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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的“割辫”和《解辫发》

1900年8月,正当义和团运动兴起,八国联军入侵之时,章太炎在上海参加唐才常等发起的“国会”(“中国议会”),当场批判“不当一面排满,一面勤王”,而“宣言脱社,割辫与绝”,并写《解辫发》以明志。“割辫”,是清朝封建专制统治下的一件大事,是章太炎挣脱改良、投身革命的标志;《解辫发》又是章太炎痛恨“满洲政府不道”,誓欲“振刷是耻”的宣言书。探索章太炎“割辫”前后的思想演变,诊察他由改良转入革命的历史过程,无疑是很有意义的。

《解辫发》辑入章太炎修订后的《訄书》 ,这是众所周知的;但他曾寄交兴中会主办的《中国旬报》,却是知者不多了

《中国旬报》第十九期(1900年8月9日即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出版),载有章太炎《来书》,附刊章氏《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和《解辫发说》。《来书》和《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都没有收入章氏手订的《章氏丛书》,却是研究章氏早期思想的重要历史文献。今先将原文引录如下:

来书

□□先生阁下:去岁流寓,于□□君座中,得望风采,先生天人也。鄙人束发读书,始见《东华录》,即深疾满洲,誓以犁庭扫闾为事。自顾藐然一书生,未能为此,海内又鲜同志。数年以来,闻先生名,乃知海外自有夷吾,廓清华夏,非斯莫属。去岁幸一识面,稠人广众中,不暇深谈宗旨,甚怅怅也。

今者满政府狂悖恣行,益无人理,联军进攻,将及国门,覆亡之兆,不待蓍蔡。南方各省,犹与西人立约通好。鄙人曾上书刘、李二帅,劝其明绝诏书,自建帅府,皆不见听。东南大局,亦复岌岌。友人乃立中国议会于上海,推□□君为会长,□君天资伉爽,耄益精明,诚支那有数人物。而同会诸君,贤者则以保皇为念,不肖者则以保爵位为念,莫不尊奉满洲,如戴师保,九世之仇,相忘江湖,嘻亦甚矣。

鄙人先作一状,请严拒满蒙人入会,会友皆不谓然,愤激蹈厉,遽断辫发,以明不臣满洲之志,亦却移书出会。

方今支那士人,日益阘茸,背弃同族,愿为奴隶,言保皇者十得八九,言复汉者十无二三,鄙人偶抒孤愤,逢彼之怒,固其宜也。兹将《拒满蒙入会状》及《解辫发说》篇寄呈左右,所望登之贵报,以示同志,虽词义鄙浅,傥足以激发意气乎?□□处知□□有意连衡,初闻喜甚,既知复以猜疑见阻,为之惘然。然时遭阳九,天下事尚有可为,惟有四万万人珍摄。

肃此,敬问起居。章炳麟识。阴历七月十四日。

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

章炳麟白,为请严拒满蒙人入会事:窃以东胡贱种,狼子野心。今之满洲,明时号野人女真,烝报残杀,是其天性。自多尔衮入关以后,盗我疆土,戕我人民。扬州之屠,江阴之屠,嘉定之屠,金华之屠,广州之屠,流血没胫,积骸成阜。枕戈之耻,衔骨之痛,可遽忘乎?其后任用谄佞,以圣谕愚黔首,以括帖束士夫,租税则半供驻防,原野则籍为圈地,斯仇不复,何以自立。今幸宵小在朝,自取覆灭,攻昧侮亡,天道应尔。本会为拯救支那,不为拯救建虏;为振兴汉族,不为振起东胡;为保全兆民,不为保全孤偾。是故联合志士,只取汉人东西诸贤可备顾问,若满人则必不容其阑入也。或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虽在满洲,岂无材智逾众如寿富、金梁其人者?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口言大同,而心欲食人,阳称平权,而阴求专制。今所拒绝,正在此辈。岂为昏庸躁妄之人言耶?且如玄晔(烨)、胤祯等辈,若狂暴失德,专为淫虐,则不崇朝而歼于汉人矣,岂能制我黔黎至三百年之久哉?

