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228年以前,还存在一卷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内容的真实记录,名《玄风庆会录》(下或简称《庆会录》)。但是,那时它尚秘藏宫禁,鲜为人知。按我本人的想法,《庆会录》原可放在《本行碑》与《西游录》之前讲。但前人的种种说法给《庆会录》蒙上了层层烟雾,不吹散这些烟雾,对《庆会录》的引用就会遭人怀疑。而要吹散这些烟雾,必须借助《西游记》、《本行碑》和《西游录》。所以我把《庆会录》放到这里来讲。
《玄风庆会录》是一卷非常特殊的书,收在《正统道藏·洞真部·谱录类》。其书署“元侍臣昭武大将军尚书礼部侍郎移剌楚才(材)奉敕编录”。 书前有一篇近二百字的“壬辰长至日序”,无序者姓名。正文三千多字,记“壬午之冬十月既望”之夕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内容。书虽不大,引出的问题不少,前人与今人各有不同的解说。这里且对陈铭珪、向达、王卡和《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的作者四家之说做一点比较和评论。
陈铭珪之说见《长春道教源流》卷八。他先引明代史学家王世贞(1526—1590)的话,指出《庆会录》所署耶律楚材的官衔是错误的,接着说:
李志常《西游记》载,长春两见太祖于大雪山,太师移剌国公(指耶律楚材)俱不在坐,在坐者惟太师阿海。〔庆会录〕云录者移剌楚材,盖志常化后其徒以所闻辑此书,误阿海为楚材,阿海亦移剌氏也。
陈铭珪否认耶律楚材为《庆会录》录者,还算说了一点理由(虽然这理由不能成立)。而他关于该书是1256年李志常卒后其徒根据传闻辑成的论断,却没有说出任何理由,仅用一个“盖”字便下了判语。本文下节将会讲到,陈铭珪在这个问题上为何如此武断。
向达实际上接受了陈铭珪的说法,甚至比陈铭珪推论得更远。在校注本耶律楚材《西游录》中,向达专就《庆会录》写了一个注,注中说:
〔庆会录〕有一篇不署作者姓名的序,序文末作“壬辰长至日”。这一个壬辰不知是元太宗窝阔台的壬辰还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壬辰。前者为公元一二三二年,距丘处机见成吉思汗恰恰十年。后者为公元一二九二年,在会见后七十年,距耶律楚材之死已四十九年。序文说《玄风庆会录》“录而秘之。岁乃逾旬,传之及外,将以刊行于世”。可知壬辰乃是刊行的年岁,颇疑这部书刊于元世祖之时,针对楚材《西游录》而作。……近代陈铭珪以为系李志常的门人所辑。可参看《长春道教源流》卷八。
向达从《庆会录》序文引了十八个字,自称“不知”文末的壬辰是元太宗的壬辰还是元世祖的壬辰。其实,按照序文原文的意思,是推论不到元世祖的壬辰的。序文原文作:
其(长春)往回事迹载于《西游记》中详矣,唯余对上传道玄言奥旨,上令近侍录而秘之。岁乃逾旬,传之及外,将以刊行于世,愿与天下共知玄风庆会一段奇事云。
