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僧志满大师溘然长逝于黄山汤院(祥符寺前身),这是唐永贞元年(805年)的事了。是年,大师九十一岁。
志满大师幼时孤苦,自幼入寺为僧,四十岁时南游至黄山汤泉结茅,广收弟子,创建黄山汤院。唐永贞元年夏天的一个清晨,他口念“空空空”突然坐化而去,瑞体放香,而后竟然有滚圆舍利子一枚,其大如卵,七彩缤纷。
佛义中有曰,舍利子是无量戒、定、慧三香薰馥而成,人由戒方能生定,定中生慧。中医中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精血凝和而成的说法……有关舍利子的成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姑且不论。然而志满大师毕生心血幻变之舍利子,其少为一,其大如珠。这就有别于任何一个圆寂的高僧。
起初,志满大师的舍利一直贮放于汤院一尊玲珑金塔之内。塔内金光闪烁,异香如兰。到了明朝万历年间,由于那一场神秘的比武,舍利子荡然不在,以后便一直无影无踪。此中因果,凡人不知,曾有过许多臆断和猜测,有一种传说是这样的——
胡云和他的弟子林原在通往祥符寺的小道上行走着。
他们的脚步不紧不慢。因为此时的胡云虽已年过花甲,眼力、耳力和反应已是大不如前,但他仍然是当今的无敌剑客。胡云能够在瑟瑟的秋风中分辨出鸟儿振翅的八种声音,他能看见空中老鹰绿色瞳仁里的倒影。这并不是神话。人的心思到了极专注的空灵地步,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只不过一般人的心思都掺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胡云四十岁的时候,作为天下第一高手的他,能机敏地判断飞来的箭矢的速度,并能准确无误地用嘴噙住每一柄向他刺来的宝剑,然后拔出自己的利剑轻轻地在对手咽喉上划上一划,只留下一个小口,渗出一丝针线似的鲜血,便使他的敌人优美地死去。
胡云的剑法无门无派,所以他的敌人都称他无门大师。胡云本是三等剑客,在江湖上毫无名气。当有一天突然面对一只向他飞来的小鸟时,他顿悟了:人的反应是第一的,比如眼皮吧,当一个小石子飞来时,它就会不由自主地合上,这就是神,也是真谛。神永远暗藏在人的身体中,当人的意志对他没有干涉力的时候,他就会显现,而人的意志过强的时候,他便会远远地躲在一边睡大觉,对人们愚蠢的意志和行动不闻不问。怕死往往随之就有本能的反应,有本能时,神就呈现了。因此,一切都依照本能,而不应墨守成规。自从胡云明白这个道理后,他便不囿于学习各家剑法了,而是积极锻炼自己的瞬间反应,此外,一有时间便走向自然,尽量地让自己心平气和起来。在胡云看来,自然中的一切都是一种精神在维系着,自己得更多地让神出现在自己身边,让神来保护自己。当胡云越来越近地理解这些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剑术突飞猛进起来。
胡云顿悟后的第一次拔剑就震惊了整个江湖。
那是照例五年一次的华山论剑。胡云是作为黄山剑派的第八代弟子来参加的。黄山剑派在当时只是一个很小的门派,此派的风格是重视剑的速度,讲究以快制快,以快胜敌。黄山剑派是鲜为人知的,比起少林、昆仑的如日中天,黄山剑派简直就是隔岸之烛火。当时黄山剑派的掌门人是胡云的师叔,也是低调无语得很。胡云在当时貌不出众,气不压人,就如一枚未磨锋利的钝剑一样。在旁人看来,他跟那些执剑的浪迹剑客一样,只是想着沽名钓誉,没有什么太大本领,何况他尚是个小门派中的小弟子。
华山论剑的情景自然很热闹。那一次同样是得到皇帝的恩准的,所以宫内的大内高手都出动了。用意不言而喻。民间和江湖的也来了不少,除了上届剑主骆一奇因不明原因未来之外,天下几乎所有的高手都登场亮相了。
那一天,于华山之巅的庙宇前,正面坐着大内高手李济相、公孙鱼,少林寺住持惠静,武当丘岳峰,昆仑许道宝,等等。这些,都是当今举足轻重的角色。太极剑那时尚未出头,其他的门派都没有就座的资格,包括黄山剑派等等,就只好围成一个圈,目睹事件的进展。
广场上热闹紧张。到点之后,李济相、公孙鱼交换了一下眼神,就拱手向惠静、丘岳峰、许道宝说:“我们先来吧。”便齐步走向场子,先是说了一通气壮如牛的废话。话音未落,就接二连三地有人向两人挑战了。空气变得紧张,庙宇之前的空地上,每个人都变得热血沸腾。刀光剑影中,不一会便有好几个人毙于李济相和公孙鱼的剑下,这些人都是各路英雄中的佼佼者,年少气盛。李济相和公孙鱼的剑老练、古朴,剑身很沉,随心所欲中,有这样的结果,自然令所有人不敢小觑。
其实,李济相这时候的剑法仍然出自少林,而且他并没有练得炉火纯青。之后公孙鱼的死给他的刺激不小,练成“狂想剑”后无人能敌。但“狂想剑”毕竟是扰人心智的,所以他后来癔症发作,胡乱杀人。若不是许无影杀了他,天下又会有许多人被无辜杀害,而且会遇到更多难题。这是别话,不提。
比武一直进行到中午,李济相和公孙鱼仍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匹敌的人。这不仅出乎大家的意料,也出乎他们自己的意料。当然,有高手这时候躲在一旁,一直没有轻举妄动。李济相和公孙鱼的身份,让他们有些忌惮。这时候,二人便有点轻狂起来,再三地高叫呼唤着对手。
胡云这时候走了出来。
胡云走路的步态毫无章法,竟然如平常一样,懒懒散散的,连剑也没有拔出,连同剑鞘一起,跌跌撞撞的。胡云走入圈子之后,对李济相和公孙鱼施了一礼,然后就呆呆地站立在他们面前。
李济相和公孙鱼对视了一下,李济相便退后了,公孙鱼拔剑向前。他们看出了这个青年的阴鸷和怪癖,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起来。
“你是什么人?”
公孙鱼的话音落过好久,胡云才木然回答:
“黄山派第八代弟子胡云。”
声音瓮声瓮气,围观的人尚未完全听清,忽然就听见那边啪的一声,公孙鱼的剑鞘嘎地坠地。
公孙鱼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俯身捡起了剑鞘。紧接着,李济相的宝剑也嘎地坠地。这些,都只是一瞬间的工夫,除了几个武学绝顶大师以外,其余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当是李济相和公孙鱼剑鞘上的绳子都断了。
但见公孙鱼涨红着脸,拾起地上的剑,疾步上前,立即就对着胡云进行了攻击。剑光中的胡云不紧不慢,身子仿佛如一页纸人一样在空中徐徐飘动,剑仍未出鞘,每次公孙鱼的剑尖都要逼近他的肌肤了,但见他飘忽着就避开了。公孙鱼瞄准胡云的头部,屏住呼吸,稍稍向后退了一步,猛地刺去。
一丝鲜血从公孙鱼的喉颈部渗出,像知了尾巴射出的水柱一样,纤细的线,被风一吹袅袅娜娜。但胡云的剑看起来仍未出鞘,公孙鱼却慢慢倒地。
几个武学泰斗心中一凛:“好狠。”脸部却无任何表情。
比武自然就是到此为止了。李济相尽管非常伤心,但还是不敢贸然出手。他连对手出剑的姿势都没看清,更不要说窥视他剑法中的破绽了。李济相更伤心的是,他可能永远打败不了这个对手。这更使他对武学的宗旨心灰意冷。
李济相终于抱着公孙鱼的尸体绝望而去。
小字辈的胡云很久才恍过神来。身处其中,他已不知道自己具体做了些什么。等他恍过神来之后,这才发现身边的人早已走空了。连黄山剑派也抛弃了他,并且丢下了一句话,说他的剑法不是黄山剑派的。华山论剑烟消云散。胡云第一次领略到沉入一种生命境界时所体现的快感和孤独。
他从此脱离了黄山剑派,独来独往。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很多年前的事是那样的虚无缥缈,以至于每一次胡云艰难地回忆起这事,都要丢失很多细节。近来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还有这样一件事,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像一个巨大的冰块,一直晾在那里,每天都要被阳光和温度融化一些,一直到最后彻底地销声匿迹为止。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顶空荡荡的帐篷一样,只是有一些风在里面吹,吹来吹去的,仿佛皮囊也变得可有可无,什么也不是自己的了。
