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躁蝉疯狂地叫着,青石围墙上垂下一簇簇的藤蔓,苏睿就站在车尾处绿藤投下的那一小方阴凉里,神色淡然的脸被光影切割,有种静水流深的摄人气势,他的脚轻轻踩在了胎上。
“这位先生,备胎轮毂上会不会也有划痕?安全起见,还是检查一下吧。”
他微笑着,仿佛是友善的,胡老虎却完全不买账,大声吼道:
“老子不消查!虎子过来,我们回家。”
胡老虎用力钳住备胎,想往车上甩,苏睿的脚加了几成力。小虎子看到爸爸凶神恶煞的样子,有点怕,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又被胡老虎甩开。
“125/70R19,韩泰。童欢,上网搜参数。”
“搜……搜什么参数?”童欢茫然地瞪着眼,后知后觉发现气氛不对头了,在苏睿冷冷扫过来的眼风里,乖乖掏出手机开始搜型号。
胡老虎色厉内荏地挥起了拳头:“你他妈的找打吗?老子不换胎干你卵事!”
苏睿仍然笑着,踩着轮胎的脚却用上了十足力气:“只是担心行车安全。”
“你个憨狗日的,管闲事别管太宽。”
“这位先生,我觉得你还是别急着骂脏话,先检查胎比较好。”
“老子凭什么让你查?你是警察?敢动我东西我告得你跳脚!”
因为情绪太激动,胡老虎用力过猛下,轮胎滚了出去,正好滚到了树下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水果贩子跟前。
苏睿大步走了过去,而胡老虎却被儿子缠着,迟了几步。
“小哥,借你秤用用行吗?”
卖水果的小哥忽然从吃瓜观众变成了群演,热情地直点头:“用,随便用!”
苏睿把胎往秤上一放,扫一眼数字:“秤准吗?”
水果小哥深深感觉自己的职业道德受到了侮辱,用力拍了拍胸口:“我阿夏哥卖水果卖了快六年,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从不缺斤少两?错半两,我这筐酸杷都送你。”
“童欢,查出来了吗?”
举着手机正和移动信号较劲的童欢哭笑不得:“大哥,没人告诉你,我们乡里手机想上网是要碰人品的吗?”
胡老虎摆脱了被吓到的小虎子,冲上前来,一把将苏睿掀开,他五短身材,却是满身结实的肌肉,胳膊上棱棱地凸起两大块,全攒着以前干力气活练出的蛮力。没有防备的苏睿一个趔趄差点被掀翻在地,胡老虎已经一手抓着轮胎,一手扯过躲在童欢背后的儿子,快速往车边去了。
苏睿拍拍手臂蹭上的灰,快走几步,挡在了胡老虎正前方:“205毫米宽的固特异御乘毛重9.7公斤,这位先生,你19寸非全尺寸的备胎,125毫米宽却有10.4公斤,是不是贪心了点?”
他的面色完全冷了下来,说到“贪心”二字,清澈的眼眸直视对方,看得胡老虎心中一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去了。”
“不懂没关系。我虽然没权利破坏你的东西,但车上有胎压监测器,正常轮胎胎压在0.2到0.25之间,如果有人贪心地加塞了几公斤‘杂物’在轮毂和皮胎夹层中间,那胎压会降到0.18以下。童欢,开我后备厢拿……”
被父亲越拽越紧,也被父亲阴沉沉脸色吓到的胡小虎忽然大哭起来:“三三老师,我好怕,哇——”
苏睿听到“三三”二字,额角一跳,童欢想去抱抱胡小虎,被他一把拉到了身后。她身材娇小,干脆将苏睿的背当成了遮掩板,踮起脚,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飞快地说了几个字:“已经报警了。”
因为担心被胡老虎听到,她凑得很近,吐出的气全喷在苏睿的脖子上,软软的、热乎乎的,将苏睿颈后的汗毛一根根酥麻麻地唤了起来。苏睿有洁癖,平日里鲜少与人贴近,一时间恍惚了两秒神,才偏过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压低声音说道:“还不算太蠢。”
童欢被他眉梢眼底那抹笑意晃晕了眼,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颜控已经无可救药了,“不算太蠢”难道不是贬义吗?还是来自一个五分钟前刚被她在肚子里从头骂到脚的人口中,她为什么有种被表扬了的飘飘然?可是凑近了看苏睿的笑,简直是活色生香,她觉得靠这张脸,她就已经原谅他了。
“那你可不可以再长点记性,赶紧去我车里把胎压监测仪取下来?”
