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宣成毫无预兆地一把推开中间客房的门时,正听见那书生问一个醉醺醺的的美貌女子:“你刚才在南客房里听到了什么……警官你怎么不敲门?!”
“这么说,夫人刚才在凶案现场?”宣成不理会许枚的问题,径直走进房中,顺手闩上房门,又瞧了小悟一眼,继续问道,“这个孩子是什么人?他手臂上的伤因何而来?夫人为何这般打扮,又为何醉酒如此?”一面说,一面冷冷一扫在场三人。
小悟暗自嘀咕:这位凶巴巴的就是神捕么,怎么冷口冷面的比铁拐张还吓人?
美人醉被宣成吓了一跳,娇憨地哼了一声,不悦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回去了。”
许枚吓得手忙脚乱,一声“不要”还没出口,便见红光一闪,一只柳叶瓶俏生生摆在靠椅上,釉光红润,醉态撩人。
许枚一把捂在自己脸上:“我怎么唤出来这么个不靠谱的妞,我的秘密呀,一夜之间被两个人撞着了……”
“何方妖孽?”宣成的万年冰山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惊骇的表情,伸手便要拔枪。
“别激动,这不是妖怪!”许枚急道。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宣成自幼不信鬼神,突然看到这样一番诡异景象,一时有些恍惚,但他毕竟心硬如铁,几个喘息便冷静下来,一指小悟问道:“你是谁?他夫人呢?那瓶子怎么回事?”
“其实我就是他夫人……啊呸……不是,我跟你说,他让我装他夫人躲那四个人,那四个是有名的悍匪铁拐张独眼赵海饕餮鸩公子,所以说我不是夫人刚才那个也不是夫人其实就没有夫人他说有夫人是为了骗人而且骗的都是坏人我们才是好人……”小悟有些语无伦次。
“你说话不会喘口气吗?现在兴白话文你知道不?文学改良你不懂吗?标点,加标点!”许枚有点郁闷,“我可怜的秘密……”
“你们谁能把话给我说清楚?”宣成静静地问。但小悟听起来总觉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生怕一句话说错便会被当场碾死。
说服宣成相信瓷灵的存在比说服小悟要难得多,许枚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的工夫,耗费了多半壶茶水,还当场叫出了美人醉,宣成的世界观在这一刻遭到了彻底的颠覆。
“我是个抚陶师。”许枚小心道,“这是个……怎么说呢……不为世人所知的职业。”
“抚陶师?”宣成乜了一眼美人醉,幽幽道,“可这是瓷,陶与瓷窑火有异、坚脆有别。”
“呃……警官真是斤斤计较。”许枚道,“古人行文,常陶瓷不辨,乾隆皇帝题汝窑诗中便说‘秘器仍传古陆浑,只今陶穴杳无存’;九年前上海朝记书庄刊印的寂园叟《陶雅》一书,尽载古今名瓷,可见今人亦以陶瓷互训;还有……”
“好了……”宣成沉声道,“啰唆。”
许枚一笑:“总要给警官说个明白才好。”又道,“案发时瓷灵就在南客房,警官不妨向她问个明白。”
美人醉娇哼一声道:“我可什么也没看见,我在‘屋’里睡着呢,头有些晕乎乎的。”说着揉揉红扑扑的脸,敲了敲花梨木盒子,“这是我的小屋,睡觉可舒服呢。”
小悟暗道:你这“脸色”就叫美人醉吧?你打从一出生就晕着吧?晕了二百多年,亏你挺得下来。
许枚皱皱鼻子道:“你且先醒醒酒吧。”说着打开后窗。
美人醉一脸幸福地靠在窗前,痴痴地看着许枚,心说:生得好俊……
许枚清清嗓子:“那……警官,您有什么要问的?”
宣成戒备地盯着许枚,一指小悟道:“先说说这小孩是谁,‘夫人’是什么意思?”