今诸君既具人人自立之志,上念夙仇,下思后患,如有满人入会,必能严加拒绝,蒙古准此。今特具说帖,请与诸君歃血而盟,既盟之后,如有引蒙满人入会者,同会共击之。若模棱两可,阴有所觊,徒托斗智斗力之辞,坐忘畏首畏尾之害,则国非吾国,民非吾民,虽保安全壤,仍与曾、胡之徒同符共轨,则鄙人请先出会,以遂素志,此上同会诸君子鉴。阴历七月初四。

《解辫发说》,即《訄书》重印本《解辫发》第六十三,但《訄书》有修改:“桑门衣”,原作“浮屠衣”;“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原作“庚子”;“戕虐朝士”,原作“戕虐贤骏”;最后一句,“呜呼!余惟支那四百兆人,而振刷是耻者,亿不盈一,钦念哉”下,原有“永历亡后二百三十九年七月初九日,余杭章炳麟书”一句。

《来书》系参加“中国议会”后所发,《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中的“国会”,也是指“中国议会”。查“中国议会”开会两次,第一次为1900年7月26日(七月初一日),孙宝瑄《日益斋日记》记:“是日海上同志八十余人,大会于愚园之南新厅,群以次列坐北向。浩吾权充主席,宣读今日联会之意:一、不认通匪矫诏之伪政府;二、联络外交;三、平内乱;四、保全中国自立;五、推广支那未来之文明进化。定名曰中国议会。令大众议为然者举手。举手者过半,议遂定。乃投票公举正副会长,令人各以小纸自书心中所欲之正副姓名,交书记者。书记者收齐点数,凡举正会长以举容纯甫为最多,计四十二人;举副会长以严又陵为最多,计十五人。于是容、严二公入座,容公向大众宣讲宗旨,声如洪钟。在会上意气奋发,鼓掌雷动。” 浩吾,叶瀚;容纯甫,容闳;严又陵,严复。第二次开会为7月29日(七月初四日),孙宝瑄是日记:“诸同志在愚园第二次开会,到者六十余人,题名者五十余人。容公命余及菊生掌会计,余及菊生皆辞,遂改命荫亭、佛尘权理其事。俄定掌书记者三人:叶浩吾、邱公恪、汪子健。掌干事者十人:郑陶斋、唐佛尘、沈小沂、汪穰卿、汪剑斋、丁叔雅、吴彦复、赵仲宣、胡仲巽、孙仲玙。议既定,始以次散。”章氏《请严拒满蒙人入会事》末署“阴历七月初四”,知为第二次开会时所提。《解辫发说》末署“七月初九日”,知为第二次开会,章氏“请严拒满蒙人入会”“会友皆不谓然”后写,则其“断发”应在七月初九日前,旋又于七月十四日交《中国旬报》一并刊出。

“割辫”,表示章太炎“不臣满洲之志”,是他对变法图强、政治改良的决绝。

“割辫”以前,章太炎是同情康、梁,同情改革的;即便在政变以后,仍与“尊清者游”。他的“割辫”,是在动荡的环境中,经过了复杂的斗争,始和改良派“割辫与绝”的。

章太炎早年接受的是传统的封建教育,在杭州诂经精舍跟随俞樾埋头“稽古之学”多年。1894年中日战争,清朝被日本侵略者打败,在民族危机深重的刺激下,他毅然走出书斋,参加强学会,编辑《时务报》《经世报》《实学报》和《译书公会报》。他的办报主张是,“驰骋百家”,“引古鉴今”,“证今则不为卮言,陈古则不触时忌” 。指出中国应该“发愤图自强”,不能“惟旧章之守”。认为“变郊号,柴社稷,谓之革命;礼秀民,聚俊材,谓之革政”,也就是说:新王朝代替旧王朝是革命,而尊贤下士、改革政治则是革政。至于“今之急务,曰以革政挽革命” ,应该“益损政令”,变法图强。

