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弃官是在哪一年,《行状》没有具体讲,但它把其事置于朱元璋攻下金华之前则是非常清楚的。《行状》先说刘基“弃官归田里,乃著《郁离子》”,然后才说:
会上下金华,定括苍,公乃大置酒,指乾象谓所亲曰:“此天命也,岂人力能之耶!”……公决计趋金陵。
朱元璋攻克金华是在至正十八年(1358)十二月二十日。刘基弃官的时间,如按《行状》所述,最晚也应在九、十月间。
但是,有证据说明《行状》讲的是假话,而且还是《行状》自身提供了证据线索。《行状》讲,刘基是在李国凤巡抚江南时弃官的,我们现在就来看李国凤是何时抵达处州的。《元史》卷四五《顺帝纪》载:
(至正十八年)九月……壬寅,诏命中书参知政事普颜不花、治书侍御史李国凤经略江南。
这是李国凤受命的时间,他抵处州的时间见于贡师泰写的《云楚庄记》:
治书李公经略江南之明年,道出括苍,得士刘彦明,置诸幕府。又明年,至三山。
据《元史》本传,贡师泰在至正二十年以户部尚书分部闽中,二十二年离开。他还写有一篇《跋李经略与裴检校书后》,称至正二十年闰五月建宁被陈友谅将领邓克明围攻,“经略使李公发兵援之”。 此经略使李公无疑就是李国凤。估计李国凤在三山(今福建福州)时贡师泰也在当地,所以贡师泰对李国凤的行踪有所了解,所记是可信的。既然李国凤抵处州是在至正十九年,刘基弃官必不在朱元璋下金华(至正十八年十二月)之前。李国凤在处州滞留时间较长,宋濂在《苏公墓志铭》中说李国凤“循行至处,久留不去”。考虑到李国凤行事需要一段时间,即便他是十九年元月抵处,刘基弃官最早恐怕也要到当年春夏之交了。
在研究这个问题时也可以参考《元史·石抹宜孙传》的记载:
十八年十二月,大明兵取兰溪,且逼婺,而宜孙母实在婺城。……〔宜孙〕即遣胡深等将民兵数万往赴援,而亲率精锐为之殿。兵至婺,与大明兵甫接,即败绩而还。时经略使李国凤至浙东,承制拜宜孙江浙行省参知政事,阶中奉大夫。明年,大明兵入处州。
朱元璋军取兰溪在十月不在十二月,这一点《石抹宜孙传》宜加修正。但石抹宜孙遣胡深等援婺的确在十二月。因此,即使按《石抹宜孙传》,李国凤拜石抹宜孙为参知政事也已经是十二月了。授官顺序,必定是高官在先、低官在后,所以刘基弃官绝不可能在十二月二十日朱元璋取金华之前。
判定刘基弃官的时间就这么容易。时间判定了,《行状》说假话的原因也自然地曝光了。因为从朱元璋攻打金华起,处州的元军就投入了对朱作战。先是石抹宜孙派胡深率兵援婺败绩,及至朱军攻下金华,两军对垒于樊岭、黄龙(均在缙云县西)之间。当时处州将士如果有什么畏惧,那就是畏惧处州步婺州后尘,落入朱元璋手中,而尚在石抹宜孙幕下的刘基,不可能不参与策划抵御朱军。《行状》作者要掩盖刘基曾经参加抗御朱军的事实,有意把刘基弃官时间上推到朱元璋下金华之前,同时一再把方国珍拉扯到处州防务上来,以转移读者的视线。过去和现今一些刘基年谱和传记的作者不加细察,也把刘基弃官时间置于朱元璋取得金华之前,也强调处州将士与方国珍的矛盾,落入《行状》作者设下的圈套。
应该指出,钱谦益早已明言刘基参与谋划抵御朱军,并点破《实录》所说刘基与石抹宜孙“守处州以拒国珍”之不可信。钱谦益说:
