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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为、章太炎的流亡日本

戊戌政变以后,康有为、章太炎都曾数度流亡日本,一个由“勤王”沦为保皇,一个由“革政”转向革命。回顾康、章两人流亡日本期间的活动,总结他们这一阶段思想递变的迹象,无疑是很有意义的。

一、康有为和章太炎流亡日本

1898年9月,以康有为为首的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变法运动失败了,康有为由北京逃沪转港,曾电告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上废国危,奉密诏求救,敬请贵国若见容,望电复,并赐保护。” 10月19日,康有为在宫崎滔天的陪同下出发赴日。25日下午入神户,同行者有梁铁君、康同照、何易一、叶湖南、李唐、梁伟,连同康有为共七人 ,平山周、宗方小太郎来迎。旋入东京,住牛込区市个贺加町三番地

康有为流亡日本时,除展开政治活动外,曾游热海,登箱根,留有诗篇多首。

1899年4月3日(二月二十三日),康有为自横滨乘和泉丸渡太平洋,赴加拿大,临行赋赠弟子:“凤靡鸾吪历几时,茫茫大地欲何之!华严国土吾能现,独睨神州有所思。”

10月,自加拿大还香港,23日,经过日本时,“始终监视”,“上陆拒绝” ,被留难。

1911年5月8日(宣统三年辛亥四月初三日),康有为自新加坡到香港。6月6日(五月初十日),赴日本,初去箱根,后居神户 。他到达神户后,先住梁启超所居双涛园。双涛园原为神户华侨麦少彭别墅,地近海滨,松影婆娑,“双涛”即指“海涛”“松涛”而言。康有为有《辛亥夏,来日本须磨,居任甫双涛园,筑小楼十弓临海,名曰天风海涛楼,室成,与任甫、觉顿乐之,兼寄若海索和》,诗云:

海外逋亡十四年,

又来须磨结三椽。

纸窗板屋生虚白,

夕霭朝晖览万千。

松罅旧亭立前后,

丘中曲径得回旋。

小楼坐大吾知足,

吞吐东溟占碧天。

梁启超也有《南海先生倦游欧美,同居须磨埔之双涛园,述旧抒怀,敬呈一百韵》

康有为抵神户后,当地中华商务总会于18日在中华会馆开欢迎会,参加者有六百人,其中大阪有二百余人。康有为演说之主旨为:

离国十四年,到各国访问立宪政体情况,经详细视察,清朝过去现在之国情,立宪施政之方法,与土耳其其他各国之立宪政体初期情况不同。而日本完成最为迅速。清国为列国环视,困难重重,宜以进步之日本、平治之德国为模范,扬长弃短,则别国将二十年而后成,而清朝则十年可成。惟现今清朝教育方法不完全,应国民一致努力,实为燃眉之急云。

这年10月,武昌起义,随即各省响应。康有为以为“革党必无成”,慨叹“国事亦多变,神州竟未还”,恋栈旧制,眷念清室。在双涛园写了《救亡论》《共和政体论》,提出“虚君共和”的主张,认为“立宪犹可无君主,而共和不妨有君主” ,与当时革命形势不相适应。

1912年3月,康有为自双涛园迁须磨长濑园别庄,6月,撰《中华救国论》,妄说“共和政体不能行于中国”,兴孔教会。次年归国。

章太炎也在戊戌政变后三次流亡日本。

第一次是1899年,“政变”发生,“传言将下钩党令”,章太炎“避地”台湾。1899年6月(五月)渡日本,“五月初三日(6月10日),发基隆,初七日(14日),步上神户” ,曾引起日本注视。据日方档案称:

14日,章太炎“乘横滨丸入港,本邦人馆森鸿(台湾总督官舍住)、藤重信(东京麻生区新网町二丁目五十四番地住)等共来神户海岸通三丁目广业公所(在神广东人之组织之俱乐部团体)小憩。午后1时52分列车出发,馆森鸿等途中陪同,至京都下车模样。章为浙江省人,在清国改革派中有名人物。闻与梁启超有夙好,交情颇密”

17日(初十日),“发大津趋名古屋”。本日,爱知县知事冲守固给外务大臣报告:“清国亡命者章炳麟于6时58分,乘汽车来谷新柳町旅舍谷屋投舍,昨晨7时54分列车赴京。” 18日,至东京“京芝区芝口三丁目旅舍纪伊辰方处投宿。翌日(19日),梁启超来访” 。21日,“至小石川区表町百九番地梁启超住地居住”

8月16日(七月二十一日),章太炎由横滨乘轮归国,这在日本外务省档案中也有记录,8月18日神奈川县知事浅岗德则上外务大臣报告云:

清国亡命者章炳麟于本月15日由东来此,住居留地百三十九番《清议报》馆。昨(16日)在本市住吉町六丁目海漕业华侨处小憩。同日正午12时乘轮解缆(神丸号),向上海出发。滞在中如有异状,当续报告。

8月17日,日本警视总监六浦孟武上外务大臣也有报告

第二次是1902年。2月8日(正月初一),章太炎在浙江“得金陵来电”,嘱“急赴沪”避祸,“于是东渡”。22日(十五日)乘轮,28日(二十一日)至横滨,暂寓《新民丛报》社 ,旋住牛込区天神町六十五番中国学生寓中 ,拟举行“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后迁居牛込区原町七十一番静思馆 。7月(六月),返国。次年,因“苏报案”被捕。

第三次是1906年6月29日(五月初八日),章太炎出狱,孙中山派人至沪迎章赴日。章氏抵日后,即主《民报》笔政。7月15日(五月二十四日),东京留学生开会欢迎,“是日至者二千人,时方雨,款门者众,不得遽入,咸植立雨中,无惰容” 。12月2日(十月十七日),《民报》举行一周年纪念会,发表演说,并撰祝词:“相我子孙,宣扬国光,昭彻民听,俾我四百兆昆弟,同心勠力,以底虏酋爱新觉罗氏之命。扫除腥膻,建立民国,家给人寿,四裔来享。呜呼!发扬蹈厉之音作而民兴起,我先皇亦永有攸归。” 他在《民报》发表的文章,大都针锋相对,文辞锐利,“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