为了“革政”,章太炎曾上书李鸿章,企求他能“转旋逆流” ;也曾跑到武昌,帮张之洞办《正学报》,幻想借助他的实力推动变法。不久,“百日维新”夭折,章太炎避地台湾,东游日本,成为他政治生涯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应该说,章太炎在政变猝发,留居台湾期间,对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志士是深表同情的。一方面,他对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朝封建统治阶级愤怒指斥,认为慈禧太后的株连新党,不是“晚节之堕”,而是“天性残害”,说:“革政之狱,世或斩断果贼,腭眙于慈禧太后,谓其始仁恕而终阴鸷,岂晚节之堕耶?”而是“女戎召祸,残害不辜,自古以然,而慈禧太后之恶直丑正,尤其天性然也”。如今“康有为虽脱,亦几几不能自免”;至于“侦获逋臣”,更是“穿窬草窃之行”。“以清室之文母,为异国之荆卿”,其为“邻国观笑,岂有既哉!” 章太炎对插足改良派,转而出卖改良派的袁世凯,更是尽情挖苦,比作“驯狎依人”“驾盐车载囊橐惟所命”的希鸵鸟 。对“赞助”强学会,遥控《时务报》的张之洞也讥为“外托维新,而其志不过养交持宠”,又“谄谀长信,无所不至”。如果张之洞之流也说是“改革领袖”,那真是“党碑误凿!”

另一方面,章太炎对康有为、梁启超寓书慰藉,怀念“夙好”。政变不久,写了《祭维新六贤文》,对“六君子”的遇难表示愤慨,对“六君子”的“直言以抵”“王母虎尾”表示赞佩。到达台湾后,赠诗书怀,“老泪长门掬,深情故剑知”,“有行黔墨突,无涕吊湘累” ,加以慰问。1899年1月中旬,康有为对章氏的“拳拳持正议,又辱书教之”,也以为是“识之绝出寻常而爱之深”,并“切望捧手得尽怀抱,驰骋欧美”,“相与扶之”,“救此沦胥” 。章太炎接到康有为的信后,也感“不啻百金良药”,特将康信登在《台湾日日新报》,并加说明

章太炎和梁启超也是书信不断,梁启超在日本创办《新民丛报》,章太炎表示支持,还把新撰诗文寄去发表 ,又录《艾如张》诗以赠,题为《泰风一首寄赠卓如》,可知眷念甚挚。

不但如此,章太炎对外界攻击康、梁的言辞,还力为辩解。当康有为把光绪皇帝在政变前夕发出的“密诏”公布后,流言甚多,有人认为康有为宣泄宫禁之事,不是“人臣之分”,侵犯了封建秩序。章太炎撰《答学究》以驳:“今祸患之端,始于宫邻,卒于金虎掖庭之上,而罪人在焉,讨之犹可,况数其罪乎?”“数其忮恶,斥其淫昏,人臣之分也,虽邻国闻之,亦以为人臣之分也,夫何经常之论之可执乎?”他认为康有为“内不容于谗构,奉身而出,语稍卓诡,而见诋于俗儒乡愿”,是“志节才行之士”,驳斥了诽谤康有为的“学究”

或者认为,章太炎和康有为,一个治古文经学,一个治今文经学,治学途径不同。他和康门诸子在《时务报》共事,曾经有过争论,自称“论及学派,辄如冰炭” ,又怎会变法时同情康、梁?政变后仍“相昵之深”呢?这在当时就有一些人这样议论,章太炎回答得却很干脆。他举南宋的叶适、朱熹为例,说:“子不见夫水心、晦庵之事乎?彼其陈说经义,判若冰炭。及人以伪学朋党攻晦庵时,水心在朝,乃痛言小人诬罔,以斥其谬。何者?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也。余于工部,亦若是已矣。”“论学”,指古、今文经说不同;“行谊政术”,指维新改革、变法图强,与康、梁一致。他进一步说明,自己和康、梁“论学”之殊,在于“《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亦即囿于学术上今、古学的异同;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亦即政治方面,却“未尝少异”,最后指出“学无所谓异同,徒有邪正枉直” 。他是主要从政治上着眼,在挽救民族危亡、力图变法自强上和康、梁基本一致,所谓“行谊政术自合”指此。直到章太炎从日本返国后,看到《翼教丛编》谩骂康、梁,淆乱视听,章太炎又予申说:“说经之是非,与其行事,固不必同。”指斥叶德辉、苏舆等“经术文奸之士,借攻击廖士以攻击政党者”,是“埳井之鼋”,“处心果何如耶?” 对康、梁仍表同情。

章太炎对康、梁的同情,是政治上的同情,是对康、梁变法维新事业的同情。他是在甲午战后民族危亡的刺激下赞助维新的,表明他思想上停滞在“革政”阶段,并没有划清革命和改良的思想界线。然而,时隔一年,章太炎“割辫与绝”,“绝”的是康、梁,是过去“相昵”的康、梁,是曾经寄予同情并为之辩解的康、梁。他和康、梁的相“绝”,又是以“割辫”为标志,这就不能不注视这一年多来的变化和“割辫”时思想的飞跃。

