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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在台湾

1898年9月,戊戌政变发生,清政府下“钩党令”,章太炎乃避地台湾。当年12月4日(十月二十一日),章太炎抵台北,次年6月10日(五月初三日),始由基隆赴日本,时达半年,这是章太炎政治生涯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关于这方面的记载,除章太炎《自定年谱》和《口授少年事迹》曾简单叙述外,冯自由说得还算比较详细。冯自由说,章氏于政变后“赖日本诗人山根虎雄介绍,赴台湾充《台北日报》记者,并为台湾学务官馆森鸿修订文字,尝著一文忠告康、梁,劝其脱离清室,谓以少通洋务之孙文,尚知辨别种族、高谈革命,君等列身士林,乃不辨顺逆,甘事虏朝,殊为可惜等语” 。在日本朋友的协助下,笔者从《台湾日日新报》中发现了不少佚文,感到冯自由不但把报名弄错,而且说章氏“忠告康、梁,劝其脱离清室”也非事实。

章太炎初抵台北,即到《台湾日日新报》任职。1898年12月7日该报“社员添聘”称:“此次本社添聘浙江文士章炳麟字枚叔,经于一昨日从上海买棹安抵台湾,现已入社整顿寓庐矣。”自此至1899年6月,章太炎在台湾写了大量诗文 ,绝大多数发表在《台湾日日新报》,此报原是当时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民政长官后藤新平为控制台湾舆论而设。章氏诗文,大都有政治内容,今先将篇目表列于下:

续表

续表

章太炎留居台湾期间的诗文,根据目前掌握的史料,除个别篇目,如《儒术真论》载《清议报》 ,《照井氏遗书》 《拙存园丛稿》 辑存诗文、附志,以及修订《訄书》 外,几乎都发表在《台湾日日新报》上。他赴台即住该报社,离台的当天,报上还登章氏的诗。那么,研究章太炎在台湾期间的活动,《台湾日日新报》无疑是一份极为重要的资料。

章太炎为何在《台湾日日新报》任事不久,就离职赴日?有人说是为了章氏在报上“抨击日本官僚擅作威福,压制台人”,该报社长守屋善兵卫受到都督府斥责后,“令工人去唤太炎,太炎不理他,写一张条子,令该工人送交守屋。书曰:‘何不唤守屋来?他不知士前有慕势,王前为趋士者乎?’守屋忍无可忍,亲到太炎处咆哮一场,责他‘傲慢无礼’‘不解事理’。并下逐客令曰:‘如果你不愿在本馆操觚,就辞职归去吧。’太炎于守屋去后,安静的自语着:‘名善兵卫,竟是恶兵卫,礼貌衰,则去之,何用逐?’于是经过数日,有便轮出口赴沪,遂携夫人回去” 。据称这段见闻得自两名中文记者,似有所据。至于说“便轮出口赴沪”,则不确,因章太炎是“发自基隆”,直抵神户的

应该指出的是,从《台湾日日新报》看来,章太炎的诗文,并未发现如上述“抨击日本官僚擅作威福”云云,而主要是指斥以慈禧为首的清政府。这时,清政府正电寄李盛铎在日本缉拿康有为 ,又向日本政府交涉,不准康有为留日。康有为遂于1899年4月3日(二月二十三日)自横滨乘和泉丸渡太平洋。《台湾日日新报》在5月以后,就不见章太炎的论文,只有几首和诗,可见章太炎为该报不容,主要是为了他的论文同情康、梁,同情变法,而对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则表示不满。

章太炎到台湾不久,曾致书原《时务报》经理汪康年,告以在台情况。提到“文士在此者,以法院长水尾晚翠、报馆主笔籾山逸、督府小吏馆森某为最” 。籾山逸即籾山衣洲,他和水尾晚翠都是玉山吟社社员,章氏也参加唱和,馆森某即馆森鸿(子渐)。他们“以文字订交”,来往甚密,或者因学术研究上有近似处,或者因这些日本友人中如馆森鸿表彰日本明治维新人物,“叙述中兴诸贤”,有一定共同点,从而诗文酬酢,彼此相善。