1908年10月,日本政府下令封禁《民报》,章太炎亲至警庭,慷慨陈词。

与此同时,章太炎在日本讲学,撰写学术专著。1909年后,政治论文相对减少。直至1911年武昌起义,各省响应,11月4日,上海光复后,章太炎始回国返沪,21日(十月初一日)在《民立报》刊登《回国启事》。

二、康有为、章太炎和孙中山

康有为、章太炎在日本流亡期间,和孙中山都有关涉。

“政变”发生,康有为流亡日本。这时,资产阶级革命派孙中山、陈少白也在日本,“以彼此均属逋客,应有同病相怜之感,拟亲往慰问,借敦友谊”,曾托日人宫崎寅藏、平山周等向康有为示意。康有为表示自己奉有光绪皇帝的“密诏”,不便同革命党人往来,拒绝会晤。孙中山又通过日本人的关系,组织一次孙、陈、康、梁的会谈,商讨合作方法。康有为不到会,派梁启超为代表,没有谈出什么结果。孙中山复派陈少白往访,梁启超导陈见康,少白反复辩论至三小时,请康有为“改弦易辙,共同实行革命大业”。康答回:“今上圣明,必有复辟之一日,余受恩深重,无论如何不能忘记,惟有鞠躬尽瘁,力谋起兵勤王,脱其禁锢瀛台之厄,其他非余所知。” 拒绝合作。

据宫崎滔天回忆:

次日(十月二十六日),孙逸仙先生来访,要我介绍与康先生会晤。康托词拒绝。孙先生之所以要见康,并非在主义方针上有如何相同之处,而只是对他当前的处境深表同情,意在会面一慰他亡命异乡之意,这实在是古道热肠,一片真诚。而康先生之避而不见也自有其理由,盖从清帝看来,孙先生为大逆不道的叛徒,悬赏而欲得其首级。孙先生之视清帝,亦不啻是不共戴天之仇,伺机想一蹴而推翻他。而康有为先生虽然中道挫折,亡命异国,但依然梦想挽回大局,恢复皇上的统治,自己作一个幕后的人,以立空前的大功。因此,无论从以往的情义上,从怕受人怀疑这个利害的观点上,不愿会见孙先生是无可厚非的。

又说:

同时康先生心中尚怀有另一个梦想,可能也是他不愿接近孙先生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自负心。他心中暗自有所期待,以为以自己的地位一定会说服(外务)大臣同情自己,允许派兵牵制守旧派,以便挽回自己的势力的。这种自负心是由信赖心产生的,这是过于相信自己。

宫崎滔天的分析,是有相当见地的。康有为将“密诏”传布,且经改篡,表示他奉有“衣带诏”,是“奉诏”的,是能代表光绪旨意的;他在“密诏”上又加了“设法相救”“出外国求救”,为他的“勤王”复辟活动做舆论准备,表示“奉诏求救” 。因此,他拒绝了孙中山等革命派的争取,坚持保皇。

至于章太炎,他在日本也数度和孙中山相晤,并在孙中山的启发下,由“革政”转向革命。

早在1897年春,章太炎在上海担任《时务报》编辑时,“因阅西报,知伦敦使馆有逮捕孙逸仙事,因问梁启超:‘孙逸仙如何人?’梁云:‘此人蓄志倾覆满洲政府。’”章听后“心甚壮之” 。1899年6月,他由台湾“渡日本”,经过梁启超介绍,“始识孙中山于横滨旅次,相与谈论排满方略,极为相得” 。7月17日(六月初十日)《致汪康年书》中谈到初晤后的感受:“兴公(指孙中山)亦在横滨,自署中山樵,尝一见之,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浴血之意,可谓卓识。惜其人闪烁不恒,非有实际,盖不能为张角、王仙芝者也。” 既誉“卓识”,又未深信,但心目中已对孙中山留下了印象。

1902年2月,章太炎第二次流亡日本。这时,革命形势逐益发展,革命、改良界限渐明,他起初看到梁启超“专以昌明文化自任,中山则急欲发难”,“中山欲以革命之名招之,必不可致”。看到“康门有徐君勉,最与中山水火。孙党有秦力山,本任公弟子,而宗旨惟在革命”,一度因其“交嫌”,欲为“调和” 。接着偕秦力山往谒孙中山,自称,“时中山之名已盛,其寓处在横滨,余辈常自东京至横滨,中山亦常由横滨至东京,互相往来,革命之机渐熟” ,“逸仙导余入中和堂,奏军乐,延义从百余人会饮,酬酢极欢,自是始定交” 。在孙中山的启发下,他们共同商讨开国的典章制度和中国的土地赋税以至建都问题,《訄书》重印本《相宅》和《定版籍》中,就记录了他俩当时的讨论情况。章太炎还在孙中山的赞助下,准备在东京举行“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反对清朝的反动统治。当在东京为日本警察阻止,改在横滨补行纪念式时,章太炎宣读纪念辞,孙中山担任主席,“倡言各敬章先生一杯,凡七十余杯殆尽”。这年章、孙“定交”,关系很大,直到十年以后,龃龉渐深,章太炎缅怀往事,不胜缱绻,“同盟之好,未之敢忘。昔在对阳(日本对阳馆),相知最夙,秦力山所以诏我者,其敢弃捐”