当华山之巅所有的人都散尽之后,恍然悟彻的胡云已不知自己将去何方。无路可走的胡云只好选择了练武这样一条不归路。他的全部精力和追求,都全部转移到功夫上去了,他的目标,就是打败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用自己的剑。他要做一个强者,一个屹立于这个世界之上的最强者。
这样的日子注定是孤独而乏味的。在最初的时间里,胡云不得不去跟一些如狼似虎的少年比拼。这样的争斗一点也不具有某种艺术性,在胡云看来,那完全是一种体力活,需要的是坚毅、残忍、理智以及麻木。不久,胡云就对这种方式的打斗感到厌恶了。他越来越不喜欢出手了,因为在胡云看来,类似的好恶斗狠离剑道越来越远,离自然的精神越来越远,他已懒得以这样的方式,徒耗自己的光阴了。
真正的事实是胡云已十年未拔剑出鞘了。
看起来,这已变成胡云的怪癖了——他的剑甚至锈蚀在剑鞘里,剑鞘与剑柄都积满了绿苔似的斑点。不过胡云从来没有拔剑擦拭。对于胡云来说,剑现在只是一种道具,杀人,哪里用得着剑呢?飞花摘叶,皆可取人性命,剑也就变得不重要了,只是作为一个符号。在近十年中,胡云从没有用自己的剑杀过一个人。向他挑战的自然不少,但这些莽撞的挑战者都一一丧生于他的弟子林原的剑下。每次当弟子林原与敌人拼杀得如火如荼死去活来时,胡云便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眯着眼睛信然观望,俨然一个帝王在欣赏自己爱妃的华丽舞蹈。但这是起初的事了,起初他有时还在林原精疲力竭杀敌之后指出林的短处和要改正的地方,到后来他简直瞟也不愿意瞟一眼,就像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不愿意去读一篇浅显的短文一样。这个时候,他就闭起眼睛,对林原与对手搏斗时咣咣的兵器撞击声充耳不闻,回拢起思绪,把它努力集中于空中的某一个焦点。
胡云真正的企图是达到一种境界,一种无我的境界。
不是没有意识,有一次当林原死命护住打坐的师傅,在跟两个二流高手拼死相争的时候,另外两个高手蹑手蹑脚地走近胡云。正待举起刀,只见白光一闪,一声惨叫,两个高手的身体如虾米一样蜷曲而死。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当林原砍死敌人跑到师傅跟前时,只见胡云头顶上轻冉起一缕热气,那把锈蚀的剑仍然吊在师傅的腰带上,没有任何拔过的迹象。
胡云仍然席地打坐,心平气和。对于林原来说,这两个人死得蹊跷。过了几日,当林原趁着胡云的酒兴询问因果时,胡云竟一脸茫然,不知所以。
这就相当的玄了。
林原是八年前跟着胡云的,在此之前,林原是个名副其实的头戴方巾、身着长衫、弱不禁风的秀才,饱读经书,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但林原性格怯懦,他甚至害怕雷电和小小的昆虫。总而言之,林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头戴方巾、身着长衫、弱不禁风的读书人。
林原认识胡云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那是在一个酒馆里,林原和胡云正好同座。胡云就像市井之中随处可见的糟老头一样,没有一点锐气和个性,丝毫也不引人注目,只是在腰间吊儿郎当挂着一把锈蚀的剑。林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人。胡云同样也不可能多看林原一眼。尽管林原的相貌俊美,但胡云早已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任何一个人。在他乜斜着的眼睛里,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
有人仍认出了他并向他挑战。
剑客刘无忌把剑直指他心口。剑客刘无忌只是后来林原在杀掉他之后,才知道这个名字的。刘无忌虽然不是绝顶高手,但在江湖上已有点名气。他极为自负,甚至刚愎自用。林原后来听说自己杀的是刘无忌时,握剑的手不由得一阵颤抖,剑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刘无忌把剑指着胡云的时候,胡云仍旁若无人地品着酒,看都懒得看刘无忌一眼。刘无忌气急败坏,这个自负的武生知道胡云从不轻易出手,不料连对自己也不例外。刘无忌面红耳赤地看着胡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很长时间,胡云才淡淡地说:“你执剑的招式不对。”像刘无忌这样心高气盛的青年,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别人对他的轻视。
血从胡云的肩胛处流出,殷红的一块,剑已刺入半寸深了,胡云仍从容不迫,淡然说:
“我已好几年剑未出鞘了,为你剑出鞘是不可能的事。要杀你就杀了我。”
胡云是太看不上刘无忌的剑术了。作为练剑到达这一境界的人,是可以舍弃生命以求剑道完美的。在一旁的林原先是惊讶无比,然后,突然感到自己与这种无畏精神的相通。林原勇气大增,就对刘无忌说:
“我代这位老者来跟你比试一下吧。”
胡云啖了一块肉,这才正眼看了一眼林原,做了个手势,林原走了过去。胡云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贴在林原耳朵上讲了几句。刘无忌注意到,林原涨红的脸色淡然退下去了,呼吸也变得平稳,林原提步向舍外走去的时候,像是一个征夫回到家里。
林原接过围观者递过来的一支剑,对刘无忌施了一礼,很随便地站在刘无忌面前。互相击了一剑后,刘无忌大吃一惊,林原好像全然不懂剑术,踉踉跄跄的步伐就像是站在颠簸的船头上一样。刘无忌一连几着狠招杀得林原手忙脚乱,但奇怪的是,林原到底还是手忙脚忙地避开了。刘无忌知道林原不是自己的对手,想一下杀了林原接着去找胡云比武,或者逼他出剑。尽管他知道自己可能不是胡云的对手,不过作为一个剑客,他太想见识胡云神秘的剑法了。
刘无忌急火攻心,突然一翻手腕,剑锋直刺对方咽喉,但是,他的剑只是沿着对方的脖颈一滑而过。与此同时,他的咽喉致命处有一股轻风掠过,生命仿佛变成了一缕缥缈虚无的寒意,然后就是彻骨的冰霜。
刘无忌死了。
林原简直呆了,他怎么也弄不懂自己是如何杀了刘无忌的,怔怔地站在那儿,剑尖滴血。人群一阵骚动,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林原才飘飘荡荡坠回到现实。
林原扔下宝剑,蹒跚着回到胡云跟前,胡云仍在那里吃肉呷酒,看了看他,并没有说话,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刚刚发生的事情。林原心里仍然飘然萦绕着胡云伏在他耳边沙哑的声音:
“你只当是做梦,把自己沉浸在梦中,在梦中,你是不会被人杀死的!”
林原仍然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此时此刻,他只是隐约听见了胡云如秋叶零落般的自言自语:
“这是个天才,悟性惊人啊!”
于是从那一天起,林原就开始跟着无敌剑客胡云了。林原痴迷于这一切本身,他抛弃了多年梦寐以求的仕途和功名,就像随手抛弃一只果核一样,而在此之前,这对于他犹如一个美丽的光环。但他彻底地放弃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多年来孜孜追求的是多么无足轻重,自己的作为又是多么荒唐和滑稽。他甚至想呕吐掉自己十几年熟读的史书和经典,就像一个酒徒呕吐掉沉积于胸腹的糟粕一样。在胡云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下,林原正慢慢地从一个影子走向了真实。
从那一天起,林原跟胡云形影不离了,他开始跟着胡云练剑,笨拙地从最基本的一招一式做起,这个文弱的书生每天沉潜于剑术的晦暗之中。他的内心慢慢积蓄着力量,竭力想成为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对于胡云来说,林原的到来了结了他多年的心愿。一直以来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如果说前一种情况让他觉得寂寞的话,那么,没有对手的状况,让他彻底地陷入了孤独。也因此,胡云一直有一种独立寒秋的感觉,仿佛头顶飞雁掠过,零星落下的,是苍凉的啼鸣。胡云一直想证明什么,但是,他拿什么来证明呢?又要证明什么呢?
