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宗大定十年(1170)正月,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病逝于汴京(今河南开封)。在他身后半个世纪里,未见有人给他树立碑传。他的七大弟子虽然都有诗文传世,却没有一人为他们的父师写一篇传记。直到金哀宗正大三年(1226),才有完颜璹写的《教祖碑》问世,距王重阳去世已经五十六年。
完颜璹(1172—1232),号樗轩居士。他的生平事迹见于元好问写的《如庵诗文叙》。 刘祁《归潜志》也有他的小传。 他是金世宗之孙,越王允常之子。宣宗(1213—1223年在位)时封胙国公,哀宗正大初(约1224年)进封密国公。他工书,能诗,有诗集五卷,题《如庵小稿》。国公的身份使他常常参预由道教宫观奉办的国家祭典,交结了一些道教人士。元好问说:
旧制,国公祭山陵,则佩虎符,乘传,号曰严祭。若上清储祥宫,若太乙宫、五岳观设醮,上方相蓝大道场,则国公代行香,公(璹)多预焉。
《教祖碑》就是应全真道徒之请写的。碑文称:
后先生(王重阳)五十六年,嗣法孙汴京嘉祥观提点真常子李志源、中太一宫提点洞真子于善庆二大士,真实道行,弘扬祖道者也,殷勤求文于玉阳子友人樗轩居士,居士援笔而为之铭。
这里讲的玉阳子,即“七真”之一的王玉阳王处一。但可断言,撰碑之事与王玉阳无关,因为王玉阳在九年前即宣宗兴定元年(1217)已离开人世。此刻“七真”之中尚在人间的仅剩丘处机一人,而他正身处与金敌对的大蒙古国境内,享受着成吉思汗赐给他的神仙待遇。《教祖碑》提到丘处机,但没有讲他参预了撰碑的策划。
那么,出面请完颜璹执笔的李志源、于善庆是怎样的人呢?
关于李志源,李道谦编的《甘水仙源录》收有一篇张邦直写的《真常子李真人碑铭》,此“真常子”即李志源。他是德兴(今河北涿鹿)人,生于金海陵王天德三年(1151),长完颜璹二十一岁,仅比“七真”中的刘处玄、丘处机小三四岁。但他入道较晚,张邦直说:“真人( 李志源 )之时,马( 钰 )已谢世,而丘( 处机 )、刘( 处玄 )、王( 处一 )、郝( 大通 )尚无恙,真人历扣四君,见者皆以为可教。” 马钰去世比王重阳晚十三年,李志源问道还在马钰去世之后,故而他不可能接触过王重阳。
《甘水仙源录》也收了于善庆的碑传,题为《汧阳玉清万寿宫洞真真人于先生碑并序》, 撰者名杨奂。据碑文,于善庆生于大定六年(1166),十七岁从马钰出家,次年马钰去世,转投丘处机,后又参谒谭处端、王处一、刘处玄。泰和三年(1203),经陇州州将保荐,获赐冲虚大师称号。正大二年(1225),应李志源邀,领中太乙宫事。于善庆自然也没有见过王重阳。
《教祖碑》就是在王重阳去世半个世纪以后,由三个未尝亲炙王重阳的人共同制作的。完颜璹是执笔人,提供素材的应该是李志源、于善庆。碑文写得相当粗疏,表述含糊不清,叙事颠倒失序,读者从中得不到多少王重阳的真情实况。以它讲王重阳两易其名的事为例,它先说重阳“名喆,字知明”,继说重阳应武举时“易名德威,字世雄”,再说重阳入道后“改今之名字矣”。 依据这样的叙述,人们怎么弄得清“名喆,字知明”是“易名德威,字世雄”之前的名字,还是最后的“今之名字”呢?再看一段碑文写的王重阳的经历:先说“圣朝天眷年间收复陕西,英豪获用,先生于是捐文场,应武举”,然后说“会废齐摄事,……时有群寇劫先生家财一空”。可是,我们知道,“废齐摄事”是1130年至1137年的事,天眷则是金熙宗在1138年至1140年用的年号,“废齐摄事”在前,天眷建元在后,进入天眷以后怎么还能“会( 请读者注意这个 “ 会 ” 字 )废齐摄事”呢?此外,碑文还有一个不应有的缺失:它竟没有记载传主生于何年或阳寿几何,而传主的生年从来是构成一篇传记的要素之一,除非它已不为人知。
