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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从《庆会录》可以读到什么

《庆会录》篇幅不算大,内容非常丰富,值得一切丘处机研究者认真细读。但是,并非一切信其为实录者都能从中读到同样的东西,有时差别是很大的。以我和《全真七子》作者为例,尽管都认为《庆会录》是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内容的真实记录,从中读到的东西却大不相同。直言之,有的东西他们说是读到了,我怎么也读不到;有的东西我读到了,他们似乎没有读到;有的东西好像我和他们都读到了,但作出的评价截然相反。因此,在这一节里我想把自己读到或读不到的东西坦陈于读者面前,希望引起更多研究者注意。先讲我读不到的。

《庆会录》正文有建言止杀的内容吗?《全真七子》给了肯定的答案。该书第六章第七节有这样一段话:

依据《玄风庆会录》、《长春真人西游记》与《西游录》(足本)的记载,丘处机在与成吉思汗的交往过程中,随处适时进言劝谏,其主要内容有以下三点:(一)外修阴德,内固精神。《玄风庆会录》言:“陛下修行之法无他,当外修阴德,内固精神耳。恤民保众,使天下怀安,则为外行。省欲保神,为乎内行。”这一点又可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内固精神……其二是外修阴德,主旨是止杀乃修德之要。《元史·丘处机传》言:“太祖时方西征,日事攻战,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又《全真第五代宗师长春演道主教真人内传》言:“七月初,师遣阿里鲜奉表谏上止杀、赦叛,上悦。”又言:“一日,上问曰:‘师每言劝朕止杀,何也?’师曰:‘天道好生而恶杀。止杀保民,乃合天心。……’”(二)敬天保民。由于蒙古有尊天敬天的传统,因此,丘处机在为成吉思汗讲道的过程中,往往投其所好,以此进言,……劝其止杀。而丘处机以天来警戒成吉思汗止杀的目的却是为了保民,希望成吉思汗能够以天为诫,改变以蒙古铁蹄踏平中原的想法,从而使中原百姓免于杀戮之苦。所以《元史·丘处机传》言,当成吉思汗问以为治之方时,丘处机答以“敬天爱民为本”。(三)劝孝。……

上面我相当完整地引了《全真七子》谈丘处机建言止杀的文字,仅删去其中无关止杀的百余字,为的是请读者共同来检验《全真七子》引述的丘处机建言止杀的话,究竟有哪句出于《玄风庆会录》(还有《西游记》和《西游录》)。这并非强人所难,而是因为《全真七子》一书自己说它归纳的三点内容是“依据《玄风庆会录》、《长春真人西游记》与《西游录》”。既然这样讲了,总该引几句《庆会录》、《西游记》和《西游录》的话才对,怎么能用丘处机再传弟子李道谦在至元十八年(1281)写的《长春演道主教真人内传》(详见本文第七节)和明朝初年编的《元史·丘处机传》来顶替呢?这使我想起陈铭珪。陈铭珪最终也是用《元史》和元人文集的记述来证明丘处机有止杀之语,但他毕竟是承认止杀之语《西游记》“未之载”的。《全真七子》却把从别处引来的话语说成是“依据”了《庆会录》、《西游记》和《西游录》。两者相比,陈铭珪要客观一些。我对《庆会录》等三书读过多遍,从来没有读到丘处机建言止杀的内容。这次经《全真七子》提示,我又读了一遍,更加相信我过去没有读漏。但愿《全真七子》作者能引三书的原话来证明他们读对了。

其实,《庆会录》不仅没有进言止杀的内容,相反地倒有称颂成吉思汗征服战争的话语。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说:

陛下本天人耳。皇天眷命,假手我家,除残去暴,为元元父母,恭行天罚,如代大匠斫,克艰克难,功成限毕,即升天复位。

成吉思汗是“天人”,他进行的战争是“除残去暴”、“恭行天罚”。丘处机话已说到这程度,如何再劝成吉思汗不杀呢?是叫成吉思汗不要再执行天罚吗?

13世纪波斯史学家志费尼(1226—1283)在他的名著《世界征服者史》中记了1220年3月成吉思汗拿下不花剌(布哈拉)以后对当地民众的一段训话。成吉思汗说:

人们啊,须知你们犯了大罪,而且你们当中的大人物犯下这些罪行。如果你们问我,我说这话有何证明,那我说,这因我是上帝之鞭的缘故。你们如不曾犯下大罪,上帝就不会把我作为惩罚施降给你们。

原来成吉思汗早丘处机两年就已宣布自己是恭行天罚了。他无疑会喜欢丘处机的话与自己相符。

或许有人会说,《庆会录》所记“恤民保众,使天下怀安”的话就含有止杀的意思。的确,《庆会录》屡有“恤民保众”、“修福济民”、“治国保民”之类的话,但这些话的含义同我们要讨论的止杀之语是两回事。当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治国保民”、“恤民”、“济民”时,他是以认同成吉思汗的大蒙古国为前提的。他讲的“国”是大蒙古国,他讲的“民”是已在大蒙古国统治下的民。丘处机说:

余万里之外一召不远而来,修身养命之方既已先言,治国保民之术何为惜口。余前所谓安集山东、河北之事,如差清干官前去,依上措画,必当天心。

可见丘处机的所谓“恤民”、“保民”仅是指对已在大蒙古国统治下的人民的治理,并非劝成吉思汗停止对未下汉地或其他国家的攻伐与进取,并非劝阻蒙古军队在攻城略地之际对敌境民众施行暴力。而从元至清全真道徒们宣扬的丘处机止杀之功,均指丘处机劝阻了成吉思汗对敌境民众的屠杀(详见下文)。

由上一段话再往下读,可以看到丘处机向成吉思汗进献了一个怎样的“治国保民”良方:

初金国之得天下,以创起东土,中原人情尚未谙悉,封刘豫于东平,经略八年,然后取之。此亦开创良策也,愿加意焉。

刘豫(1073—1143或1146)是什么人?他原是宋朝官员,南宋初降金。1130年金朝出于统治汉地的需要,册封刘豫为“大齐皇帝”,建都大名,两年后迁都汴梁。刘豫对金须“世修子礼”,其政权是十足的傀儡政权。他在位期间多次出兵攻宋,境内民怨沸腾。1137年金废刘豫,改封为王,这就是丘处机说的“经略八年,然后取之”。这是怎样的“开创良策”呢?

丘处机的政治理念如此低下,他的宗教追求亦复可悲。他对成吉思汗说:

昔宋上皇本天人也,有神仙林灵素者挈之神游上天,入所居宫,题其额曰“神霄”。不饥不渴,不寒不暑,逍遥无事,快乐自在。欲久居之,无复往人间之意。林灵素劝之曰:“陛下天命人世,有天子功限未毕,岂得居此?”遂下人间。自后女真国兴,太祖皇帝之将娄失虏上皇北归,久而老终于上京。由是知上天之乐何啻万倍人间!

宋徽宗与林灵素,一个是佞道昏君,一个是道门骗子。他们狼狈为奸,诈欺世人,祸国殃民,在政和、宣和之际(1118年前后)合演了中国政治史和道教史上丑恶的一幕,为世人痛恶。金、元有识之士多有抨击宋徽宗、林灵素罪行的。1233年元好问撰《紫微观记》,讲到杜光庭(850—933)在西蜀大搞神仙官府,“虚荒诞幻,莫可致诘”,接着便说:“二三百年之间,至宣政之季,而其敝极。” 王恽(1227—1304)说:“自汉以降,处士素隐,方士诞夸,飞升炼化之术,祭醮禳禁之科,皆属之道家,稽之于古,事亦多矣。徇末以遗其本,凌迟至于宣和极矣。” 吴澄(1249—1333)直指宋徽宗、林灵素“乃前代亡国君臣”。 就我所见,金、元之世颂扬宋徽宗、林灵素欺世之术的,惟丘处机一人。他尊宋徽宗为天人,林灵素为神仙,把他们的秽行作为本教的光荣与神奇来夸说,适足以反映他本人在宗教上追求的是什么。难怪全真道在丘处机掌教时期恢复了许多道教历史上的积弊。

上面引的丘处机关于刘豫、林灵素的话,都是《庆会录》中不可忽略的内容,对研究丘处机的政治理念和宗教追求至关重要,但《全真七子》作者视若未见,均未提及。避开如此重要的实例来谈丘处机“悲天悯人”的宗教家“情怀”, 如何能使人信服呢?

《全真七子》特别推崇丘处机的“实”,说:“长春之‘实’,一是平实之实,不用方术神异欺骗世人;二是诚实之实,待人以诚,远离虚伪;三是实用之实,兴教救世,有益民众。” 长春真是如此之实吗?当他对成吉思汗夸说林灵素挈宋徽宗神游天宫的时候,他是真心信仰林灵素实有其事呢,还是蓄意说谎欺骗成吉思汗呢?我们知道,对于宗教信仰上彼岸世界的许多事情是不必穷诘究竟的。但是,宋徽宗、林灵素是人,不是神;他们在人世间做的事是实实在在祸害民众的。对此,以“济世救人”为己任的丘处机能不知道吗?如果他是知道的,还对成吉思汗那样说,岂非蓄意欺骗?如果他连宋徽宗、林灵素祸害民众都不知道,还侈谈什么救世益民?