胡云经常带着林原四处游荡,荒草湮没的路径向他们敞开着,他们夜宿在山林里,在溪流边,有时则像一对乞丐一样流浪于街头。只要一有空闲,胡云教林原的,不是剑术,而是聆听。他叫林原仔细地分辨自然的每一种声音,站在桥头看夏季某一天的阴影在周围退缩和消失,听晨光中白喉雀和布谷鸟的歌唱,观察一头松鼠如何在很高的树梢上摘取枫树的翅果。胡云与林原经常徜徉在乡村的道路上,有无垠的干草田,八哥在搜索蟋蟀和蝙蝠,在检查干草搭成的洞穴。风吹落叶的声音,与吹拂蒹葭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在草丛中,蜥蜴在泥路上犹豫着伸伸缩缩的声音,与螳螂在草叶上跳跃的声音,往往夹杂在一起。阳光也是声音的推手,一棵松树,在正午的阳光下,松针会齐刷刷地站立起来,它们也是有着欢喜的尖叫的。傍晚时分静止下来的空气,弥漫着一种带潮湿土壤的香味。在他们周围,野百灵鸟吹哨一般的声音,知更鸟和暮雀在白天里唱的最后一首歌曲,在静寂中传得很远。
林原从自然中学到了很多很多东西,也一天天地消除着我执的影子,一天天地让自己融入周围的自然。他能聆听出剑尖刺向不同部位发出的不同声音,确切地说,那不是剑的声音,而是风的呼啸声,有时像金丝一样坚韧,有时像丝绸一样细滑。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诸多击剑姿势的本质,发现了剑花闪烁那一瞬间的美丽和芬芳,还有剑锋封喉时的果敢与畅快,以及致命处渗出红的花瓣的艳丽与凄美。总而言之,这时候林原已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剑客了。他沉醉于一种创造,执着于一种创造,同时也明白,毁灭也是一种创造。当然,直到这个时候,林原还不知道自己练剑的目的何在,他慢慢变得渴望对手了,也渴望成为英雄,也希望有一次寻找对手的旅行。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坚韧了,也充满着欲望,他有时候焚香端坐,吟诗作赋;有时候身如侠客,疾步行走。他开始注意人们的姿势和行动,观察人的动作和神情,判断人们是否具有某种攻击性。他甚至渴望被人杀死,用自己的颅骨为令人尊敬的对手做出精美的酒器。
总而言之,林原终于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剑客了,他的剑术炉火纯青;他的内心,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剑客的内心。在剑术中,林原得到了自己的乐趣,也找到了自己在风雨飘摇中的影子。虽然他从不知道自己练就剑术是为了何用,但他显然是从剑术之美中忘却了功利。自己的击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功名?功名永远离剑术很远。报仇?自己根本无仇可报。在很多时候,他像一个贪玩的孩子一样,沉湎于自己与剑之间的游戏,就像沉湎于两个人之间的私密和情爱一样。
当林原沉湎于自己的剑术之时,年老的胡云总是神态庄重地站在一边。他很少看林原的所作所为,林原所做的,无非就是当年自己所做的罢了,他也懒得再去回味和品尝了。胡云这时候所做的事,就是注视遥远的天际,让自己灰白的长须在晚风中飘摇。他内心一直有一个想法。他确信在未来的某一时间里,一定能跟自己的愿望相遇。相遇的结果,是那个人的鲜血从喉颈中渗出,如细雨一样飘扬。
虽然已经数十年了,但江湖上关于胡云的传说没有渐渐飘散,反而,如一团云一样,变得越来越浓烈。胡云的名声传遍乡村、城市、巷道和寺庙,当整个江湖传闻胡云竟数年剑未出鞘时,许多人感受到了奚落,以致异常愤怒。不知什么时候,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蛇信子一样伸出:只要有人胜了胡云的剑法,他就是江湖公认的领袖。在如此诱人的传闻下,剑客们趋之若鹜。他们总是在白天或者晚上的某一个时间突然出现在胡云的面前,逼着胡云动手。而胡云对此却表现得异常冷漠和孤傲,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一下这些大侠小侠们。他不愿意跟这些人动手,即使他们杀掉自己也不愿意。在胡云的内心深处,他觉得这是一种对完美的亵渎。
林原的出现正好阻止了他的悲哀,也正好使他内心一种濒临深渊的情结暂时得到稳定。胡云变得无所作为了,他只是等待、思考和戒定,对于他来说,世俗就像一颗颗沉向水底的石子,他无须行动,也无须激动,他只是被牵引并且任凭自己沉落。他只为自己的目标所牵引,他不允许任何扰乱自己目标的东西进入他的灵魂。
没有人知道胡云去黄山云谷寺的目的。那座寺院,深藏在像七十二朵莲花一样开放的山峦之中,显得那样幽深静谧、空灵遥远,就像埋藏着一个遥远的梦一样。这个寺院,为什么对于胡云有如此的吸引力呢?没有人知道,只有胡云心中明白,有一个人在那个地方一直等着他。而每当林原问起此行的目的时,胡云总是缄默不语。胡云沉默的时间太多了,确切地说,他是太爱沉默了,沉默就像反刍,会让记忆的沉渣泛起,而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愿意将自己的精力与智慧都集中于他的思想,不外露,也不泄气,他宁肯拙于言语,也因为他不相信语言。他自己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除非迫不得已,对于胡云来说,他已不喜欢说话了。
祥符寺是佛教净土宗(莲花宗)还是禅宗的寺院,这些对于胡云来说,已变得不重要了。门派是路径,它们的背后都是殊途同归。对于胡云来说,这已经变成简单的道理了。当年志满大师在黄山溘然长逝,留下的硕大无朋的舍利子在祥符寺,这在江湖上已秘密流传多年。有无数江湖高手对这七彩舍利子觊觎已久,垂涎欲滴。不过碍于祥符寺无极禅师的威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林原暗自以为,胡云此去云谷寺,似乎是对志满大师的舍利子有想法。当林原试探着询问胡云时,胡云只是莞尔一笑,不做回答。林原对于这一件事的怀疑立即云消雾散了。在他看来,胡云应该没有这样的想法,一个人,到了师傅这样的境界,心思显然不挂于物了。在林原看来,胡云之所以到黄山云谷寺,目的很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会会云谷寺的无极禅师,也就是当年人称天下第一剑客的骆一奇。
骆一奇二十年前曾是笑傲江湖的绝顶高人,他的一柄风月剑出神入化,传说当他的剑直指天上飞翔的鸟雀时,鸟雀也会哑然落下。他剑尖上滋滋冒出的寒气可以摄取几十米内一等高手的魂魄,或者扰乱对手的心智,让人心猿意马。所以当他在华山顶上连败十二位高手夺取天下第一的桂冠时,任何人都不觉得奇怪。然而奇怪的是,骆一奇突然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杀妻携子神秘地失踪。这就令江湖人大为不解了。
江湖有一种传说是骆一奇练风月剑乱了心智,连正常的生死界线也不明确了。在这种情境上,有些匪夷所思的行动,在江湖练武之人看来,似乎再正常不过了。一种技艺,如果登峰造极,也难免会走火入魔。毕竟,神与魔,相隔只有一张纸。人们可惜骆一奇的走火入魔,也可惜他在鼎盛时期隐退江湖。但时间一久有关骆一奇退出江湖之事也被人慢慢地淡忘了。
有关胡云与骆一奇,以及骆一奇的妻子阚氏的故事,其实跟这个声色世界所发生的所有爱情故事一样,并没有什么样的不同。只不过一个人坠入其中,就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时候的胡云与阚氏也是如此。胡云与阚氏的故事,显然发生于那一场华山比武之后,当那一场比武因为胡云的搅局变得不欢而散之时,只有名门之媛的阚氏注意到了胡云,注意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的不同凡响,也注意到了他的神秘之处以及巨大的蛊惑力量。而这时候,骆一奇一心练武,冷落了阚氏。清秀的书生剑客胡云,唤醒了阚氏生命的激情。于是故事便有了开头,也有了出人意料的结尾。
在此之后,阚氏安排了骆一奇与胡云的见面。骆一奇很快也为胡云无师自通的剑术感到震惊,在当时已是天下第一剑客的骆一奇看来,胡云的剑术所代表的,并不是一种派别,也不是一种技艺的成熟,而是一种幽秘理念的体验。这种幽秘的理念,似乎就潜伏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时隐时现,让人无法捉摸,通过一些东西别出心裁地表现出来。在他看来,在胡云的身上,似乎正暗藏着这样的神秘之花,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不在规矩和道德之中。于是,两个高手言谈甚欢,他们一起商讨剑道,切磋剑术。他们缓缓地把剑从剑匣中抽出,就像展开一幅画轴一样小心翼翼。在剑抽出那一刹那,他们原本阴晦的表情也会随着剑的寒光而变得灿烂起来,剑只要一到他们手中,他们的气质便会立即变得超凡脱俗。接着便是一股旋风掠过,空中开始旋转无数白亮的剑涡,草木在他们身边颤抖,发出瑟瑟的声响。他们的剑刃锋利无比,飞扬的树叶被一一削成缤纷散乱的细屑……他们的每一次比舞,就像是一次完美的双人舞。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阚氏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着哪一个了。骆一奇与胡云,就像两枚雌雄宝剑一样,她都不愿舍弃,都视为自己的钟爱。
一女共侍二夫的情景,在当时的社会看来,无疑是惊世骇俗。但对于胡云和骆一奇这样的高人来说,在起初的那一段岁月中,双方似乎都没有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们的心思全不在世欲和人情之上,他们的心思全在如何解开对方的剑术密码之上。这时候的女人,包括绝色佳人阚氏,双方似乎并没有完全地放在心上,他们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上行走,而他们的灵魂却一直高高地在云端上起舞,没人注意伦理,也没人意识到道德。他们的心思只关注一点,那就是如何成为一个胜利者,如何以自己之剑,击除对方胸前的大门。
那真是一段奇怪的时光,也像是云上的日子。这一段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一直到阚氏在春天到来百花烂漫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样的日子才戛然而止。一个问题使胡云、骆一奇以及阚氏都不约而同地从云端上跌入尘世,那就是,这一个将要出生的孩子,究竟是谁的?这个问题像一个晴空霹雳,将他们全部炸醒,一种突然降临的道德感重新左右了他们。于是,骆一奇和胡云停止了切磋,骆一奇带着阚氏绝尘而去。胡云像中了魔似的,苦苦相追,就这样从中原一直追到塞外,然后又追至江南。疯狂的骆一奇在阚氏生下孩子后,悲喜交集之际,竟突然精神错乱,将阚氏杀死,抱着孩子消失。