台湾在甲午战后,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章太炎对台湾人民的生活和遭遇甚为关注。他认为台湾本来是“闽南之大屿”,是东南富饶之地,“天下称其膏腴,惜乎濒于仆遫之野” 。“各物踊贵,几倍沪上”,以为“台人砦窳,耕渔梓匠,一切厌为” 。提出学习西方讲求农学之书,讲求农事,刻印农书。又以为“出郭即淡水港,何患无鱼”,应“自开池沼” ,“垂纶渔钓” ,“稍忍劳苦”,改善生活。又赞助在台湾设立藏书楼,“取于和汉者各半”。这样,“视乎土宜,因乎民俗”,可以“操剂量而致之中和” 。他又认为台湾学校中均习日文,认为不能专教语言文字,不能“徒从事于口耳觚牍之间而勿覃思”,不能只习其“文”,而不能“译其义” 。他居台不久,但考察台湾风土人情,关怀民生疾苦,希望“台民之孟晋逮群,异时必有超轶乎大陆者”

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旅台期间,从发表在《台湾日日新报》的论文中,可以清楚看出他对戊戌变法失败的惋惜,对康、梁流亡的同情,对慈禧为首的后党的仇恨。他的思想并未超越维新改革的范畴,然而却比戊戌变法前进了一步,也有和康、梁不一致之处。

这里,就章太炎对慈禧为首的清政府,对康、梁等资产阶级改良派,以至对满洲贵族统治,对正将掀起的革命潮流等问题的态度试做分析:

第一,认为慈禧太后不是“晚节之堕”,而是“天性”残害;对破坏维新运动的清朝官吏,也予以愤怒指斥。

章太炎专门写了《书清慈禧太后事》说:“革政之狱,世或以斩断果贼,腭眙于慈禧太后,谓其始仁恕而终阴鸷,岂晚节之堕耶?”认为“女戎召祸,残害不辜,自古以然,而慈禧太后之恶直丑正,尤其天性然也”。他列举咸丰末年的“肃顺之诛”,以至戊戌六君子的“同日伏尸市曹”,“康有为虽脱,亦几几不能自免”。“岂女主任事,则其祸必至于是耶?抑慈禧太后之志,则可谓始终不渝,而非其堕于晚节也已” 。至于“侦获逋臣”,更是“穿窬草窃之行”,“以清室之文母,为异国之荆卿,事果可成,受盗贼之名何害。吾特恐纪纲整饬之国,徼巡警柝,皆不若中国之疏。狙击未成,而身先受盗贼之戮,辞所连染,则且以长信詹事为渠魁,其为邻国观笑,岂有既哉。……如有为者,其亦慎所进止,以保万民倚赖之身哉!” 尽情讥刺,指责慈禧。

对插足改良派,转而出卖改良派的袁世凯,他写了一则《俳谐录》,以鸵鸟为喻,加以挖苦。说是非洲沙漠有大鸟曰鸵鸟,“栖之以丛囿,豢之以珍饵,清泉浴之,凄风播之,则驯狎依人,不施衔辔,而可以服乘,虽驾盐车载囊橐惟所命”。支鸟鹊笑之曰:“吾巢于榛棘之间,……以意进止,不受人役伈伈”而“以子之高材高足”,却“甘为人服乘,载重而不怒,出跨下而不耻,伈伈伣伣,惟鞭箠是惧者何也?”鸵鸟应之曰:是效橐驼之所为,“既得其饵而又窃其重”,“一受服乘而利吾身”。因此,“虽长策在前,利錣在后,奚恶矣”。鸵鸟终感愧忸,“不可以见亚非利加之凡鸟矣”。于是“振翮而去,至乎支那,化形于河洛之间,为汉冀州牧本初(袁绍)之裔,果得大将”。“冀州牧本初之裔”,就是隐指袁世凯。

对“赞助”强学会,遥控《时务报》的张之洞也予以揭露。这时,日本报纸说“支那改革,推刘坤一、张之洞为领袖”,章氏认为这是“党碑误凿”。张之洞是“外托维新,而其志不过养交持宠”,政变发生,张之洞“反倒戈新党,凡七发密电至京,诰谀长信,无所不至”。写了《劝学篇》以“欺世盗名”,认为“其学术高则为翰苑清流,下则为应试好手而已。乃既盗文学之称,遂抗颜以经济自诩,而所成卒至如是”