靠!
再次被鄙视了记忆力的童欢无语地冲苏睿的背比了个中指,去苏睿那辆虽然很脏,却依然写着“我绝不是便宜货色”的吉普车上翻起来。
暑气蒸腾,大哭的儿子让胡老虎十分焦躁,苏睿理智地选择了先劝慰孩子,就在汗流浃背的童欢刚找到工具时,车外对峙的两人忽然发生了状况——终于得到重视的小虎打蛇上棍,一屁股坐在地上,拳打脚踢地打滚耍赖,不料恰好踢飞了父亲抵在身后的车胎,苏睿去格挡的那一刻,情绪越来越紧绷的胡老虎暴起,掐着苏睿的脖子将人按在了车门上,双眼通红地怒吼道:
“说了别动老子的东西,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吗?”
伴随着后脑勺被撞击的剧痛,苏睿的喉间像被一把铁钩卡住了,胸口承受了重压,身体完全没法动弹,胡老虎虽然比他足足矮了大半个头,出手却俨然是个练家子,而且手劲凶猛得出乎意料,苏睿伸长了脖子也吸不进一口空气,几近窒息,脸很快憋得通红。
“小虎爸爸,你冷静点。”
童欢从车里飞快地蹿了出来,一边抱起吓傻的胡小虎,一边轻言细语地安抚两眼赤红、血脉偾张的胡父。
“少他妈的废话,把胎给我捡起来,放车上去!虎子,过来!”
“好,我给你捡,你先冷静一点,把手劲松松,本来只是个误会,别真闹出大事来呢。”
童欢刻意放缓的声音柔柔的,带着点娇俏的吴侬软语乡音,听得人特别熨帖,胡老虎渐渐平复下来。苏睿自他略微松懈的手指间获得了喘息,缺氧而眩晕的大脑回神的那一刻,正对上童欢因为紧张而瞪圆的大眼。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猫,目光炯炯的,像时刻在发光。只是后来被挠过一次后,苏睿就讨厌上了猫,忽然对上双猫一样的大眼,再看一眼她花里胡哨的脸,他再次转开了视线,偏偏小动作扯动了脖子,胡老虎以为他想逃,又用力将人钳制住。
“我现在就把车胎给你放回后备厢。”童欢努力保持温和的笑容,不理冲她翻白眼的苏睿,将车胎物归原处。胡老虎明显松懈下来,童欢放下了紧紧搂住自己脖子的胡小虎,推了推他的背:“虎子,去,喊爸爸回家。”
可是小虎子对记事前就出了远门的爸爸原本就不亲,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哄好了,今天胡老虎的凶狠模样又把儿子给吓坏,他反身抱住童欢的大腿,都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小虎爸爸,你看,别吓着孩子。”
童欢温柔地抱住了胡小虎,摸着他的脑袋低声哄着他去劝爸爸。一直围观的老乡看事情越闹越大,纷纷围拢上来劝诫。
“对呀,胡益民,你手劲大,别给细皮嫩肉的城里人整坏喽。”
“没啥事就算㞗。”
“就是,为了个胎不值得。”
校工王叔看城里帅哥的脸已经憋得发紫,生怕在学校门口出大事,想上前帮忙,却被胡老虎推开。苏睿趁他去推人,手劲变轻那一霎,用朋友教的防身招数以巧劲去掰胡老虎的中指,下一秒就被扭住了胳膊反压在了车门上,那张迷惑人心的脸都被玻璃挤得变了形。
“别动!”
虽然手臂和后背剧痛难耐,好歹咽喉处得到了解放,他的眼睛在人群里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定在某处几秒,才收回了视线。
“胡先生,你不是军人,但受过正统的训练,身手不错,是缅甸拳吧?”
