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恽(1227—1304),卫州汲县(今属河南)人。仕世祖朝三十五年,官至翰林学士。成宗元贞元年(1295),加通议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参预纂修《世祖实录》。有《秋涧集》一百卷传世,集中谈道教的文章不少,陈垣《道家金石略》从中辑出二十余篇,半数讲全真,半数讲太乙。《大元奉圣州新建永昌观碑铭并序》(下简称《永昌观碑铭》)是讲全真的一篇,碑文未署写作时间。查《元史·地理志一》,奉圣州(今河北涿鹿)在金为德兴府,元初因之,世祖至元三年(1266)改为奉圣州, 故知《永昌观碑铭》写作时间不会早于至元三年。碑文记全真道士寂然子张志玄及其下数代人兴建永昌观始末,情形大致如下:
河东孟门县(今山西柳林西北)人张志玄,自童年学全真,号寂然子。“既长,正一法箓亦称精究”。后“闻长春丘公应聘龙庭”,乃北游,“庶有遇合”,至永兴(即德兴府治)之清乐乡,“结茆而居”。“由是风动一方,日奉香火罗拜庵前。……起建琳宇,处师( 张志玄 )为上宾,榜曰迎仙,尊显之也”。二十年后,志玄去世,其徒通玄子吴法师继主迎仙。通玄“以符水疗疾,……达官豪右共来敬礼,至有得望其风采而为幸者”。永昌观就是经吴手基本建成的,“与迎仙为上下院”。“自是徒众云集,檀越之家设醮筵而徼冥福,求符药而济灾屯者,憧憧而来,曾无虚日。钟磬之声,隐然闻市肆间,永昌琳馆为一方名胜,道俗归依之所矣”。通玄子去世,虞法师继。虞寂,崔志善继。崔殁,卢法师住持,复传门人李道素。李道素努力承继先辈,“内则起废寮舍,外则增置田圃”。
也就是这个李道素,来请王恽写此碑铭。王恽说,起初他“以道不同不相为谋”婉拒,经不住对方“请益坚,乃酌取大方家见于吾儒之纪载者,论次而铭之”。于是,王恽在叙述了永昌观兴建始末以后,又发了下面这通议论:
后世所谓道家者流,盖古隐逸清洁之士矣。岩居而涧饮,草衣而木食,节欲以清心,修己而应物,不为轩裳所羁,不为荣利所怵,自放于方之外,其高情远韵,凌烟霞而薄云月,诚有不可企及者。自汉以降,处士素隐,方士诞夸,飞升炼化之术,祭醮禳禁之科,皆属之道家,稽之于古,事亦多矣。徇末以遗其本,凌迟至于宣和极矣。弊极则变,于是全真之教兴焉。渊静以修己,和易而道行,翕然从之,实繁有徒。其特达者,各相启牖,自名其家。若寂然师弟,弘衍博济,教行山此是也。耕田凿井,自食其力,垂慈接物,以期善俗。不知诞幻之说为何事,敦纯朴素,有古逸民之遗风焉。
王恽自言,他这段议论是酌取了大方家之文的;大方家谓谁,他没有讲。从内容看,大概是苏轼和元好问。苏轼《上清储祥宫碑》曾论道家之本、末,本文第五章已经引出,读者可以比对。元好问的议论,见于他在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写的《紫微观记》。本文第二章也曾引过,其中有道教“至宣政之季,而其弊极”一语。 王恽所说道家“徇末以遗其本,凌迟至于宣和极矣”,大概就是糅合苏、元二人之说来的。“弊极则变,于是全真之教兴焉”一句,则是王恽自己的话,这句话当然是对全真教的赞语。看来王恽不知,倘若丘处机、秦志安尚在,他们不会接受这句赞语,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宋徽宗、林灵素是“弊”,他们是以林灵素的后继者自居的。
王恽的议论,颇受今人重视,今人以赞成的为多。陈垣指初期之全真为“逸民”,就是根据了《永昌观碑铭》。陈垣在《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中引了王恽的整段议论,随后便说:“以逸民名初期之全真,诚得全真之真相。” 陈垣这一判断,对今人的研究工作有很大影响。但是,陈垣疏忽了两点:第一,王恽的“有古逸民之遗风”一语,是就到他作文时间(至元三年以后)为止的全真道而言的,此时全真创教已近百年,非初期之全真。这一点,只要读一遍《永昌观碑铭》就能知晓,无需多讲。第二,“逸民”之说是否“得全真之真相”,是需要检验的,至少要拿永昌观数代住持的言行来检验,因为王恽是在叙述了他们的事迹之后称赞他们有古逸民之遗风的。这个检验工作,陈垣未做,我们试做一下。
