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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学者斯闻大道,无溺于方技可矣”
——读刘祖谦《仙迹记》

金哀宗天兴元年(1232)五月,完颜璹去世。仅隔四个月,出现了另一篇王重阳碑传,题为《终南山重阳祖师仙迹记》(下简称《仙迹记》), 作者是金翰林修撰刘祖谦(约1176—1234)。刘祖谦是个饱学之士,人们称他“博学,兼通佛老百家言,……谈论亹亹不穷,援笔为文,奇士也”。 同《教祖碑》作者一样,刘祖谦在《仙迹记》中也讲了自己撰文的缘起:

仆适承乏翰林,与提点嘉祥观冲虚大师李志源及提点中太一宫冲虚大师于善庆、无欲子李志远 为方外友,因索鄙文,以纪重阳仙迹。仆往年从事鄠亭,密迩灵虚,宿闻真风,故就为之说,使后之学者知师出处之迹,其功用及物若是之大,得以考观而推行焉。

文中的“鄠亭”即鄠轩,指完颜璹。“灵虚”,是王玉阳为其弟子在终南山祖庭所建道观奏立的观名。可见刘祖谦与全真道徒们早有来往。使人稍感意外的是,《仙迹记》的策划人竟然仍是《教祖碑》的策划人李志源、于善庆,外加一个李志远(1169—1254)。据何道宁在元宪宗五年(1255)撰写的《终南山重阳万寿宫无欲观妙真人李公本行碑》, 李志远是马钰之徒碧虚子杨明真的弟子,比李志源、于善庆晚一辈,自金哀宗正大五年(1228)起主掌灵虚观。

《仙迹记》篇幅不大,只有《教祖碑》一半。从两碑内容的异同,可以看出撰写新碑的意图。

首先,《仙迹记》对《教祖碑》记事的疏误作了一些补正。《教祖碑》有王重阳两易其名之说,前后交代不清;《仙迹记》删去“易名德威,字世雄”的说法,以“名喆,字知明”一贯到底,不再令人困惑。《教祖碑》原将重阳遭寇劫掠之事置于天眷之后的“废齐”年间,造成时间颠倒;《仙迹记》将遭劫一事改置于天眷年间,消除了时间颠倒问题。《教祖碑》记重阳去世于大定十年正月四日,未述重阳之生年与阳寿;《仙迹记》称重阳逝于“己丑(1169)季秋”西归抵汴后之“无几何”,虽不如《教祖碑》具体,但两者大致可通。《仙迹记》多出“春秋五十有八”一语,从而可以推算出重阳生年。

其次,《仙迹记》增加了一些《教祖碑》没有的故事。像在活死人墓“四隅各植海棠一株”,去世前六年预知“寿命不过五十八”,以及对马钰的“分梨赐芋之化”等等,都是新添的。

其三,《仙迹记》略去《教祖碑》不少内容,主要是王重阳那些神通应物故事。为何要略,刘祖谦在文末作了说明:

若其出神入梦,掷伞投冠,其他腾凌灭没之事,皆其权智,非师之本教。学者斯闻大道,无溺于方技可矣。

这段说明虽然简短,却是全文的重点所在。它把王重阳等制造的神异之迹全归诸“权智”的运用,列为“方技”,告诫徒众(“学者”)应该减少或停止对“出神入梦,掷伞投冠”之类的神异之迹的宣传和颂扬。这在当时的全真教内,很可能引起过一阵震撼。

我们已知,“出神入梦”是王重阳师徒惯用的传教手段,被丘处机推为全真道的“极理”,是《教祖碑》竭力宣扬的神异之迹,现在怎么会有人出来叫停呢?而且,《仙迹记》与《教祖碑》同是李志源、于善庆策划的,《仙迹记》执笔人刘祖谦跟从过《教祖碑》执笔人完颜璹,《仙迹记》还恭敬地引用了完颜璹在《教祖碑》中对王重阳的赞语,为甚么末了又要指摘《教祖碑》突出“权智”、“溺于方技”呢?是李志源、于善庆改变了六年前策划《教祖碑》时候的观点,想搞点自我批评,还是刘祖谦新出的主意?这些问题在当时难免使道徒感到困惑,亦非今日的学者能够轻易解答。