童欢奇怪地发现,已经处于这样狼狈境地的苏睿,嘴角还浮现出一抹诡谲笑容,是猫抓了老鼠在逗着玩的笑容,仿佛被控于指掌间的不是他,而是胡老虎。
胡老虎用手肘抵住他的背,力道千钧:“少废话。”
“你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属于挟持的范畴吗?只要我想告你,就不是你花几个钱能解决的事,而你使力在我身上留下的每一处伤痕,都会成为证据。”
胡老虎的手不由自主松了三分:“我只是惩戒乱动我私人物品的人。”
“惩戒就不该由私人来做!如果人人都能施以私刑,还要法制做什么?”苏睿厉声喝道,“故意伤害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需要我往更严重的程度上说吗?还是我刚才的行为再继续下去,会导致你产生更严重的量刑,所以你宁可冒险钳制我,也要制止我的下一步?”
苏睿正颜厉色,语速越来越快,在他掷地有声的诘问中,胡老虎的光头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原本就脾气暴躁、有勇无谋,虽然车上有违禁品,但没把童欢等人当一回事,发现有人动了宝贝车子就发难,没想到横插出苏睿这么一号人物,还立刻联想到了真正有问题的备胎,一时慌神才将人制住,想拿回轮胎赶紧回家,事后无非被当作打架斗殴事件处理。在苏睿的刻意引导下,他忽然成了非法挟持者,现在骑虎难下,只得干脆用胳膊肘压在苏睿的后颈上,阻止他发声。
童欢看着本来已经被自己说动的人又渐渐激动起来,忍不住冲苏睿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苏睿冲她这个方向递了个极其不耐的眼神,童欢还神奇地读懂了那个眼神里写着“还不动手”几个字。
动手?怎么动?
“天!小虎爸爸,这城里来的小白脸皮娇肉嫩的,你可得轻点。”
童欢一惊一乍地喊着,脚下却拖着树袋熊般的小虎子,不着痕迹地往两人跟前又进了一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扑哧笑了出来。她扭头,想看看谁这么没有同情心,看热闹完全不嫌事大,却听见背后的人含着笑意,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尖叫,抱着小孩往左边跑。”
童欢一愣,陌生的男声低沉厚重,有股让人信赖的力量。她脑筋飞快地转了几圈后,明白过来刚才苏睿不耐烦的眼神怕是丢给她身后那个人的,她果断抱起了小虎子,大声尖叫着朝左边跑去。
突然的变故让胡老虎也愣住了,下意识望向被抱走的儿子,就在他走神的一刹那,有一柄小刀飞向了胡老虎的脸颊,在他反射性偏头去躲的瞬间,人群中蹿出了一个人,疾速踢向了他的腹部要害,胡老虎躲过了飞刀,没挡得住拳脚,只听见“喀”的一声,腿骨剧痛中,对方碗口大的拳头兜头打来,他只能松开苏睿全力迎战,而苏睿默契地缩低脖子躲过拳风,瞬间钻到了来人身后。
胡老虎对于自己的身手绝对自信,莫说普通人,就是两三个普通警察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两人拳头相抵,他立刻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好在对方完全不恋战,扯着苏睿就退出了战圈道:“得罪了。”
抱着虎子又跑回来的童欢这才看清,方才在她身后笑出声的是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方脸,厚唇,长相称不上帅,却大气刚毅,有双豹子般凌厉的眼睛,是那种站在他身边就特别有安全感的人。他与颀长挺拔的苏睿站在一起,妈呀!童欢觉得自己的眼睛直冒粉红泡泡。怪不得在被人挟持的情况下,苏睿还敢不怕死地一再激怒胡老虎,原来是有底牌没翻。
胡老虎不顾小虎子的哭叫,一把夺过了儿子,与此同时远处响起了警笛声。胡老虎的脸色骤变,狠下心抱着儿子上车,却发现插在车上的钥匙不知所终,他脸色铁青地跳下了车。
苏睿唇角微扬,冲童欢点点头:“还算蠢得有救,知道拔钥匙。”
“你怎么知道是我?”童欢诧异地瞪大了眼,继而撇撇嘴,她多机灵,在去苏睿车里取胎压监测仪前,顺路爬进奥迪拔了车钥匙,都来不及嘚瑟就被点破了。
“因为我有脑子。”
童欢用鼻子哼了一声,觉得与苏睿见面一小时不到,她已经快翻够一年的白眼量了。她决定不再理他,甜笑着转向中年男子:“高手,你好,我是童欢。”
她晶亮的眼睛里满是崇拜,陆翊坤浑身一震,眼神忽地飘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回神点头,伸出了手:“我是陆翊坤,苏的朋友。”
童欢握住了对方厚实的大掌,用力摇了两下:“能叫你陆哥吗?”