1906年章太炎第三次来到日本,是孙中山特派同盟会代表至沪迎章赴日的,东京留学生开会欢迎,章氏演说:“壬寅春天,来到日本,见着中山,那时留学诸公,在中山那边往来,可称志同道合的,不过一二个人,其余偶然来往的,总是觉得中山奇怪,要来看看古董,并没有热心救汉的心思。……不料监禁三年以后,再到此地,留学生中助我张目的人,较从前增加百倍,才晓得人心进化,是实有的。以前排满复汉的心肠,也是人人都有,不过潜在胸中,到今日才得发见。” 他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12月2日,《民报》举行一周年纪念会,孙中山演说后,章太炎继之。他在《民报》上发表了不少政论,多为宣扬同盟会的革命纲领,这成为他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

19世纪末20世纪初,风云变幻,社会动荡,戊戌变法失败,八国联军入侵,自立军起义被镇压,一些知识分子逐渐抛弃了对清政府的幻想,走上革命的道路。孙中山是当时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代表,他对流亡在日本的康有为曾经争取,对章太炎也曾交往;然而,康有为拒绝会晤,章太炎则与之“定交”,结果前者渐趋沉沦,后者投身革命。在日本流亡时期康有为和章太炎的一段经历,是他们一生政治生涯的重要转折点,而他们的“转折”,都和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有关联。

三、由“勤王”而保皇,由“革政”到革命

康有为和章太炎都是辛亥革命以后由日本回到国内的,但一个是饮恨以返,一个是载誉而归。

章太炎回国返沪,当时报纸特发《欢迎鼓吹革命之文豪》社论:

章太炎,中国近代之大文豪,而亦革命家之巨子也。正气不灭,发为国光,文字成功日,全球革命潮,呜呼盛已!一国之亡,不亡于爱国男儿,文人学士之心,以发挥大义,存系统于书简,则其国必有光复之一日。故英雄可间世而有,文豪不可间世而无,留残碑于荒野,存正朔于空山,祖国得有今日,文豪之力也。今章太炎已回国返沪矣,记者谨述数语以表欢迎之忱,惟望我同胞奉之为新中国之卢骚。

誉之为“鼓吹革命之文豪”。而康有为呢?去国时是一个进步的维新运动领袖,回国时却是一个顽固保守的人了。袁世凯邀请他去北京作为反动政权的点缀。康有为没有答应,移居上海,办《不忍》杂志,言:“睹民生之多艰,吾不能忍也;哀国土之沦丧,吾不能忍也;痛人心之堕落,吾不能忍也;嗟纪纲之亡绝,吾不能忍也;视政治之窳败,吾不能忍也;伤教化之陵夷,吾不能忍也;见法律之蹂躏,吾不能忍也;睹政党之争乱,吾不能忍也;慨国粹之丧失,吾不能忍也;惧国命之分亡,吾不能忍也。”而“莫敢忘斯世也,愿言拯之” 。究竟是什么使他这样“不能忍”呢?社会历史的向前发展,旧的东西终将覆灭。究竟又将如何“拯之”呢?“以孔子为国教,配享天坛”,图谋封建势力复辟。一个进步的人,后来落后了。

康有为和章太炎返国时的政治态度不一,毁誉不一,又和他们这几年的流亡生涯有关。

章太炎在戊戌政变后,“避祸”台湾,流亡日本。他看到甲午战后中国民族灾难的深重,对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是深深痛恨的,认为“支那宫禁之变,贤才坑屠,王化陵迟,宇内鱼烂,将使蓟丘之上,满人不亡,而夏子之胄亡矣” 。满洲贵族统治腐败衰朽,不能不“革政”。又认为政变危急之际,“犹赖有数镇稍自奋厉,是以扶危而定倾”。因此,不能削弱藩镇,而“甘心于白种之凌藉”。中国如果“无文武自将之主,而澌灭几至于尽”,所以削藩镇,是“天下之至私”,它只能“行媚白人”。同时,重藩镇和立宪政并不矛盾。“板荡之世,非得藩镇以尊攘,则宪政不立”,并举日本为例,“若皇德贞观,廓夷旧章,示民版法,陶冶天下,归之一宪,藩镇将奔走趋令,为日本之萨、长藩始于建功,而终于纳土,何患自擅” 。此后,进而指出“瓜分而授之外人,孰与瓜分而授之方镇” 。那时,他还是向往“明治维新”式的“革政”。只是到义和团运动以后,才“鉴言之莠”,进行“匡谬”

章太炎提出“分镇”,而“借权”的还是汉族地方督抚,又以曾国藩“俯首下心,以事辫发之孱胡”为“失机”,满、汉之间,还有界限。这样,在此后全国革命形势迅速高涨的情况下,促使他和“尊清者”划清界限,走上革命道路。

1902年章太炎第二次流亡日本时,和孙中山“定交”,渐由“革政”转入革命。并举行“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表示坚决反对清政府的反动统治,“民今方殆,寐而占梦……觉悟思之,毁我室者,宁待欧美”。“哀我汉民,宜台宜隶。鞭棰之不免,而欲参与政权;小丑之不制,而期扞御皙族,不其忸乎?”不推翻清政府,是不能挽救民族危亡的。次年,他被逮入狱。不久,孙中山发表《敬告同乡书》,号召划清革命与保皇的界限,说:“革命者,志在扑满而兴汉;保皇者,志在扶满而臣清。事理相反,背道而驰” 。1905年,中国同盟会成立。等到章太炎出狱赴日,革命已为时代主流,章太炎也跟随时代步伐,“入同盟会,编辑《民报》”。由上可知,他第一次赴日,还主张“革政”;第二次赴日,转入革命;第三次赴日,参加革命组织,主编革命派的机关报了。