查《庆会录》正文末尾,有成吉思汗“已命近臣录之简册,朕将亲览”一语。 《西游记》卷下也有成吉思汗对左右说的“神仙三说养生之道,我甚入心,使勿泄于外”一段话。 两处所记均与序文的“录而秘之”相符。可见“岁乃逾旬”是从“录之简册”之年算起的,因而只能是指元太宗的壬辰年。如果是指元世祖的壬辰年,那就该说“岁逾七旬”了。这一点向达是看到的,但他最终还是往元世祖的壬辰年上想,可见是受了陈铭珪的影响。如果按照陈铭珪和向达的说法,则《庆会录》所署编录者姓名伪,成书时间伪,刊印时间伪,内容亦必然有伪,简直是卷地地道道的伪书。
1995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胡孚琛主编的《中华道教大辞典》,其中《玄风庆会录》的释文是由王卡写的。释文作:
玄风庆会录,原题“移剌楚材奉敕编录”。移剌楚材即元初著名宰相耶律楚材。一卷。……卷首有元太宗壬辰年(1232)编者自序。……书中所载丘处机与成吉思汗会谈内容,……强调以敬天爱民、好生恶杀为本。其言皆浅近平易。《元史·释老传》记载丘处机西行,劝成吉思汗止戈息杀,与本书旨要大致相符。
与陈铭珪、向达不同,王卡承认《庆会录》的编录者为耶律楚材,明确指出《庆会录》序文写于“元太宗壬辰年”。但是,王卡的释文也引出了一个新问题,即序文是否为编者自序。同时,王卡也重复了一个老话题,即丘处机对成吉思汗“强调以敬天爱民、好生恶杀为本”。这个话题虽老,其中的“好生恶杀”却是《庆会录》没有的。
《全真七子与齐鲁文化》没有专讲《庆会录》问题的段落,但它几次以肯定的方式引用《庆会录》,还不加说明地用《庆会录》正文的文字来修正《西游记》(下详),并且把耶律楚材视为《庆会录》序文的作者。 可见《全真七子》作者对《庆会录》内容的真实性是确信不疑的。
综合以上四家的看法,可以归纳为四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即:一、《庆会录》刊行于何时?二、《庆会录》是谁编录的?三、《庆会录》的序文是编者自序吗?四、我们从《庆会录》读到了什么?本节讨论前三个问题。第四个问题最大,留待下节讨论。
先说《庆会录》刊行于何时。在这个问题上,陈铭珪、向达显然错了。就我所见,早在1241年以前,丘处机的再传弟子秦志安(1188—1244)就提到了《庆会录》。在秦志安编写的《金莲正宗记·长春丘真人》中有下面这段话:
是时成吉思皇帝方守算端国未下,宣差刘仲禄乃以师(丘处机)见帝。……由是每日召见,即劝之少杀戮,灭嗜欲。前后数千言。耶律晋卿方为侍郎,录其言以为《玄风庆会录》,皇帝皆信而用之。
据元好问《通真子墓碣铭》, 秦志安字彦容,中年修道,1234年金亡后师从丘处机弟子宋德方(西行十八门人之一)。自1237年起随宋德方整理道藏。本人撰有《金莲正宗记》、《烟霞录》等。其《金莲正宗记》序文作于辛丑年(1241), 故而他的话足以证明《庆会录》刊于太宗年间,不会在1356年李志常卒后,更无可能在世祖壬辰年(1292)。
秦志安的话也证实了《庆会录》的编录者是耶律楚材。1241年耶律楚材还在世,他与秦志安均逝于1244年五月。秦志安不至于当耶律楚材在世的时候就毫无根据地说《庆会录》是耶律楚材编录的。但是,单凭秦志安的话不足以破除陈铭珪的说法,尚需证明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时耶律楚材在坐。这有证据吗?有的,请看耶律楚材本人的话。
在耶律楚材以答客问的体裁写的《西游录》下卷里,两次谈到丘处机的讲道。一次作:
客曰:丘公进奏谈道之语,可得闻欤?