第二,对康、梁等改良派的遭遇表示同情,寓书慰藉,怀念“夙好”。

政变发生,章氏即写《祭维新六贤文》。文称“上相秉威,狼弧枉矢。以翼文母,机深结闭”,表明对慈禧为首的顽固派的专制横暴极为仇恨。“王母虎尾,孰云敢履?惟我六贤,直言以抵”,表达了对“六君子”被杀的无比愤慨。他本想“设奠黄浦”,但“遍访船步及湖南会馆”,都不知谭嗣同灵柩所在,“斯举不果” 。到达台湾后,寄书康有为,贻诗抒怀,“老泪长门掬,深情故剑知”,“有行黔墨突,无涕吊湘累” 。两地相思,眷念“逋客”。一月中旬,康有为对章氏的“拳拳持正义,又辱书教之”,认为是“识之绝出寻常而爱之深”,并“切望捧手得尽怀抱,驰骋欧美”,“相与扶之”,“救此沦胥” 。章太炎接到“工部报书”,“不啻百金良药”,特将原信登在《台湾日日新报》,并加说明。

章太炎和梁启超也是书信不断。梁启超在日本创办《清议报》,章太炎表示支持,并把新撰诗文寄去发表。梁启超认为,应以“译述政书为第一义”,章太炎以为“哲学家言高,语进步退化之义”,也“未始不急” 。又录《艾如张》诗以赠,题为《泰风一首寄赠卓如》,可见他对康、梁无比依恋,不胜缱绻。

政变后,康有为把光绪皇帝的“密诏”露布,引起封建官僚的不满和一些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的震惊,章氏撰《答学究》以驳,说是“今祸患之端,始于官邻,卒于金虎掖庭之上,而罪人在焉,讨之犹可,况数其罪乎?”“数其忮恶,斥其淫昏,人臣之分也,虽邻国闻之,亦以为人臣之分也,夫何经常之论之可执乎?”认为康有为“内不容于谗构,奉身而出,语稍卓诡,而见诋于俗儒乡愿”,是“志节才行之士”,对康有为等维新志士深表同情。

抨击慈禧,同情康、梁,对清政府究竟采取什么态度?革命还是“革政”?显然章太炎这时还没有越出“革政”的范畴。

本来,政变前,章太炎就提出“以革政挽革命”。他心目中的革命是“变郊号,柴社稷”;而“革政”则是“礼秀民,聚俊才” 。流亡日本,尽管抨击慈禧,但主要是针对慈禧等顽固派摧残新政,制造党狱、“侦获逋臣”,还没有意识到彻底推翻清朝封建专制统治;尽管对康、梁表示同情,但他的民族主义思想孕育较早,经历维新新政的破灭后,他的“革政”思想较政变前又有发展。

首先,章太炎是在民族危机严重的情况下主张“革政”的。他认为外患日急,国势日蹙,主要危险是帝俄,而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却是亲俄的。帝俄强占旅顺、大连,侵犯满洲贵族的“故土”,又包藏祸心,鲸吞蚕食,他说:“观于旅顺、胶州之举,措黄海以北,其趋于俄、德也明矣。……支那自宫禁之变,贤才坑屠,王化陵迟,宇内鱼烂,将使蓟丘之上,满人不亡,而夏子之胄亡矣。” 满洲贵族统治腐败衰朽,不能不“革政”。

其次,章太炎在《台湾日日新报》的论文,也不乏反满词句:称“余年十六七,则诵古文历史,慕辛弃疾为人”;“今年已三十一矣,会遭党锢,日窜台北,其志则以访延平郑氏之遗迹”;示与满洲贵族“不共戴天,不共履后土”。然而,对光绪的“变法失志见囚”,“犹为之愤痛者”,因为光绪“固满洲之令主”,而“其志亦为齐州,而未尝有私于北虏”,所以“痛其幽禁,而为之感慨不平” 。由于光绪支持康、梁变法,所以可称为“共主”。他的同情光绪,是为了他赞助维新。不过,他不称光绪,而称之为“爱新觉罗第十一”,满汉之间,仍有鸿沟。

在他的论文中,对满洲贵族的政治腐朽、经济榨取也多所揭露。例如,满洲“入关以来,以近京五百里民地圈给八旗,而田之者皆汉人,秋冬输租,以庄头主其事,而此数十万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游民,乃安坐而有之”。“乃者索伦东海诸部蚕食于俄罗斯,为八旗子弟者,宜以屯田兼兵事为汉人纾生计,为国家效死力”。对“虚郡国仓廪”以养“八旗之民” ,游惰啖食,不劳而获,极为愤慨。甚至以为曾国藩等汉族官僚,当太平天国失败以后,“不以此时建号金陵,而俯首下心,以事辫发之孱胡”,是“昧于大义,而为中国遗无穷之患”,指斥曾国藩、左宗棠等是“甘以通侯宰相臣仆异类”,连曾静都不如。这些汉族官僚,“上者忠君念重,而爱国之情轻”,“下者保宠之愿深,而立名之志减”,对汉族地主阶级的“俯首下心”以事满洲贵族,又加鄙视