康有为也是处在这个时代,但他第一次流亡日本时,一方面刊发光绪皇帝的“密诏”,散布“奉诏求救”文,一方面展开了求救活动。他曾请犬养毅予以“支柱” ,还上书近卫笃麿,说明“受衣带之诏,万里来航,泣血求救” 。结果,日本政府在清政府的交涉下,不让康有为居住日本。1899年4月3日,康有为终于自横滨渡太平洋赴加拿大,于7月20日,筹创保皇会,在会例中指出,“专以救皇上,以变法救中国救黄种为主”,即以“忠君爱国为宗旨”。应该说,当一些人对光绪还存幻想的情况下,揭露清廷积弱,控诉慈禧“训政”,拥护改革变法的皇帝,反对顽固守旧的慈禧,还曾起过影响。

没有多久,国内发生了义和团运动,恰恰慈禧、荣禄利用过义和团,八国联军又乘机武装干涉,保皇会认为这是反击后党,“决救皇上”的大好时机,酝酿“讨贼勤王”。结果,实际活动的唐才常在汉口事泄失败,演成自立军悲剧。此后,康有为和他所领导的保皇会,斗争锋芒渐由针对慈禧为首的清政府顽固派转向资产阶级革命派,由保光绪皇帝转为保清朝封建政府。等到康有为第三次流亡日本时,清政府正组织皇族内阁,以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康有为对奕劻并不信任,一些保皇会成员在海外制造舆论,散布揭帖,警告奕劻:“若不即开国会,则为举国公敌,为卖国大贼。”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康有为听到消息,“忧心如焚”,仍持“革命必无成”之说,他和梁启超都想“用北军倒政府,立开国会,挟以抚革党”,还想“乘此以建奇功” 。自我陶醉地说:“人知革之无成,士大夫皆思吾党而归心。”“他日国会开时,吾党终为一大政党,革党亦自知无人才,不能为治也”

然而,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保皇会已无皇可保了,但康有为仍不甘心,草写《摄政王逊位为总统说》,又提出“虚君共和”的口号,企图挂一个“共和”的假招牌,仍旧恢复清朝的统治。说什么“共和政体不能行于中国”,“立宪国之立君主,实为奇妙之暗共和国”,而“满族亦祖黄帝”,还需由清朝复辟。保皇会已逆潮流而动,流亡在日本的康有为这时也已沉沦了。

照此说来,康有为和章太炎都是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的。通过“政变”血的教训,章太炎对当权的清政府逐渐抛除幻想;康有为则“忠君保皇”,凝滞不前。但历史是前进的,时代是发展的,章太炎在三次流亡中,由“革政”走向革命,跟上了形势;康有为在1911年再度流亡日本时,则已暌离了时代。终于,一个在中国革命史上留下业绩,一个却由“先进的中国人”日趋倒退。这当然和他们的社会地位、个人经历有关,但也不能说不和他们接受的传统思想无关。例如:章太炎从小孕育民族主义思想,后来又汲取顾炎武“复兴”的古文经学中的民族主义内容;康有为则推演今文经学“递嬗渐进”的说解,反对根本地变革。由于这个问题牵涉较广,也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也就不再赘述了。 y9UbeKjjpv1cdpyB6ics2C1c+JbYMtnBUxZBt0Km0ZU464+irMubQiRsb8ZO3WUy



章太炎在台湾

1898年9月,戊戌政变发生,清政府下“钩党令”,章太炎乃避地台湾。当年12月4日(十月二十一日),章太炎抵台北,次年6月10日(五月初三日),始由基隆赴日本,时达半年,这是章太炎政治生涯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关于这方面的记载,除章太炎《自定年谱》和《口授少年事迹》曾简单叙述外,冯自由说得还算比较详细。冯自由说,章氏于政变后“赖日本诗人山根虎雄介绍,赴台湾充《台北日报》记者,并为台湾学务官馆森鸿修订文字,尝著一文忠告康、梁,劝其脱离清室,谓以少通洋务之孙文,尚知辨别种族、高谈革命,君等列身士林,乃不辨顺逆,甘事虏朝,殊为可惜等语” 。在日本朋友的协助下,笔者从《台湾日日新报》中发现了不少佚文,感到冯自由不但把报名弄错,而且说章氏“忠告康、梁,劝其脱离清室”也非事实。

章太炎初抵台北,即到《台湾日日新报》任职。1898年12月7日该报“社员添聘”称:“此次本社添聘浙江文士章炳麟字枚叔,经于一昨日从上海买棹安抵台湾,现已入社整顿寓庐矣。”自此至1899年6月,章太炎在台湾写了大量诗文 ,绝大多数发表在《台湾日日新报》,此报原是当时台湾总督儿玉源太郎、民政长官后藤新平为控制台湾舆论而设。章氏诗文,大都有政治内容,今先将篇目表列于下:

续表

续表

章太炎留居台湾期间的诗文,根据目前掌握的史料,除个别篇目,如《儒术真论》载《清议报》 ,《照井氏遗书》 《拙存园丛稿》 辑存诗文、附志,以及修订《訄书》 外,几乎都发表在《台湾日日新报》上。他赴台即住该报社,离台的当天,报上还登章氏的诗。那么,研究章太炎在台湾期间的活动,《台湾日日新报》无疑是一份极为重要的资料。

章太炎为何在《台湾日日新报》任事不久,就离职赴日?有人说是为了章氏在报上“抨击日本官僚擅作威福,压制台人”,该报社长守屋善兵卫受到都督府斥责后,“令工人去唤太炎,太炎不理他,写一张条子,令该工人送交守屋。书曰:‘何不唤守屋来?他不知士前有慕势,王前为趋士者乎?’守屋忍无可忍,亲到太炎处咆哮一场,责他‘傲慢无礼’‘不解事理’。并下逐客令曰:‘如果你不愿在本馆操觚,就辞职归去吧。’太炎于守屋去后,安静的自语着:‘名善兵卫,竟是恶兵卫,礼貌衰,则去之,何用逐?’于是经过数日,有便轮出口赴沪,遂携夫人回去” 。据称这段见闻得自两名中文记者,似有所据。至于说“便轮出口赴沪”,则不确,因章太炎是“发自基隆”,直抵神户的

