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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老氏之邪”
——读耶律楚材《西游录》

《教祖碑》撰于1226年,次年成吉思汗与丘处机同在七月去世,仅隔半年就出现了一本猛烈抨击丘处机与全真道的小书,这就是耶律楚材写的《西游录》。

耶律楚材(1190—1244)是蒙元史上有名的人物。他是契丹族人,早先在金为官,1215年转投蒙古,后被成吉思汗看中,“处之左右,以备咨访”。1219年扈从成吉思汗西征,“用公( 楚材 )日密”。 1220年三月丘处机西行之初,曾在燕京上表陈情,请求推迟行期,当时奉成吉思汗之命草诏要处机速至西域的就是耶律楚材。处机抵西域,楚材自称“以宾主礼待之”, 其实是奉命接待。1222年十月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耶律楚材在场记录并整理成文,这就是后来流传于世的《玄风庆会录》。 这年处机七十四岁,楚材三十二岁,年龄的悬殊似乎没有妨碍他们交往,两人常常联句和诗。处机东归后,两人仍有书简往还。楚材崇儒、释,尊老子,但藐视全真道。最后这一点他在丘处机面前一直深藏不露,直到处机去世,楚材方公开自己对全真道与丘处机的不满,宣泄于《西游录》中。

《西游录》约六千字,分上、下二卷。上卷不足二千字,简述作者本人随成吉思汗西征的沿途见闻。下卷近四千字,集中讲作者对丘处机的认知过程,猛烈抨击丘处机。楚材说:“予不许丘公之事,凡有十焉。”下面是楚材讲的十事,值得认真一读:

初进见,诏询其甲子,伪云不知。安有明哲之士不知甲子者乎?此其一也。对上以徽宗梦游神霄之事,此其二也。自谓出神入梦为彼宗之极理,此其三也。又云圣贤提真性遨游异域,自爱梦境,此其四也。不识鲁直赞意,此其五也。西穷昧谷,梵僧或修善之士皆免赋役。丘公之燕,独请蠲道人差役,言不及僧。上虽许免役,仍令诏出之后不得再度。渠辄违诏,广度徒众。此其六也。又进表乞符印,自出师号,私给观额,古昔未有之事辄欲施行。此其七也。又道徒以驰驿故,告给牌符。王道人者驺从数十人,悬牌驰骋于诸州,欲通管僧尼。丘公又欲追摄海山玄老,妄加毁坼,此其八也。又天城毁夫子庙为道观,及毁坼佛像,夺种田圃,改寺院为庵观者甚多。以景州毁像夺寺事致书于从乐居士,润过饰非,天地所不容。此其九也。又顺世之际,据厕而终,其徒饰辞,以为祈福。此其十也。

此十项事大致可以分为几类:其前四项关涉方技,第六、八、九项属僧、道利益之争,第五、七两项可以单看,第十项是丘处机身后事,实在不该列入。本文主要谈方技,只讲前四项。

第一项是说丘处机的年龄问题,耶律楚材指责丘处机说了谎。20世纪五十年代,台湾大学教授姚从吾(1894—1970)为丘处机辩解说:“邱公志在得君行道;刘仲禄既荐举他,说他三百岁了,刘自当关照长春。既承问及甲子,则长春亦只有含糊其辞而已。他怎能明指刘仲禄的不对呢!” 从单一的角度看,姚从吾的辩解不为无理,但这样一来,伪造年龄的责任便全都落在刘仲禄身上,是刘仲禄设局骗了成吉思汗,丘处机只是被动配合而已。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刘仲禄在设局之初就必须确信丘处机一定会配合,刘仲禄根据什么呢?看来刘仲禄看准了丘处机既非神仙,亦非圣贤,仅仅是个方士,因为方士的特质之一就是善于弄虚作假,随机应变。我这样讲,也许会引起尊崇丘处机的学者们的反对。但我是有事实根据的,我曾在《丘处机“一言止杀”再辨伪》一文中举出过一些事例,本文还会增加一些事例。

