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是资产阶级革命家,也是著名的学者。他曾经由赞助维新到投身革命,也曾经由“拉车向前的好身手”到“既离民众,渐入颓唐”。由于情况复杂,思想递变,对他的评价,也就屡有争议。1908年《民报》封禁,这是章太炎政治生涯的一个重要环节,他和孙中山闹矛盾,又退处讲学,重组会党,致每为论者所不满。但是,这时章太炎是否已经脱离革命?对上述问题又该怎样实事求是地分析?颇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辛亥革命前夕,章太炎在东京讲学,讲的是《说文》《庄子》《楚辞》《广雅》《尔雅》,“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 ,主要是“文字音韵之学”。与此同时,他又写成大量学术著作,《新方言》《国故论衡》《刘子政左氏说》《庄子解诂》《小学答问》《齐物论释》《文始》等书陆续刊行。这些专著,种类繁赜,字数众多,在语文、历史、哲学方面,均有创获,对近代学术产生很大影响。而1909年以后,他的政治论文却相对地减少了。
章太炎的正式讲学,据《朱希祖日记》 所载,自1908年4月4日开始,亦即《民报》第十九期出版以后,这时,他主持《民报》,《排满平议》《驳神我察政说》《革命军约法问答》等宣传反清革命、揭露立宪党人丑态的文篇,都是讲学以后所发,“匡扶光复”,应无疑义。问题是这些专著都完成在10月10日《民报》被封禁以后,也是章太炎和同盟会发生摩擦之时。那么,退处讲学,是否意味着他已“埋首书斋”“潜心学术?”是否意味着他已脱离革命?这就值得探讨。我认为章太炎的衰退迹象虽渐呈现,但还不能说他已经“埋首书斋”、脱离革命。
首先,这些专著虽则刊于《民报》封禁以后,实际早已属草,有的且有成稿,并不都是10月10日以后“埋首书斋”所作。如《新方言》,是1909年8月印于日本东京,1910年又加“修治”,再出“定本”的。而他起草此书却在1906年,即出狱东渡,主持《民报》不久,《丙午与刘光汉书》说,“若能精如扬子,辑为一书,上通故训,下谐时俗,亦可以发思古之幽情矣” ,即指《新方言》而言。此信写于丙午,即1906年。次年,章氏将“近作《新方言》一卷”,寄送孙诒让“就正” ,接着,《国粹学报》开始刊载。丁未年第十二号章氏《与人论国粹学书》称:“《新方言》亦著录讫,自谓精审”。《再与人论国粹学书》又称:“即吾作《新方言》亦尚费岁余考索。” 可知《新方言》撰于1906年,成于1908年。《民报》第二十一号附有《博征海内方言告白》:“仆前撰《新方言》一册,略得三百七十余条,近复展转钩考,又发现百余事。”再加修订,到1909年印出。知《新方言》不是《民报》封禁后再写。
《国故论衡》,1910年初版,其中好多篇目,早在《国粹学报》登过。如《语言缘起说》,载丙午年第十二、十三号;《古今音损益说》《一字重音说》,载戊申年第七号,而章氏自编的《太炎集》则系为“丙午”文 ;《古音娘日二纽归泥说》,载戊申年第五号,《古双声说》载同年第六号,《太炎集》均系为“丁未文”;《原经》载己酉年第十号,而《太炎集》系为“戊申文”。它不全是《民报》封禁后所作。
《刘子政左氏说》,1908年由《国粹学报》连载刊完。查章氏《与人论国粹学书》称:“今次得《刘子政左氏说》一卷。”此信载《国粹学报》丁未年第十二号,知1907年即已完稿。
《庄子解诂》,1909至1910年由《国粹学报》刊完,自称,“会与诸生讲习旧文,即以己意发正百数十事,亦或杂采诸录”,是他在东京讲学时所撰。据《朱希祖日记》,讲授《庄子》凡六次,1908年8月5日开始,8月20日结束,《民报》封禁则在10月。