“当然可以。”
陆翊坤望着她的目光特别温柔,甚至过于亲昵地揉了揉她茸茸的短发,揉完了他才发觉自己的行为对于初次见面的女孩子来说不恰当,好在童欢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的小动作上。
“陆哥,你身手比我堂哥还要漂亮。”
苏睿捏着快要断掉的肩颈,冷哼:“你之前起码有三次机会救我都没有抓住,还要靠女人和孩子帮忙,我还以为你准备看戏看到天荒地老。”
陆翊坤哈哈笑着:“难得看你这么狼狈,好戏当然要看够。”
童欢捧着自己的脸,已经完全沉浸在饱览二人的世界里,看得两眼放精光。苏睿最看不来女人对着自己发花痴,而且还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死盯着看。
“没有人告诉你,盯着人看很没有礼貌吗?”
童欢朝上吹了口气,将翘翘的刘海吹得飞起,不屑地“切”了一声:“我从小到大的礼貌都告诉我,别人救了自己一定要第一时间道谢,而不是挑剔。”
两人虽然斗着嘴,却默契地分头堵住了奥迪车一前一后,正面自然留给了身手不凡的陆翊坤。相较于三人的悠闲,胡老虎呼吸急促犹如困兽,他脸色忽白忽青,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哪怕只是脚下挪动一小步,对面的陆翊坤都跟着动了身形——他不是外行,一眼就能看出那不起眼的比画却是最稳妥的防御起手式,精准地罩向他计划逃脱的方向。
打斗、枪声对于毗邻毒品重地翡国的昔云镇的老百姓来说,并不是太陌生的事,围观群众察觉到危险,已经纷纷退开到远处,胆小怕事的更是跑了,校工王叔赶紧把余下几个孩子领进了校园。
胡小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察觉到了父亲的恐慌,停止了哭闹,抱住胡老虎的脖子,小声抽泣着说:“爸爸,我怕……”
抱着儿子小小的身子,听着越来越近的警笛声,胡老虎抵住身后的车,脸上渐渐显出疯狂的表情,他粗暴地在儿子背上猛拍了几下:“不怕,我儿子不能熊。”
他选择了站在车头显然能力最弱的童欢,搏命扑出,而早有准备的陆翊坤也朝着同一方向挥出了拳头,守在车尾的苏睿丝毫不怀疑老友的能力,干脆弯腰去研究轮胎,忽然瞳孔一缩,大喊道:“有雷!快跑!”
苏睿猛地冲过来将胡家父子撞开,胡老虎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在背后主动出击,被倾尽全力的一撞撞得整个人扑了出去,手中的胡小虎也不慎被撞飞。原本冲向童欢的陆翊坤接到苏睿的眼神,果断接住胡小虎迅速跑开,而苏睿继续冲向车头,将童欢整个搂在怀中,就地滚远。
童欢眼看着陆翊坤耍杂技般接住虎子就跑,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突兀地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带着轻微的汗味,还有午后太阳的热度,整个裹住了她,接着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的翻滚。
她本能地抱紧了苏睿以求安全,感觉到他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头,另一只手恪守礼节地横在她腰间。童欢刚要开口,轰天震地一声巨响,奥迪车爆炸了,接着又是一声,是苏睿的吉普车遭了池鱼之殃,炙热的火浪将两人又掀翻几个滚,浓烟自身后滚滚涌来,而她被苏睿紧紧地箍在怀里护住了。
在两耳的轰响中,童欢清晰地感受到苏睿紧贴着自己身体的紧绷肌肉,看到他弧线漂亮的嘴唇近在咫尺,湿热的呼吸喷落在她额头,那双桃花眼折射着碎光,粲然如星,又深沉如夜。
童欢的脸突然就不合时宜且史无前例地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