“割辫”,又表示章太炎的反对“奉戴光绪”,倾向革命。

章太炎的倾向革命,是在东渡日本回国以后,“以勤王、光复议论不合,退而毁弃毛发以自表” 的。

章太炎较早孕有民族主义思想,《来书》中说:“鄙人束发读书,始见《东华录》,即深疾满洲,誓以犁庭扫闾为事。”《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还引“扬州之屠”“江阴之屠”,以示不忘“枕戈之耻”。但“割辫”前仍和“尊清者游”,他又是怎样断然“割辫”的呢?1899年6月10日,章太炎从台湾基隆出发。14日,“步上神户”,17日,“发大津趋名古屋”。 在日本与孙中山相晤,受其启发,自称:“自台湾渡日本,时梁启超设《清议报》于横滨,余于梁座中始得见孙中山,由梁介绍也。越二三月,余回上海。” 冯自由记:“己亥夏间,钱恂任日学生监督,梁启超时办《清议报》,均有书约章赴日,章应其请,先后寄寓横滨《清议报》及东京钱寓、梁寓,由梁介绍,始识孙中山于横滨旅次,相与谈论排满方略,极为相得。” 又说:孙中山与章氏等谈及土地问题时,说他“对于欧美之经济学说,最服膺美人亨利·佐治(Henry George)之单税论”,认为“此种方法最适宜于我国社会经济之改革”

章太炎在日本时初晤孙中山,影响很大。本来,章太炎虽早知孙中山其人,却未见面。1897年,章太炎在上海,“因阅西报,知伦敦使馆有逮捕孙逸仙事,因问梁启超:‘孙逸仙何如人?’梁云:‘此人蓄志倾覆满洲政府’,章氏‘心甚壮之’” 。他又说:“是时上海报载广东人孙文于英国伦敦为中国公使捕获,英相为之担保释放。余因询于梁氏,梁曰:‘孙氏主张革命,陈胜、吴广流也。’余曰:‘果主张革命,则不必论其人才之优劣也。’” 但当时对孙中山还是了解不深,即便在政变发生、避居台湾时,还错误地认为孙中山不能与《时务报》馆经理汪康年“并称” 。但甫抵日本,和孙中山相晤,情况就不同了,他们“谈论排满方略,极为相得”。1899年7月17日(六月初十日),他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说:“兴公亦在横滨,自署中山樵,尝一见之,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浴血之意,可谓卓识,惜其人闪烁不恒,非有实际,盖不能为张角、王仙芝者也。” 虽尚有微词,仍誉为“卓识”,可见他这次和孙中山初晤,留下印象。

值得注意的是,《解辫发》最早登在《中国旬报》,登出时,还有章太炎的《来书》和《请严拒满蒙人入会说》。《中国旬报》又是兴中会在香港所办,由陈少白“承刊”。《来书》谓:“去岁流离,于□□君座中,得望风采,先生天人也。”又说:“数年以来,闻先生名,乃知海外自有夷吾,廓清华夏,非斯莫属。”对之期望甚殷,那么,《来书》是写给谁的呢?□□又是谁?查《来书》寄于1900年,“去岁流离”宜指1899年“流离”日本。这时,孙中山、陈少白都在日本,陈少白主持《中国旬报》,有人认为《来书》寄给陈少白,但我以为还是指孙中山为宜。因为:一是《来书》谓“于□□君座中,得望风采”,章太炎是在梁启超座中获见孙中山的,上揭《口授少年事迹》言其事,□□应指梁启超;二是《来书》谓“数年以来,闻先生名”,章太炎恰恰在1897年就听到孙中山伦敦遇难事;三是《来书》对收信人甚为钦伟,誉为“天人”,章太炎当时给汪康年的信也称孙中山有“卓识”。章太炎一般不轻易谀人,似不会誉陈少白为“天人”。那么,章的《来书》写给孙中山,寄交资产阶级革命派最早的革命团体兴中会主办的《中国旬报》,就非同一般“来书”。