应该指出的是,从《台湾日日新报》看来,章太炎的诗文,并未发现如上述“抨击日本官僚擅作威福”云云,而主要是指斥以慈禧为首的清政府。这时,清政府正电寄李盛铎在日本缉拿康有为 ,又向日本政府交涉,不准康有为留日。康有为遂于1899年4月3日(二月二十三日)自横滨乘和泉丸渡太平洋。《台湾日日新报》在5月以后,就不见章太炎的论文,只有几首和诗,可见章太炎为该报不容,主要是为了他的论文同情康、梁,同情变法,而对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则表示不满。

章太炎到台湾不久,曾致书原《时务报》经理汪康年,告以在台情况。提到“文士在此者,以法院长水尾晚翠、报馆主笔籾山逸、督府小吏馆森某为最” 。籾山逸即籾山衣洲,他和水尾晚翠都是玉山吟社社员,章氏也参加唱和,馆森某即馆森鸿(子渐)。他们“以文字订交”,来往甚密,或者因学术研究上有近似处,或者因这些日本友人中如馆森鸿表彰日本明治维新人物,“叙述中兴诸贤”,有一定共同点,从而诗文酬酢,彼此相善。

台湾在甲午战后,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章太炎对台湾人民的生活和遭遇甚为关注。他认为台湾本来是“闽南之大屿”,是东南富饶之地,“天下称其膏腴,惜乎濒于仆遫之野” 。“各物踊贵,几倍沪上”,以为“台人砦窳,耕渔梓匠,一切厌为” 。提出学习西方讲求农学之书,讲求农事,刻印农书。又以为“出郭即淡水港,何患无鱼”,应“自开池沼” ,“垂纶渔钓” ,“稍忍劳苦”,改善生活。又赞助在台湾设立藏书楼,“取于和汉者各半”。这样,“视乎土宜,因乎民俗”,可以“操剂量而致之中和” 。他又认为台湾学校中均习日文,认为不能专教语言文字,不能“徒从事于口耳觚牍之间而勿覃思”,不能只习其“文”,而不能“译其义” 。他居台不久,但考察台湾风土人情,关怀民生疾苦,希望“台民之孟晋逮群,异时必有超轶乎大陆者”

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旅台期间,从发表在《台湾日日新报》的论文中,可以清楚看出他对戊戌变法失败的惋惜,对康、梁流亡的同情,对慈禧为首的后党的仇恨。他的思想并未超越维新改革的范畴,然而却比戊戌变法前进了一步,也有和康、梁不一致之处。

这里,就章太炎对慈禧为首的清政府,对康、梁等资产阶级改良派,以至对满洲贵族统治,对正将掀起的革命潮流等问题的态度试做分析:

第一,认为慈禧太后不是“晚节之堕”,而是“天性”残害;对破坏维新运动的清朝官吏,也予以愤怒指斥。

章太炎专门写了《书清慈禧太后事》说:“革政之狱,世或以斩断果贼,腭眙于慈禧太后,谓其始仁恕而终阴鸷,岂晚节之堕耶?”认为“女戎召祸,残害不辜,自古以然,而慈禧太后之恶直丑正,尤其天性然也”。他列举咸丰末年的“肃顺之诛”,以至戊戌六君子的“同日伏尸市曹”,“康有为虽脱,亦几几不能自免”。“岂女主任事,则其祸必至于是耶?抑慈禧太后之志,则可谓始终不渝,而非其堕于晚节也已” 。至于“侦获逋臣”,更是“穿窬草窃之行”,“以清室之文母,为异国之荆卿,事果可成,受盗贼之名何害。吾特恐纪纲整饬之国,徼巡警柝,皆不若中国之疏。狙击未成,而身先受盗贼之戮,辞所连染,则且以长信詹事为渠魁,其为邻国观笑,岂有既哉。……如有为者,其亦慎所进止,以保万民倚赖之身哉!” 尽情讥刺,指责慈禧。

对插足改良派,转而出卖改良派的袁世凯,他写了一则《俳谐录》,以鸵鸟为喻,加以挖苦。说是非洲沙漠有大鸟曰鸵鸟,“栖之以丛囿,豢之以珍饵,清泉浴之,凄风播之,则驯狎依人,不施衔辔,而可以服乘,虽驾盐车载囊橐惟所命”。支鸟鹊笑之曰:“吾巢于榛棘之间,……以意进止,不受人役伈伈”而“以子之高材高足”,却“甘为人服乘,载重而不怒,出跨下而不耻,伈伈伣伣,惟鞭箠是惧者何也?”鸵鸟应之曰:是效橐驼之所为,“既得其饵而又窃其重”,“一受服乘而利吾身”。因此,“虽长策在前,利錣在后,奚恶矣”。鸵鸟终感愧忸,“不可以见亚非利加之凡鸟矣”。于是“振翮而去,至乎支那,化形于河洛之间,为汉冀州牧本初(袁绍)之裔,果得大将”。“冀州牧本初之裔”,就是隐指袁世凯。

对“赞助”强学会,遥控《时务报》的张之洞也予以揭露。这时,日本报纸说“支那改革,推刘坤一、张之洞为领袖”,章氏认为这是“党碑误凿”。张之洞是“外托维新,而其志不过养交持宠”,政变发生,张之洞“反倒戈新党,凡七发密电至京,诰谀长信,无所不至”。写了《劝学篇》以“欺世盗名”,认为“其学术高则为翰苑清流,下则为应试好手而已。乃既盗文学之称,遂抗颜以经济自诩,而所成卒至如是”