十“不许”的第二、三、四项都含一个“梦”字,不妨称它们为“梦”的一组,放在一起来评论。首先要看到,《西游录》在讲十“不许”之前,已经讲过这三个不许的内容了。它先说:

壬午之冬十月,上召丘公以问长生之道。所对皆平平之语言及精神气之事。又举林灵素梦中絜宋徽宗游神霄宫等语。此丘公传道之极致也。

又说:

丘公尝举渠师王害风出神入梦为毕竟事。又举渠之法兄马公常云,屡蒙圣贤提将真性遨游异域。又云,禅家恶梦境,岂知福力薄劣者,好梦不能致也。此为彼宗之深谈也。识者闻之,未尝不绝倒也。

在耶律楚材看来,无论是丘处机传道之“极致”,还是全真道教理之“深谈”,这类关于梦的说法都是荒诞不可信的,只能引人发笑。

对这三项“不许”,姚从吾也是合在一块评论的。他认为:“第二至第四,是儒与道看法的不同,不容易说谁对谁不对。” 这就奇怪了,20世纪研究全真道的学者为甚么要采取非道即儒的立场呢?难道我们就不能根据自己对梦的认知来判断丘处机关于梦的说法对还是不对吗?同样令人不解的是,近年由牟钟鉴教授主编的《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一书竟然赞同姚从吾的说法,只是改“儒与道看法的不同”为“佛道之异”。 可是,无论是说儒道之异,还是说佛道之异,都是没有根据的。因为耶律楚材对丘处机关于梦的说法除了加以嘲笑,表示不许,并没有阐述自己关于梦的观点,我们凭甚么断定他关于梦的观点是属于儒的还是属于佛的?也因为耶律楚材没有阐述自己关于梦的观点,今天的学者仅需讨论丘处机的说法对还是不对,可信或不可信,完全没有必要把问题扯到儒道或佛道关于梦的观点的异同上去。反正丘处机在这个问题上的对或不对,不取决于耶律楚材在同一问题上的错或不错。除非我们赞同丘处机的说法,需要表明反对耶律楚材对丘处机的嘲讽与不许。

举十“不许”中的第二项为例吧,我们能够相信宋徽宗梦游神霄宫实有其事吗?此事丘处机是怎样对成吉思汗讲的,《玄风庆会录》有更详细的记述。丘处机说:

昔宋上皇本天人也,有神仙林灵素者挈之神游上天,入所居宫,题其额曰“神霄”。不饥不渴,不寒不暑,逍遥无事,快乐自在,欲久居之,无复往人间之意。林灵素劝之曰:“陛下天命人世,有天子功限未毕,岂得居此?”遂下人间。自后女真国兴,太祖皇帝之将娄失虏上皇北归,久而老终于上京。由是知上天之乐何啻万倍人间!

宋徽宗与林灵素,一个是佞道昏君,一个是道门骗子。他们狼狈为奸,祸国殃民,在政和、宣和之际(1118年前后)合演了中国政治史和道教史上丑恶的一幕。他们谎称徽宗是天上神霄玉清王下降人间,林灵素和大臣蔡京、童贯等亦来自神霄府,命全国州府广建神霄宫,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加速了北宋政权的灭亡。金、元有识之士多有谴责宋徽宗、林灵素罪行的。就在《西游录》问世后五年(1233),元好问撰《紫微观记》,讲到五代道士杜光庭(850—933)在西蜀大搞神仙官府,“虚荒诞幻,莫可致诘”,接着便说:“二三百年之间,至宣政之季,而其敝极。” 元好问的看法在南宋和金、元时期是许多人的共识。元代中叶,理学家吴澄(1249—1333)直指宋徽宗、林灵素“乃前代亡国君臣”。 从丘处机说的话来看,他对徽宗大搞神霄宫的惨重后果是知道的,但他仍尊徽宗为天人,林灵素为神仙,美化他们虚构的梦游天宫故事,把他们的秽行作为道教的光荣与神奇来夸说,实际上是把林灵素看作全真道的前辈、先行者。受丘处机的影响,后世的全真道徒对林灵素也作如是观。1241年丘处机再传弟子秦志安撰《金莲正宗记序》,尊林灵素为“天师”,称说“及正(政)和之后,林天师屡出神变,天子信向,法教方兴”。 如果说,全真道鼓吹的“出神入梦”因为是道教的说法,今人不好说对与不对,那么林灵素的梦游神霄,今人是否也不好说对与不对呢?难道全真道的出神入梦与林灵素的梦游神霄有本质的区别吗?

