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5月,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岛田虔次教授来华讲学,特将该校珍藏章太炎《佛学讲稿》手迹复印见示,欣谈之余,即以章太炎留居日本时佚文相托。不久,岛田虔次教授寄来馆森鸿所著《拙存园丛稿》,并介绍对日本德川、明治时代汉学家有专门研究的水田纪久教授,得予联系。情挚意深,感祷无已。
《拙存园丛稿》,八卷三册,大正八年(1919年)己未八月铅字排印本,线装,是馆森鸿关于中国经史论文、札记,以及函札、碑传、游记、序跋等文编。书中不但有章太炎所撰序文,而且在有些文篇之后,章氏缀以跋语;在馆森鸿的文篇中,也时载与章氏交往情况。这对研究章太炎早年事迹和思想,无疑是很有帮助的。
馆森鸿,字子渐,通称万平,号袖海,生于文久三年(清同治二年癸亥,公元1863年)十二月三日,卒于昭和十七年(1942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享年八十岁。日本陆前国本吉郡松岩村人,是馆森古道(号卧云)的长子,照例应该继承他父亲为馆森家第十一代家长,但是他想上京学习,所以把家产让给姐婿通喜。
馆森鸿上京以后,在冈鹿门(名千仞,字振衣,通称敬助,号鹿门,萨摩藩士,江户昌平黉毕业的汉学家)和重野成斋(名安绎,字子德,通称厚之丞,号成斋,萨摩藩士,是在江户昌平黉与冈鹿门同时的汉学家,后来研究历史,当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两位学者的私塾学习过。
馆森鸿私塾毕业以后,明治三十年代的后半期(20世纪初)到台湾当台北一个初中的教师,也在台湾总督府工作过,寓居台湾近二十年,大正十三年(1924年)由台湾回国。回国以后,在日本大学当教授(在高等师范科国汉部任教),在圣心女学院也教过书。
馆森原来的姓叫藤原,然后叫斋藤,最后叫馆森。馆森家先信儒教,后来改信神道,所以馆森鸿的坟墓也按神道的规定修了,墓址在日本气仙沼市赤岩馆森高原山,碑文是“昭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逝世,年龄八十岁,藤原鸿翁之命”(命这个字,神道来说是神的意思) 。
章太炎是1898年戊戌政变后避地台湾时和馆森鸿相识的。
1898年12月4日,章太炎“抵台北”,任《台湾日日新报》撰述 。次年1月4日,章太炎写信给汪康年,详述抵台情况,就提到馆森鸿,函曰:
在馆月余,罗网勿及,得以畅抒所见。东士或以象山相拟,则为之惭耸流汗。在台官吏,颇有佳者,时或接见,觞豆吟咏,聊以卒岁。……文士在此者,以法院长水尾晚翠、报馆主笔籾山逸、督府小吏馆森某为最。馆森者,冈鹿门之弟子,又事重野安绎。安绎官宫内侍读,与黎纯斋最善,故文亦专学桐城,有《成斋文集》,盖与吴南屏相似,而风韵尚不逮,馆森亦以此衡量人材。弟私语之曰:“此实徂徕诸公,反对药剂,然养气太少,而淡气太多,恐不足以资呼呴矣。”
这时,章太炎和馆森鸿“时或接见”,商讨学术。章氏把自著《訄书》和《儒术真论》等给馆森鸿看,馆森鸿也把撰文结集延请章氏作序。章太炎认为馆森鸿撰文,“淡雅绝俗,与方、姚诸大家欣合无间,而叙述中兴诸贤,尤酣恣沈痛,又在梅厓、伯韩之间,斯不可专以家数论矣” ,颇为赞誉。馆森鸿也认为章氏“操守大节,处困厄而不扰,其胸中所郁积,发为著作,著作褒然,成一家言” 。又说:“杭州章君枚叔高才能文,与余相善。去年冬,载书数车入台疆,乃以文字订交。每相见,辄问难经义,评骘文章,纵谈时事,神王兴至,逸岩激越,投笔起舞,恢哉有国士风。”