读王恽对永昌观“初祖”寂然子张志玄的记述,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他“精究”正一法箓。甚么是正一法箓?胡孚琛主编的《中华道教大辞典》有刘仲宇写的七百多字释文,称“正一法箓为正一派传承的主要依据,得其箓也是行法的基本条件”。 释文引第三十代正一天师张继先(1092—1127。请注意,张继先的成年正值政和、宣和年间)的话说:“吾家法箓上可以动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龙虎,幽可以摄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脱生死,大可以镇邦家,小可以却灾祸。” 正一法箓的威力功用真够唬人的,张志玄精研它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用。张志玄能被一方尊显为仙,应该有正一法箓的一份作用。而这个张志玄恰恰是永昌观史上惟一属于“初期之全真”的人物,因为他学全真始于丘处机西行之前,住持迎仙观又达二十年。从张志玄的行迹上看不到任何“古逸民之遗风”。
循着王恽的叙述再往下读,我们看到,在永昌观创建发展的过程中,符箓、醮祭、方药之类被苏轼视为道家之“末”的多种手段都用上了。数十年间,永昌观从无到有,香火兴旺,博得达官豪右、檀越之家的施舍敬礼,竟然还能获得一个“有古逸民之遗风”的雅称,这不是很奇怪吗?原因在哪里呢?我带着这个问题转读王恽有关全真道的其他文章,结果发现,原因是在王恽对道教的观点上。下面是王恽的两段议论:
(一)予尝以道家者流,以清寂为宗,一死生,外形骸,自放于万物之表,是不以一毫世故撄拂其心。至于挟方术,出秘艺,救时行道者,世有其人。如砭剂膏肓,笞逐鬼物,驱役社翁,安人区而远不祥,往往验于事者,盖世所不废也。普济师其斯人之徒欤?较夫遗世绝俗,归洁一身,自放于万物之表,诚法教中有裨于世者耳!
(二)余尝谓道家者流,以澹泊虚无为宗,以忘言绝俗为事,或者须人为徒,心存济度,如三洞五雷、盟威正一等法,行符敕水,驱逐疾疫,鞭笞鬼物,使邪气罔奸两间,其于补助世教,有不得后焉者。方之与世相遗,归洁一身,槁死山林,长往而不来者,为有间矣!
上引王恽的第一段议论,见于他为晋州(今河北晋县)景行里玄应观住持纯熙子刘志真写的《道行碑》。刘志真卒于“至元某年”,至王恽撰碑之年“化形已久”,因碑文有“今圣上邸潜时”一语,估计此碑撰于至元后期。据刘志真之徒告诉王恽,刘在己亥年(1239)拜在丘处机弟子宋德方门下,宋德方先后授以紫虚箓诀、上清三洞五雷箓法。其后刘志真“操履益精励,神经怪牒,大赜冥奥,气志既凝,洞知来物,簪裾所加,法力所至,疾痛呻吟,随失所在。中外喧播,以灵异称”, 并且得到尚在潜邸的忽必烈的重视与赏赐。刘徒所言肯定有假饰成分,但这里重要的是王恽接着刘志真的灵异发表的上面这通议论。上引王恽的第二段议论出自他为终南山集仙观写的观记,作于癸巳年(至元三十年,1293)。因两段议论主旨相同,这里放到一块讲。
未读这两段议论之前,仅据《永昌观碑铭》,我总以为王恽是赞成苏轼的道家本末之说的,因为他也讲了“自汉以降,处士素隐,方士诞夸”如何如何,又有“徇末以遗其本”一语,似乎问题只在他给寂然子等人的评语不当。读了上两段议论,我方明白,问题不在给寂然子的评语当或不当,而在王恽根本没有接受苏轼的本末说。请查看苏轼的《上清储祥宫碑》,碑文把飞仙变化之术,“天皇、太一、紫微、北极之祀,下至于丹药奇技,符箓小数”皆纳入“方士之言”,明确讲了“方士之言,末也”。可是王恽却称赞“挟方术,出秘艺”,“行符敕水,驱逐疾疫,鞭笞鬼物”是“往往验于事者”,“有裨于世者耳”!显然,王恽是把“挟方术,出秘艺”的人放在“遗世绝俗,归洁一身”的人之上的。当然,对这类问题,王恽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信仰,不必跟从苏轼。但是,既然信仰不同,又何必在《永昌观碑铭》中照着苏轼的调子唱一段“处士素隐,方士诞夸”,批评了“祭醮禳禁之科”,又来表彰搞符箓、醮祭的寂然子等“不知诞幻之说为何事”呢?这不是同徐琰一样,也陷入自相矛盾了吗?那么,是甚么原因使他们都陷入自相矛盾呢?这个问题,下章就来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