《小学答问》,1909年由钱玄同写刻,1911年出书,章氏自称系“亡命东京”,钱夏(玄同)、黄侃等“相聚讲学”而成。据《朱希祖日记》,讲授《说文》凡二十七次,1908年4月4日开始,8月5日结束,中间兼讲音韵。9月27日,又讲《说文》一次,也在《民报》封禁以前。
《齐物论释》,1910年“修治”,而撰写则始于1908年讲授《庄子》之时。
《文始》,1910年成书,在《学林》连载,据章氏《自述学术次第》 ,撰写时间应与《新方言》相近。
由上可知,这些学术专著,“修治”、刊出确在《民报》封禁以后,而撰述却早,大都是章太炎初抵日本、主持《民报》时即已属草,且系历年治学积累,决非短短二三年所克遽就。当然,“修治”定稿,要花费很大精力,“提奖光复,未尝废学” ,政治活动的时间减少了。但他在主持《民报》时“未尝废学”,《民报》封禁后也仍“提奖光复”,不能说他学术著作多了,就已脱离革命。
其次,这些著作,属于音韵训诂的“朴学”,而字里行间,仍不乏“提奖光复”之词。如《国故论衡》的《原经》说:“国之有史久远,则亡灭之难。自秦氏以讫今兹,四夷交侵,王道中绝者数矣。然猾者不敢毁弃旧章,反正又易。藉不获济,而愤心时务时时见于行事,足以待后。故令国性不坠,民自知贵于戎狄,非《春秋》孰纲维是!……孔子不布《春秋》,前人往不能语后人,后人亦无以识前。乍被侵略,则相安于舆台之分。《诗》云:‘宛其死矣,他人是偷。’此可为流涕长潸者也。”渗透着争取民族解放的信念,与反清斗争有关。当然,其中含有浓厚的大汉族主义思想和章太炎“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的“高妙的幻想”,但“提奖光复”,还是不渝。又如《齐物论释》,章氏后来追叙写作源由说:“余既解《齐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虽高,不应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 也不是不注意“政治社会”的单纯学术著作。
这些著作,又多和章太炎的东京讲学有关,《民报》封禁后,他仍讲学不辍,讲的确系古籍,确系训诂音韵,但他也讲过历史研究法 。“有时随便谈天,亦复诙谐间作,妙语解颐” ,不会不接触时事。鲁迅回忆:“前去听讲也在这个时候,但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黄侃也说:“其授人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国之望,故勤勤恳恳,不惮其劳,弟子至数百人。” 章太炎并没有忘记“兵革”,他的学生也认为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
再次,章太炎在《民报》封禁后二三年间,学术著作陆续出版,政治论文是相对地减少了,但并不是没有;只是有些文篇,没有辑入手定的《章氏丛书》,有的文篇虽然辑入,又未标明写作时间或经删削,以致被人忽视。这里试举数例:
1910年3月10日,章太炎主办的《教育今语杂志》在东京创刊,作为光复会的“通讯机关” 。重组光复会,使“同盟分势”,章太炎不能辞其咎,但当时他的斗争锋芒,还是针对清政府,这一点下文还将申述。即从《教育今语杂志》四册来说,署的是“共和纪元二千七百五十一年”,不是“清帝纪元”,而是明标“共和”。《缘起》说:“真爱祖国而愿学者,盖有乐乎此也。”叫人要“爱祖国”,爱“中夏”,除“外祸”,“辟邪辞”(第一册)。它又以“提倡平民普及教育为宗旨”,“演以浅显之语言”,用的是白话文。章太炎在该刊发表的演说和文章有七篇,即《中国文化之根源和近代学术的发达》见第一册,《常识与教育》《论经的大意》见第二册,《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论诸子的大概》见第三册,《庚戌会演说录》《论文字的通借》见第四册。