阚氏的死对于胡云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在很长时间里,胡云内心里一直深埋着复仇的愿望。但慢慢地,随着骆一奇的杳无音信,也随着胡云关于人生意义的认识改变,这一件事慢慢脱离了仇恨的本身,只是单纯变成了一个诺言,变成一件必须履行的任务。胡云的复仇欲望深埋于时间的积累里,充塞着他的每一个毛孔。它比饥饿更令人难以忍耐。在这种情况下,胡云想象他与骆一奇的见面,就像是饥饿的人想象一场盛宴。他经常想象着自己冰冷的剑锋与骆一奇温软的血肉相撞击时的那种无声的快感,不完全是复仇,而是自己完完全全地战胜了骆一奇。胡云知道真正饥饿的不是他的肚肠,是他的剑。即使时间使自己慢慢地麻木,但他的剑却没有因此而失去灵性和欲望。它仍执着地,去寻找那堆逐渐变得腐朽的肉体。
外人,包括林原在内,都以为胡云此行去祥符寺,是一个绝代高手对另一个绝代高手的挑战。他们之间的论剑即将名垂千古。没有人知道胡云与骆一奇相聚的另一层隐意。那是一个秘密,一个曾经的情爱故事,也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在这种情况下,胡云全部的人生,就只是想找到无极禅师,逼他出剑,一争高低。仇恨是谈不上了,挂碍于他心壁的,仍是谁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悬念,他一直想着,是在有生之年里,诠释这一个疑问。这是胡云去祥符寺的唯一目的,也是他深省自己时日不多后做出的最后抉择。
然而林原不懂得这一切。
林原永远像一个未成熟的大孩子一样,他对世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有浓厚的兴趣。他感兴趣日月星辰的升起和落下,感兴趣花的芬芳鸟的啁啾,甚至凝神顾盼路边美丽动人的女子。一切对他来说都让人感到新鲜。凝神练剑竟然召回了他心中已经遁去的童心,这不由得使缄默的胡云感到诧异了。每到一处,师徒憩歇下来之后就是林原忙碌着一切。这个俊美的男子悉心地为师傅安排住宿,采购食物。胡云熟睡时,林原便会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虽然林原变得越来越童真,但由于他像对待父亲一样尊敬胡云,所以,他的冥顽并不妨碍他对胡云的伺候。
起先,林原还对他一路之上杀了那么多江湖高手感到忌惮,但后来,他似乎对比武一事抱有极大的兴趣,对他剑下的生命置之度外了。
“真有意思,他怎么就那样轻易地倒下了呢?我的剑锋在他的咽喉上只是划了一个小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重新比画着姿势,讷讷自语,就像杀了一只鸡一样。生命与死亡在林原眼中,已不具有某种质的区分了。胡云充耳不闻。
这一天,他们到了离黄山还有三十里地的一个小镇——仙源。这个小镇古朴优雅,安宁静谧。也许是路途疲乏,找到客栈之后,胡云立即脱衣而眠,不一会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在林原看来,师傅真的有点老了,在很多时候,精力明显不济了。
林原无所事事,便走出了客栈。
街景并没有什么可观赏的,南方小镇,冷清宁静。林原看了一圈后,见不远处有一片红红火火的枫树林,映着晚霞分外艳丽,心头一热,便走了过去。
走进林间,定步远眺,就听到缥缥缈缈地传来一阵歌声。
萋萋青草
端端林木
灿灿之彩霞
衰衰的人
歌声婉转动听。从背影看过去,那女子一身缟白,一袭黑发,在灿若流火的夕阳与枫叶之中,显得分外动人。林原不由得看呆了。
女子似乎一边吟唱一边做些什么,对不远处的林原丝毫没有理会。林原便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这才注意到,这女子是个丹青好手,她正凝眸于案上的一幅画,润笔涂抹着。
女子发现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女子轻轻地“呀”了一声。
林原简直呆了,这女子美若天上的仙女,起码在林原所见到的女子中,她是最出色的一位,气质高雅,超凡脱俗。并且林原也知道,他以后再也见不到比她更出色的。
女子也审视着这个眉清目秀,有着儒雅气质的年轻人。
“你是本地人吗?”林原问。
女子点了点头。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林原又大着胆子问。
女子又点了点头。
“那么……那么你叫什么呢?”
女子沉吟了一下,莞尔一笑,用手中的画笔指了指案上的画。林原这才注意到她的画,只见画面上一派春色绿意,女子用笔线条干净柔美。笔意之中,已是春色满园了。
林原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女子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女子一下笑了,朱唇微启,如滚珠般吐出两个字:
“春子。”
“啊,春子。太美了!”林原手舞足蹈,竟忘形起来。
一直到夕阳西斜,林原这才想起了给胡云准备晚餐,于是恋恋不舍地与春子道别。春子也收起了画架,纤巧地把物件装入一个绢带,然后,拐入另一条幽静的小路,像梦一样从林原的视野里消失了。
伫立很久,林原才从一种痴迷的思绪中恍过神来。
当林原从小镇买来食物,来到客栈时,林原发现空气中似乎有些异样。胡云的神情有些严峻,他的头发凌乱,脸庞涨红,气息也稍稍有些喘。胡云见林原进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神凝于空中,痴痴在想些什么。林原把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胡云这才回过神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唉——”
凭着直觉,林原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屋里有人来过,甚至,还有切磋的痕迹。不过林原不敢主动去问,他只是游离地看着师傅,凭他的感觉,他知道在刚才的那场争斗中,师傅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漫不经心——师傅遇到对手了。
林原瞥了一眼师傅挂在墙上的宝剑。剑仍锈蚀着,没有打开的痕迹。林原怯怯地提醒道:
“师傅,该吃饭了……”
胡云两目茫然,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林原的言语,只是喃喃自语:
“看来剑是真要出鞘了,真是要出鞘了。”
一阵彻骨的寒意掠过胡云的全身。胡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他的内心像一只小动物一样战栗不已。对于漂泊多年的胡云来说,很多年了,他内心一直充塞着某种执着,除此之外,就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现在,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虚弱,感到自己的孤独,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吞没了他。但是,胡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成了他自己,这是他觉醒之后最后的战栗,也是他醒悟之后最后的阵痛。随后他心中立刻又急切地涌动着一种渴望,那是一种剑对鞘的渴望,也是一种剑对血的渴望。
为什么胡云准备拔剑出鞘了?那个神秘的人在林原不在时来干什么?师傅与他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争斗?所有这一切,萦绕于林原脑海里如一片乱腾腾的云。正因为有了这些复杂的问题,春子的形象在林原的脑海里一刹那消失了,剑客的责任又重新左右了林原。林原想洞穿这一团笼罩于他头顶的黑雾,这犹如击剑。他想,如果这也像击剑一样干净利落就好了。
终于到达祥符寺了。
祥符寺在山坳中,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山阴道与山下连接着。正殿庄严肃穆,正大光明。这一座寺院已有一些岁月了,无论正堂、寝殿,还是支撑它们的木构支架,都饱经风雨,剥蚀得清白如骨,一派衰落的景象。不过从中仍可以看出建筑的巧妙、构思的得体,就像历史本身一样,虽然晦涩而邃远,但却是肃穆和崇高。一进入这样的庙宇,林原觉得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人变得渺小,灵魂也如香火一样缥缥缈缈。不仅仅林原有这样的感觉,就连胡云这样的人,也有一种很淡很淡的压抑感。
大殿里没有人影,徜徉了一圈之后,胡云突然开口说话了。于黑夜冷月下眺望枯影斑驳中的幢幢寺影,胡云是这样对林原说的:
“……这一座寺院里藏有志满大师的舍利子,这一枚舍利子是精血之极,如果得到它,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我们一定要得到它。关键是在于无极禅师。”
胡云用一种异样的语调注释着舍利子和无极禅师,就如一个山民在解释树木的质地一样。林原毫无表情地聆听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胡云突然间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在此之前,林原总是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挑战,从不习惯主动地向别人挑战。
胡云就更不熟悉这一方式了。自从华山论剑之后,他就从未轻易地出过手,他似乎已忘却了向任何一个人挑战的方式,甚至已经从心底里厌倦每一个装模作样挑战的人。在他看来,剑术是一种极致的艺术,一般人是很难领会的,他们的为所欲为,就像在天鹅干净的羽毛上留下污渍,那简直是一种玷污和亵渎。
有一种想法潜藏在胡云的内心之中,那就是,胡云需要对手,以对手的存在,来表明自己的存在;以对手对剑道认识的错误,来表明自己的正确。但他感叹惋惜的是,他不知道谁可以做他的对手。
胡云隐去了要与无极禅师比武的真正缘由。尽管对江湖人来说,舍利子是当今的至宝,无极禅师剑下不知道丧生了多少武林豪客。但对武学品性登峰造极的胡云来说,一切与剑道无关的事情便是无足轻重的,都如一片缥缥缈缈的鸟羽。
“你去见识一下无极禅师的剑法,无论怎么说,你现在已算是天下顶尖的高手了,对你来说,见识一个高手并且打败他,是最值得庆幸的事。”胡云幽幽地对林原说。说完之后,胡云转过身来,丢下了林原,离开了祥符寺。
林原懵懵懂懂地走进最后一进玲珑宝塔殿堂房时,无极禅师正端坐于大殿中间,白发童颜,潇洒飘逸,面部平静。无极禅师的声音在风中飘飘荡荡:
“施主,你是来求佛的吗?”
林原答道:“不,我是来跟你比武的。”
无极禅师微微一笑,说:“那么,施主,你找错人了。”
“我没有找错人,听说你的风月剑天下无敌,我是特意来领略你的剑法的!”林原攥着手中的宝剑神情自若。
无极禅师微微一笑:“施主,剑道就是自己的内心,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为什么不保持内心的平静,却要大动干戈呢?
“施主先坐下吧——你是为志满大师而来?”
“是。”林原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么,你知道志满大师?”