在早期全真道施用的各种方技中,“出神入梦”也许是用得最多的一种。不仅王重阳、马钰屡屡用之,在谭处端、王处一、郝大通的碑铭中也分别有“施梦中之药”、 “出神入梦”、 “夜入王镇国之梦” 的记述。古代的中国人历来多信梦境能预示未来。在各类方技中,借梦说事大概是最方便最省力的,只要两个说梦的人串通一气,别人便难戳破,甚至一个人也能以梦诳人。所以王重阳以“出神入梦”为“毕竟事”,丘处机称“出神入梦”为“极理”,他们都以“出神入梦”为终极事理或最高事理。

不过,我还没有找到丘处机本人出神入梦的记载。这很可能是因为梦境是睡眠的产物,而丘处机据说是为了炼阴魔而不睡觉的。金泰和六年(1206),当五十九岁的丘处机尚在登州栖霞太虚观的时候,有人为他的《磻溪集》写序,就说他“不寐者余四十载”, 也就是说,他自从追随王重阳以后一直没有睡过觉。这话想必会随着《磻溪集》的传播而进一步扩散。一个人有了不睡的名声,自然不宜再搞“出神入梦”。也因为有了不睡的名声,这个人不被别人视作神仙,定被别人目为方士。刘仲禄大概就是这样看中并荐举丘处机的。

《西游录》的正文讲了对丘处机的十“不许”,没有明言全真是“老氏之邪”。“老氏之邪”是耶律楚材在书的序言中提出来的,同时被他列为“老氏之邪”的,还有大道、太乙等教派。 早期全真道依仗方技,肯定是耶律楚材指全真为邪的原因之一,但不是惟一的原因,这从十“不许”的内容就能够看出来。全真是否为“老氏之邪”,不仅要看全真的全面表现,也还要弄清楚耶律楚材所说的“老氏”是何涵义。如果耶律楚材说的“老氏”是指纯粹的由《道德经》所表达的老子学说,那么全真即使算不上“老氏之邪”,也成不了老子之正;非但全真成不了老子之正,历史上一切道教流派都成不了。因为《道德经》表达的仅是一种哲学思想,仅据某种哲学思想是创建不了宗教的。思想只是宗教的内在因素,一个成型的宗教还必须具备宗教的活动和组织,它们是宗教的外在因素,并非内在因素的派生物。作为道教尊神的老子,并非写《道德经》的那个老子,而是被改塑、被神化了的老子。道教的老子具有广阔无比的包容性,他能包容的东西远远逾越《道德经》的著者。试想一下,一部《道藏》可谓尽在老子(作为道教尊神的老子)旗下,其中真正忠实于《道德经》著者思想的典籍能有几许?所以,一定要拿《道德经》体现的老子思想来衡量道教,就等于取缔道教。从这个角度讲,耶律楚材可谓不懂道教。耶律楚材的友人并为楚材写《神道碑》的宋子贞就是这样认为的,《神道碑》只说楚材“凡星历、医卜、杂算、内算、音律、儒释、异国之书,无不通究”, 不说他懂得道书。但是,作为道教尊神的老子,确实不是著《道德经》那个老子,何况早期全真道人物还搞了那么多神化自己的异迹,要让耶律楚材这样的人承认他们是老子正宗也难。《西游录·序》不是也讲了“孔氏之邪”与“释氏之邪”吗?可见耶律楚材不是专与全真道为敌。今日推崇金元全真道的学者,不必对耶律楚材义愤填膺。 gHS1nDf810eceih60oTuB0rRwoAJujZA0lGOLzazvgM64uw+UMOfyBT2X8M2z6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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