如果说章太炎反对“臣仆异类”,有着反对满洲贵族的民族意识,那么他在旅居台湾期间是否已经由“革政”转向革命了呢?还是没有。除上面谈到章太炎当时的政治态度没有越出改良范畴外,还可从他对孙中山、康有为的态度来看。

甲午战争时,孙中山组织了兴中会,酝酿起义。1897年,章太炎任职《时务报》,在报纸上看到孙中山在英国被捕,曾问梁启超“孙逸仙何如人?”梁说:“此人蓄志倾覆满洲政府。”章太炎即“心甚壮之” ,“窃幸吾道不孤” 。政变后,清政府通缉康、梁,章太炎以孙中山伦敦蒙难为喻,说:“往者龚照瑗之于孙文,尝有是举矣,而卒为英人所迫胁,索之生还。夫孙文以医药小技,鼓动黔、粤之民,一旦果能揭竿而起,其有益于中国与否尚未可知,而英人已护之如是。今有为柄用,百日之政,粲然见于记载,中外贤哲,莫不喁喁想望风采,其与夫孙文者,岂舆薪秋毫之比哉。” 把康、梁视为“国士”,而对孙中山发动的起义活动,还存怀疑。他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更说:“东人言及公名,肃然起敬,而谬者或以逸仙并称,则妄矣。” 还以孙中山与汪康年并称为“谬”。只是等到由台赴日,与孙中山相晤,“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浴血之意”,才认为是“卓识”。“相与谈排满方略,极为相得” 。可见,旅台期间章太炎的思想尚未由“革政”转向革命。

既不满清朝统治,又同情康、梁;既孕有民族思想,又没有转向革命。章太炎又将怎样“革政”呢?他提出了“客帝”“分镇”的课题。认为满洲贵族入主中国,是客帝,中国的“共主”,应为“仲尼之世胄”。说是只要清朝皇帝承认过去民族压迫的错误,拥护孔子后裔做中国的“虚君”,自己退居为齐桓、晋文般的霸主,发愤自强,那么反满情绪可以平息,可以防止“逐加于满人,而地割于白人”。他在文章中,不但也谈“素王”,还引《中候》和《春秋繁露》 ,说明他还未摆脱康、梁的思想影响。这种“客帝”的论调,也是章太炎后来所说“纪孔保皇”的表露。这点,他自己也不否认,说:“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

“分镇”,也是章太炎在民族危机严重、清政府腐败无能的情况下提出的一种改良设想。认为藩镇“政不己操,而位不久假”,所以“勿能跋扈”。政变危急之际,“犹赖有数镇稍自奋厉,是以扶危而定倾”。因此,不能削弱藩镇,而“甘心于白种之陵藉”。中国如果“无文武自将之主,而澌灭几至于尽”,所以削藩镇,是“天下之至私”,它只能“行媚白人”。同时,重藩镇和立宪政并不矛盾,“板荡之世,非得藩镇以尊攘,则宪政不立”。并举明治维新以为例,“若皇德贞观,廓夷旧章,示民版法,陶冶天下,而归之一宪,藩镇将奔走趋令,如日本之萨、长藩始于建功,而终于纳土,何患自擅” 。此后,进而指出,“瓜分而授之外人,孰与瓜分而授之方镇” ,可知章氏是在民族危机严重的情况下拟议“分镇”的。他反对满洲贵族的昏庸衰朽、丧权辱国,但对汉族地主阶级还有幻想。还想汉族地方督抚“扶危而定倾”,像日本明治维新一样,完成“尊攘”大业。那么,他向往的还是“明治维新”式的“革政”。只是到了义和团运动以后,他才“鉴言之莠”,进行“匡谬”