章太炎在台湾居住半年,救国之念不息,准备返里。馆森鸿以为“政变以来,法网綦严,若不戒陷阱,虽糜顶踵何益,因劝东游” ,馆森鸿也乞假四日。这样,章太炎在馆森鸿的陪同下,于1899年6月10日“发基隆”,14日“步上神户”,17日“发大名趋名古屋”,游览名胜古迹,阅赏寺院藏品,写《游西京记》以记其事 。
1899年8、9月间(七月下旬),章氏由日返国,往来沪浙,为《亚东时报》《五洲时事汇编》撰文,和唐才常等人游,并将《訄书》付梓。
冬12月,馆森鸿由台湾经广东、福建来上海,“首访章太炎”,他们“海上重晤,握手感喜”,章并赋七律一章以赠 。接着,馆森又游苏州,访章氏之师俞樾,“问近日著作?”俞樾谦逊地说:“所著之书,皆是迂疏无用之学,刻成四百七十余卷,虽已流传人间,实不足言学问,今老矣,无所添益。”
1901年1月,馆森鸿又从台北来上海。2月2日,拟游苏州,章太炎来送行,告以“明日归里” 。章氏在杭州“度岁”半月,吴君遂派人来杭,告以“踪迹者至矣,亟行”。章太炎乃“避之僧寺”。“十日后,知无事,复出上海” 。这时馆森鸿已经在返台归途了。
由上可知,1898年戊戌政变后至1901年间,章太炎和馆森鸿的交往是很密切的。
章太炎和馆森鸿“以文字订交”,他们的“相善”,主要由于在治学方面有共同点。馆森鸿从冈鹿门、重野成斋治汉学,涉猎中国儒家经籍,推崇清代复兴的古文经学,对顾炎武尤其服膺,“自谓当初启其迷蒙者,实亭林也。” 馆森鸿在《答铃木清音书》中也说:“仆少好经术文章,颇自刻苦,而无所得,神志荒惑。一日读《顾亭林集》,慨然自起,虽奔走忧患,心耿耿未下,亭林其发我者欤?” 他以为顾炎武“器识最高”,“负经纶之才,求礼教于遗经,发愤著书,为后世虑者深矣” 。对顾炎武推崇备至。
馆森鸿对清代古文经学“皖派”的开创者戴震也很钦仰,对友人讥笑他读《戴东原遗书》加以驳斥,对一些人认为戴震之长只在历算、舆地、考据之学也以为不能“止于是”。认为“东原虽主考据,其以道自任,直与孟子不异”,戴震的著作“精心孤诣,实事求是,盖千五百年无与比伦” 。不能“指其一二”,“妄加讥评”。馆森鸿对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训诂精确”,也以为“千古无两” 。
章太炎少时就佩服顾炎武的为人,并将自己改名为绛,号太炎,以示对顾炎武开创的清代古文经学服膺勿替。他对戴震也很推重。章太炎二十三岁起到杭州诂经精舍受业,诂经精舍的主持人正是从顾炎武、戴震、王念孙、王引之等一脉相承下来的清代著名朴学大师。因此,当他看到馆森鸿的文稿中《与人书》论及戴震,即加长跋,曰:
推重东原,与鄙意最合。明季社会之佻达,西河、竹垞之武断,望溪、海峰之迂阔,迭胜迭负,难为雌雄。自东原出,而三种气息,皆渐次肃清,即专以考证言,实事求是。亦一变至道矣。况其发明性善,实与路索自由之说,东西并峙耶?东原云:“宋儒以理杀人,死矣,无可救矣。”骤观几为吐舌,及细思之,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及《离骚》不甚怨君等说,皆出自宋儒。大氐揭橥三纲,使卑贱不得一豪自便者,实始于此。周、孔、孟、荀未有斯义也。以此为理,致人人失其自由,而禹域人心腐败,遂至此极,所谓瘴气性者非耶?东原主张性善,不免偏于尊孟,而欲彗扫瘴气,则非此因不为功。噫!使东原之说早行,吾国亦当人人知自由矣。旻天不淑,斯编尚覆酱瓿,其亦如眢井之心史哉!