都是用章氏后来反对的白话文。这些文篇,不如《民报》的“针锋相对”,也夹杂不少封建糟粕,然而,忧国反帝之词,仍溢于言表,如《中国文化之根源和近代学术的发达》,说是“史学讲人话,教主讲鬼话,鬼话是要人愚,人话是要人智,心思是迥然不同的”。明显指斥康有为、梁启超等宣传保皇、主张立宪的鬼话,而要从历史中激起“爱国爱种的心”。《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对“只佩服别国的学说,对着本国的学说不论精粗美恶,一概不录”的盲目崇外,以至“说别国的学说,中国古来都现成的”牵强附会加以批评,和当时政治仍有关联。
1910年,章太炎在日本主编的《学林》两辑,也有诋击儒家今文学派和程朱宋学的文篇,如《信史》谓“儒家好今文者”以为,“玄圣没矣,其意托之经,经不尽,故著微言于纬”。章氏指出纬书不可信,不能“信神教之款言”。对康有为等宣扬的三统循环论也进行了批判。《程师》借批判廖平以批判康有为的“自拟仲尼”。《思乡愿》对当时士子迷恋程朱,“敷释《论语》,依附《集注》”,认为“不足化民”。《释戴》对戴震在文化高压政策下,“发愤著《原善》《孟子字义疏证》”,“明死于法可救,死于理即不可救”为“具知民生隐曲”。这种对康有为等利用今文鼓吹保皇立宪的揭露,以及对踞于堂庙的程朱信徒的指摘,都起过一定作用。
辛亥革命前夕,章太炎还写了《诛政党》,对立宪党人口诛笔伐,刊登在立宪党活动的槟榔屿《光华日报》上(详后)。武昌起义消息传到东京,“满洲留日学生”“有主张向日本借兵”时,他又作书正告:“所谓民族革命者,本欲复我主权,勿令他人攘夺耳;非欲屠夷满族,使无孑遣,效昔日扬州十日之为也;亦非欲奴视满人不与齐民齿叙也。”“若大军北定宛平,贵政府一时倾覆,君等满族,亦是中国人民,农商之业,任所欲为,选举之权,一切平等,优游共和政体之中,其乐何似” 。申明反清“民族革命”,在于推翻清朝封建专制政权,并对革命以后建立“共和政体”表示向往。
最后,还应指出,这时章太炎的政治论文确渐减少,革命意志较前衰退,1908年,他着手编辑《太炎集》,所录以学术论文为多。关于论文的选定标准,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是这样讲的:“以仆之文辞,为雅俗所知者,盖论事数首而已,斯皆浅露,其辞取足便俗,无当于文苑。向作《訄书》,文实闳雅,箧中所藏,视此者亦数十首,盖博而有约,文不奄质,以是为文章职墨,流俗或未之好也。” “论事数首”,指的是《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以及发表在《民报》《复报》等报刊上的战斗作品,章氏以为“无当于文苑”。这些“雅俗共知”,起了重大政治影响的“论事数首”,章氏反以为“浅露”,而佶屈聱牙、索解为难的,却以为可入“文苑”。以往章太炎在中外反动派的严密监视下,用比较隐讳深奥的文字阐述反清思想,是可以理解的;但章太炎在辛亥前夕,追求“流俗或未之好”的所谓“传世”之文,写作不再是为了当前的战斗,而想留入今后的“文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倒退。不过,上述学术著作构思很早,东京讲学“提奖光复”,武昌起义“重申反清的事实”,也不容不顾。因此,章太炎在《民报》封禁以后“潜心学术”的衰退迹象虽渐呈现,但还不能单从学术专著的刊布说他已经“埋首书斋”、脱离革命。
《民报》封禁前后,章太炎和孙中山发生矛盾,此后,又和陶成章重组光复会,闹派别纠纷,做了一些对革命不利的事。但是否可说章太炎已经背离同盟会宗旨,不主张革命了呢?也不能这么说。