据元好问说,完颜璹是饱读乙部书的,他“于书无所不读,而以《资治通鉴》为专门,驰骋上下千有三百余年之事,其善恶是非、得失成败,道之如目前。穿贯他书,考证同异,虽老于史学者不加详也”。 完颜璹既然有这样的史学素养,《教祖碑》怎么会出现上述那些问题呢?是疏忽所致么?不像,因为碑文写成以后必定经李志源、于善庆过目,不至于三人都疏忽。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很难说。不过,这个问题不予探索也罢,它不是本文关注的话题。我们关注的是碑文竭力宣扬的王重阳师徒“神通应物”故事。
《教祖碑》三千余字,其中讲述了十多个令人无法置信的神话故事。按照碑文,王重阳在娘胎里就不是凡人,“仙母孕二十四月又十八日生”,是世人孕育期的一倍多。四十八岁以后屡次遇仙(“异人”)。五十六岁进入山东,更是神通倍增。他能“绝水火”,“或食或不食”,“出神入梦”,随意出入“门户扃闭”人家。他洗脸剩下的水能治人风疾。山上巨石飞落,经他一喝而止。他分身有术,能预言未来。凡此种种,信其真者自然尊之为神通,像我这样的不信者只能目之为方技或方术。《教祖碑》不仅讲了王重阳,也讲了马钰、王玉阳施展神通的事例。它还用八个字总结了王重阳等神通应物的群众效应:“亟显神异,东人毕从。” 李志源等确信,王重阳等在山东传教取得的成果,是同他们显示的神异不可分的。
然而,自清以来,一直有人以为,《教祖碑》和其他全真史料中记载的这样一些神异事迹,都是后世全真道徒如李志源、于善庆等编造的,旨在神化他们的教祖和父师,非王重阳师徒本人所为。这种说法遭到《长春道教源流》撰者陈铭珪的驳斥。陈铭珪举《教祖碑》中的“掷伞”故事为例。《教祖碑》说:
又于宁海途中,先生(王重阳)掷油伞于空,伞乘风而起,至查山王处一庵,其伞始坠,至掷处已二百余里也。其伞柄内有伞阳子号。王自髫龀间尝遇玄庭宫主空中警化,今呼云玉阳子是也。
陈铭珪指出,这个故事在丘处机《磻溪集》中也有叙述。《磻溪集》作:
大定己丑夏四月,余与丹阳等数人从重阳师自文登如宁海,时迈龙泉,日气稍炽。师令余等前,己执伞在后,距半里许。余忽回顾,见伞腾空而起,余急返走问之。云:抟扶摇而上,不知其然而然。初,伞起东北,望之冉冉,坠于沙间,指其方面觅之,了无所也。时余法眷伞阳子王公隐于东海隅之查山,山到文登一百一十里,文登到伞起处又七十里。伞起乃辰时,及晡,堕伞阳公庵前,柄内伞阳子道号往赐之焉。……伞自后查山下翟公家藏之,本宁海范明叔家借用者,范后知,往取之,而弗肯予。
因此,陈铭珪说:“志源、善庆皆长春弟子,所陈事实当得之长春,不尽诬也。” 不错,丘处机的话的确可以证明李志源、于善庆所记来自其师,非他们自己编造。但是,丘处机的话并不能证明“掷伞”之事真有,只能说明此事是王重阳、丘处机、王处一师徒三人共同编造的,非王重阳一人所为。陈铭珪是虔诚的全真道徒、丘处机的崇拜者,他是相信王重阳等确有神通的,本文第十章将专讲陈铭珪。
《教祖碑》中像“掷伞”这样的事例,还可以举出一二。例如,《教祖碑》说,马钰未见王重阳之前“先梦南园仙鹤飞翥,未几先生( 王重阳 )至。马公信犹未笃,先生于鹤起处筑全真庵”。又说,马钰“梦随先生入山,及旦,先生便呼马公曰山侗”。 这两则故事都是马钰本人讲过的。马钰说:
重阳真人欲往宁海,……钰预梦南园一仙鹤从地涌出。经月,有重阳师父到来,指鹤起处要修庵居。钰又梦参从师父入一山,翌日,师父训钰小字山侗。
可见这两则故事均非李志源、于善庆编造。同时可以看出,马钰也是制造神话的参预者。
全真道是宗教,其创始人为自己制造神异之迹,不足为怪。神异之迹不可信,但神异之迹能赢得群众的信仰,却是可信的。“亟显神异,东人毕从”。——《教祖碑》讲的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