然而,章太炎提出“客帝”,又缅怀“彼瀛国之既俘,永历鲁监国之既坠,而支那旷数百年而无君也,如之何其可也”。反满的民族意识,却与康、梁的“忠君保皇”有别。提出“分镇”,而“借权”的还是汉族地方督抚,又以曾国藩“俯首下心,以事辫发之孱胡”为“失机”,满汉之间,还有界限。这样,在此后全国革命形势迅速高涨的情况下,促使他和“尊清者”划清界限,走上革命的道路。

章太炎和康有为,一个治古文经学,一个借今文议政。学术渊源不同,治学方法不同。章氏在时务报馆与康门弟子共事期间,就发生过争论。他自己也感到“论及学派,辄如冰炭”,视“康党诸大贤”宣传康有为学说,是“病狂语,不值一欪” ,又怎会政变失败,同情康、梁,和“纪孔”者游呢?

章太炎对康、梁的同情,主要是对康、梁改良派政治主张的赞成。甲午战后,外侮频仍,国势浸衰,康有为等改良派对封建顽固势力和洋务官僚进行斗争,提出变法图存的主张,代表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趋势,具有进步的意义。因此,他曾“赠币”强学会,助编《时务报》,在实际行动中进行了维新宣传,甚至在自己的论著中还渗附了某些今文学说。

今文学派的学说,并不排斥其他学派的援用,但作为严守家法的古文学家来说,每每视若鸿沟。章氏自称:“余治经专尚古文,非独不主齐、鲁,虽景伯(贾逵)、康成(郑玄)亦不能阿好也。”“余以为经即古文,孔子即史家宗主” 。但当他任职《时务报》前,曾阐述办报宗旨是“驰骋百家”,“引古鉴今”,“证今则不为卮言,陈古则不触时忌” 。主张“陈古”以“证今”,“引古”以“鉴今”。并且举了西汉王式以《诗经》三百五篇“谏”昌邑王的故事。只要有助于当时政治改革的说教,即今文经师的援经论政,也可用以“证今”。任职《时务报》后,在《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中,更提到《春秋》公羊学家所鼓吹的“大一统”“通三统”,也提到喜以阴阳灾异议论时政的《齐诗》。为什么呢?他以为“大一统”是“整齐风俗,范围不过”;通三统是“益损政令,九变复贯”和吸收“殊方异俗”的“长技”,“以卫吾一统之教”。也就是说,凡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殊方异俗”)的“长技”,可资中国借鉴的,可以作为“益损政令”的参考。说明不能“唯旧章之守”,而须“发愤图自强” 。又就《齐诗》的“革命”“革政”加以发挥,认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应该“礼秀民,聚俊才”,进行“革政”,亦即实施政治改革。可知章太炎的援用《公羊》《齐诗》,旨在阐明变法的必要性。章太炎在戊戌变法时期,政治上同情资产阶级改良派,在自己的文章中,也运用了今文观点。他治的是古文经学,但在这个时期,对有助于变法宣传的今文经说也不排斥。他所以没有严守“师法”,主要是为了解决当时的社会实际问题。而依附今文的康有为等,却在这时展开变法维新活动。以挽救民族危机、进行变法图强来说,章氏对康、梁的政治主张表示赞同。

但是,章太炎和康有为等毕竟不是同隶一个学派,他赞助康、梁,也只是由于时代的特点,而不意味学术思想上的“混一”。学术上的争论,又必然涉及维新变法理论根据的探讨。章太炎同意康、梁的改革主张,并不能证明他们之间政治上的完全一致;而学术对立中产生的理论差异,又每易导使他们政治立场的某种分野。今文经说的“诡诞”“恣肆”,毕竟与“朴学”殊科,“古今文经说,余始终不能与彼合也” 。这样,便不可避免地与之有所争论。在《时务报》共事时,对“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即以为“造言不经”。那么,章氏虽赞同康有为等进行变法,而对其变法理论却有保留;他和康门共事,而共事中并非没有争论。这些争论,又每每基于学术领域中的理论争论;章氏虽在自己的论著中,一度援用今文经说,也只是为了变法的需要,而未放弃他古文学派的根本立场。

戊戌政变前,章太炎尽管和康门争论,却未公开决裂,对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的变法主张又是赞同,并且延伸到政变以后一段时间,对康、梁仍表同情,寓书慰藉,赋诗示意。章太炎留居台湾时期,正是对康、梁政治上仍表同情之际。