许枚望天长叹,长吸一口气说道:“我在山里遇到这小孩被人追杀就把他救了又想到追杀他的人很可能也来这里投宿就把他卷在被子里把红糖水和女装放在显眼的地方假装床上躺着的是我女人骗过那四个人那四个人都是有名的黑道人物铁拐张独眼赵鸩公子海饕餮你快去抓吧哦不对鸩公子已经死了你去抓剩下的那三个人吧。”
宣成斜他一眼:“你不会喘口气吗?”又指指放在桌上的《新青年》,“文学改良不知道么?标点。”
许枚道:“你刚才问的是和眼下的案子无关的问题。”
“那就说说和案件有关的问题。”宣成回击道。
“和案子有关的问题吗……对了,大概十二点五分吧,我听见铁拐张拄着拐在走廊里从北向南走去,脚步声在我房间门口停了几秒,又继续向南,最后进了南客房。不过……十二点十五分枪响时,我却看见铁拐张跟着你从正厅那边跑来。”许枚有点奇怪地说。
宣成眯起眼睛,把玩着法国怀表说道:“十一点整,我来到客栈;十一点二十分,那四个所谓黑道人物和你相继离开正厅;十一点三十分,我吃完饭开始打坐;十二点整,铁拐张返回正厅,请掌柜烧水;十二点十分,枪响,我来到客房大门口,看见你站在南客房外。”
“你是说……”
“你听到铁拐张从走廊走过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分,此时我亲眼见他在正厅等掌柜烧水,所以对于你的证言,我不予采信。你想想,怎么说服我?”宣成冷淡而玩味地打量许枚。
“你让我说服你,而不是直接否定我,这就说明你对我多少还是有些相信的,对吧?”许枚巧妙地抓住宣成话中的小尾巴,试探地问道。
“相信谈不上,只是觉得一个能招魂引鬼的巫师还不至于说这种一眼便能看穿的胡话。而且,我们所述的矛盾主要在于铁拐张十二点十分前后的动向,他若在正厅,就不可能杀人,他若如你所说在客房走廊,就有可能……不对,这不可能,我说他在正厅,我是看见的,你说他在客房走廊,你是听见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宣成不急不缓地说。
“首先,我不是招魂引鬼的巫师,只是一个抚陶师。其次,你说‘杀人’,也就意味着,你也认为乔七是被杀而非自杀。”许枚再次抓住宣成话中的破绽,微笑着说。
“你说‘也’,看来你的看法和我一样,说说吧,为什么?”宣成也学会从对方的虚词里找茬。
许枚一笑,说道:“选这么个自杀的法子,也太费功夫了吧?又要把人打晕,又要把枪固定在桌上,还得穿绳引线,他也不嫌麻烦。乔七的药箱你检查过吗?不出意外的话,那里边有不少东西能悄无声息地置人于死地,断绝生念之人用那些小玩意来自杀简直是奢侈的享受。乔七年纪虽小,但这个用毒高手少说有一百种办法能让一个人毫无痛苦地离开世界,当然他也有不下一万种办法让一个人在死前遭受地狱般的煎熬。”
宣成不为所动:“服毒自尽,哪及得上一枪穿心来得痛快?两眼一闭,伸手一拉,万事皆休。”
许枚又道:“好,就算乔七打定主意用枪自杀,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做这么一套机关?”
宣成道:“汉阳造步枪的枪管很长,把枪口抵在心窝,手便够不到扳机了。”
许枚甩开手脚比比画画:“他完全可以用枪托抵在地面,枪管朝天,用眉心抵住枪口,这样便能伸手扣下扳机,再不济还可以用脚嘛。”
宣成道:“看那少年的容貌装束,应该是个很重仪表的人,像你那般半蹲半躬,伸长胳膊捞着扳机,一枪把头轰个稀碎,死状实在难看。”
许枚嘀咕道:“现在这死状也没好到哪去。”
“至少比你那般从容些。”宣成道,“你就只看出这些?”