《中国旬报》在刊登《来书》和所附两文后,还附志说明:“章君炳麟,余杭人也,蕴结孤愤,发为罪言,霹雳半天,壮者失色。长枪大戟,一往无前。有清以来,士气之壮,文字之痛,当推此次为第一。隶此野蛮政府之下,迫而思及前明,耿耿寸心,当已屡碎矣。君以此稿封寄前来,求登诸报。世之深于世味者,读此文,当有短其过激否耶?本馆哀君之苦衷,用应其请,刊而揭之,俾此文之是非,得天下读者之公断,此则本馆之私意已。本馆志。”对章太炎的《来书》和附件极为重视,并立即刊登,予以高度评价。

照此说来,章太炎的“割辫与绝”,倾向革命,是受到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的启发的。

问题是,章太炎自日本回国以后,在《五洲时事汇编》发表的《翼教丛编书后》,在《亚东时报》发表的《今古文辨义》 ,对康有为仍为辩释,仍表同情。他在1899年冬付梓的《訄书》原刊本,也有《客帝》《分镇》等篇目,其他“合群明分”“议院议官”等也有改良倾向。还以为日本明治维新“西邻不敢侮” ,提出“发愤为天下雄,则百稔而不仆;怠惰苟安,则不及五稔而亦仆。吾所议者,为发愤之客帝言也,非为怠惰苟安者言也” 。幻想能有“发愤之客帝”,“登荐贤辅,变革故法,使卒越劲,使民果毅,使吏精廉强力,以御白人之侮”。《訄书》原刊本的主要倾向又是改良的。

然而,在他主张“革政”、改良的同时,从小孕育的民族主义思想又不时流露。例如,指责清政府“炫不加赋以示恩”,而“举岁藉以饷群胡”;少数满洲贵族“蚀蠹”重敛,而“不能折冲以庇黔首” ;运用“大酋”等贬词来讥讽清朝皇帝。尽管他这时主要主张不根本动摇封建制度的基础上进行改良,而不是推翻清朝政府,但他对满洲贵族统治的疾恨,自有超出康、梁之处。

既不满清朝统治,又同情康、梁;既为康、梁辩释,又受孙中山启发;既孕有民族思想,又没有转向革命:章太炎的思想是复杂的。他在这样矛盾的心理中,提出了“客帝”和“分镇”的课题,所谓“客帝”,即满洲贵族入主中国,是“客帝”,中国的“共主”应是“仲尼之世胄”;只要清朝皇帝承认孔子的统绪,发愤图强,那么反满情绪可以平息。所谓“分镇”,即不能削弱藩镇,“而甘心于白种之陵藉”;藩镇如“稍自奋厉”,还可“扶危而定倾”,对汉族地方督抚存有幻想。

“客帝”“分镇”,是章太炎“割辫”前思想矛盾的产物,是在民族危亡时的“权宜”之策。是因为“逐加于满人,而地割于白人,以是为神州大诟”,而提出“客帝”的;是因为“瓜分而授之外人,孰与瓜分而授之方镇”,而提出“分镇”的。“客帝”终究不是中国的“共主”,“分镇”还是借重汉族地方督抚。从“客帝”“分镇”的政治倾向来说,是发愤改革,“扶危定倾”;而“客帝”“分镇”的内涵,又存在着汉满民族之间的矛盾。这样,在帝国主义侵略日急,清政府卖国原形日露的情况下,章太炎的思想急遽变化,反清意识又转主导,从而撰文明志,“割辫与绝”。

章太炎的“割辫”,是在1900年8月,参加唐才常发起的“国会”时断然与改良派决绝,誓志革命的。

1900年,义和团运动兴起,八国联军入侵,进一步暴露了清政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原形,章太炎受到极大震动,从维新梦中醒了起来,对“客帝”的幻想破灭了。他也曾上书李鸿章,建议“明绝伪诏,更建政府,养贤致民,以全半壁”,还以“事机已迫,钧石之重,集于一人”的希望寄诸督抚 。李鸿章不予采纳,其他督抚也依违观望“自甘奴隶”,章太炎对“分镇”的幻想破灭了。《来书》说:“今者清政府狂悖恣行,益无人理,联军进攻,将及国门,危亡之兆,不待蓍蔡。”《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说:“宵小在朝,自取覆灭,攻昧侮亡,天道应尔。”清政府腐败不堪,国家民族危亡可待,“客帝”既不“发愤”,“分镇”又不可恃,终于“鉴言之莠”“割辫与绝”。