十八年,我兵取兰溪,且逼婺,石抹遣胡深等救婺不克。上既定婺,即命耿再成驻兵缙云,以规取处。石抹遣叶琛、胡深等分屯以拒王师。公(刘基)虽不在行间,然未尝不在石抹院中,石抹盖倚之以谋我师也。《实录》本传云:改行枢密院经历,与石抹守处州,以拒国珍。当是时,石抹与耿泗国对垒于黄龙、樊岭间,其所拒者,非国珍也。国史纡其词耳。
钱谦益据《元史·石抹宜孙传》,正确指出李国凤上刘基之功在朱元璋取婺之后,刘基弃官归青田当在十九年春夏间,距石抹宜孙败弃处州的时间不会很长。钱氏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揭示处州的防务自始就不是“拒国珍”;他没有掌握能够确证李国凤抵处年份的史料,仅据《石抹宜孙传》把李国凤至浙东的时间系于十八年,也没有识破《实录·刘基传》的说法源出于《行状》。
刘基弃官的原因,从大处讲是形势所迫。元朝的统治在至正十八年已呈全面崩溃之状。在腹里地区,这年三月毛贵一军曾逼近大都,五月刘福通克汴梁,十二月关先生入上都。在长江上游,明玉珍几乎占领了川蜀全境。在长江中游,陈友谅以武昌、江州为据点,南向攻取了江西行省的大部分地区。江浙行省形势同样吃紧,杭州、绍兴均为张士诚占据,浙东六路方国珍有其三。张士诚、方国珍表面上虽已降元,实际都是割据势力。打着大宋旗号的朱元璋红巾军锐气方盛,由金陵往南推进,攻克金华,直逼处州。处州将士本来只有应付境内分散的小股民变的经验,现在却要面对朱元璋的正规军。在这样的形势下,处州守将如果再以李光弼、郭子仪自许,岂非梦呓。时局已不可为,成了不少人的共识,章溢、苏友龙都是这样看的。宋濂《章公神道碑铭》称:
时天下日入于乱,公(章溢)结庐匡山上,自号曰匡山居士,属其子曰:“兵将至矣,汝曹其保障州里乎!”
王祎《苏君小传》云:
会处州盗发,君(苏友龙)奉文告招抚之,既平而枢密分院治于处,君留枢属,因留处者久,及迁职都司,则时已不可为,因谢事而归。
刘基此时的观点比章溢、苏友龙更明确,他弃官后著《郁离子》,在首章《千里马》第三条中借郁离子与戚之次且两人之口说:
今天下无可徙之地、可蛰之土矣。……是故君子之生于世也,为其所可为,不为其所不可为而已。
形势比人强,从写《倡和集序》到著《郁离子》,相隔不过一年左右,刘基思想发生很大转变,他抛却“君臣之情义”,决心“不为其所不可为”了。
就具体环境言,处州守将内部出现裂痕,也是刘基弃官的原因之一。宋濂很赞赏石抹宜孙,但也指出宜孙“后好自用,幕下士多散去,部将胡君深、章君溢亦拥兵观望”。 刘基应是“散去”的“幕下士”之一。
最后,刘基弃官也许如《行状》所说,同他本人的升迁受到阻遏有关。我说也许有关,是因为我不能确断《行状》所说之事必有或绝无。但我深信,此事纵有,情形也不会全如《行状》所述。理由有以下三点:
其一,《行状》说刘基“军功不录”的原因是“时执政者皆右方氏”。我们在前面已经辨明,刘基不存在反对招安方氏而被羁管绍兴的事,在处州期间也没有“拒国珍”之事,执政者怎么会因“右方氏”而不录刘基的军功?倘若处州真的是在“拒国珍”,而朝中执政者又欲“右方氏”,则石抹宜孙作为处州的主帅也休想迅速升迁。然而我们看到,石抹宜孙原来只是行枢密院判官(正五品),后升同佥行枢密院事(正四品),末后李国凤承制授以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已是从二品了。 谁能相信,执政者为了“右方氏”,竟需拔擢处州主帅而抑其幕下士?