尤其可怪的是,《仙迹记》既然告诫别人“无溺于方技”,自己就不该再宣扬方技,可是《仙迹记》中仍然有这样的文字:

(重阳)径达宁海,首会马钰于怡老亭。马亦儒流中豪杰者,初未易许师,故恳师庵居,固其扃,率数日不给食,纵与食之,亦未尝见水火迹。或时夜就马语,莫知其所由来;及去,追之不及,扃如故。间与魂交梦警,分梨赐芋之化不一。

这段叙事与《教祖碑》所述没有多大差别,“魂交梦警”并不比“出神入梦”稍减神异。

仅就全真道自身的发展而言,从《教祖碑》热衷于宣扬王重阳的“神通应物”,到《仙迹记》告诫徒众“无溺于方技”,无疑是一种提高。方技接近巫术,为文化水平较高、发展比较成熟的教门所不取,在道教中也被人视为“末”(下详)。因此,应该相信李志源、刘祖谦等在《仙迹记》中发出的呼吁,确有提高教门水平的诚意。但是,在全真道早期的六十多年中,这个教门用来吸引群众的主要手段是方技,李志源、于善庆等从父师那里听到的多是教祖、父师们的神异之迹,现在想要弃旧更新,短时间内能用甚么来替代呢?以王处一为例,如果从他的传记中拿掉那些神通故事,其人可讲的事就所剩无几了。他如马钰、谭处端、刘处玄,情况也差不多。于是就出现了一面告诫“无溺于方技”,一面继续宣扬方技,一面勾掉“出神入梦”,一面又讲说“魂交梦警”的矛盾现象。而且,对于方技,《仙迹记》并没有全盘否定,只是降格,它巧妙地把方技归入王重阳的“权智”,从而使方技的玩弄者免除了被暴露的尴尬。

说到这里,或许有必要对“权智”一词作些解释。“权智”本是佛教用语,意指适用于普度众生的一时方便权宜之智。与“权智”相对的是“实智”。佛教天台宗创始人智(538—597)解释权、实的差别说:“权是权谋,暂用还废;实是实录,究竟旨归。” 这就是说,实智是主旨、目标,是根本性的,不可移易的;权智是为了引人通达实智而暂时使用的手段,是可用可废的,而且终究是要废的。20世纪八十年代台湾出版的《佛光大辞典》,依据隋代慧远的《大乘义章》等典籍,对“权实二智”作了简要明了的解释,指出“‘实智’属于‘体’,‘权智’属于‘用’”;权智又“称为方便智”,“实无其事,而权巧施设,故称为方便”。 据此而言,即使像“掷伞”之类的事最终被证明为实无其事的权巧施设,仍不可视同常人所说的谎言或骗局,只可称作权智,因为它是王重阳、丘处机师徒为引度众生而设的。《仙迹记》中有一段话,最能表明李志源们怎样运用权智说来为王重阳的行为作辩解的:

正隆己卯间,(重阳)忽遇至人于甘河,……自是尽断诸缘,同尘万有,佯狂垢污,人益叵测。虑夫大音不入俚耳,至言不契众心,故多为玩世辞语,使人喜闻而易入。其变怪谈诡,千态万状,不可穷诘。呜呼!箕子狂,九畴叙,接舆狂,凤歌出,权智倒,横直竖,均于扶世立教,良有以也。

按此说法,王重阳的变怪谈诡都是为接受不了“大音”、“至言”的俚俗群众设的,目的是为了扶世立教,故而无可非议。说穿了,权智说的功效之一就是以目的的正当性来为不正当的手段辩护。

当然,李志源、刘祖谦们也知道,权智毕竟不是实智,它的格位远低于实智,用得太多太滥了有碍于对实智(“大道”、“本教”)的体悟,故而要作一点限制。怎样限制呢?“无溺于方技可矣”。我想,《仙迹记》作者们的本意就是如此。

下面我们来看《仙迹记》关于方技问题的呼吁,在教内得到了怎样的反应。 wjSHW+zpMgEYGFMTlK+Vm1GcqFDX5yP2PM/Q95fzrlGToE4j6bBJSFPfWQ6vfu2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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