可见章太炎和馆森鸿“一见相善”“以文字订交”,是由于彼此在治学方面有共同点,对复兴古文经学的顾炎武既示钦仰,对戴震的“实事求是”“发明性善”,也感到“精心孤诣”,而表推重。
章太炎和馆森鸿的“以文字订交”,还由于他们当时在政治思想上也有相近处。
章太炎是在戊戌政变以后认识馆森鸿的。戊戌变法曾图仿效日本明治维新,康有为在向光绪皇帝的上书中,多次引述“日本变政”,还专门写了《日本变政考》进呈“御览”。章太炎在甲午战后民族危机深重的刺激下,毅然走出书斋,参加强学会,编撰《时务报》,赞成变法,指出中国应该“发愤图自强”,“不能惟旧章之守”,主张“以革政挽革命” 。不久,“百日维新”夭折,章太炎避地台湾。他对“六君子”的惨遭杀戮深表愤慨,对慈禧为首的顽固派的专制骄横极为仇恨,“讨之犹可,况数其罪乎?” 对康有为等仍表同情。馆森鸿呢?他“阐明经义,表章人物” ,对日本主张维新的人物,每为之立传,如开始注重“西洋学”,读“荷兰书”的青木敦书,通晓西学,明医术,晓天文、舆地,著《俄国志》,译《万国图说》《地球全图并图说》的桂川国瑞,专攻西方医学的杉田翼以至杉田信等,都为撰传。馆森鸿还专门写了《先正传》,认为维新时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吉田矩方、木户孝允等,“其所趋向虽有同异,要之前后辈出,从时势所变迁,备尝艰苦,或殉国泯身,以立大功于天下,向所谓王政维新之业成者,数君子之力为多,余心仪久之”。于是“搜访当时轶事遗闻,立传如干,命曰《先正传》” 。
章太炎以为馆森鸿“叙述中兴诸贤,尤酣恣沈痛”。馆森鸿也以章太炎“忧国势骫骳不披,与诸同人讲明天下之大计,以规时事”,而“一见如旧相识”。从而章太炎将其文稿给馆森看,当馆森鸿看到章氏的《上李鸿章书》 后,认为他“指画详明,议论精切,洵足以济时矣。独是其言不行,其身中道颠跛,亦无有力者为援手,其志可悲也” 。又读其《訄书》,十分“推服”,认为“议论驱迈,骨采雄丽,其论时务,最精最警,而往往证我维新事例,以讥切时政”,“即以文字论,亦卓尔不群” 。说是章太炎虽避居台湾,但他“倡天下之大义,风励一世,以图国家维新,事虽不成,兆朕己启。则今日所谓不幸不遇者,安知非他日润泽天下之资哉!”
馆森鸿表彰日本明治维新人物,章太炎则曾赞助维新,政变后还一度同情康、梁,这时他们都主张通过改革,使国家富强。
这时,章太炎正在编次《訄书》,《訄书》原刊本第一篇是《尊荀》,强调法后王,以为“荀子所谓后王者,则素王是;所谓法后王者,则法《春秋》是”。“古也者,近古也,可因者也。……或益而宜,或损而宜,损益曰变,因之曰不变,仲尼、荀卿之于周法视此矣”。讲的是损益因革,讲的是变与不变,也就是说,讲的是在旧有基础上“或益而宜,或损而宜”。可知他这时还没有摆脱改良主义的思想影响。但章太炎较早孕有民族主义思想,和康门“诸子相遇,论及学派,辄如冰炭” ,并“常持船山《黄书》相角” 。在《訄书》原刊本中指责满洲贵族“蚀蠹”重敛,而“不能折冲以庇黔首” ,还用“大酋”等贬词来讥讽清朝皇帝。这些又非康、梁等资产阶级改良派所能企及。
就在这时,馆森鸿将日本照井全都遗书延请章氏撰序,照井氏“礼乐、汤武、封建诸论,矩则荀子”。章太炎以为他与王夫之“藩镇之议”“若合符节”,与黄宗羲《原君篇》“彼此神契” ,专为撰序,说是“当明之季,有王夫之者,窜于衡山,而为《黄书》《噩梦》几矣。今全都又迈之” 。赞誉照井氏的“尊荀”,把他和王夫之“窜于衡山”联系起来,也正是由于照井氏的思想和章太炎有“彼此神契”处 。而照井氏的著作,恰恰又是馆森鸿介绍给章氏看的。
由上可知,章太炎和馆森鸿“相善”,并非偶然。
此后,章太炎投身革命,鼓吹排满。1906年6月,出狱东渡。次年1月,章太炎和宋教仁访问权藤成卿,谈到馆森鸿,今录其笔谈记录如下:
章:馆森鸿为人稳而轻利,于文无诗。昔居台湾,馆森常请余修改文字,屡欲为余弟子,拒之,而以兄弟相待。数年间迭寄文章,且余身陷囹圄时亦然。惟近半年音讯不通,务请探问寓所,如何?
