证明自己的男孩气概。对于别人,这似乎是一件多余的事情,但对他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很多凝视他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带着一种欣赏弱者的成分,或者有由于忌妒而显出的嘲讽,或者故作漫不经心。这种感觉,都让他很不舒服,以为是一种别样的轻视。童年的他需要怜爱,不过拒绝接受任何成分的轻蔑,他想努力证明自己的分量——如果每个人都是一个星球的话,他不想做卫星,只想做独立的行星,有自己的轨迹。在这世界上,他想要的是独立运转,而不是围绕着别人运转。
……那一双回力牌白球鞋走到他跟前,静止不动。他听见一种类似仲春暖暖阳光的声音,亲切,随意,自然,充满磁性:“小朋友,那颗弹子借给我,我赢了还你,好吗?”他抬起头,怦然心动,他看到一张似乎异常熟悉而亲切的脸。这张脸既柔美又刚毅,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这张脸的轮廓的每一处凸凹,每一条直线与曲线,都令他沉醉和痴迷,仿佛与记忆深处的某种希望相连。他后来知道,所谓一见钟情,就是现实的影子,与记忆中的影子相吻合了。记忆中,真的存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影子吗?他是矢志不渝相信的。他似乎早有预感,一直等待着一个人,会用如此亲切的态度和口吻跟他说话。他等着这一天,仿佛等待了上百年——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绿玻璃弹子递过去。
他怔怔地蹲在一边,看着那个穿回力牌白球鞋的大男孩在打弹子。那时西边正有夕阳,余晕映射在那个大男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立体的金黄。他突然觉得应该在某一张画上,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可是在哪看过的呢?好像从未有过。那个大男孩,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优美和协调,仿佛带有音乐般的节奏和旋律。他看得呆了,突然地就内心悸动起来,心音轻如拨弦,像有指尖在上面划了一下。
后来,每当夕阳西下,日落的光华洒得满天遍地,或者他呆坐在一隅,或者凝神想着什么时,他的心里总会莫名其妙地悸动一下,大男孩小玉的形象就悄然出现,在夕阳西逝的光华中微笑。这样的颤音,竟联结着某种影像,这是让他一直感到奇怪的。所有的一切有些超现实,可是现实是什么呢?它与未来和过去的分界在哪里呢?这样的悸动经历,一直延续到他二十八岁结婚一周年的时候。那个下午,他坐在靠近琴溪河边上的石阶上,猛然想起小玉。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的心没有再悸动,只是觉得心境平和,似身边迎风婆娑的古柳。
那个男孩把一捧弹子给那个孩子,说:“小弟弟,这一捧弹子给你吧,反正是赢的,拿着吧,拿着。”他怯生生低着头,脸有点泛红,眼睫低垂,一双赤裸的脚在地上羞赧地移动。他讷讷无语,忽然对大男孩的手产生了兴趣,那一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洁净,呈现出有力而浪漫的气质。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打了那么长时间的弹子,他的手竟然没有污垢,如此干净,不落纤尘。他又怔怔地跌入自己思维的井了。大男孩看着他,充满怜爱地笑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如毛毛虫一样,从心壁上茸茸地向上爬。他感到嗓子发干,然后就是发涩,他想说话,说谢谢之类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大男孩笑着说:“没事,拿着吧,别像个小姑娘。”
他终于伸出手,觉得手掌上响起一连串音乐声,是玻璃弹子互相撞击的声音,那样好听,比他听过的所有音乐都好听,他甚至看到撞击而产生的五颜六色的光芒。慢慢地,他的手心变得潮湿发痒,一个个玻璃球在手掌里越来越不安分,滑溜溜如一条条小鱼,鱼儿啜着他,仿佛想挣脱他的手掌沿着手臂的动脉向上游弋。那个矫健而修长的背影慢慢变得遥远。他有点想哭。
他又开始怔怔了,泪花在眼眶里晶莹,眼前的一切,就是所有的世界。他目送着大男孩慢慢走远的背影,心里一片空白。那群打弹子的孩子围上来,看着他,眼里充满羡慕和疑问。有人终于憋不住了,问:“小玉是你什么人?他干吗帮你打?他打得多好啊,百发百中!不,那叫百步穿杨……”
“他叫小玉?”他脱口而出,口吻异常急切。“什么?你不知道?”他们脸上现出了诧异和不满。“小玉呀,你都不知道!他是镇上最会打架的啊!会武术的。三四个小伙子都不是他对手,他还会开汽车呢……他呀,没有什么不会的!”
他一气儿不落地听着,心里云破日出,面上神采飞扬。小玉这个名字,像美丽的蝴蝶一样,扑向了他的心壁,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后来他想,一切都是缘分,之所以遇上小玉,不是他拥有超出一般男孩的能力和品质,而是时间、地点、说不上的气息,在起着作用。当然,彼此的气质、音容、笑貌、举止,也起到了黏合作用。他们如此契合,彼此渴望,像两粒水珠一样急切地聚成一体。所有的理性判断,以及试图贴上的词语,都显得太轻飘太苍白。写出与分辨出来的,跟本来从来就是两码事。
总而言之,有一种依稀的影子使他感到亲切和爱怜,就像本能地感受到太阳的温暖以及月亮的柔和一样。他永远说不出它是什么。不过那年那月那时,确实真切地唤醒了他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