“不止这些。”许枚摇摇头,“从现场情况看,是乔七先把独眼赵打晕捆好,再把步枪绑在桌上,之后用一根细绳,一端系在扳机上,另一端握在手里。最后坐上早已摆在桌子对面的椅子,拉动绳子,让子弹穿透自己的胸膛。”
“没错,从现场来看的确如此。”宣成道,“你还有何高见?”
许枚思索片刻道:“警官当时有没有注意过那张桌子?那枪托下的桌面上有很短的左右方向的新磨痕,这说明什么?”
宣成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说明这把枪被固定在桌面上之后,有人轻微地平行挪动过枪的位置,以此来调整枪口的左右朝向。但这枪被捆绑得太紧,所以在挪动时,枪托和桌面之间相互摩擦,留下了这几道短短的磨痕。”
许枚道:“对啊,这又说明什么?”
宣成玩味道:“说明什么?说明死者希望这一枪正中心口,可以一击毙命,不必承受痛苦,所以微微调整了枪口朝向。”
许枚摇头道:“不对,不对,枪口不是乔七调整的。如果乔七坐在枪管前时,发现枪口正对的位置与自己的心脏稍有偏差,他稍稍抬抬屁股,挪挪椅子,略微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就好了,何必再站起身来费力地挪枪?”
宣成嘉许地微微点头:“不错,所以这个挪枪的人不是死者。”
许枚道:“对嘛,乔七之死是有人设局将他杀伪造成自杀,这个凶手挪动步枪比挪动坐在椅子上的乔七方便得多。我猜那时乔七已经死了,或者已经失去了意识,至少也失去了反抗能力,他多半是被人抱着放到椅子上的。不知警官有没有注意到,乔七那件白色长衫臀后皱褶堆叠,压在椅背上,这么坐着虽不至于多难受,但总归有些别扭,将死之人,难道竟懒得整顿衣衫,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宣成点点头:“有些道理,但你有没有想过,无论调整枪口方向的是乔七还是所谓凶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保证这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乔七的心脏。”许枚道。
“有这个必要吗?汉阳造威力不小,就算射偏少许,也能瞬间致死,何必费力去调整被捆得紧紧的枪杆?”宣成觉得多少有些蹊跷。
“除非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让那颗子弹必须射进乔七的心窝。”许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什么理由?”宣成忙问。
许枚向前凑了凑,道:“不知警官有没有注意到……”
“你有话就说,不用每次都神秘兮兮地来一句‘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宣成嫌弃地挪开了身子。
“啊……嗯……咳咳……那个,这里每间客房的墙上都挂着两幅画,南客房挂着的是两幅竖轴,一幅杏林春燕,一幅雪压芭蕉,两幅画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裱布也有些脱色,少说也挂了十来年了,连画轴后的墙皮都被晒出了印子。只要留心去看便不难发现,那副杏林春燕图被挪动过半尺,露出了原本被挡在画轴后面的雪白的墙皮。”
宣成淡淡道:“我发现画被挪过,倒不是因为墙皮颜色有异,而是因为挂画的钉子旁边半尺处还有一个钉痕,现在这位置的钉子,是被外家高手用指力按进去的。”
“哇,看来凶手不好对付啊……”许枚讶然点头,“总之,这幅被移动过位置的画大有文章,不知警官……嗯……警官一定注意到了,这幅‘杏林春燕’中的杏花用的是鲜浓的红彩而非浅淡的粉色,所以当一点红色的东西溅在花瓣上时,凶手没能及时注意到。刚才我在凶案现场,发现两三片花瓣上有或大或小的几点黑斑,画师水平再糙,也不至于用墨时黑红不分吧,所以我凑近一看,嚯——”
“别一惊一乍的,你说书呢?”
“呃……那个,是干掉的血点,我们不妨去隔壁看看,那幅画后面的墙上,应该还有几滴血。”
“你认为有人移动画的位置,是为了遮住墙上的血迹?”