其二,那时地方铨选官员,不需要预奏朝廷,行省可以自己处置。王祎说:
至正十一年海内多故,天子命勋旧大臣行中书以镇外服,且以为去朝廷远,事有机速,不可律于常制禀命而行,凡军旅、钱粮、铨选之事,一听其便宜行之。
其后形势愈益严重,南北交通阻塞,诸事更听地方自主,总兵者权力尤大。《元史》卷九二《百官志》称:
至正兵兴,四郊多垒,中书、枢密俱有分省、分院;而行中书省、行枢密院增置之外,亦有分省、分院。自省院以及郡县,又各有添设之员。而各处总兵官以便宜行事者,承制拟授,具姓名以军功奏闻,则宣命敕牒随所索而给之,无有考核其实者。
我们已知,石抹宜孙的行省参知政事就是李国凤承制授予的;刘基由原来的都事(从七品)或儒学副提举(亦从七品)进为行枢密院经历(从五品)或行省郎中(亦从五品),就是行省定的。刘基如再升迁,李国凤、石抹宜孙即可便宜行事,何待朝廷奏准?这里再举个实例,苏伯衡《故元温州路同知平阳州事孔公墓志铭》记:
十九年,中书参政普颜不花公、内台治书李公国凤经略江南,得便宜除拜,承制授公(孔旸)温州路同知平阳州事。
这不就是“便宜除拜”吗?而且刘基本人对升迁的期望不会过高。他以经历一职助石抹宜孙守处州,其军功不过是镇压境内民变,按当时制度,即使李国凤等赏罚公平,他又能上升到什么品秩?看看苏友龙吧,他与刘基同在石抹宜孙幕下数年,到头来只落得个行省都事,论官职从七品而已,仅提升了散官品秩。与石抹宜孙相比,刘基、苏友龙当然有理由不平,但他们在官场多年,深知久滞下僚是大多数南人士子的共同命运,比不得石抹那样有父荫的北人,这是元代体制使然,非个别人为因素造成。刘基返回青田后著《郁离子》,首篇《千里马》的开端就讲郁离子之良马因“非冀产”不得“致诸内厩”,而被“置之于外牧”。冀者,北也;这话就是针对元廷用人重北轻南而讲的。其下《八骏》条,又讲“马之良驽莫能差,然后以产区焉,……江淮以南为散马,以递传服百役,大事弗任也”。这是刘基对自己难获升迁的解释,是从制度上着眼的。
第三,《行状》称执政者“置公军功不录,由儒学副提举格授公处州路总管府判”,如果确有其事,刘基的官秩是不升反降了,他要从已任的行省郎中(从五品)退回到原先的儒学副提举(从七品)再转路总管府判(正六品)。但是,怎样印证其事确有呢?要知道,除了《行状》,这件事不见有其他记载。洪武十九年刘基门人徐一夔写《郁离子序》,对刘基弃官的原因是这样讲的:
已而南北绎骚,公(刘基)慨然有澄清之志。藩阃方务治兵,辟公参赞,而公锐以功业自见,累建大议,皆匡时之长策,而当国者乐因循而悦苟且,抑而不行。公遂弃官玄屏居青田山中,发愤著书,此《郁离子》之所以作也。
徐一夔完全不涉及刘基官秩的升降问题。
《郁离子》有一条《蛰父不仕》,其文如下:
宋王欲使熊蛰父为司马,熊蛰父辞。宋王谓杞离曰:“薄诸乎?吾将以为太宰。”杞离曰:“臣请试之。”旦日,之熊蛰父氏,不遇,遇其仆于逵,为道王之意。其仆曰:“小人不能知也,然尝闻之:南海之岛人食蛇,北游于中国,腊蛇以为粮。之齐,齐人馆之厚,客喜,侑主人以文镻之修,主人吐舌而走,客弗喻,为其薄也,戒皂臣求王虺以致之。今王与大夫无亦犹是与?”杞离惭而退。
我看此条就是为了说明自己辞官并非因为嫌官小而写的。
总之,鉴于《行状》谎言累累,在没有其他参证的情况下,我既不能说降官之事必有,也不敢说其事绝无,只好存疑了。不过,对此事有怀疑非自我始,至少嘉靖本《诚意伯文集》的编者已感到《行状》此说不大对头了,故而他在拿掉前引刘基在台州写的两通碑文并打乱成化本编次(这似乎是有意不让人看清楚各篇诗文的写作时期)的同时,删去了“由儒学副提举格”到“无所宣力矣”这段叙事,共五十八字。