章太炎和孙中山的矛盾形成,发端于1907年,是为了《民报》的经费和续刊问题引起的。孙中山离日前,得到日本政府和股票商铃木久五郎馈金一万五千元,他以二千元留为《民报》维持费,余款悉充军费,遭到章太炎的反对。当时孙中山发动武装起义,筹办军饷,需款孔殷,而《民报》经费确也困难。萍乡之役以后,“《民报》已不能输入内地,销数减半,印刷、房饭之费,不足自资”。章太炎所谓“入社则饔飧已绝,人迹不存,……持此残局,朝活文章,暮营悬费,复须酬对外宾,支柱警察,心力告瘁,寝食都忘” ,似属实情。黄侃说:章太炎这时“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自度,衣被三年不浣,困阨如此,而德操弥厉” ,也非虚语。吴玉章回忆:“《民报》正遭遇到极大的困难。由于经费不继,章太炎等人几乎有断炊之虞。他派陶成章到南洋去募捐,也无结果,因南洋华侨与兴中会关系较深,而与光复会素少联系。因此章太炎骂孙中山先生不支持他办《民报》。其实孙中山先生这时到处搞武装起义都遭失败,也很困难。章的埋怨徒然暴露了同盟会内部派系之间的裂痕。看到这种情形,我觉得孙中山先生既无过错,而章太炎也可以原谅。” 这样的评价是公允的。在孙中山离日后、《民报》封禁前,章、孙矛盾已经存在了,章太炎的埋怨,暴露了内部派系之间的裂痕,但还可原谅。
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还在主编《民报》,坚持出版,继续文字宣传,展开反清革命,“寝食都忘”“持此残局”,并没有向清政府妥协,也没有向帝国主义乞怜。特别是《民报》封禁时,章太炎责让日本内务大臣平田东助,揭露日、清勾结的阴谋,表示“不受权术笼络”,不变“革命宗旨”,“若以威吓利诱之故,而以《民报》之革命宗旨与满洲政府所赠利益交换,本编辑人兼发行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还亲莅警厅,慷慨陈词,不怕坐牢,高呼“革命无罪” 。这种精神,也很难能。
然而,孙中山离开日本以后,“东京同盟会颇萧散”,真如“群龙无首”,刘揆一又“望浅,众意不属”。《民报》封禁,汪精卫续办,章太炎斥之为“伪《民报》”,作《伪民报检举状》,责备孙中山“背本忘约,见危不振”,甚至说是什么“怀挟巨资”“干没可知”,公开发表在《日华新报》上,并为新加坡保皇报《南洋总汇报》所转载,影响很坏。章太炎门户之见很深,没有顾全大局,这是他在辛亥革命前夕很大的错误。但在分析错误的形成和发展上,尚需考虑下述两点:
第一,续办《民报》的是汪精卫,章、孙矛盾的加深,和汪精卫的挑拨有关。1909年,陶成章自南洋回到东京,在《致铁仙、若愚书》中说:“东京总会名存实亡,号召不尽,全由一二小人诞妄无耻,每事失信,以至于此耳。弟初到之时,即与克强公商议,不料已先入精卫之言(先已有信云),而精卫亦即随之而至,以术饵克强,遂不由公议,而以《民报》授之,以精卫为编辑人,由秀光社秘密出版,托名巴黎发行。东京同人概未与闻,为易本羲兄所知,告之章太炎先生,太炎大怒,于是有传单之发。克强既不肯发布公启,弟往向之索回,不肯归还。太炎传单出后,克强屡使人恐吓之,谓有人欲称足下以破坏团体故也。” 《致亦逵、柱中书》也说:“克公之言,弟未敢妄议其是非,唯精卫之欺妄,弟已亲受之矣。” 指出汪精卫在黄兴处的挑拨、“欺妄”。黄兴在《致孙中山书》中也谈到续办《民报》“与精卫等商量” ;在《为陶成章等诬谤孙中山事致巴黎〈新世纪〉书》又谓,“请精卫君来东任其编辑”,“前已由精卫君将情形函达贵社” 。知汪精卫“以术饵克强”,挑拨孙、章,增加裂痕;《民报》交给汪精卫续办,复“不由公议”,章太炎事前也不知悉,引起不满。汪精卫是在章、孙矛盾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的。