《庆会录》中讲了一件事,是很可以说明丘处机的“诚实”的。丘处机说:

昔金国世宗皇帝即位之十年,色欲过节,不胜衰惫。每朝会,二人掖行之。自是博访高道,求保养之方,亦尝请余问修真之道,余如前说。自后身体康强,行步如故,凡在位三十年升遐。

这段话,我和《全真七子》作者都注意到了。《全真七子》页287从正面引了这段话,显然以为这段话真实可信。单看这段话,人们会以为金世宗即位十年身体就不行了,其后听了丘处机的修真之道,身体转弱为强,得以在位三十年。然而,丘处机讲的是谎话。金世宗直到大定二十八年(1188)春天才召见丘处机,那时世宗已经当了二十七年皇帝,并且以勤政贤明著称。当年八月,丘处机离京返终南。次年正月,世宗就去世了,距丘处机离京仅五个月。丘处机与金世宗接触的这段经过,《全真七子》也讲了,同我讲的一样。差别仅在于《全真七子》没有用这段经过来比对丘处机上一段话。读者不妨比对一下,看看丘处机的话是否诚实。

《庆会录》可谈的内容尚多,有的问题一时也难弄清楚。例如,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的时间,《庆会录》仅记“壬午之冬十月既望”之夕, 似乎是一夜讲完的。《西游录》则讲“壬午之冬十月”, 月份与《庆会录》一致,没有记讲了多少次。《西游记》作九月望日、十九日、二十三日三次, 未记十月既望有召见。何者为是,恐怕不好解决。《全真七子》说:“据《长春真人西游记》记载,这三次问道的时间分别是十月十五日、十月十九日与十月二十三日。”又说:“《玄风庆会录》对于三次讲道的内容,都有详细的记录。” 这两段话与《西游记》、《庆会录》原文不符。我不知两书是否有新发现的版本,使《全真七子》的作者作出如是的结论,猜想这是他们径直糅合两书的结果,即兼采《庆会录》的月份和《西游记》的日期与次数构成的。在问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这也算一种处理办法,但总以向读者交代一下为好。

在月份上,我倾向于采信《庆会录》,因为既然承认《庆会录》是当时耶律楚材奉敕编录,就应以它为准。而且《西游录》也作十月,两书一致,出错的可能性较小。《西游记》虽然在九月前有八月二十七日的纪事,九月后有十月朔的纪事,看起来首尾完整,似乎也不易出错,但执笔人李志常和1228年的掌教尹志平在1222年都未抵行在,《西游记》是后来整理出来的。就这点而言,《西游记》不如《庆会录》。不过,《庆会录》三千余字,是简练的文言,丘处机原话肯定长多了,内容那么玄奥,还要译为蒙语,成吉思汗一夕之间能否听懂听完,确实让人生疑。据虞集(1272—1348)说,大德(1297—1307)年间成宗曾使人将《庆会录》译为蒙文,竟不能达意,只好命吴全节简述其要义,然后由译者上奏。 可见《庆会录》是不易译述的。当初丘处机讲道,恐怕非止一夕。这个问题不好解决,但不影响我们对《庆会录》内容的解析。

在结束本节前,我想再说几句陈铭珪。在上一节里,我曾指出陈铭珪的武断:他仅用一个“盖”字就把《庆会录》说成是李志常殁后其徒据传闻所为,不说任何理由。现在我要说,他不能不武断,原因在于《庆会录》有些内容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一个突出的例子是丘处机对宋徽宗和林灵素极其推崇和向往,陈铭珪则持完全不同的态度。在讲到北魏道士寇谦之的时候,陈铭珪说:

谦之所为,盖后世斋醮科仪符箓摄召及服食金丹之所由始。此栾大、柳泌、林灵素、陶仲文之流以之诳惑人主,觊取富贵者,岂长春之比乎!

又说:

林灵素借斋醮上章一事,肆为诞妄,以诳徽宗,卒召北辕之祸。

陈铭珪绝对不会相信,他所崇敬的丘祖丘处机竟是宋徽宗、林灵素的崇拜者。不仅如此,陈铭珪是读过《金史》的,他与元明清许多儒生一样鄙视刘豫,称刘豫傀儡政权为“废齐”。他坚决反对王重阳曾应废齐武举之说,力辩王重阳为“有宋之忠义”。 他怎么能相信丘处机曾向成吉思汗提出在河北、山东再建废齐式政权呢?再有,陈铭珪对金世宗是很敬佩的,他称世宗为“贤主”,又引史书称世宗为“小尧舜”。 他也了解世宗在去世前一两年先后召见王处一、丘处机的时间与经过。他怎么能相信《庆会录》中那段使世宗恢复康强的谎言真是出于丘处机之口呢?还有,陈铭珪是坚信丘处机“一言止杀”故事的,他怎么能接受不载止杀之言的《庆会录》是当年丘处机讲道内容的实录呢?总之,陈铭珪脑海中早已形成了一个高大的丘处机形象,而《庆会录》有太多的东西与这形象不符,所以陈铭珪必须毅然决然地将《庆会录》推掉。陈铭珪读过秦志安的《金莲正宗记》, 他应该知道秦志安在1241年已经提到《玄风庆会录》,但他还是把《庆会录》说成是1256年以后的作品。可见,要一个全真道徒在涉及本教历史的问题上坚持学术研究的客观性,是非常困难的。 nLPjmDTU3DFLNVq4zKDupx6yZLF5z+dDbQIK1MacoqdlXWe+5CRtR+Skhsf96F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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