第二,对康、梁等改良派的遭遇表示同情,寓书慰藉,怀念“夙好”。

政变发生,章氏即写《祭维新六贤文》。文称“上相秉威,狼弧枉矢。以翼文母,机深结闭”,表明对慈禧为首的顽固派的专制横暴极为仇恨。“王母虎尾,孰云敢履?惟我六贤,直言以抵”,表达了对“六君子”被杀的无比愤慨。他本想“设奠黄浦”,但“遍访船步及湖南会馆”,都不知谭嗣同灵柩所在,“斯举不果” 。到达台湾后,寄书康有为,贻诗抒怀,“老泪长门掬,深情故剑知”,“有行黔墨突,无涕吊湘累” 。两地相思,眷念“逋客”。一月中旬,康有为对章氏的“拳拳持正义,又辱书教之”,认为是“识之绝出寻常而爱之深”,并“切望捧手得尽怀抱,驰骋欧美”,“相与扶之”,“救此沦胥” 。章太炎接到“工部报书”,“不啻百金良药”,特将原信登在《台湾日日新报》,并加说明。

章太炎和梁启超也是书信不断。梁启超在日本创办《清议报》,章太炎表示支持,并把新撰诗文寄去发表。梁启超认为,应以“译述政书为第一义”,章太炎以为“哲学家言高,语进步退化之义”,也“未始不急” 。又录《艾如张》诗以赠,题为《泰风一首寄赠卓如》,可见他对康、梁无比依恋,不胜缱绻。

政变后,康有为把光绪皇帝的“密诏”露布,引起封建官僚的不满和一些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的震惊,章氏撰《答学究》以驳,说是“今祸患之端,始于官邻,卒于金虎掖庭之上,而罪人在焉,讨之犹可,况数其罪乎?”“数其忮恶,斥其淫昏,人臣之分也,虽邻国闻之,亦以为人臣之分也,夫何经常之论之可执乎?”认为康有为“内不容于谗构,奉身而出,语稍卓诡,而见诋于俗儒乡愿”,是“志节才行之士”,对康有为等维新志士深表同情。

抨击慈禧,同情康、梁,对清政府究竟采取什么态度?革命还是“革政”?显然章太炎这时还没有越出“革政”的范畴。

本来,政变前,章太炎就提出“以革政挽革命”。他心目中的革命是“变郊号,柴社稷”;而“革政”则是“礼秀民,聚俊才” 。流亡日本,尽管抨击慈禧,但主要是针对慈禧等顽固派摧残新政,制造党狱、“侦获逋臣”,还没有意识到彻底推翻清朝封建专制统治;尽管对康、梁表示同情,但他的民族主义思想孕育较早,经历维新新政的破灭后,他的“革政”思想较政变前又有发展。

首先,章太炎是在民族危机严重的情况下主张“革政”的。他认为外患日急,国势日蹙,主要危险是帝俄,而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却是亲俄的。帝俄强占旅顺、大连,侵犯满洲贵族的“故土”,又包藏祸心,鲸吞蚕食,他说:“观于旅顺、胶州之举,措黄海以北,其趋于俄、德也明矣。……支那自宫禁之变,贤才坑屠,王化陵迟,宇内鱼烂,将使蓟丘之上,满人不亡,而夏子之胄亡矣。” 满洲贵族统治腐败衰朽,不能不“革政”。

其次,章太炎在《台湾日日新报》的论文,也不乏反满词句:称“余年十六七,则诵古文历史,慕辛弃疾为人”;“今年已三十一矣,会遭党锢,日窜台北,其志则以访延平郑氏之遗迹”;示与满洲贵族“不共戴天,不共履后土”。然而,对光绪的“变法失志见囚”,“犹为之愤痛者”,因为光绪“固满洲之令主”,而“其志亦为齐州,而未尝有私于北虏”,所以“痛其幽禁,而为之感慨不平” 。由于光绪支持康、梁变法,所以可称为“共主”。他的同情光绪,是为了他赞助维新。不过,他不称光绪,而称之为“爱新觉罗第十一”,满汉之间,仍有鸿沟。

在他的论文中,对满洲贵族的政治腐朽、经济榨取也多所揭露。例如,满洲“入关以来,以近京五百里民地圈给八旗,而田之者皆汉人,秋冬输租,以庄头主其事,而此数十万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游民,乃安坐而有之”。“乃者索伦东海诸部蚕食于俄罗斯,为八旗子弟者,宜以屯田兼兵事为汉人纾生计,为国家效死力”。对“虚郡国仓廪”以养“八旗之民” ,游惰啖食,不劳而获,极为愤慨。甚至以为曾国藩等汉族官僚,当太平天国失败以后,“不以此时建号金陵,而俯首下心,以事辫发之孱胡”,是“昧于大义,而为中国遗无穷之患”,指斥曾国藩、左宗棠等是“甘以通侯宰相臣仆异类”,连曾静都不如。这些汉族官僚,“上者忠君念重,而爱国之情轻”,“下者保宠之愿深,而立名之志减”,对汉族地主阶级的“俯首下心”以事满洲贵族,又加鄙视

如果说章太炎反对“臣仆异类”,有着反对满洲贵族的民族意识,那么他在旅居台湾期间是否已经由“革政”转向革命了呢?还是没有。除上面谈到章太炎当时的政治态度没有越出改良范畴外,还可从他对孙中山、康有为的态度来看。