第二,续办的《民报》,托名“法国巴黎濮侣街四号为总发行所”,实则仍在日本秘密印刷,托名地点即《新世纪》发行所。《新世纪》为吴敬恒主编,吴又向为章太炎所鄙视,《复吴敬恒书》《再复吴敬恒书》就是揭露吴敬恒向敌人“献策”的。吴敬恒借《民报》封禁对章大肆攻击,章也益为不满。
《民报》续办前后,《新世纪》对章太炎的抨击是多方面的,例如,1909年6月出版的《新世纪》一○二、一○三号,对章氏《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连续批判。10月16日出版的《新世纪》一一四号“本社广告”,谓《民报》第二十五期起,“将以本社为主要之发行所”,“其人皆由我国大撰述家所论述,其价值久著海内,无烦缕告”。注云:“此非指国粹而言,文章当随时进化,同为天演界中之一端,岂有专求于昔人之古训词格,可尽文章之能事者,故好古之陋儒,拘墟于经典而为文,无异侈言商周之明堂、太室,用以研究新世界之建筑术也。”注中“国粹”云云,系讥章氏。12月18日出版的《新世纪》一一六号“本社广告”:“《民报》第二十五号已竟告成,由汪君精卫一手所编辑,汉民、民意诸君皆有述作,章太炎氏因未经参与,忽发简欢之牢骚,妄肆诋諆,骂为伪《民报》。东方党人皆不直章君之所为,群起攻斥,因此一段故事,续刊之《民报》一时愈为党界所欢迎”。“《民报》续刊,汪精卫君作总编辑,而章太炎君不悦。……实为新奇之竞争”。吴敬恒利用《民报》续刊和孙、章矛盾,从中挑煽,以发私愤,章太炎对此自然不能容忍。
章太炎攻击孙中山,当然不好;汪精卫、吴敬恒的挑煽,也因章太炎本身有弱点,有隙可乘。孙中山所说:“陶(成章)之志犹在巨款不得,乃行反噬;而章之欲则不过在数千不得,乃以罪人。陶乃以同盟会为中国,而章则以《民报》社为中国,以《民报》之编辑为彼一人万世一系之帝统,故供应不周,则为莫大之罪。《民报》复刊,不以彼为编辑,则为伪《民报》。” 还只视为内部纠纷。即续刊的《民报》,在第二十六号所载“本社谨白”,分析章太炎所以发布《伪民报检举状》的原因,也说是“好信谗言”,以“章君夙反对《新世纪》报……今兹闻《新世纪》诸君兼任《民报》发行、印刷之事,故断然反对”,没有说章太炎已经走向革命的反面。
问题是《新世纪》刊登了章太炎写给刘师培、何震的信,说是章太炎和端方有关系,“万金出卖一革命,至为便宜”;1910年,章太炎又和陶成章重组光复会,造成分裂。这两件大事,却是剖析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夕政治态度的大事,不可不论。
关于章太炎写给刘师培、何震的信,未曾看到原件照片,不能断定其中有无篡改,但从信中内容来看,所说“欲出家”、赴印度缺款等等,与章太炎行事相合。至于何震的注则不可靠,因为何震绝不会接到章信即行加注,而必定是投敌自首后所加,夸增缘饰,自所必然。这五封信的真伪和章太炎与端方的关系,杨天石等同志已有专文剖析 ,这里不拟赘述。只是就信中所谓“欲出家”、赴印度和向清吏借款事,是否可以判定章太炎已经背叛革命?我认为也是不能,理由如下。
第一,五封信写于1907年11月至1908年1月间,而在此以后,章太炎仍在《民报》撰文。《民报》第十九号,刊于1908年2月25日,自此至第二十四号,章氏都有文章。试举两文为例,《排满平议》刊于6月10日出版的第二十一号,文曰:“吾侪所执守者,非排一切政府,非排一切满人,所欲排者,为满人在汉之政府。而今之政府,为满洲所窃据,人所共知,不烦别为标目,故简略言之,则曰排满云尔。”“今之所排,既在满洲政府,虽诛夷汉吏,亦以其为满洲政府所用而诛夷之,非泛以其为吏而诛夷之,是故诛夷汉吏,亦不出排满之域也”。指出“今之所排”在“满洲政府”。《革命军约法问答》刊于7月10日出版的第二十二号,文曰:“言种族革命,则满人为巨敌,而欧美少轻;以异族之攘吾政府者,在彼不在此也;若就政治社会计之,则西人之祸吾族,其烈千百倍于满洲。”事实证明,章太炎没有忘怀革命。
