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六年(1356)三月九日,刘基抵处州。五月,他应当地“父老”之请写《处州分元帅府同知副都元帅石末公德政碑颂》,自称“今予以行省檄,与公(石抹宜孙)同议招辑事”。 两年以后,至正十八年,他又在《倡和集序》中说:“予至正十六年以承省檄,与元帅石抹公谋括寇。” 处州地临括苍山,隋、唐曾名括(又作栝)州,后人沿袭,称处为括。“谋括寇”,即平息处州境内民变,也就是“招辑”境内民众。然而《明太祖实录》卷九九之《刘基传》却说刘基“改行枢密院经历,与参知政事石抹宜孙守处州,以拒国珍”。刘基在处州与石抹宜孙共事约三年,行省给他们的使命究竟是“谋括寇”还是“拒国珍”?这是必须弄清楚而且不难弄清楚的。
先看《元史》卷一八八《石抹宜孙传》的记载:
至正十一年,方国珍起海上,江浙行省檄宜孙守温州,宜孙即起任其事。其年闽寇犯处州,复檄宜孙以兵平之。以功升浙东宣慰副使,分府于台州。顷之,处之属县山寇并起,宜孙复奉省檄往讨之。至则筑处州城,为御敌计。
十七年,江浙行省左丞相达识铁睦迩承制升宜孙行枢密院判官,总制处州,分院治于处。又以江浙儒学副提举刘基为其院经历,萧山县尹苏友龙为照磨,而宜孙又辟郡人胡深、叶琛、章溢参谋其军事。处为郡,山谷联络,盗贼凭据险阻,辄窃发,不易平治。宜孙用基等谋,或捣以兵,或诱以计,未几,皆歼殄无遗类。寻升同佥行枢密院事。当是之时,天下已多故,所在守将各自为计相保守。于是浙东则宜孙在处州,迈里古思在绍兴为称首。
这段记载与刘基所述是一致的,石抹宜孙与刘基等人的任务就是“平治”处州路境内的“盗贼”。但传中说石抹宜孙用刘基、苏友龙、胡深、叶琛、章溢的时间在至正十七年是不确的。我们已知刘基抵处州的时间是十六年三月,而胡深、叶琛、章溢助石抹宜孙守处州的时间比刘基更早。《元史·石抹宜孙传》一次未提方国珍。在宋濂为苏友龙、胡深、叶琛、章溢四人写的传略中,讲了他们在至正十六年至十八年间镇压处州境内“盗贼”的许多事迹,也无一事涉及方国珍。 事实是,其时方国珍复任元官,位至江浙行省左丞兼海道运粮万户,忙着经营温州、台州、庆元三路,又同张士诚较量,无暇骚扰处州,故而石抹宜孙、刘基等处州将士与方国珍之间相安无事,处州不存在“拒国珍”的问题。
那么,“拒国珍”之说是《实录·刘基传》杜撰的吗?不是,它是有所本的,其源仍出于《行状》。《行状》说:
行省复以都事起公,招安山寇吴成七等,使自募义兵。贼拒命不服者,辄擒诛之,略定其地。复以为行枢密院经历,与院判石抹宜孙守处州,安集本郡,后授行省郎中。经略使李国凤巡抚江南诸道,采守臣功绩奏于朝,时执政者皆右方氏,遂置公军功不录,由儒学副提举格授公处州路总管府判。诸将闻是命下,率皆解体。敕书至,公于中庭设香案拜曰:“我不敢负世祖皇帝,今朝廷以此见授,无所宣力矣。”乃弃官归田里。时义从者俱畏方氏残虐,遂从公居青田山中。公乃著《郁离子》。客或说公曰:“今天下扰扰,以公才略,据括苍,并金华,明、越可折简而定,方氏将浮海避公矣。”