唐才常自立军起义,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他的宗旨混沌,也反映了当时思想界情况迷离的一个侧面。“国会”的参加者,主要是倾向改良的知识分子,有的还是官僚;而到长江流域从事活动的,却有不少兴中会会员。从“国会”宣布的主要宗旨来说:一是“保全中国自主之权,创造新自立国”;二是“决定不认满洲政府统治中国之权”;三是“请光绪皇帝复辟”。态度暧昧。章太炎在集会时,当场批判道,“不当一面排满,一面勤王,既不承认满清政府,又称拥护光绪皇帝,实属大相矛盾,决无成事之理”。从《来书》看到“同会诸君,贤者则以保皇为念,不肖者则以保爵位为念,莫不尊奉满洲,如戴师保,九世之仇,相忘江湖”。可知会上“莫不尊奉满洲”,章太炎却是“霹雳半天”,一往无前。他就在“国会”争议后,“愤激蹈厉,遽断辫发,以明不臣满洲之志,亦即移书出会”。接着,对“客帝”“分镇”进行匡谬。

他在《客帝匡谬》 中说:“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匡”过去与康、梁等“尊清者游”“饰苟且之心”之谬,“匡”过去对“客帝”幻想之谬。说:“满洲弗逐,欲士之爱国,民之敌忾,不可得也。浸微浸削,亦终为欧美之陪隶已矣。”说明在民族危机严重的情况下,只有推翻清朝政府,才能自强。

《分镇匡谬》说:“今督抚色厉中乾,诸少年意气盛壮,而新用事者,其葸畏又过大耋旧臣,虽属以一道,弗能任。”从而“匡”过去“怀借权之谋”之谬,“匡”过去对地方督抚“媮取”之谬,纵或能“保安全壤,仍与曾、胡之徒同符共轨”,不能对之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章太炎的“割辫”,表明了他对改良派的决绝和矢志反清革命,“客帝”“分镇”的“匡谬”,又是对过去思想的清算和在政治上宣告和改良主义决裂。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中国面临着尖锐的阶级矛盾和严重的民族危机,章太炎断然“割辫”,投身革命,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割辫”,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半封建社会中,在儒家思想的长期笼罩下,对受过封建教育的知识分子来说,又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作为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的《孝经》第一章《开宗明义》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把“不敢毁伤”发肤为“孝之始”,如果“毁伤”,那就是不孝。孝和忠又是相联系的,在家为不孝,于国为不忠。肤发的毁伤,在阶级社会中极为重视。满洲贵族入主中国,也从“肤发”上来开刀,明朝留发、满洲结辫,“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就是入关时的禁令,“江阴之屠”“嘉定之屠”,又都是围绕留发、割发展开的。因为,留发就表示留恋明朝衣冠,削发即表示归顺满清。二百多年来,结辫已经成风,习俗已久,章太炎独能“讼言索虏之祸毒敷诸夏” ,把“臣清”的标识辫子割掉,当时确使“壮者失色”。他不但自己割辫,还写了《解辫发说》,连同《来书》等寄交兴中会主办的《中国旬报》公开发表,用的是章炳麟的真名,在当时的条件下,这种举动,真有些“骇俗”。在改良派还具影响、革命派未占优势之时,章太炎的“割辫”,尤为难能。

因此,章太炎的“割辫”,是他投身革命的起点,是他一生中的光辉业绩;《解辫发》也成为反对满洲贵族统治的一篇革命文献。

然而,章太炎的“割辫”和《解辫发》,尽管是在“满洲政府不道”,“横挑强邻”“联军进攻,将及国门”的情况下断然进行的,但他狭隘的大汉族主义思想却很严重。《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且不允许满人、蒙人入会。一方面,固然由于满洲贵族腐朽衰败及其各种特权,引起了人民的长期不满;另一方面,他又把反清革命和“光复旧物”联系起来,涂上了一层封建的色彩。这样,我们在分析章太炎的“割辫”和《解辫发》之时,也就不能不注意到他的局限性。不过,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章太炎“愤激蹈厉,遽断辫发”,毕竟是开风气之先的。

原载《上海图书馆建馆三十周年纪念论文集》1983年8月版 W00LwN+B/zlFMXyR94kV6qmdImZo/N8HhT6yU7GOhyr2n4H6TXpLF3YrmHyenM6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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