甲午战争时,孙中山组织了兴中会,酝酿起义。1897年,章太炎任职《时务报》,在报纸上看到孙中山在英国被捕,曾问梁启超“孙逸仙何如人?”梁说:“此人蓄志倾覆满洲政府。”章太炎即“心甚壮之” ,“窃幸吾道不孤” 。政变后,清政府通缉康、梁,章太炎以孙中山伦敦蒙难为喻,说:“往者龚照瑗之于孙文,尝有是举矣,而卒为英人所迫胁,索之生还。夫孙文以医药小技,鼓动黔、粤之民,一旦果能揭竿而起,其有益于中国与否尚未可知,而英人已护之如是。今有为柄用,百日之政,粲然见于记载,中外贤哲,莫不喁喁想望风采,其与夫孙文者,岂舆薪秋毫之比哉。” 把康、梁视为“国士”,而对孙中山发动的起义活动,还存怀疑。他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更说:“东人言及公名,肃然起敬,而谬者或以逸仙并称,则妄矣。” 还以孙中山与汪康年并称为“谬”。只是等到由台赴日,与孙中山相晤,“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浴血之意”,才认为是“卓识”。“相与谈排满方略,极为相得” 。可见,旅台期间章太炎的思想尚未由“革政”转向革命。

既不满清朝统治,又同情康、梁;既孕有民族思想,又没有转向革命。章太炎又将怎样“革政”呢?他提出了“客帝”“分镇”的课题。认为满洲贵族入主中国,是客帝,中国的“共主”,应为“仲尼之世胄”。说是只要清朝皇帝承认过去民族压迫的错误,拥护孔子后裔做中国的“虚君”,自己退居为齐桓、晋文般的霸主,发愤自强,那么反满情绪可以平息,可以防止“逐加于满人,而地割于白人”。他在文章中,不但也谈“素王”,还引《中候》和《春秋繁露》 ,说明他还未摆脱康、梁的思想影响。这种“客帝”的论调,也是章太炎后来所说“纪孔保皇”的表露。这点,他自己也不否认,说:“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

“分镇”,也是章太炎在民族危机严重、清政府腐败无能的情况下提出的一种改良设想。认为藩镇“政不己操,而位不久假”,所以“勿能跋扈”。政变危急之际,“犹赖有数镇稍自奋厉,是以扶危而定倾”。因此,不能削弱藩镇,而“甘心于白种之陵藉”。中国如果“无文武自将之主,而澌灭几至于尽”,所以削藩镇,是“天下之至私”,它只能“行媚白人”。同时,重藩镇和立宪政并不矛盾,“板荡之世,非得藩镇以尊攘,则宪政不立”。并举明治维新以为例,“若皇德贞观,廓夷旧章,示民版法,陶冶天下,而归之一宪,藩镇将奔走趋令,如日本之萨、长藩始于建功,而终于纳土,何患自擅” 。此后,进而指出,“瓜分而授之外人,孰与瓜分而授之方镇” ,可知章氏是在民族危机严重的情况下拟议“分镇”的。他反对满洲贵族的昏庸衰朽、丧权辱国,但对汉族地主阶级还有幻想。还想汉族地方督抚“扶危而定倾”,像日本明治维新一样,完成“尊攘”大业。那么,他向往的还是“明治维新”式的“革政”。只是到了义和团运动以后,他才“鉴言之莠”,进行“匡谬”

然而,章太炎提出“客帝”,又缅怀“彼瀛国之既俘,永历鲁监国之既坠,而支那旷数百年而无君也,如之何其可也”。反满的民族意识,却与康、梁的“忠君保皇”有别。提出“分镇”,而“借权”的还是汉族地方督抚,又以曾国藩“俯首下心,以事辫发之孱胡”为“失机”,满汉之间,还有界限。这样,在此后全国革命形势迅速高涨的情况下,促使他和“尊清者”划清界限,走上革命的道路。

章太炎和康有为,一个治古文经学,一个借今文议政。学术渊源不同,治学方法不同。章氏在时务报馆与康门弟子共事期间,就发生过争论。他自己也感到“论及学派,辄如冰炭”,视“康党诸大贤”宣传康有为学说,是“病狂语,不值一欪” ,又怎会政变失败,同情康、梁,和“纪孔”者游呢?

章太炎对康、梁的同情,主要是对康、梁改良派政治主张的赞成。甲午战后,外侮频仍,国势浸衰,康有为等改良派对封建顽固势力和洋务官僚进行斗争,提出变法图存的主张,代表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趋势,具有进步的意义。因此,他曾“赠币”强学会,助编《时务报》,在实际行动中进行了维新宣传,甚至在自己的论著中还渗附了某些今文学说。

今文学派的学说,并不排斥其他学派的援用,但作为严守家法的古文学家来说,每每视若鸿沟。章氏自称:“余治经专尚古文,非独不主齐、鲁,虽景伯(贾逵)、康成(郑玄)亦不能阿好也。”“余以为经即古文,孔子即史家宗主” 。但当他任职《时务报》前,曾阐述办报宗旨是“驰骋百家”,“引古鉴今”,“证今则不为卮言,陈古则不触时忌” 。主张“陈古”以“证今”,“引古”以“鉴今”。并且举了西汉王式以《诗经》三百五篇“谏”昌邑王的故事。只要有助于当时政治改革的说教,即今文经师的援经论政,也可用以“证今”。任职《时务报》后,在《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中,更提到《春秋》公羊学家所鼓吹的“大一统”“通三统”,也提到喜以阴阳灾异议论时政的《齐诗》。为什么呢?他以为“大一统”是“整齐风俗,范围不过”;通三统是“益损政令,九变复贯”和吸收“殊方异俗”的“长技”,“以卫吾一统之教”。也就是说,凡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殊方异俗”)的“长技”,可资中国借鉴的,可以作为“益损政令”的参考。说明不能“唯旧章之守”,而须“发愤图自强” 。又就《齐诗》的“革命”“革政”加以发挥,认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应该“礼秀民,聚俊才”,进行“革政”,亦即实施政治改革。可知章太炎的援用《公羊》《齐诗》,旨在阐明变法的必要性。章太炎在戊戌变法时期,政治上同情资产阶级改良派,在自己的文章中,也运用了今文观点。他治的是古文经学,但在这个时期,对有助于变法宣传的今文经说也不排斥。他所以没有严守“师法”,主要是为了解决当时的社会实际问题。而依附今文的康有为等,却在这时展开变法维新活动。以挽救民族危机、进行变法图强来说,章氏对康、梁的政治主张表示赞同。