权藤:余与馆森虽不识面,然知其名,系好学且与吾等同调者。据云其为儿玉将军挚友,将军已故,而将军弟儿玉文太郎乃余亲友,俟有闻,当告知。
章:若知其踪迹,不胜感谢。
知章太炎为“苏报案”入狱后,馆森“迭寄文章”;章氏再度来日本,又询及馆森踪迹,可见交谊甚深。
武昌起义胜利,章太炎由日返国,从政讲学,和馆森鸿音问久疏,但悬念之情,尚未或释。1931年,日本桥川时雄到上海谒见章氏,他又问起馆森鸿,说:“仙台有馆森鸿者,二十年前,颇从鄙人讲论,近亦几六十矣。闻在东京教育界中,不知其学能否进步也。” 怀故恋旧,不胜缱绻。
章太炎和馆森鸿的交谊,过去知而不详,本文的写成,出于岛田先生和水田先生的支持和帮助,谨深致谢意。
原载《历史论丛》第三辑,齐鲁书社1983年版
本文寄交《历史论丛》后,在上海图书馆发现馆森鸿和吴君遂笔谈原件。查1901年2月2日,章太炎在上海送别馆森鸿,“且谓明日归里”。馆森鸿《姑苏纪游》:“明治三十四年一月十七日,发台北。二十三日,抵上海,寓文监师路逆旅。连日雨雪缤纷,至二月一日始晴。山根立庵劝予游苏州,遂择次日发程。”又曰:“二月二日,友人章枚叔来送予行,且谓明日归里,乃别。”(《拙存园丛稿》卷一第十六页)查馆森鸿在沪时,章氏谈起吴君遂,馆森鸿乃偕山根立庵访吴,此件应为当时笔录原件,特补载如下:
馆森鸿:鄙人姓馆森,名鸿,字子渐,与山根君为石交。日前章枚叔能说吴先生之事,切欲往谒左右,领手教。刻山根君谓偕访之,因叩高扉。鄙人日域晚生,有志于贵国圣人之学者,倘能得领教,幸矣。贵国竹添先生文字,下走极其佩服,未知公以为何如?竹添文字稍有神韵,然无骨力,不能为大家。敝国近代安井息轩笔力苍老可喜,行箧中不有此书。枚叔藏有息轩所著《论语集说》,其学识文章足见一斑矣。
馆森鸿:仆欲得先生墨迹二三叶为家宝,未识能许否?
馆森鸿:先生传桐城正脉者,可与萧、吴诸公并驰矣。仆不肖,亦尝学此一派,有记文二三篇,兹呈教。(壁间瞥见濂亭先生墨迹)阁下曾游濂亭之门乎?先生传桐城正脉者,仆尝一阅其集,佩服莫名。闻挚甫氏为后劲,又有萧君穆者,桐城大家也,果然否?此往年由美国至敝国,独访问山黄村,不见其他文士,匆匆回去。仆见此君致徐少芝之文,其于文字确有真谛,殊可敬服。
吴君遂:敝师颇好桐城一派,洎黎公驻东京,以文字相交,若其送序,宛然憯惜矣。仆遵师训学之,然实则非所好也。拟他日以鄙稿呈教,莫鄙弃为幸。
又,1901年3月3日,章太炎拟由杭来沪,因无下榻处,曾分函汪康年、吴君遂。旋“复函上海”,寓梅福里吴君遂寓。时距馆森鸿访吴仅月余。章氏在吴寓曾信笔写《和辍笔》《和断荤》《和传家》《和祈死》《和无题》五首诗,吴君遂特将它和与馆森的笔录汇装一起,也可说是“章太炎和馆森鸿”的一段掌故吧!