“没错,而且我们刚才破门进入南客房时,这画上的血已经发暗,说明这滴血溅到画上的时间至少在枪响的半小时之前。出血量并不大,而且大多数溅在杏林春燕图旁的墙皮上,凶手慌了神,急急忙忙移动画轴,遮住血迹,却忽视了溅在花瓣上的几滴血。”
宣成微微摇头:“现场的血量不算小。除此之外,画轴前三步左右的看似干净的地面上,零零散散的爬着一些蚂蚁,似乎在往木地板的缝隙里钻,你觉得这片地缝里有什么?”
“血?警官是说,有血流到地板上,被凶手擦掉了,但是这木地板缝隙又深又窄,凶手无法清理干净。”许枚道。
宣成微一颔首:“南客房里不见了一条枕巾。这小客栈的枕巾质量不高,脱毛严重,所以地板缝里还挂着蓝色的纤维。”
缩在床上的小悟抹了抹自己的脸:可别粘我一脸毛毛。
宣成继续道:“客栈的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蚊虫蜘蛛一概不见,这些蚂蚁多半是从墙角的两大盆花里爬出来的,房间两丈见方,面积不小,小小的蚂蚁从墙角花盆爬到画轴前,确实要费些工夫,所以,你推断的时间应该不差。”
许枚道:“也就是说,乔七可能在半小时之前就遇害了,至少是重伤,而且出血量不小。”
宣成道:“那我们回到之前的问题,凶手为什么一定要调整枪管的方向,使子弹精确射入乔七的心脏?”
“为了盖住真正的致命伤。”许枚道,“凶手用某件凶器击中了乔七的心脏,将其杀死或重创,又煞费苦心地将乔七布置成自杀的样子。可这一番布置花去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画轴上的血点渐渐变黑,花盆里的蚂蚁也成群结队爬到了画轴前。”
宣成道:“那么,你觉得这个苦心布置现场的人是谁?”
许枚抱起胳膊靠在椅背上,一面想着,一面说道:“且不说半小时前,单说枪响时……铁拐张在正厅,海饕餮在北客房,留在南客房的只有独眼赵。我们进入南客房时,房间窗户大开,窗外风雨交加,如果独眼赵早在乔七做‘自杀’准备前就被打晕了绑在窗下,他身上应该被雨水打得透湿。但事实并非如此,也就是说,在我们发现他时,他刚刚躺在窗下不到一分钟。”
“倒有几分道理。”宣成道,“但还有一种可能,窗是在枪响前后被风吹开的,所以独眼赵身上没有被雨打湿,也说得过去。他后脑确实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绳索也绑得极紧,所以他不可能是凶手,至少不可能是拉动绳索扣响扳机的人。另外,我们刚才的分歧在于铁拐张。”
“铁拐张啊……”许枚微笑道,“应该确如警官所见,铁拐张十二点十分时就在正厅。当时我听到走廊里有铁拐拄地的声音,第一反应自然是铁拐张在走廊,也许实际在走廊的是其他人,而那根‘铁拐’……多半是那把汉阳造步枪吧,这个人用枪当拐,很有节奏地从铺着木地板的走廊走过——他在冒充铁拐张。”
“冒充铁拐张?有何用意?”
“为了造成警官您对我的不信任,枪响时铁拐张明明就在您的眼皮底下,我却一口咬定听到他从走廊走向南客房,这岂不是睁眼说瞎话?”
“那你怎么解除我对你的不信任?”宣成微微一挑眉。
“我有证据,有人用汉阳造冒充铁拐的证据。”许枚笑着说,“门外走廊的地板年头已经不短,用的也不是什么良材硬木,再加上这季节阴湿多雨,地板自也有些绵软了。如果有人用汉阳造冒充铁拐从走廊走过,地板上应该会留下崭新的连续而有规律的圈状柱痕——枪管是空心的嘛。”
“这个冒充铁拐张的人是谁,那个壮汉还是使枪的独眼?”
“这个么……”许枚坐直了身子,“就听她说说吧。”说着抬手一指正眼巴巴瞧着二人的美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