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业已说明,在《西游记》、《本行碑》、《西游录》陆续问世的1228年,并不存在“一言止杀”故事。“一言止杀”故事出现在窝阔台时期,它在姬志真(1192—1267)撰写的《长春真人成道碑》(下简称《成道碑》)中有比较完整的叙述。《成道碑》云:
己卯冬十月,上遣便宜刘仲禄率轻骑数十,搀枪开道,径及海滨,奉召征师。真人以天意所存,不辞而发轫。侍行者一十八人,皆丛林之杰出者。指程西北,跋涉艰虞,万里龙沙,继及行在。上嘉来远之诚,重慰劳之。一日,问以长生之药,真人曰:“有卫生之经,无长生之药。”上嘉其诚。每召就坐,即劝以少杀戮,减嗜欲及慈孝之说,命史录之。……
曩者国朝初兴,天兵暂试,血流川谷,肉厌丘原,黄钺一麾,伏尸万里,马蹄之所及无余地,兵刃之所临无遗民,玉石俱焚,金汤虀粉。幸我真人,应召行在,微言再奏,天意方回,许顺命者不诛,指降城而获免,谕将帅以愍物,勉豪杰以济人。在急者拯以多方,遇俘者出以赀购。婢仆之亡,从道者皆恕;卑贱之役,进善则放良。救人于涂炭之中,夺命于锋镝之下。使悛恶而从善,皆道化之弘敷也。天下之受庇者多矣,亦有不知其然者。
碑文最后说:
李公大师不远而来,命纪真迹之崖略,将刊诸石,以寿其传,亦报本尊师,礼也。义不敢辞,辄从是说,谨斋沐而直书。
姬志真是盘山栖云真人王志谨在1234年收的徒弟,为七真之一的郝大通的再传弟子,本人没有跟从过丘处机。《成道碑》未署撰写年月,但姬志真讲了,他是奉“李公大师”之命写的。这个“李公大师”不是别人,就是《西游记》述者、被陈时可称为玄通大师的李浩然即李志常,这就为判断碑文的撰写年限提供了线索。李志常在戊戌年(太宗十年,1238)正月接替尹志平为全真掌教,三月朝命加玄门正派嗣法演教真常真人, 此后教内例以掌教真人、宗师称之。姬志真在戊戌年以后写的文章,也循例称李志常为“嗣教宗师”、 “掌教真常真人”、 “掌教大宗师真常真人”。 这篇《长春真人成道碑》称李志常为“大师”而非掌教真人、宗师,其撰写时间必在1234年至1238年正月之间,上距李志常撰写《西游记》和《行状》的戊子年至多不过九年。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先前已经有了陈时可撰写的《本行碑》(内含《行状》),为什么又要姬志真撰写《成道碑》?从教门的角度看,丘处机的“本行”不就是“成道”吗?莫非《本行碑》缺了什么,需要增添?比较两碑,立刻可以看出,《本行碑》缺的正是丘处机劝成吉思汗“少杀戮”的故事。显然,撰写新碑的目的就是要添加这段故事,并由这段故事引出对丘处机救人济世功绩的颂扬。
应该指出,这一故事未必始创于《成道碑》。宗教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许多宗教人物的故事在写成文字以前可能先有一个口耳相传的阶段。丘处机“一言止杀”的故事最早大概也是口头宣讲的。元好问在甲午年(太宗六年,1234)六月居聊城时写了一篇《清真观记》,后来收入《遗山先生文集》卷三五,文中说:
丘往赴龙庭之召,亿兆之命悬于好生恶死之一言。诚有之,则虽冯瀛王(冯道)之对辽主不是过。
元好问前一年在金汴京经历了崔立之变。由于崔立杀金守臣降蒙,汴京得免屠城之灾。蒙军入城后虽有杀掠,但死者多为金朝大臣与富民,平民较少遇害,儒释道三教中人又比一般平民受到宽待。 其后元好问被蒙古羁管于聊城。那时《成道碑》未必已立,《清真观记》所述可能得自传闻。元好问当然知道,自己能够存活,全赖蒙古有“顺者不诛,降城获免”政策与崔立的降蒙之举;但他那时肯定不知“降城获免”政策始于何时。对社会上既有的丘处机进言止杀的传闻,元好问将信将疑,故用了“诚有之”三字以示。
由《清真观记》再往前,可以追溯到《庆会录》序文。该序撰于1232年,又早《清真观记》两年。序文说丘处机“止干戈而救物,功成身退”,透露出当时可能已有“一言止杀”故事在流传。这大概是今天能找到的最早的文字记载了。1232年为元太宗四年,所以我说此故事出现于窝阔台时期。
《成道碑》文采奕奕:“微言再奏,天意方回,许顺命者不诛,指降城而获免。” 这样的文句读来非常顺畅。可是,细想一下,这能证明丘处机进言止杀并且取得效果吗?难道此前蒙古实行的是顺也诛、降也杀的政策吗?现今了解蒙古征服史的读者想必知道,成吉思汗在进行征服战争时早就制定了“顺者不诛,降城获免”的政策,这一政策在南侵和西征过程中普遍得到执行。例如,1220年初蒙军占领花剌子模的匝儿讷黑和讷儿两城,两城居民没有反抗,得免屠杀。稍后蒙军抵布哈拉,其外城居民献城投降,未遭屠杀;内城守军拒不投降,城破后男子全被杀害。 又如,同年3月成吉思汗在撒马尔罕派者别、速不台往追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他指示两人对所经地区军民“归顺者可予奖励,发给〔保护〕文书,为他们指派长官;流露出不屈服和反抗情绪者一律消灭掉”。者别、速不台在巴里黑、你沙不耳、徒思等所经之地都严格地执行了成吉思汗的指令。波斯史学家拉施特(1247—1318)说:者别、速不台“每到一地,凡出降迎接者获得了赦免;抵抗者全部歼灭”。 这不都是“顺者不诛,降城获免”的实例吗?这些实例都发生在丘处机晋见成吉思汗之前,怎么会是丘处机“微言再奏”的结果呢?