表面上看,这段文字是讲了刘基与石抹宜孙“安集本郡”的,可是接着就三次提到方国珍,先说“执政者皆右方氏”,继言“义从者俱畏方氏残虐”,再说“方氏将浮海避公”。尤其是中间一句,给人造成强烈印象,似乎刘基一走处州就会落在方氏手中,这不等于说处州当时正与方氏相抗吗?正因为《行状》作了这样的表述,脱胎于《行状》的《实录·刘基传》(下详)在压缩《行状》本文时才改成基与宜孙“守处州,以拒国珍”。
《行状》在讲刘基弃官经过时如此强调方国珍是有原因的,等弄清楚刘基弃官的时间和原因以后,我们才能揭示《行状》作者的良苦用心。
针对处州一带的民变,刘基到处州不久就以行省左丞相(达识铁睦尔)使者的名义草拟并发布了一篇《谕瓯括父老文》。 文告先称颂元朝统一八十多年来“帝德宽大,……与百姓安乐太平”,然后承认“官缺其人,偷惰潜生”,但“咎在有司,非主上意也”。接着说:“今父老子弟,不察其故,怼暑嗟寒,徙怨于天,乘间造衅,窃弄戈兵,……所过所止,山夷土赤”以至“惊动天心”,所以天子授权左丞相随宜处置,“死之生之,无倚无颇”。“丞相矜念小民,谓不教而诛,有辜帝仁”,故而派使者来晓谕父老,“冀父老各体上意,约束其子弟”,以免断了后代,后悔莫及。文告还说使者是“父老乡里姻戚,与父老故无恶,为能奉扬朝廷仁恩”。显然,使者就是刘基本人。他现在手里有自募的“义兵”,对“拒命不从者辄擒诛之”,直接参与镇压民变。
刘基在处州三年,一直是石抹宜孙的幕下士。石抹宜孙是契丹族后裔。其父石抹继祖,皇庆年间领海军镇婺、处,善治军,并且有很高的汉文化修养。宜孙受父薰陶,好学博览,长于诗歌,能礼贤下士,颇得士人好感,朱元璋称他“善用士”。 在他身边凝聚了一批人才。宋濂说:
元季兵乱,郡国绎骚,石抹将军帅师来镇括,凡武勇文学之士悉以礼聘而询其谋猷。
石抹君宜孙分省于处,请公(苏友龙)与青田刘君基从。石抹君方以讨贼自任,浙东倚之为重,每事必谋于公。公劝其礼贤下士,安辑流亡,招徕群盗,抚之以恩。石抹君从之,众心翕然归。
至正十六年夏,刘基抵处州不久就写了《石末公德政碑颂》,称赞石抹宜孙说:
人谓公生太平时,与缙绅为文墨交游,彬彬然儒者也。及其临遇事变,则智勇奋发,动不失机,抚循士民,则仁慈岂弟,惠无不及,可谓有用之奇才矣。
石抹宜孙能够平息处州民变固然因其“善用士”,但更重要的是有一批像刘基这样的当地士人自觉地肯为其所用。宋濂说:
元季之乱,江南诸郡多陷于盗,独处州以士大夫倡义兵坚守而完。……是时起兵之士,丽水有叶君琛,青田有刘君基,龙泉有章君溢。与三君并称者曰季君汶,亦龙泉人,其举谋兴事不甚相远。
宋濂这里只举了四人,至少还应该补一个胡深,也是龙泉人。他们的共同点是出身右族,读书习儒。他们自集乡人丁壮镇压本地民变,原因是连续数年的处州民变威胁到他们自家的生命财产。刘基和叶琛参与其事还可以说是官职所系,季汶、胡深、章溢三人都是以平民身份主动帮助石抹宜孙的。
季汶(1318-1377)字彦父,祖辈在宋代“多显者”,本人“少读书,多智略”。他率丁壮跟从石抹宜孙,“数战数有功”,石抹宜孙授以义兵万户之职。大约在至正十九年(1359),元经略使李国凤抵处州,改授季汶龙泉县尹,季汶“不就”。同年朱元璋兵下处州,季汶投附朱元璋,洪武初致仕还乡。