第二,章太炎确曾想到印度出家,没有旅费,向清吏借款,是一大污渍。即便如此,也尚未投敌。陶成章在《致柱中、若愚书》说:“太炎作和尚之意实有,至侦探,断断无之。彼居东京,每日讲学,所出入者止学堂,何有官场特派员,昭昭在人耳目,诬妄太炎先生无益也。”即后来发现的刘师培自白书也只说:“倘明公(指端方)赦其既往之愆,开以自新之路,助以薄款,按月支给,则国学得一保存之人,而革命党亦失一绩学工文之士。以彼苦身励行,重于言诺,往印以后,决不至于有负于明公。” 没有讲章太炎“得款”后投到端方门下。况且,章太炎即使到了印度,也断不会到印度去帮助清朝,只是使“革命党中亦失一绩学工文之士”。章太炎思想上一度“消极遁世”,行动上却未公开投敌。
至于重组光复会,是否意味章太炎“背叛同盟”呢?我认为关键还要看光复会当时的主要斗争锋芒是什么,是清政府还是同盟会?当光复会加入同盟会后,光复会中徐锡麟“志在光复而鄙逸仙为人”,陶成章“亦不熹逸仙”,李燮和“亡命爪哇”,陶、李深结,“遂与逸仙分势”,裂痕日深,终致重组光复会,和同盟会在南洋争夺势力。但他们还是“鼓吹革命” 。陶成章在光复会成立后写给谭人凤的信谓,“必不汲汲扩张,以教育为进取,察学生之有志者联络之,如是而已。又一面经营商业云”和“办暗杀事宜,以振动华侨”,对孙中山的“地方起兵”则示不满,陶成章还主张“将太炎公改为教育会会长方为合宜,盖彼之能力在此不在彼,若久用违其长,又难持久矣” 。在革命策略上,不满于孙中山的侧重华南武装斗争;在南洋活动上,“不受同盟会本部节制”。“使同盟分势”当然不好,但光复会反的还是清政府,还是以反清“光复”相号召,它没有暌离“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的同盟誓言。
章太炎、陶成章对孙中山、黄兴发动攻击,闹到重组会党,是不惬人望的。但在实际行动中,他们还是展开反清斗争;不久,他们对这一段纠纷公案,也认为“不必攻击”。陶成章稍后提出:“孙文以后不必攻击,弟意亦然。而弟之意,即意见不同,宗旨不合者,辩正可也,不辩正亦可也,再不可如前者之《中兴报》,日从事于谩骂,不成日报体裁。即个人私德有缺陷者,亦不可多加攻击。盖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多所取怨,于所办之目的宗旨上,毫无所裨益。” 把光复会和孙中山同盟会的争论,只看作“意见不同,宗旨不合”,视为内部问题。后来,同盟会在筹划广州黄花岗之役时,光复会即曾“合力筹款” 。武昌起义后,章太炎致书孙中山:“同盟之好,未之敢忘。” 又追述光复会历史:“二党宗旨,初无大异,特民权、民生之说殊耳。最后同盟会行及岭表,外暨南洋;光复会亦继续前迹,以南部为根基,推东京为主干。仆以下材,同人谓是故旧,举为会长,遥作依归,素不习南州风俗,惟知自守礼教而已。” 他和孙中山之间,还只能说是内部派别纠纷。我们不能张目于个人的攻击,把章、孙矛盾扩大化;不能把同盟会内部的冲突看作章太炎已经“背叛同盟”;也不能把资产阶级革命派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说是章太炎那时已经不革命甚至反对革命了。
武昌起义胜利,章太炎提出了“革命军起,革命党消”的错误口号,反对“以一党组织政府” ,并和一些立宪党人在一起,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这些言行有他的阶级根源和思想根源。那么,是否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夕,早和立宪党人沆瀣一气了呢?也不是的。