不管林原是否聆听,无极禅师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开始讲述四谛,宣讲八正道,辅以比喻和重述。无极禅师叙述着苦难,论述着苦难的诞生以及苦难的熄灭:生命即苦,世间充满苦难。然而解脱痛苦的道路业已被发现,那些追求佛道的人必能得救。
林原不得不承认的是,无极禅师的声音近乎完美,平和、安宁,如光之运行,如夜之星辰,慢慢飘移。“就像这座禅寺的创建者志满大师,毕生修行,终于功德圆满,进入极乐之圆,断灭了一切痛苦。”
“志满大师?”林原不由自主地问道。
无极禅师继续微笑着,用他那深沉宽厚的嗓音讲起了志满大师的生平。表情沉静,身心投入,眼神中有一种崇敬的光晕。志满大师当年也是一位武者,自幼出家少林,博综六经,外善三玄,性度弘伟,风鉴朗拔,是当时武林中数得上的高手。志满禅师四十岁那年离开少林,原本是去罗浮山的,以安静乐道山水之间。等他路过徽州之时,见黄山山峰秀丽,清静无双,便改了主意,在半山腰中另辟祥符寺,起先风餐露宿,四处化缘,在六十岁那一年,终于落成祥符寺,然后设坛讲经,直至垂朽。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林原听到动情处,情不自禁地感慨。
无极禅师似乎有点触动,他端详着眼前这个清秀雅儒的小伙子,心中似乎有一点暖意。
缄默很长一段时间后,林原想起来了自己来的目的,他带有一丝犹豫地抽出了宝剑,身躯绷紧,双目炯炯有神。也难怪林原这样,他是太想见识一下无极禅师的剑法了。林原是个自负而童心未泯的青年,更何况自出道以来,他还从没尝过失败的滋味呢。
比剑是在厅堂前的空地上进行的。林原抽出剑之后,屏息松弛。他似乎努力什么也不想,以达到一种空明的境界。然而在无极禅师风月剑抽出的一刹那,林原的思绪突然变得纷纭起来,他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快速放映着无极禅师刚才所述的有关志满大师的画面。他想努力克制,内心重归平静,但一切已由不得他,在一刹那间,他感到左耳一丝疼痛。比武结束了,他的左耳渗出一丝鲜血。他瞥见无极禅师剑已入鞘了,一个美妙绝伦的姿势。
为什么无极禅师没有置自己于死地?而在此之前无极禅师剑下从不留一个活口。林原呆住了,很长时间,他一直缓不过神来,转而百思不得其解,任耳朵上一丝线似的殷红往下垂滴。
林原感到沮丧极了,这对年少气盛的他是从未有过的打击。林原抬起手中的剑就要自杀,无极禅师用风月剑架住他的剑,微笑着说:
“何必这样呢?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不熟悉我的剑法罢了。你的天赋很高,已是个绝顶高手了。你何不仔仔细细琢磨一下我剑法的精神,然后再来找我比武。到那时,我就不会再饶过你了。今天并不是我胜了你,而是你内心幻变,自己先乱了方寸,才给我可乘之机的。”
林原没有再坚持自刎了。他觉得无极禅师说得有理。况且,生命都是别人给予的,有什么资格不听从别人的意见呢?再有就是,林原心中又有一种欲望在强烈地向上拱动,他无法与之抗拒。
“你去吧,三个月之后你和胡云再来,到时候我如果取胜的话,我会毫不留情地成全你们!”
无极禅师依旧微笑着对林原说。然后,他转身踱回殿堂,留下一个飘曳的背景,让林原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当林原把所有的情节描述给胡云的时候,胡云突然变得神情黯淡。林原强调的一点是,无极禅师击剑的姿势几近完美,无可挑剔。他击剑的姿势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蛊惑力。林原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击剑的姿势所迷幻,以致精力和注意力无法凝聚起来,心猿意马。而在此之前,林原从来就不是这样,只要一举起剑,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忘却一切。
看得出来林原很沮丧,初次的失败使他丧失了对剑道的信心。虽然他心里仍很执着,但莫名其妙的失败让他想起来总是觉得不可思议。
胡云听过林原的一番叙述之后,一下子变得颓唐起来,他的眼光浑浊着,瞳孔里散出的光如快要熄灭的灯火。过了好一阵子,胡云开口了:
“还记得前几日的事情吗?就在那个名叫仙源的小镇上。”
林原点点头。
“你出去之后,我就碰见一个人,不过是位蒙面人。要是一般的剑客,我在睡梦中就可以杀死他。但对他不行,对骆一奇不行……”
“骆一奇?”林原诧异地问。
“就是无极禅师,二十年前,他名叫骆一奇,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只可惜,他早早地隐居江湖了。”胡云说。
林原渐渐地悟出他们来黄山的目的了。有一种光亮清晰地照入他的内心,他开始意识到,来祥符寺并不只是为了志满大师的舍利子那样简单。
“我知道他是骆一奇,可我一点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变了一种剑法。在我看来,它已不完全是一种剑法,而是有关生命本质的疑问。对扰人心智的剑法,我们的方式是集中思想,不受干扰,所以对方不可能战胜我们。但他已换了一种剑法,在他的剑法中,比试已变得不重要,他的剑法会勾起对世界的疑问。这种疑问,才是根本的。世界,似乎就不应该是我们所见到的和理解的那样,也可能,我们眼中的世界完全是一个错误……”
胡云叹了一口气,继续对林原说:“你注意到了吗?他出剑的姿势美妙绝伦,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达到这种美的境界。既然美妙绝伦,就不可能不受诱惑。虽然骆一奇的剑没有刺向我,但我知道我已经输了一着。我连他出剑的线路都没有看清楚——”
林原深深地体味出师傅的这种心情。
“很显然,骆一奇是在向我炫耀他的剑法。所以我准备出剑了。十几年了,看来我是非出剑不可了。即使出剑……结果又是怎么样呢?”胡云哀哀地说。
“我们是无门无派的,变幻无穷,捉摸不定,没有意图。所以我们能赢。”林原突然忆起师傅曾经讲过的话,想以此来安慰胡云。
胡云苦笑,只是嘴角现出一丝皱纹:
“可是又有什么能够抵挡美的诱惑呢?只要是人……毕竟,它的力量太强大了,在它的后面,就是这个世界的秘密啊!”
胡云再也没有言语。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复杂而蹊跷起来。从第二天起,胡云绝口不提骆一奇的事。他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一早就离开了客栈,消失在秀丽的黄山之中,直到深夜才回来,有时候甚至几天几夜都不回客栈。林原感到好奇,曾经悄悄跟踪胡云,发现师傅每一次都是寻一个静谧无比的所在落座,如根朽木似的静坐打禅,像一片叶子一样,消失在一大堆枯萎的树木之中。林原也不敢问胡云的踪迹,只是眼见着胡云一日日消瘦下去,心里异常沉重。
胡云在做什么呢?他只是端坐在山之中,修习减省呼吸的次数,减缓呼吸乃至屏住呼吸。在呼吸间,练习减缓自己的心跳,降低心跳的频率,直到心跳极缓甚至消失。很明显,胡云是在摒弃,摒弃所有的观念与美,以及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观念,让一切渴望、欲念、梦想、快乐和悲伤都离自己远去。在他看来,所有的目标和观念都是空洞的,每一个观念的后面,都如空气一样空空如也。美的观念同样也是这样,它的后面,同样也如水蒸气一样。每一次深入黄山的腹地,胡云都聆听着附近山涧里溪水的声音,风吹拂草木的声音,鸟扇动翅膀的声音,蚂蚁搬动食物的声音……一切事件都似乎在他心中。他开始变得极为专注,完全投入,也变得虚静而省略。一只苍鹰飞过山峦,胡云便将那只苍鹰摄入自己的灵魂,他化为一只苍鹰,飞越森林和山峰,猎食动物,守候在山涧之中,捕捉溪水中的鱼以及石蛙;他忍受着苍鹰的饥饿,以苍鹰的语言表达,经历苍鹰之死。一只独狼从胡云的眼前走过,胡云的灵魂溜进了狼的身体,他变成了真正的狼,一只孤独的狼,凶残地猎捕着羚羊和小鹿,吞噬着它们的尸体,也与凶猛的猎豹比拼。后来,这只独狼死去了,躲在山崖之上,身体肿胀、发臭、腐烂,为鬣狗肢解,化为残骸与尘土,最终融于大气之中。胡云的灵魂也随之死去,并且轮回复活……在这样不断幻变的过程中,胡云扼杀自己的感官,除灭自己的记忆,甚至挣脱出时间对自己的束缚。他逃脱出自我并且融于世界的万千形态之中,像一阵清风,或者像一束光一样自由。他是动物,是尸体,是岩石,是山峰,是植物,是水,不过每一次变幻,都让他更加清醒,在日光下,在月华下,他又再度成为自我,再次成为生命的轮回,再次感到渴望的躁动。他从这样的变幻和摒弃中,感到时间已在他的身体内停滞,外部的很多东西已很难阻碍自己了。现在,一切生命都是时间的表现形式,他感到生命在自己的身体中也停滞了。
胡云关闭了所有的器官动能,只保留了听觉,一跃而起无所不在的洞察力。他学会了将倾听变为一种艺术,变成纤草般的触觉。在他的心目中,万事万物都是可以触及的,它们都有声音,有具体的意象,也是有幻象的。哪怕风、光以及空气也是这样。他能够感觉到河水化为蒸汽上升,聚而为雨又再度降临大地,化为泉水、山溪和河流,焕然一新后,又滚滚奔流。在他的听觉中,那渴慕的河水之声已然变幻,尽管回响着哀伤与追寻,但其他的声音加入了协奏,喜悦与忧伤之声,善恶之声,悲哀与欢笑之声,以及成千上万种声音加入了这样的节拍。他努力分辨,又努力将他们混合,胡云已能清晰地分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它们是愉悦之声、哀泣之声、童稚之声、雄浑之声、衰老之声,以及思慕者的叹息,智者的欢笑,愤怒者的叫喊,濒死者的呻吟,等等,声音和声音夹杂在一起,内容和内容夹杂在一起,它们彼此融合,很难区分。但胡云却能够将它们毫不费心地区分开来,他已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谛,那是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标、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善恶、所有的悲伤与欢乐,以及所有的一切构成的。所有这一切共同谱成了生命永恒的旋律,每一个品质又有着各自的个性,它们都想挣脱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当胡云长久地聆听着这样的声音时,他已不再刻意地分辨悲叹与欢笑,当他的心灵不再执着于任何一种特定的品质,并且不再由某一种特质占据时,他已变成枯木一样,美的幻象对他来说,已丝毫不起作用了。这个时候,胡云只剩下了什么呢?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对他构成诱惑,或者可以说,已没有什么东西对他构成危险了。
开始那一段时间,林原还为比武的事一筹不展,为胡云的乖戾担心,但不久他就把这些置之脑后,又恢复了顽童的本性。胡云每一次消失之后,林原也只身投入幽僻清静的黄山,乐而忘返,像一只形单影只的灰雀。在山坳之中,他寻到一个好所在。这里的景致真是美极了,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泓清澈异常的深潭之中。瀑布注入处,潭水翻腾。这样的情景,就如同一幅绝美的山水图一样。
想起了画,林原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战栗了一下。春子的神态,如影子般跃上他的心头。
也真是太巧了,正在此时,林原看见不远处隐约有一个影子,那不是春子又是谁呢?