胡深(1314-1365)字仲渊,父亲仕元为征东行中书省左右司员外郎。宋濂说胡深在为父亲守墓时“悉取诸子百氏天官地志兵谋术数医药卜筮老释之书而研究之,发为文辞,操笔可立就”。农民战争起,胡深“集乡兵结寨于湖山”。及至石抹宜孙守处州,用胡深参谋军事,胡深积极参加镇压本地民变,不遗余力,任江浙行枢密院分院行军都事。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章溢(1314-1369)。溢字三益,出身龙泉右族,习程朱理学。至正十二年(1352)天完红巾军进入龙泉,章溢自组“里民为兵”,抗击红巾军。石抹宜孙镇处州,章溢主动往见,被“留幕下与议军事”。其后数年屡助元兵镇压境内民变,但始终拒受元朝官爵。与季汶、胡深相比,他显得有更多的阶级自觉。在本书下几章中,我们还要讲到章溢,并把他与刘基作些比较。
刘基在处州整三年,除了最后一段时间,长期与石抹宜孙相处融洽。他们不仅是上下级,而且是诗友。刘基《文集》中保存的题赠和酬答石抹宜孙的诗多达八十余首,可见两人关系密切。他们把互相倡和的诗收成集子,称《少微倡和集》。刘基作序说:
古人有言曰:“君子居庙堂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予至正十六年以承省檄,与元帅石末公谋括寇,因为诗相往来,凡有所感,辄形诸篇,虽不得达诸大廷以讹君子之心,而亦岂敢以疏远自外而忘君臣之情义也哉?昔者屈原去楚,《离骚》乃作,千载之下,诵其辞而不恻然者,人不知其忠也。览者幸无诮焉。万一得附瞽师之口,以感上听,则亦岂为无补哉!
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王祎也为《少微倡和集》作序,称:
处以星名州,其地多处士,而隋时处士星尝见。处士星,盖少微也。其为州在浙东最左僻。……至正乙未冬,沿海万户柳城石抹公持阃帅之节来镇是州。……明年春,江浙提学青田刘公奉行中书之命实来相与辑绥之。又明年秋,政通人和,州以无事。先是诏建枢密行院于江浙,行中书丞相兼领院事,至是丞相乃承制以石抹公为判官,刘公为经历,即是州分院莅治焉。于是石末公以元勋世臣,文武两全,夙负重望,而刘公起家进士,雄文直节,冠冕士林,及诸僚佐宾属皆鸿生畯夫,极一时之选,东南人物于斯为盛矣。惟其志同而道合,故其虽当多事之际,发号施令,日不暇给,而揽事触物,辄为诗歌,更唱迭和,殆无虚日。……两年之间,总之凡三百余篇,名曰《少微倡和集》。诗作于是州,州以星名,故亦因星以名集也。祎得而读之,窃叹其爱君忧国伤世闵俗之情见于言辞者何其惓惓也。
从刘基的诗可以看到,他与石抹宜孙藉诗言志,互相激励,以挥戈回日的鲁阳公 、完璧归赵的蔺相如 以及中兴唐室的李光弼、郭子仪 共勉,“相期各努力,共济艰难时”。 刘基对石抹宜孙很敬重,寄诗称他“使君学术似文翁,奕世流芳缉武功”,自谦“惭愧谫才多谬误,忧时独有此心同”。
刘基这个时期写的诗,曾受到明末清初人钱谦益(1582-1664)高度赞扬。钱谦益说:
公负命世之才,丁有元之季,沉沦下僚,筹策龃龉,哀时愤世,几欲草野自屏。然其在幕府,与石抹艰危共事,遇知己,效驰驱,作为歌诗,魁垒顿挫,使读者偾张兴起,如欲奋臂出其间者。
然而,曾几何时,这对诗友竟分道扬镳:刘基改弦易辙,弃官归里,不久投入反元的“寇盗”阵营;石抹宜孙则不渝初衷,为元捐躯。