武昌起义前夕,章太炎写了《诛政党》,发表在槟榔屿《光华日报》上,以为“朋党之兴,必在季世”,“天下之至猥贱,莫如政客”。中国政党“非妄则夸”,并“校第品藻”,“发愤笔而诛之”,恰恰“诛”的是立宪党人。由于这篇文章,《章氏丛书》刊落,流传绝少,未曾为人注意,有必要引录说明。
章太炎认为当世党人“观其言行,相其文质”,略得七类:
第一类是“治公羊学”,“自鸣得意,谓受殊知,及今犹自焜耀。中更猖獗,欲效高欢故事以弋大官,事机败露,逋逃异国,利夫蒿里丧元者不能起而辨其诬也,则侜张为幻,以欺黔首,身窜绝域之表,心在魏阙之下。见侨商多金, 如鹰隼……贿赂之外,复营菟裘”。指的是康有为骗取华侨捐款,昌言保皇,抵制革命。又说:“以学未及其师,而变诈过之,掇拾岛国贼儒绪说,自命知学,作报海外,腾肆奸言,为人所收,则更名《国风》,颂天王而媚朝贵,文不足以自华,乃以帖括之声音节凑,参合倭人文体,而以文界革命自豪。” 指的是梁启超于1910年1月在东京创办《国风报》,宣传“国会请愿同志会”成立的意义,号召各地的立宪分子参加,以扩大请愿的声势 。章太炎指斥这一类是“曲事大珰,以求禄秩”“昏淫猖诈,古未曾有”。
第二类是“不争于朝,而争于市”。“既好货殖”,“家既不訾,乃求比封君而抗礼王侯,束帛之币,以赂贵臣,则膺显秩而备顾问,复大结朋党,将隐操政权以便其私”。指的是地主、官僚和民族资产阶级上层的一些立宪分子。1908年6月间,广东士绅代表入京呈递国会请愿书,康有为的“中华帝国宪政会”也联合华侨中的立宪分子,以海外二百余埠华侨的名义上书要求开国会,实行立宪。康、梁等更谋贿赂肃亲王,拉拢良弼等满洲贵族为自己使用,“束帛之币,以赂贵臣”指此。章太炎斥为“选举徒有空名,民生日即艰苦,王室倾而政出富民”。
第三类是“心醉利禄,一变而谈保皇,宗国幅裂,民生多艰,置夏民而为引弓者谋生计,陈义纵高,权衡已丧,将以媚大长,则尤无耻矣。不辇金于朝贵而要藩镇,与一二党徒,激扬名声,以动听闻,大命一至,若恐弗及”。“高谈佛理,竞在欺世”,“至于告密藩镇,大者钩党,杀多士,贼烈女,以快其私”。指的是蒋智由。蒋曾学过佛典,“杀多士,贼烈女”,指“秋瑾案”告密事 。蒋智由和梁启超等组织推动立宪运动的政闻社,章氏曾与之斗争。本文斥之为“热中利禄,无由得进,大结党徒,闻政主上”。
第四类是“少游学于欧洲,见其车马宫室衣裳之好,甚于汉土,遂至鄙夷宗邦,等视戎夏”。“上者学文桐城,粗通小学,能译欧西先哲之书,而节凑未离帖括,其理虽至浅薄,务为华妙之辞以欺人,近且倡言功利,哗世取宠,徒说者信之,号为博通中外之大儒。”指的是严复。严复翻译甄克思(E.Jenks)《社会通诠》( A History of Politics ),比附其说,谓“中国社会,宗法而兼军国者也”,断言民族主义不足以救中国,实质上是反对革命,为清政府辩护,立宪党人又予渲染,章太炎曾撰《社会通诠商兑》以驳之。本文又说,“下者以六籍之文为诬,而信大秦之教,既奉天生〔主〕圣母矣”,“而乃连结身犯重案之人,以成良莠不齐之党”。指的是马良。马良任政闻社总务员,发表《就任演说》等鼓吹立宪之作,章氏曾撰《驳神我宪政说》《马良请速开国会》等文批驳。本文指斥这一类是,“一则服事豪帅以致科第,且得议郎;一则专树朋徒以耀声誉,而求富贵。进无补于国计,退无迹于简编”。
第五类是“习闻苟偷法政者之言,以为国会可以致富强而便驰骋,于是以请开国会之名,号召党徒”。“既游京师”,“行必厚赆”,“而乃凭依权豪,附托显贵”,遂使“识者掩口,海内嗟叹”。指的是政闻社法部主事陈景仁请速开国会,马良复致宪政编查馆“宣布期限,以三年召集国会”,以及梁启超派他的密友徐佛苏去北京活动。1910年春,徐佛苏在北京参加了请愿代表团,和当时的请愿代表汤化龙、孙洪伊、林长民等发生联系,开展“国会请愿运动”。章太炎指斥这一类是以“请开国会”为“起富之道”,“是可谓党人之黠者,非真为国家”,“何无耻至于斯也”。