春子也看见了他,很远处,便见她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娇媚。
林原快步上前:“又遇见你了。”
“是啊。”春子仍是一笑,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朱笔。
林原正要注意春子面前的图画。春子的脸一下变得绯红。山水长卷中,有一青年男子俊逸洒脱,长衫飘曳,背景正是一片红枫林。仔细一看,那俊逸的青年影像,很像是林原。
林原不由得感到一股暖意,春子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后来,他们开始交谈起来。从春子的叙述之中,林原知道春子从小就学丹青,长大之后更是嗜画如命。在春子的画中,大海是蓝色的翡翠,女人是芬芳的鲜花,山峦则如邻里一样亲切。林原还感到所有的一切都不及春子的思想那样纯粹,她的思维和感觉就如黄山的景致一样隽永秀美。虽然春子看起来是个不谙世事的漂亮女子,但林原强烈地感到她天生的纯净所带来的天赋以及与自然的默契度。这是一个艺术家最珍贵的特质。
正说话间,危险悄悄向林原袭来,当林原与春子谈得相当投机的时候,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刺向林原。
在他身后,林原镶着宝石的宝剑一闪。
“呀!”
春子倒吸一口冷气,立刻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刺客血流如注,立刻身子如虾米一样蜷曲了。林原回过身来看了看尸体,并不认识,但他对此事早已习以为常了,很明显,这同样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年轻剑客。
奇怪的是春子早已踅身于架边,凝神奋笔在忙碌着,她的脸色苍白,可以看到她鬓角渗出的汗珠。
只是几笔勾勒,一个青年剑客的形象便展示出来,洒脱得惊人。
“我的姿势不是这样的。”林原指了指画中的形象说。
“最美的姿势应该是这样的。”春子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执拗地说。
林原没有细细地追究这一句话背后的意思,有春子在,一切似乎都变得可有可无。直到后来,他才懂得这个道理,懂得了美与剑之间的玄机。
整整一个秋季,林原几乎都跟春子在一起。虽然是秋天,但黄山清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迷蒙的水汽,这使得阳光看起来总有些纷繁暧昧。林原原以为花只有春天才开的,但在黄山,他发现自己彻底错了。秋天的黄山中开放着各式各样的花,深红色的,猩红色的,金黄色的,橘红色的,柠檬色的,甚至酒绿色的,花粉的气息到处浮荡。
由于潜移默化以及春子的指点,林原觉察到了山野在不同温度、光照度以及不同天气中呈现出的不同颜色,高飞的鹰在风轻云淡的日子里翱翔的姿势与寒流来临时的滑翔动作的不同。比较而言,后者更能体现鹰飞的真谛,它显得更加苍劲,也更加有力,因而也更漂亮。春子还告诉他色彩的搭配与和谐,自然界中色彩为什么显得那样生动,那是因为每一种树木、花草都自由开放,它们心无旁骛,想开放就全力开放。这一点不像人,因为人的心思往往不纯,往往会南辕北辙,弄巧成拙。
在那段时间里,春子似乎很愿意这种没有回报的教导,她乐此不疲。林原知道这对春子来说也是一种宣泄,也是她对于艺术和自然的一种理解。不过对林原来说,这样的叙述也具有某种启迪意义。这天傍晚,当林原回到那座小旅馆时,他突然发现旅馆的墙壁原来不是绝正的白色,而是一种类似鸡蛋清的颜色;桌子上茶壶摆放得乱七八糟,明显地有不和谐的错误,他只是轻轻移动其中一个小盏杯,整个画面就变得生动和谐。他还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颜色搭配得很不对头,可自己从未留意过。在房间里,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睡觉的姿势是那样丑陋,他变动了一下,丑陋就立即消失了。林原终于感悟到了,春子不仅有一副美丽的身形与灵魂,她也把一种全新的理念与感觉传染给了他。
林原也跟春子谈起剑道上的事。林原说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怎么一出手就会杀人,自己完全没有意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处于一种迷顿的状态,好像脑子里的思维被巨大的吸盘吸得一干二净似的,什么感觉也没有,醒来后就会见到鲜血和尸体。
“那天有人袭击你怎么知道?”
“我真的不晓得,就那么抽出了剑,好像连一点预感都没有。”林原说,“但每次都不落空,真的,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有例外的情况吗?”春子好像对这很感兴趣,进一步问。
林原想了想,他想说,是有一次,那就是输给骆一奇那一次,那一次他的思维好像特别纷乱,在一刹那,他只是注意骆一击剑姿势的美丽绝伦了,完全被震慑住了。那次他彻底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口服心服。不过那一次打击对林原来说似乎太深了,他一直羞于提及。于是他缄默不语,没有对春子说。
春子凝视了林原一阵,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他的神情,又说:
“你是剑客,但你击剑的姿势并不完美,所以你不可能达到一个崇高的境界。”
林原问:“为什么呢?”