又见林光灏《章太炎与台湾新闻界》:据魏润庵言,馆(馆森鸿)与章过从密,章逝世,以诗相挽。
讳炳麟,字枚叔,浙江余杭人。戊戌政变逃至台北,后藤栖霞荐之报馆(后藤系台湾总督府民政官长)。余以文字相交,太炎一见余藏照井一宅遗书,激赏之曰:“品在孟、荀、贾、董间。”并为文以序其书。余东归时,太炎偕到京都,又游东京。余抵上海,太炎大喜,诗酒征逐,殆逾半载。尝赠余文,拜余母,献酒结为兄弟,临别贻玉尺一支,余报以先儒遗书,躬送至横滨,赋诗识别。昭和十一年六月十四日殁于苏州。
太炎捐我何处之?闻讣不禁双泪垂,论文夙有金兰契,结为兄弟本所宜。三十余年讲信义,宛如皦日不可移。忆昔偕游西京地,海上又赋题襟诗。刘杨学识岂轻世,贾董文章堪济时。茹古铸今不知倦,读经考史常忘疲。何嫌鸡鸣风雨晦,丽泽盍簪良在兹。玉尺一支留识别,贻我墨迹字淋漓。如今此物两无恙,装在案头照须眉。世事茫茫隔山海,一别遂无重会期。呜呼太炎不得见,空赋长句望天涯。
见《畅流》三十四卷八期,并录于此,以见章和馆森交谊。
展诵大著,淡雅绝俗,与方、姚诸大家合无间,而叙述中兴诸贤,尤酣恣沈痛,又在梅厓、伯韩之间,斯不可专以家数论矣。抑闻修辞立诚,首贵峻洁,灵皋论文,亦有数禁,其谓不得用汉赋板重,语实帖括习气,未足为训,而诗赋绮言,在所宜禁,则诚无以易之。由绮言类推,每况愈下,则有笔札,恒语用成言以代实义者,此最为笔墨之累。袁简斋所以终身未窥门径,实坐斯病。上之易堂九子,亦或不免。大著于俳言藻词,淘汰已尽,而间或引用成言,斯未免玙璠之微玷。若浣濯净尽,岂特灭除瘢垢,直可自成一家,僭易数语,愧非近石,辄斫 人,深恐运斤伤鼻,宏达君子,有以谅之。
己亥孟春,支那章炳麟识于台北旅邸。
仲尼不死,荀卿不作。荀卿作,孟氏不得不敛衽。程、朱、陆、王之横出,推孟子祀之于明堂,而荀学不得不为虚厉。顾、阎起于西,物太宰起于东,稍崇汉学,则心性始绌,然逡遁不敢背孟子,虽异宋儒,其害则入其梐枑之间者也。乌乎!照井全都者,其有忧患乎?著书山樊,独弦哀歌,而人莫举其名者。独安井衡尝一见之曰:自毛、郑之殂落,子无匹偶矣,卒立槁以死,而人复莫举其名者。余友馆森子渐始得其遗书,其《礼乐》《汤武》《封建》诸论,矩则荀子,最为闳深,以是洞通古义,而挹注九家,以说《庄子》,以训《四书》,不易其轨。尽自嬴吕以至于今,有照井全都,然后荀子由蘖于东海。或曰:四书者,宋、元诸儒所擅命也,全都奚取焉。曰:昔者荀子非十二子,而识子思、孟轲之倡五行。五行之说,今见于康成《中庸注》。其言曰:木神则仁,火神则礼,土神则信,金神则义,水神则智。孟子和之,始悍然言性善。蜀之狡竖,洛之魁儒,或盗焉,或守焉,内相阋而外偕御其侮。暨于明儒,尤侜张自肆。良知兴,无善无恶之性出,而六艺殆乎坠地。全都非训释二家,其足以见荀子之匡正乎?虽同宋儒,其实则出其梐枑之外者也。
乌乎!当西汉之朔,传荀学者,独伏、贾、董、韩诸明哲耳。其后若没若灭,陵夷至于宋、明耗矣。日本之有文字,昉于应神,而当晋太康,是时荀学则已失其纲纪,全都生千四百纪以后,独能高历长驾,引其微论,钓既沈之九鼎,而出之绝渊,其学术虽在伏、贾、董、韩间,其功则逾远矣。
抑吾闻之,圣人之不当位者,必在林麓之间,非直无官禄也。十室以外,乃不能识其须糜。当明之季,有王夫之者,窜于衡山,而为《黄书》《噩梦》几矣。今全都又迈之。余东游暮,不得见全都,而识其弟子大田代恒德,其为《荀子论》,亦卓荦绝流俗,然今几七十矣,荜处而 食,完发以居,人亦无止其门者也。虽然,三统七始,仲尼、子弓之所遗者,昔在荀子,而今在全都之徒也,可以南面矣。
孔子二千四百五十年,支那章炳麟序。
太史列传,孟、荀并称,汉人亦多言之。自唐以来,兰陵之学,渐尔坠地,虽有程、朱、陆、王之争,汉学、宋学之辨,终不能出孟氏范围。先生生二千年后,独能抗希大儒,仔肩绝学,信秦、汉后一人哉!《封建》《礼乐》等篇,力与唐儒相争,其骨似近迂阔,而精微独到,迥非韩、柳所能言。明季王船山始创崇重藩镇之议,与先生说若合符节。《汤武》一篇,全取《荀子·正论》之意,而与黎洲《原君篇》亦彼此神契。论《庄子》,尤能超出俗见。且论德非论道一语,郭子玄、成玄英皆不能发,蒙吏有知,其当张目于九泉矣。
支那后学章炳麟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