总之,刘基弃官归里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主要原因是他对形势的认识。《行状》只说刘基因“军功不录”弃官,又写上一段“我不敢负世祖皇帝”云云,如同它在前面臆造“羁管”绍兴的故事一样,刻意制造悲情,目的是想证明基不负元、乃元负基,为刘基的背元博取谅解与同情。
刘基一向自许甚高,宋濂说他“负气甚豪,恒不可一世士,常以屈强书生自命”。 然自二十三岁中举以来,仆仆仕途二十余年,眼看元社将屋,自己大半生的努力行亦付诸东流;面对未来,刘基不得不作深刻反省。从弃官到转投朱元璋,中间大约有一年时间可供他进行思考与反省。他这样做了。他思考、反省的结果写进他的三万余字的名作《郁离子》中。
《郁离子》是本很特别的著作,徐一夔说:
郁离者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离子。其书总为十卷,分为十八章,散为一百九十五条,多或千言,少或百字,其言详于正己、慎微、修纪、远利、尚诚、量敌、审势、用贤、治民,本乎仁义道德之懿,明乎吉凶祸福之几,审乎古今成败得失之迹,大概矫元室之弊,有激而言也。……一夔蚤尝受教于公,后谒公金陵官寺,出是书以见教,一夔骇所未见,愧未能悉其要领。
刘基的好友王祎也写有一篇《郁离子序》,序中说:
先生是书虽寓言居多,然其于天地、阴阳、性命、道德、世运、政治、礼乐、法度之际详矣。揆之圣人之道,盖所谓不悖焉者,固不特言语之工而已,此其有不传者欤!
先生名基,字伯温,治《春秋》,以进士起家,仕稍不显,而狷介之名素著。遭世大乱,益韬晦不苟出,虽出不苟就也。用是人尊信之,以为有道之君子云。
《郁离子》篇幅不大,内容丰富,言简意赅。由于采用寓言体裁,读者对它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解读、引申和发挥。我在本书序言中交代过,我对刘基的文学成就和哲学思想没有发言权。现在我只就《郁离子》所反映的刘基本人政治立场的转变说一点浅见。
阅读刘基早先的诗文,最容易感觉到的是他的忠君思想。对历史上的忠君人物,他写过《吊诸葛武侯赋》、《吊祖豫州赋》、《吊岳将军赋》,比干、伯夷、屈原、伍子胥、诸葛亮、祖逖、岳飞都是他极其崇敬的人物。对与他同时代的忠君人物,他写过《吊泰不华元帅赋》。 他赞叹“殷比干之剖心”、“子胥忠而殒命”、“伯夷清而不食”, 又称颂岳飞“竭心以为主”,“捐薄躯以报主兮,乃忠臣之素心”。泰不华被方国珍杀害于海上, 刘基虽哀其“作忠以致怨”、“忠沉沉而不白”,却又说“忠固不求人知”。他在至正十四年写的《天寿节》诗,至正十六年写的《谕瓯括父老文》,都贯穿着他的忠君思想,更不用说他与石抹宜孙的倡和之作。但是,时隔未久,在他写的《郁离子》里,“忠”(忠君的忠,不是忠友)字不见了。这一点徐一夔也许发现了,徐一夔列出《郁离子》那么多内容,就是不提忠君,因为《郁离子》没有谈忠君。替代忠君观念的,是“不为其所不可为”的思想。不是说捐躯报主“乃忠臣之素心”么?不是说“忠固不求人知”么?那是要求明知不可为也要为的。如果不为,何以为忠呢?所以刘基合乎逻辑地不再言忠了,而且他还表明要另择明主了。《郁离子》的末篇是《九难》;在《九难》的末尾,郁离子讲了一段话:
方今威弧绝弦,枉矢交流,旬始攙抢,降魄流精,为䝙为豺,为蛟为蛇。犬失其主,化为封狼,奋爪张牙,饮血茹肉,淫淫灂灂,沉膏腻穷渊,积骸连太陵,无人以救之,天道几乎熄矣。……仆愿与公子讲尧、禹之道,论汤、武之事,宪伊、吕,师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时之政,明法度,肄礼乐,以待王者之兴。
“以待王者之兴”,这就是刘基在青田山中思考和反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