春子回答:“因为完美代表着一种最佳方式,它就应该是最佳选择。”
双方就这样愉快地交谈着,听起来颇有点虚玄,但彼此都能心领神会。他们无论是谈话还是表情,默契得就如同一个人似的。后来他们自己都为这样的默契感到震惊,因为他们只要一个人说话,说到半句,另外一个人马上就能完整地接出下半句。当知晓了彼此之间的异能之后,他们都兴奋不已。后来,到了某一个瞬间,他们都不说话了。言语此时已成为一种累赘,变得可有可无。天色已暝,这是一种昭示吗?到了后来,他们似乎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了,只是像相距越来越近的两滴水一样,不由自主地相拥在一起。
林原自然是从未碰过异性的,春子也是,她的心如山野里树苗的新绿一般,身体也散发着一股植物的气息。林原贪婪地吮吸着那种馨香。一股股肌肤的热风从春子低领处谨慎地浮漾开来,轻柔地抚摸着林原的脸颊。林原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他不晓得怎样解开女人的衣裳,只感到春子的衣扣顽强地抵抗着他的手指,于是他想用蛮力去解。他的手伸到哪里,感觉到春子的手也在那里了,似要强烈抗拒,却又微妙地给以协助。这个时候,在他们之间的那个真实的世界,像茶汁溶入水一样,自然有一种甘甜和清香。林原没想到的是,看起来单纯无比的春子竟然如此丰富,也如此聪颖,她仿佛无师自通似的。他感到她在征服他,推拒他,同时也在诱惑他。在她面前,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惊讶于在他面前所展示的学识竟然如此博大精深。
热情过去之后,一切有一种酒后的微醺。林原感到震惊的是,春子的皮肤洁白如雪,只是右肩胛上,镶嵌着一个鲜红的、桑葚大小的胎记,仿佛雪地里落下的一枚红樱桃。林原把眼睛闭上,那一个胎记犹如远方的鸟影,鲜明地浮漾着,如一只画眉一样飞向前来,直抵头顶。此时此刻,春子就如黄山的女神一样,神圣,洁净,纯粹。她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吗?分明是一种理念的化身,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阐述某种真理,以及关于美的观念和理解的。
在此之后,林原每日生活得很充实。他与春子时常挽着手,穿行于黄山的灵山秀水之中。瘦弱的林原在山峦中徐徐漫步,注视着温馨如梦的风景,穿过朦胧轻纱似的薄雾,倾听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声音。林原在自己的行程中每走一步都能学到新的东西,世界在眼前已全然变幻并使他心醉神迷。清晨,他看到太阳从翠绿的山峰的那边升起;黄昏,他观赏远方松林上的落日;夜晚,他仰望天上的星辰,还有那镰刀形的月牙,星空是如此明澈,星月就像是宝石,在眼前一般触手可及,甚至携有某种表情。每逢天阴下雨,林原就撑起一把纸伞,在青翠的原野上,观雨中水面烟云,水鸟嘁声吟唱,更美的是朦胧的乡村,老牛牧童于雨中嬉戏……林原看着不由得忘情,舞蹈做婴儿状,然后一身水潜回旅店,嘴里却嘀咕不停。
就这样,慢慢地,黄山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林原的朋友,包括天上的浮云,雨后的彩虹,夜空的群星,晶亮的小溪,奔流的泉水,忙碌或者闲适的动物、昆虫,甚至包括岩石,绿树,野草,不知名的小花,晨露,黛色的山峦;林原甚至能越来越多地听懂鸟儿的啼鸣,蜜蜂的欢叫,微风轻柔的歌唱。这色彩缤纷、仪态万千的世界一直存在,也一直完美无比:日月星辰永远在照耀,江河永远在奔流,蜜蜂永远在歌唱,云彩永远在变幻。而之前,这一切在林原眼中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总是匆匆一瞥,从没有觉得它们美丽,也从未觉得它们永恒;它们对于他总是可有可无,是从未让他上过心的。现在,林原开始迷恋这个世界了,他看到并承认这些现象,意识到他身边的一切如此玄妙,那些细致入微的地方,正好体现了这个世界的真谛,也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此刻才明白,原来一个人跟自然的关系如此紧密,那是一种对应的关系,也是一种依存的关系。林原开始变了,他不再单纯地追求胜利,不再喜欢杀戮,不再企图在这个现象世界中去竭力追求自己的目标。当一个人以孩子般的单纯,无所希求地去观看和体味这个世界时,这世界自然会显出无可比拟的美好:明月当空、星花灿烂很美,小溪、山涧、森林和岩石很美,那些腾跃如飞的梅花鹿当然也是美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花草和蝴蝶,它们无一不是美的体现和化身……就这样,林原觉得如此单纯而觉醒地专注于当下,生命在他的身体中,已变成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当林原的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情意的时候,他就也学着春子的方式,一撩长衫,悠悠地研几圈墨,然后展开一张轻薄如纱的宣纸,稍作沉吟,便着笔写生起来。过一阵,叭的一声搁笔,便成绝美画图。于是林原孤芳自赏,很是自得,然后又踱着方步,寻思画中美的真谛。
林原就这样与胡云分道扬镳——他们走的不是一条道路。在一条尽善尽美的道路上,他们分别走的是两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那年秋天。
朽木般坐禅的胡云突然睁开松耷的眼帘,仿佛刚从一个绝望的深渊中回到了现实,茫然了好一会,那种自戕的心情变得稍稍平静,胡云对林原说:
“我们走吧。”
“走吧。”
林原毫无表情地答道,他没有问胡云要去哪里,因为他已知道。他已经完全领会了胡云的意思,脸上现出一副超然的微笑。
对于胡云和林原而言,虽然方式不同,但一种认知已经逐渐生长并且成熟起来,这种认知,就是对于智慧真正含义以及他们长期追求的目标所达成的理解。在他们看来,一切都不过是心灵的觉悟,一种在生命的每一瞬间思索、感受和体味万物圆满如一境界的能力或可说是隐秘的技术。剑术亦然,关于美的观念以及生死的观念亦然。这种想法在他们的自我之中缓缓地成熟起来,这使得他们俩在面容上显现出植物般的平静。那是一种和谐,一种对世界永恒圆满的体悟,是一种莞然的微笑所呈现的万物圆融统一。
到了祥符寺门口,无极禅师早已伫立于寺门,执剑等候了。这是早晨,雾尚未散尽,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胡云的心中,死一般的沉寂,却有一种欲望像猛兽一样拱动着。
胡云朗声说道:“骆一奇,你还认得我吗?”
无极禅师平静地回答说:“冤家宜解不结,此中因果,看样子避是避不开的。我早知道你会来的。”
剑技的较量,原是出生入死的输赢之争,但胡云从来对此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武术的技艺之中,有一种音乐般的节奏,悦耳动听,那是他全部生命想拥抱的。当他陶醉于这一旋律中时,不会有丝毫不安,也没有一点恐怖,只是一片充实,那是他愿意置身其中的。胡云没有急于上前,他听见身边的林原说:
“大师,此番再来,我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想领教一下你的剑法。前段时间,我又有所得,我想看你击剑的姿势完美无缺,还是我的姿势完美无缺。”
骆一奇颔首微笑。双方都是长时间磨炼出来的大剑客,彼此虽伺机而动,却找不到对方的一丝空隙。他们都穿着薄薄的衣袍,但他们翻飞的剑光使得他们各自具有一层无形的坚硬铠甲。他们彼此都无法穿透。白色的光圈不断地闪现,远远看去,他们俩就像两只白蝶一样交缠在一起,在这美丽绝伦的黄山之中翩跹起舞。他们剑刃的撞击声短促而冰凉,在那一瞬间,就像闪电一样在燃烧。双方举剑之时的美学原则是最高的。或高或低,或强或弱,或粗或细,长波短波,迭相起伏……这是生命的对立,要是有可乘之隙,唯有在生命的起伏中去寻觅。
在无极禅师与林原全力体验着剑术的精髓之时,胡云毫不为之所动。胡云很长一段时间坐禅的结果就是摒弃一切有关美的观念,那是能够省略一切铺陈和累赘直入本质的视角,现在,他苦心孤诣的努力终有所获:当林原和无极禅师比武时,胡云对于他们的每一招都一览无余,他可以精确地判断出他们的角度和力量,他们的真实意图,虚就是虚,实就是实,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十年前,在胡云初收林原为徒之时,在一个月光铺地的晚上,两人之间曾有这样一番对话:
林原:先生,剑法的精神都是些什么呢?
胡云:唉,我还没有考虑这一层呢……大约是忘记自我吧,专注于心。心融于剑,剑融于心,心剑一体,物我两忘。
林原:先生,怎样才能忘却自我呢?
胡云:专注于剑本身——譬如说,我们为了制胜,就非得勤学苦练不可;为了修炼,便非得摒除欲念,绝意爱情,超越生命。我们凭一把剑来斩除荆棘,所开拓的是未知的新世界。深不可测,永无穷极。所以忘却一切,是击剑的最好途径。
林原:那——对于这个世界,你曾有苦恼吗?
胡云:当然有,人生的苦是避免不了的,但只要一提起手中的剑,我就会忘却苦恼。
林原:也就是说,你只有在练剑时,才会忘却苦恼?
胡云:应该是这样的吧,剑会让我空灵,不过一放下剑,苦恼又会在我心中蠢蠢欲动。
林原:你有没有爱过女人呢?
胡云:爱过。当我意识到这是一种诱惑时,我终止了这种诱惑。剑客是不应被诱惑的,对于剑客来说,任何诱惑都是毒药。
林原:先生,剑法就是杀人。我这样说对吗?
胡云:剑法是一种艺术。人生下来就是要死亡的,不应把人的生死看得过重。
林原:剑法,达到的最高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胡云:我从来除了忘却就没有想到别的。但每经一战,就似乎打开了人生的一扇门扉。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过程,但假如最后一扇门让我打开时,我或许会绝望地死去。因此,我的整个生命在于这种过程,根本不存在什么崇高的目的。
林原:这就是说,只有在杀斗的那一边,才有天国吗?
胡云:不要问天国,专心击剑是最重要的。
此时此刻,林原和骆一奇的比拼已经达到了一种迷幻的境界。双方都为对方绝美的剑法所吸引,但又力求自己冷静,不受美的诱惑。对其他所有人来说,林原和骆一奇像是在表演一场美丽绝伦的舞蹈,一招一式都透着一种神韵。而对胡云来说,他眯着眼睛,摒弃着所有观念,像是在端详两个黄髫小儿的对打。
一个女子悄然地潜入了。是春子。她同样痴迷于这一场美丽绝伦的舞蹈,在她看来,这样的舞蹈不可多得,她兴奋地睁大眼睛,斜倚着寺门,将纸铺在地上,匆匆涂抹起来。她已忘了这绝美场面的实质,美丽的瞳仁焕发出一种愉悦。她的手快速地动着,只寥寥几笔,林原和骆一奇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林原是在比武吗?不,此时此刻的林原已不是在击剑,而是陷入了一种冥想。他的身体随意舞蹈着,慢慢打开,仿佛进入一种境界,一种如花开放的境界。周围的一切仿佛已不存在,他只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濒临熄灭的轻柔声音在静静地提醒他,在静静地咏叹,这声音如此细微,也如此清晰。在这样的境界之下,他突然清晰地发现以往他一直在过着荒谬的生活,他所做的许多事情仅仅是游戏而已,在很多时候,他只是在观察世人并从中自娱,而他的心、他的真实本性却丝毫没有投入。现在,他有了目标了,有了真正的生活方式,一种由神灵主宰的生活方式。真正的自我飘然于遥远的异乡,无形无影,永无止息地漫游,就像一片飘浮在空中的羽毛一样,自由自在,与空气、与云彩、与光、与声音交融在一起。
林原突然使出一个鹰状的动作。那是一种无可超越的美丽姿势,是林原在和春子目睹鹰在空中搏击的姿势所引发的。当鹰在暖暖的气流之中凌空飞翔的时候,那一种姿势,简直是天造地设。当是时,在山崖之上的林原和春子都被鹰的凌空搏击所震慑,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有着一种仿佛来自气流本身的眩晕感。
无极禅师的动作有点迟缓,血流袅袅娜娜,如线一样腾空升起。林原滴血的剑却已回鞘,闭眼直立,如呆了一般。山野里一片死寂。
寺门口一声呻吟。林原缓过神来,睁开眼睛,立即倒吸一口凉气。春子的心口已插上一把匕首,血如春天的映山红一样喷出来,溅得裙子和画一片鲜红。
春子美丽苍白如大理石的脸朝向骆一奇,口中喃喃有言:
“爹……爹……”
林原扑了上去,泪流满面。他这才知道,春子的父亲原来是无极禅师。生命为什么如此轻易地终结呢?一种疑问复又开始如云雾一样缭绕。只有胡云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有个东西又萌动了。他也知道了春子的真实身份,他在想,这个女子会是自己的女儿吗?毕竟,在那段日子,自己也是跟阚氏关系密切的。他不敢追问,也不敢再想,觉得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无答案的东西。胡云闭上干涩昏黄的眼睛,复又睁开。
进入森森的殿堂之后,胡云终于抽出了十年未启的宝剑。
宝剑早已锈蚀了,斑斑点点的,没有一丝光亮,如一把烂铁一般。胡云把剑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眼泪却如雨一样落下来。
胡云幽幽地对林原说:“你杀了骆一奇,你应该是天下第一剑了!”