但是,章太炎和康有为等毕竟不是同隶一个学派,他赞助康、梁,也只是由于时代的特点,而不意味学术思想上的“混一”。学术上的争论,又必然涉及维新变法理论根据的探讨。章太炎同意康、梁的改革主张,并不能证明他们之间政治上的完全一致;而学术对立中产生的理论差异,又每易导使他们政治立场的某种分野。今文经说的“诡诞”“恣肆”,毕竟与“朴学”殊科,“古今文经说,余始终不能与彼合也” 。这样,便不可避免地与之有所争论。在《时务报》共事时,对“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即以为“造言不经”。那么,章氏虽赞同康有为等进行变法,而对其变法理论却有保留;他和康门共事,而共事中并非没有争论。这些争论,又每每基于学术领域中的理论争论;章氏虽在自己的论著中,一度援用今文经说,也只是为了变法的需要,而未放弃他古文学派的根本立场。

戊戌政变前,章太炎尽管和康门争论,却未公开决裂,对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的变法主张又是赞同,并且延伸到政变以后一段时间,对康、梁仍表同情,寓书慰藉,赋诗示意。章太炎留居台湾时期,正是对康、梁政治上仍表同情之际。

章太炎对学派不同的康、梁同情,当时已有人提出异议,他自己有一个很好的说明。这个说明,就登在1899年1月13日的《台湾日日新报》上。由于这是论述章氏早期思想极重要的素材,过去未曾为人注意,因此将原文引录如下:

或曰:子与工部学问涂径,故有不同,往者平议经术,不异升、元,今何相昵之深也。余曰:子不见夫水心、晦庵之事乎?彼其陈说经义,判若冰炭,及人以伪学朋党攻晦庵,时水心在朝,乃痛言小人诬罔,以斥其谬。何者?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也。余于工部,亦若是已矣。近世与工部争学派者有朱给谏一新,然给谏尝以劾李连英罢官,使其今日犹在朝列,则移官之役,有不与工部同谋耶?余自顾学术尚未若给谏之墨宋,所与工部论辩者,特《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耳。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则亦未尝少异也。(自注:余绎周秦、西汉诸书,耶《左氏》大义与此数语吻合。)况旋乾转坤,以成既济之业乎?若夫拘儒鄙生, 糟魄,其黠者则且以迂言自盖,而诗礼发冢,无所不至,如孔光、胡广者,余何暇引为同学也哉!曩客鄂中时,番禺梁鼎芬、吴王仁俊、秀水朱克柔皆在幕府,人谓其与余同术,亦未甚分泾渭也。既数子者,或谈许、郑,或述关、洛,正经兴庶举以自任,聆其言论,洋洋满耳,及叩其指归,脔卷逡巡,卒成乡愿,则始欲割席矣。嗣数子以康氏异同就余评骘,并其大义,亦加诋毁;余则抗唇力争,声震廊庑,举室腭眙,谓余变故,而余故未尝变也。及革政难起,而前此自任正学之数公者,乃皆垂头阘翼,丧其所守,非直不能建明高义,并其夙所诵习,若云阳尊阴卑,子当制母者,亦若瞠焉忘之。呜呼!张茂先有言,变音声以顺旨,思摧翮而为庸。今之自任正学而终于脂韦突梯者,吾见其若是矣。由是观之,学无所谓异同,徒有邪正枉直焉耳。持正如工部,余何暇与论师法之异同乎?

这里,章太炎回答了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自述“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论学”,指古、今文学说不同;“行谊政术”,指维新改革,变法图强。还引朱熹、叶适为例,说明学术上虽如“冰炭”,但政治上却不含糊。所以自己虽如东汉时范升、陈元之争《左传》,至今仍旧“相昵”。

第二,自述和康、梁“论学”之殊,“所与论辩”的,在于“《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亦即囿于学术上今古学的异同,师法渊源的殊别;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亦即政治方面,却“未尝少异”。

第三,自述1898年春在武昌和张之洞幕僚的争议。据《自定年谱》,张之洞“不憙公羊家,有以余语告者,之洞属余为书驳难”,因而赴鄂。当梁鼎芬等以康氏异同就章“评骘”,并对康氏诋毁时,章太炎即“抗唇力争”。在《艾如张董逃歌序》中也说:“张之洞始为《劝学篇》,以激忠爱,摧横议,就余咨度”。章氏即言,“忠爱则易耳,其俟诸革命以后”,而使“闻者皆怒”

第四,自述政变以后仍与康有为等“相昵”,而对梁鼎芬之流的“丧其所守”则加讥刺。从而指出“学无所谓异同,徒有邪正枉直”。还是主要从政治上着眼的。

照此说来,章太炎在旅台期间,自述“行谊政术”与康有为等相合,他对康有为等是同情的。过去,他和康门在学派问题上有过争论,当时他怀疑的是“改制”的夸诞外衣,而赞同的则是“改制”以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现在,康、梁遭“侦捕”,自己也出亡,在今文、古文的传授得失、治学途径上“始终不能与彼合”,至于政治上还是同情康、梁的

章太炎对康、梁的同情,是政治上的同情,是对康、梁变法维新事业的肯定。他在戊戌前后,思想上还停滞在“革政”阶段。他自己还没有划清革命和改良的界线,当然不可能“忠告康、梁,劝其脱离清室”。

当然,章太炎的民族主义思想是孕育较早的。等到1900年义和团运动发生,清政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面目日露,跟随社会历史的发展,章太炎终由改良走向革命,和康、梁也终告决裂了。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4期 y9UbeKjjpv1cdpyB6ics2C1c+JbYMtnBUxZBt0Km0ZU464+irMubQiRsb8ZO3W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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