第六类是“既入资政之院,品核公卿,裁量宰辅,讥刺内宠,讪谤朝政,一言才出,直声闻于天下,贵臣动容,黎庶色喜”。“执政病其害己,稍羁縻之,亦帖然以就范围”,等到“爵秩既赐,谤声随衰,贵游一言,则稽首以拜大命,王公一怒,则征营不知死所。甚乃承受意旨,膏唇拭舌,甘祸生民,以效忠政府”。以致“开院一稔,四海困穷,而政府之暴滋甚”。指的是资政员和各省咨议局员。章氏斥为“非权贵适足以要权贵,谤政府适所以求政府”。
第七类是“昵迩豪帅,交欢贵臣,伺候奔走,不惶起处”。“近年朝野竞谈立宪,新党亦稍稍复出”,“观其建铁路于乡里,至言好货者必称其名,贪饕可以想见”。至于“夺齐民之业,借强国之债,逢迎当涂,以得大郡者,其罪更浮于为师傅者矣”。指的是江浙的张謇、汤寿潜以及争粤汉、京汉铁路权利的湘、川、闽、粤士绅,章太炎斥之为“有党若此,速中国之亡而已”。
章太炎认为这七类,虽则“操术各异,而兢名死利,则同为民蠹,又一丘之貉也”。事实上,这七类都是立宪派,跟随革命形势的发展,立宪派的立宪请愿活动也就越益频繁。章太炎在立宪声浪喧嚣一时之际,在海外华侨聚集、立宪保皇分子一度盘踞之所,发表了《诛政党》,把他们的面貌一一揭露。他没有和立宪分子沆瀣一气,而是和他们展开了斗争。
这时,武装起义时机成熟,清朝统治面临崩溃,章太炎指斥立宪派,却不谈武装革命,说什么“赫然振作,以恢九服”之后,各政党“内审齐民之情,外察宇内之势,调和斟酌,以成政事而利国家,不亦休乎?”反映了他政治上的彷徨和对群众斗争的不信赖。以致武昌起义胜利,章氏返国后,就和立宪分子一起搞他本来“诛”过的政党活动。但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夕,还是反击立宪的,《诛政党》也不失为一篇抨击立宪分子的革命文献。
1907年至1908年,同盟会在华南沿海和沿边地区发动了六次武装起义,光复会也在浙江、安徽发动两次起义。连续不断的武装起义,大为振奋人心,促进了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但起义的失败,使同盟会的力量受到挫折,革命党人内部的分歧和涣散也明显加深。等到1910年广州起义失败后,同盟会一些领导人中间还出现过悲观失望的情绪,“举目前途,众有忧色,询及将来计划,莫不唏嘘太息,相视无言” 。一些革命党人丧失信心,不愿从事艰苦工作,企图组织暗杀团体,进行个人恐怖活动;有的还散布不满孙中山的言论,另组团体。这是当时整个阶级斗争形势反映的一个侧面,也暴露了中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他们的革命机构也只是一个组织涣散、纪律松弛的政治联盟。章太炎在这一时期,和同盟会闹矛盾,重组光复会,政治论文显见减少,革命意志较以前衰退,他还做了一些对革命事业不利的事。对此,必须正确指出,恰当批判。
然而,也应该看到,辛亥革命前夕,章太炎反清革命的大方向还是没有变。他与同盟会之间的争论,也只能说是革命派内部的派别纠纷。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能求全责备,而应充分占有材料,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实际情况,予以实事求是的分析。
原载《辛亥革史丛刊》第2辑,中华书局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