抗者诛、顺者免,是成吉思汗制定的蒙古国策,在汉地和西域同样适用,并且为成吉思汗后人所沿袭。宋子贞《耶律公碑》云:“国制,凡敌人拒命,矢石一发,则杀无赦。”这与拉施特讲的是同样的意思。1233年汴京将下之前,还是那个参加西征的速不台,以“此城相抗日久,多杀伤士卒”为由,主张“尽屠”汴京居民。 与1220年在西域的蒙军相比,屠城政策没有任何改变。至多三四年后,姬志真就写了《成道碑》,其中的进言止杀故事,经得起检验吗?
姬志真不了解长春西游情形,《成道碑》是按李志常所言写的,故而姬志真自言“义不敢辞,辄从是说,谨斋沐而直书”。这话固然是谦词,但也表明他是从人之说,对事情的真伪有无概不负责,该负责的是李志常。耐人寻味的是,李志常既欲记本师之“真迹”,为什么自己不署名动笔,而要远道找一个不了解其师的姬志真?我想,原因就在他写的《西游记》早已刊行了。《西游记》非但没有写丘处机进言止杀,相反地却写了丘处机对蒙军暴行的无奈:
十有三日,宣差阿里鲜欲往山东招谕,恳求与门弟子尹志平行。师曰:“天意未许,虽往何益?”阿里鲜再拜曰:“若国王(主)临以大军,生灵必遭杀戮,愿父师一言垂慈。”师良久曰:“虽救之不得,犹愈于坐视其死也。”乃令清和同往,即付招谕书二副。
这是1223年七月的事,丘处机已从西域返抵云中(今山西大同)。“国王”,别本作“国主”,即木华黎之子孛鲁。阿里鲜请求丘处机师徒帮助他招谕山东未下诸地归降蒙古,以免蒙军攻占后肆意屠杀,其实也是为蒙古节省兵力。丘处机答以“天意未许”、“救之不得”。因为他知道,按成吉思汗旨意,只有“顺者”才可“不诛”,“降城”方能“获免”;倘若招谕不成,他们师徒只好眼睁睁看着蒙军施暴了。所谓“天意”,实指成吉思汗旨意。李志常既然在1228年已经写了1223年“天意未许”,如果在1234年以后再出面写1222年“天意方回”(“方回”即已回,只是时间还不长),岂不招人质疑?
《西游记》、《成道碑》都透露了丘处机在汉地替蒙古招谕劝降的消息。《西游记》还讲到,1223年十一月成吉思汗派人问丘处机:“招谕在下人户得来否?”我们也在弋彀写的尹志平碑铭里读到下面一段记述:
〔尹志平随丘处机〕还及云中,真人(丘处机)闻山东乱,国兵又南下,曰:“彼方生灵命悬砧鼎,非汝(尹志平)莫能救。”遂遣往招慰,闻者乐附,所全活者甚多。
这就是尹志平随阿里鲜招谕山东的结果,他们是拿着丘处机的招谕书去的。很明显,如果说丘处机的确起过止杀的作用,主要是他配合了成吉思汗既有的“顺者不诛,降城获免”政策,参预劝降。劝降若成,杀戮自可减少。但是,这算不得历史功绩。因为丘处机不是劝征服者放下屠刀,而是叫受害者放弃反抗,屈当顺民。如果这也算历史功绩,后来由宋降元的吕文焕也应受到表彰。吕文焕降元后多次向宋朝将官现身说法,劝他们举城降元,那也是减少了杀戮的。
自从《成道碑》问世,“一言止杀”故事不再限于口头传播,著文纪之者日渐增多。本文第四节已经征引过秦志安《金莲正宗记·长春丘真人》中的一段,那是1241年已经写成的,仅晚《成道碑》数载。秦志安提到《庆会录》、《西游记》,但完全不顾两书内容,硬说成吉思汗“每日召见”丘处机,丘处机“即劝之少杀戮”。末了还借别人之口,称说“幸我长春丘仙翁应诏而起,一见而龙颜稍霁,再奏而天意渐回,诏顺命者不诛,许降城而免死,宥驱丁而得赎,放虏口以从良,四百州半获安生,数万里率皆受赐”。 不难看出,这一段话直接取自《成道碑》,仅改动了部分文字。
在秦志安以后,称颂丘处机止杀之功的碑刻,列朝不绝。戊申年(定宗三年,1248)郭起南作《重修□□(磻溪)长春观记》,内称:
〔丘处机〕每遇召见,即陈以少杀戮之言。天下余生,实拜更生之赐。转好杀之心为好善之心,此最难能者。
撰于宪宗时期的《重阳成道宫记》云:
〔丘处机〕以行仁行孝,寡欲修身,用贤爱民,布德施惠,好生恶杀,奉承天心之数语而开导之,上亦听之不疑。想四五十年间而天下之人赖以存活者与脱俘囚者,可胜计耶!
世祖至元年间俞应卯撰《鄠县秦渡镇重修志道观碑》云:
及其长春宗师被诏北庭,而好生之德感动人主,转不杀之机于一言之顷。于斯时也,又何异乎吾孟子告时君“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之仁欤!
有元一代,这样的议论可谓多多,但引《成道碑》原话者,秦志安以后似无一人。长春止杀之说,在全真道徒中已成为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事,就看用怎样的话语表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