林原已经伤透了心,此刻他已如死去了一般,连心思都变得冰冷如铁。他尚未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听了这话,一脸茫然。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从胡云锈蚀的剑和眼神里,他明显感到一股冰冷的煞气。
林原打了一个寒噤。
胡云哀哀地说:“而你知道,我非常非常地需要……”胡云仿佛一时间老了很多,虚弱得如树端枯黄的树叶即将零落。
胡云的确陷入了彻底的悲哀。他的复仇埋藏于时间的积累之中,已变成他血液的一部分。复仇的欲望塞满了他的毛孔,它比饥饿更令人难以忍耐。他一直像一个饥饿的人渴望一场盛宴一样,渴望着今天的复仇。而他每天的快感,就是想象着这样的饕餮,想象冰冷的剑锋与温软的血肉撞击时的那种无声的快感。而现在,他唯一的对手突然死了,他的剑锋再也没有明确的指向,盛宴对于他来说不再举行。那么,自己一辈子苦苦追寻的剑道,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原先每一天都为今朝的嗜血做着准备,而现在,目标顿失,那一把锈蚀的剑再也没有希望出鞘了。在无法完成复仇的耻辱里,荣誉也是无从谈起的。他知道真正饥饿的,不是他的肚肠,而是那把锈蚀的剑,即使时间使自己归于麻木,消解仇恨,但他的那把剑依然固执地渴望鲜血。
林原嘴角现出一丝奇妙而会心的微笑。他知道逃不掉了,对林原来说,这一切来得是太自然不过了,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太熟悉胡云,深知他需要什么。在一心去对付骆一奇的同时,他就觉得自己存在着另一个潜在的对手。林原的预感是无根无据的,但又是恰如其分的。与胡云一样,林原也迫切地需要一个真正的对手。
一切看起来都不可避免。
是林原先出第一剑的。林原使出来的剑姿美丽动人,就如同春子画中的姿势一样,他原来以为这可以让胡云感到心猿意马的。一击之下,他发现这一切丝毫不能蛊惑胡云。林原费尽心机使出的每一式剑招都轻巧巧地被胡云避过去了。
双方的精神一下松弛了,彼此间一下拉开了几尺距离,只是缓慢地使用着宝剑。双方与其说是在比剑,不如说是在沉思什么。林原越来越全力释放着美的观念,但胡云丝毫不为所动。林原感到,有关于美的观念已完全被胡云摒弃。一个人,已摒弃了美的观念该是怎样的境界呢?那种光彩的生活、思维的快乐、冥想的功课以及有关世界和自我的神秘知识的诱惑等等,全会变得可有可无;那种灵魂里的欲望之轮、思维之轮以及辨识之轮会全然停止转动。他的灵魂会变得沉重而倦怠,沉入昏睡,但他的感官会更为醒觉,体验无边……林原一边想着,一边手忙脚乱地避开胡云的剑招。他有一点不知所措,只好重新拾起以前胡云教给自己的剑法。
林原的剑尖直指对方的眼睛,一步步地逼近。他看出胡云的身架如腐朽的木头一般,动作僵硬,却知道对手是不会轻易让剑刺中的,心里便有一种欲望在蠢蠢欲动。林原隔着宝剑窥伺了良久,猛然一击,刺入冰冷的空气。他被一种完全刺中的心情驱使着。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背后一股寒意。
扑的一声,胡云的剑从林原的颈后穿出。从胡云这个角度,他几乎可以看到林原颈后绽放的血红的花朵。每一滴腾飞的血珠都圆润饱满,鲜艳夺目。拔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剑已被对方的脖子吸住,于是他迅疾地抽出。在剑出那一刹那,他听见哀恸的声音自空气中颤动而来,不是发自口中,而是发自林原脖子上的血洞。
就是在这一瞬间,林原知晓了胡云剑法的奥秘,也深信自己永远达不到这境界。原来死亡是如此令人亲近,他曾一度体验到那种崇高辉煌的觉醒,那种敏感的期待,那种抛却一切导师与教义而独立天地的豪情,那种倾听自心神圣之音的急切愿望,那种仿佛来自回忆的欢唱,等等,原来都与死亡有关。并且,死亡原来跟性爱如此相像,就像他进入春子的体内所体味到的那种感觉。真是的,死亡原来不是一种结果,而是一种释放,一种极度的癫狂。
血流成泊。林原睁着临终的眼望着胡云说了最后一句话:
“师傅……我懂了!”
胡云终于在后殿的玲珑金塔里找到了那颗舍利子。
后殿的佛龛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山洞,两边是平滑如镜的石壁。在山洞里,庄严地矗立着一座玲珑金塔。烟火氤氲,肃穆宁静。那座金塔凝聚在黑暗之中,与诸多不可知的因素一起,共同形成一种神秘的氛围。
胡云步履蹒跚着走近神龛,颤抖着用手移走宝塔。做这一切的时候,胡云在想的是,那个被称为“舍利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说,但胡云从不为所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相信自己的剑法之外,胡云已不相信任何事情了。宝塔轰隆隆地移开了,一道七彩光芒旋即射出,一颗巨大的如球珠一样的舍利子呈现在面前。胡云不由得一阵眩晕,然后倒在地上。
待胡云醒过来的时候,抬眼望去,舍利子已散尽了七彩灵光,躺在银盘之上,幽幽地溢出淡黄色。
当一个苦苦争斗的人陡然之间发现自己丧失了一切对手,他的苦思冥想、刻意追求、苦心经营都是一种徒劳时,他会感到心中一根寂寞的柱子彻底地坍塌。这时刻的胡云就是如此。胡云突然有一种四大皆空的感觉,真正地体味到生命的苍凉与荒芜。生命就是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火苗,是需要热情和毅力的。湿漉漉的石壁散发着一股寒气,胡云感到死神正侵扰着他,他的身体正在结冰。
四周突然虫鸣如泻。胡云拿起手中的剑,击向银盘上的舍利子。就在剑刃即将碰到的一瞬间,舍利子轻轻地滑动了一下。
胡云的剑居然一击不中!
胡云猝然来了精神,连续地用剑刺向舍利子,那颗舍利子巧妙地躲闪着,仿佛精灵,顺着胡云之剑在剑棱之上灵巧地跳跃。每招每式都像牵引着胡云的宝剑,吸附于剑之上的,是一股冥冥的灵气。
舍利子一下子蹦上了石壁,胡云狂性大作。这个天下绝顶高手完全沉醉于剑法的演绎之中了,他的世界和心灵都已消失,占据他全部身心的,只有那颗精灵般跳跃的舍利子。胡云把毕生的绝技以及对剑法的理解都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他像一片影子一样,在黑漆漆的洞中摇摆。
屡击不中,剑在石壁之上击出一串串火花。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胡云的剑终于击中了舍利子。啪的一声,舍利子化作一道轻烟散去,胡云的剑也当的一声断为两截。
胡云席地而坐,气息散尽,一种死亡的快意从他心中冉冉上升,慢慢地将要淹没他。
最后的凝视中,胡云看到了石壁上镌刻着的密密麻麻的痕迹,恍然大悟,刚才舍利子牵引着他的剑在石壁上刻下的,竟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如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胡云琅琅而读,然后聆听着洞窟外虫鸣之声不断传来,豁然而朗,胸中再也没有向上拱动的欲念了。自那时起,胡云不再与自己的命运相抗争,不再感受苦痛,他的面庞放射出一种智慧的宁和,不再有其他意志和智慧相左。智慧和缘分最终促成了一个人的圆觉觉满。委身于时间与生命之流中,随流而下,充满慈悲和同情,与万物和谐如一,是一个人,或者说,是所有生命形式的最好结局。
胡云气绝身亡。时间正是黄昏,殿外黄山桃花峰漫山遍野的树木金黄。四周空旷而宁静,夕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