章太炎对学派不同的康、梁同情,当时已有人提出异议,他自己有一个很好的说明。这个说明,就登在1899年1月13日的《台湾日日新报》上。由于这是论述章氏早期思想极重要的素材,过去未曾为人注意,因此将原文引录如下:

或曰:子与工部学问涂径,故有不同,往者平议经术,不异升、元,今何相昵之深也。余曰:子不见夫水心、晦庵之事乎?彼其陈说经义,判若冰炭,及人以伪学朋党攻晦庵,时水心在朝,乃痛言小人诬罔,以斥其谬。何者?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也。余于工部,亦若是已矣。近世与工部争学派者有朱给谏一新,然给谏尝以劾李连英罢官,使其今日犹在朝列,则移官之役,有不与工部同谋耶?余自顾学术尚未若给谏之墨宋,所与工部论辩者,特《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耳。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则亦未尝少异也。(自注:余绎周秦、西汉诸书,耶《左氏》大义与此数语吻合。)况旋乾转坤,以成既济之业乎?若夫拘儒鄙生, 糟魄,其黠者则且以迂言自盖,而诗礼发冢,无所不至,如孔光、胡广者,余何暇引为同学也哉!曩客鄂中时,番禺梁鼎芬、吴王仁俊、秀水朱克柔皆在幕府,人谓其与余同术,亦未甚分泾渭也。既数子者,或谈许、郑,或述关、洛,正经兴庶举以自任,聆其言论,洋洋满耳,及叩其指归,脔卷逡巡,卒成乡愿,则始欲割席矣。嗣数子以康氏异同就余评骘,并其大义,亦加诋毁;余则抗唇力争,声震廊庑,举室腭眙,谓余变故,而余故未尝变也。及革政难起,而前此自任正学之数公者,乃皆垂头阘翼,丧其所守,非直不能建明高义,并其夙所诵习,若云阳尊阴卑,子当制母者,亦若瞠焉忘之。呜呼!张茂先有言,变音声以顺旨,思摧翮而为庸。今之自任正学而终于脂韦突梯者,吾见其若是矣。由是观之,学无所谓异同,徒有邪正枉直焉耳。持正如工部,余何暇与论师法之异同乎?

这里,章太炎回答了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自述“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论学”,指古、今文学说不同;“行谊政术”,指维新改革,变法图强。还引朱熹、叶适为例,说明学术上虽如“冰炭”,但政治上却不含糊。所以自己虽如东汉时范升、陈元之争《左传》,至今仍旧“相昵”。

第二,自述和康、梁“论学”之殊,“所与论辩”的,在于“《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亦即囿于学术上今古学的异同,师法渊源的殊别;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亦即政治方面,却“未尝少异”。

第三,自述1898年春在武昌和张之洞幕僚的争议。据《自定年谱》,张之洞“不憙公羊家,有以余语告者,之洞属余为书驳难”,因而赴鄂。当梁鼎芬等以康氏异同就章“评骘”,并对康氏诋毁时,章太炎即“抗唇力争”。在《艾如张董逃歌序》中也说:“张之洞始为《劝学篇》,以激忠爱,摧横议,就余咨度”。章氏即言,“忠爱则易耳,其俟诸革命以后”,而使“闻者皆怒”

第四,自述政变以后仍与康有为等“相昵”,而对梁鼎芬之流的“丧其所守”则加讥刺。从而指出“学无所谓异同,徒有邪正枉直”。还是主要从政治上着眼的。

照此说来,章太炎在旅台期间,自述“行谊政术”与康有为等相合,他对康有为等是同情的。过去,他和康门在学派问题上有过争论,当时他怀疑的是“改制”的夸诞外衣,而赞同的则是“改制”以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现在,康、梁遭“侦捕”,自己也出亡,在今文、古文的传授得失、治学途径上“始终不能与彼合”,至于政治上还是同情康、梁的

章太炎对康、梁的同情,是政治上的同情,是对康、梁变法维新事业的肯定。他在戊戌前后,思想上还停滞在“革政”阶段。他自己还没有划清革命和改良的界线,当然不可能“忠告康、梁,劝其脱离清室”。

当然,章太炎的民族主义思想是孕育较早的。等到1900年义和团运动发生,清政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面目日露,跟随社会历史的发展,章太炎终由改良走向革命,和康、梁也终告决裂了。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4期 C+j2am0hQ2YNnL2MSAWTulEi8U0OVcYOWvFamiYuSqJZd9U/GXNxYudk+boFw0D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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