居士曰:壬午之冬十月,上召丘公以问长生之道。所对皆平平之语言及精神气之事。又举林灵素梦中絜宋徽宗游神霄宫等语。此丘公传道之极致也。
无论上文中的“客”是实有其人还是纯属虚拟,文中的答语均表明楚材是了解丘处机谈道内容的。答语虽然简短,却与《庆会录》内容吻合。1228年《庆会录》尚未刊印,楚材如非亲知,写不出这段答语,也不会拟出这样的问题。
上文稍后,又有一段问答:
客曰:予闻诸行路之人有议子者,以为匿怨而友其人,孔子耻之。君胡为面许而心非也?……
居士曰:予与丘公,友其身也,不友其心也;许其诗也,非许其理也。奏对之际,虽见瑕玼,以彼我之教异,若攻之则成是非,故心非而窃笑之。……
这里楚材明确说出,他在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讲道时(“奏对之际”)已经看出丘的毛病(“瑕玼”),当时不说是因为怕生是非。这说明,丘处机“奏对之际”,楚材是在场的。当然,楚材怕生是非的说法也不可尽信。那时成吉思汗安排的就是专听丘处机讲道,楚材只是以近臣身份旁听并笔录,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
陈铭珪没有注意《西游录》中以上两段问答,也没有准确理解《西游记》的有关记述,便断言丘处机讲道时耶律楚材不在坐。《西游记》原文作:
九月朔,渡航桥而北。……其月望,上设幄斋庄,退侍女左右,灯烛炜煌,唯阇利必镇海、宣差仲禄侍于外。师与太师阿海、阿里鲜入帐坐,奏曰:“仲禄万里周旋,镇海数千里远送,亦可入帐,预闻道话。”于是召二人入。师有所说,即令太师阿海以蒙古语译奏,颇惬圣怀。十有九日清夜,再召师论道,上大悦。二十有三日,又宣师入幄,礼如初。上温颜以听,令左右录之,仍敕志以汉字,意示不忘。谓左右曰:“神仙三说养生之道,我甚入心,使勿泄于外。”
据此,丘处机自九月望日起九天之内三见成吉思汗(陈铭珪说两见,误)。初见这次,《西游记》明言“退侍女左右”。再见时,《西游记》未提左右如何。三见时,有左右人员在场记录。尤其要注意“仍敕志以汉字”一语,其中的“仍”字表明,前两次里至少已有一次是“志以汉字”的,那就必有以汉字笔录的人员在场。其实,即使是“退侍女左右”的一次,也不见得退个干干净净,连备用的译员和记录人员都不留。既有录者,其人为谁?《西游记》说是“左右”,《庆会录》说是“近臣”,正合耶律楚材那时的身份。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说,耶律楚材于1215年归属蒙古,不久便被成吉思汗看中,“雅重其言,处之左右,以备咨访”。1219年扈从西征,“用公日密”。 那时耶律楚材地位不高,尚非大臣,但常在成吉思汗身边,无疑为近臣。大汗有事,近臣侍奉左右乃平常事,不似大臣晋见,需要预作安排。丘处机讲晋谒情形,对于大汗身边有谁侍奉,原是不一定要提的。丘处机不提,《西游记》执笔人李志常更不会提,因为李志常那时身在阿不罕山,根本没有到过成吉思汗行在。陈铭珪没有认真揣摩事理,仅据《西游记》所记第一次讲道时的情形,便断言耶律楚材在丘处机讲道时从未在坐,未免过于轻率。秦志安说《庆会录》系耶律楚材所录,我以为是可信的。在这一点上(但也仅仅在这一点上),我与王卡及《全真七子》的作者看法相同,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持论的根据是什么,因为他们没有讲。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庆会录》那篇序文是否为编录者自序。王卡和《全真七子》作者都说是编录者即耶律楚材自序,我不能同意。这篇序文不足二百字,本文前面引过一部分,现在需要全文引出,以观究竟:
国师长春真人昔承宣召,不得已而后起。遂别中土,过流沙,陈道德以致君,止干戈而救物。功成身退,厌世登天。自太上玄元西去之后,寥寥千百载,唯真人一人而已。其往回事迹载于《西游记》中详矣,唯余对上传道玄言奥旨,上令近侍录而秘之。岁乃逾旬,传之及外,将以刊行于世,愿与天下共知玄风庆会一段奇事云。壬辰长至日序。
序文称《庆会录》录者为成吉思汗“近侍”,如果序文真是录者自序,则序文的作者便是近侍本人。一个受命“录而秘之”的近侍,敢公然违背圣命,将自己录下的东西刊行于世吗?因此,无论编录者为谁,序文都不可能是编录者自序。在确认编录者为耶律楚材之后,更不应该认为序文是编录者自序。因为耶律楚材在1228年写的《西游录》中已经公开批评丘处机了,他称全真为“老氏之邪”,怎么会到1232年反过来吹抬丘处机是老子以下“一人而已”呢?而且,序文还用丘处机本人的语言称颂他“止干戈而救物”,这是《庆会录》正文没有的。这也说明,序文必出于全真道徒之手,必非耶律楚材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